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om - 手机访问 m.bookben.com--- 书本网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霸爱女王唇》作者:阳光刺痛脉 【书籍简介】 如果,这一切都是真的,该会有多好。 如果,时间能停留在这一秒,该会有多好。 如果。 可是人生没有如果。 每一天都在现场直播。 模子 一口带血的唾液吐在沙尘上。 抬起头环顾四周。高墙之上,可以望见远处银亮的雪峰。空气清净,可从受重击的鼻腔中吸一入,总有挥之不去的腥气。 眼前是凶一暴的训奴官,挥着皮鞭斥打每一个不能及时爬起来的奴一隶。在持续数日的残酷训练后,体力已经很难支撑简单的站立。 从中原捉来的人,在这里是最低等的存在。伤口刚刚愈合,便被驱赶到训场,不知用什么手法禁制了内力,除了凭经验躲闪,只剩毅力和体力硬撑。每天都有人死去,谁也不知道下一个会不会轮到自己。 暴一虐无常的训奴官可以任意剥夺这里任何人的生命,不允许丁点反一抗。动作稍稍迟缓,便会迎来一场暴风雨般的鞭一子,落在肌体最脆弱的地方,外表完好,内里却溃烂疡伤,足足痛上十余日。 这是天山深处的秘境花园,也是魔教本营。 要是死在这里,真是一个笑话。 原本以为家族的训练可算严苛,现在看来,仍是太轻。 真有人能活着出去? 一道从肮一脏腥臭的马车中丢下来的人,不到三天就死了,与其他死者一样脸朝下的拖走,褴褛的衣服被鞭打成了碎布,谁能认出像乞丐一样的尸体曾是中原叱咤一时的高手,到了这里一切都卑微如蚁。 数日的训练给了所有人认知,在这里崇敬的只有一人,至高无上的教王像神诋一样睥睨众生,宛若天人。 训场极大,分成不同的区域,除掉这个条件最差的沙土场,还有无数人在隔断的栅栏后受训,年龄不超过十五岁,不少是从幼年便已进入了地狱般的奴营,日复一日的承受酷厉的博杀击一打,每一个都经历了无数次生死,眼神冷漠得没有一丝人的感情,麻木而机械,仅剩下听凭号令攻击的本能。 震慑西域,令三十六国闻名色变的魔教杀手,就是这样训练出来。 逃是逃不掉了。不想死,就只有撑下去。 紧了紧臂上缚伤的布条,他随着哨音踏入场中,迎接下一轮挑战。 整整一年的训练,一起进入战奴营的中原人只剩了三名。 与两百九十七名战奴营自小训练出的少年一起晋入淬锋营,等待的,是更为残酷的厮杀对决。 在训练的间隙,这些少年也会私下议论,好奇的的揣测自己将来的命运。 据说从淬锋营中走出去的人才有资格成为正式执行任务的杀手,更出色的会跻身于七杀之列,那是教中最顶尖的杀手,仅有七人,直属右使,连三大长都不敢小视。 只要能从这里出去,就能享受美酒鲜酪,锦服华宅,殷勤解意的美一女一童子服侍,拥有真正属于自己一切,以及被教众礼敬的荣光。 在魔教,真正的杀手是极有地位的,是他们用鲜血换来了西域众国的臣服岁贡,充盈一满库的珠玉财帛都来自于此。不用耕种劳作即可富裕享乐,举目所见之处皆是玉树琼枝,锦绣烟罗,各国进贡的骏马美一人充盈左右,极尽繁华妍丽的人间天堂。 这是少年们最爱谈的话题,虚幻的美梦是唯一的支撑,在血与痛的淬炼中仅有的希望,寄望于那一线天光开启后的愉悦。现实中冷硬的床铺、粗糙的食物、牲一畜般的驱策,仿佛都会在这种臆想中忘却。 比起杀场外的天堂,这里的残酷或许只能用地狱来形容。 听着耳边对于未来的憧憬,他闭上眼无声吐纳,希翼在最短的时间内恢复气力。 突如其来的呼喝打断了众人的低议,闲坐在地上的少年迅速站成整齐的队列,肃手而立,凝视着教官。 满腮于丝的西域大汉缓缓踱步,审视自己尽心调一教的部属,如同看一把刚磨出利刃的弯刀。 “听好,我只说一遍。”空气静滞得像万年不化的冰山。“教王圣谕,明日起进行为期六日的对决,最后胜出的三人可以获得面谒教王的机会,脱离淬锋营,成为教中正式杀手,你们该庆幸,不是每年都有这样的运气。” 他的话语缓缓一顿。“不过这也说明……从现在起,你们之间就是敌人。”冷锐的目光扫过沉默的人群,“谁能活到最后,谁就能走出去。” 六日。 很短,也很长。 没有人能睡得着,恐惧无声蔓延,都怕在睡眠时被人割断喉一咙。一起受训时日不短,尽皆清楚对方的手段。 三百人中,只取三名。 令他想起幼年听说过的苗人养蛊之法,把各类毒虫关在密闭的盒子,任他们互相嘶咬残杀,活下来的便是蛊王。 同样的手法,同样的试炼。 看这些命如草芥的少年用同一个教官那里学到的技巧伏杀,毒杀,诱杀,搏杀,一个又一个倒下,鲜血像泉水般在训场宿地横流。 他很想砍掉教官的脑袋。 更想砍死那个用局外人的冷漠,主一宰者的高傲掌控一切的教王。 可首先,只能尽力让自己活下去。 人已经减少了大半,多年训练的坚韧让少年们都懂得控一制自己,节省无谓的攻击和体力消耗,他缩在树影下尽量隐蔽自己,沉重的睡意让眼皮直往下坠,咬咬牙,手中的利刃回拖,在臂上又添了条血口,剧烈的痛楚驱散了些许迷蒙,四日不曾交睫,他的意识已经开始泱散,反应也迟钝了不少。 一个身影悄悄靠拢,他没有作声,对方作出的手势表明并无敌意,他侧了下长剑,等待那个少年主动开口。 “这样下去不行,我们都会死在这里。”显然也是困倦已极,少年低低的声音透着疲意。“必须有人合作,不然等你睡着……” 睡着了会怎样,不用说彼此心里明白。他冷眼看着对方,“你想怎样。” “照现在的体力看,我大概还可以撑三个时辰,我想你的情况大概也差不多。” 讶异于对方的坦白,他默默点头,这个时间也是他对自己的估量。 “我可以替你护一法让你休息,一个时辰后轮换,单凭你自己撑不了六天,这点我们一样。” “凭什么相信你。” “你别无选择。” “你凭什么相信我。” “我别无选择。” 迎视他的目光,少年终于苦笑。“好吧,我一直在观察可以合作的人,只有你不曾主动狙杀,不管是因为节省体力还是别的什么……” …… 盯了半晌,少年开始催促。“好了,该说的都说了,你的决定是?” “成交。” 干脆的吐出两个字,他垂下眼皮,迅速坠入深眠。 下了一场血雨。 剑锋轻轻掠过面前对手的颈项,感觉到利刃切入血脉的轻一颤,紧绷的身一体蓦然松一弛下来,取而代之的是剧烈运一动后的疲惫。 他轻轻呛咳,被刺伤的肺腑令每一次咳嗽都带上了铁锈味,抬眼望向不远处,在两日的守护轮休和联手反击之后,已经有了一点默契。那个少年果然已解决了对手,正扯烂衣襟裹伤,脚步微微虚浮,也是受伤不轻。 动作迅捷下手狠辣,又善于把握时机,难怪能撑到最后。看来自己遇上了一个不错的伙伴。 已经是第六日。 场中还剩下四人。 另两人也是携手攻击,攻防之际配合无间,与他们这种仓促的合作大不相同。 夕阳如血。 风吹过腥气弥散的沙场,像一只温柔的手抚过死者的脸。 教官负手而立,神色不变。 “再杀一个,你们就可以离开。” 铁一般的话语钉入耳际,宣告着不容逃避的现实。 杀谁? 四双鹰隼般的眼睛对望。 那两个的状态明显好过他们,鹿死谁手并不难猜。 如果内力不曾受制……一线念头蓦然掠过,又被他抛诸脑后,生死之际,已无余地去嗟怨叹息。 “你们没有机会。”冰冷的目光直视,“伤势要比我们重得多。” 少年抿了一下唇,没有回答,缓缓提起了剑。 “唯一的可能是你们互相厮杀,活着的人可以留下来,我们不会动手。”明白同伴的心思,另一人补充。“主动攻击我们没有一意义,到时候你们两人都会死。” “反正你们只是偶然联手。” “聪明的人该明白哪边赢面更高。” “和你的同伴博杀,尚有一半的机会可以生存。” “放心,我们决不插手。” 说的是事实,也极有道理。 原本就陌生的人,并不会因为迫于形势的短暂倚靠而生死相托。 理智分析局势后早明白该怎么办。 是命运拔弄吧,他们这些无怨无仇的人被一逼一迫至此,陌路相逢。 又是什么样的权力,让那些人冷冷的旁观,等一个鲜血飞一溅的结果。 他看向两日内并肩作战的少年,对方也同样回视他,冥冥中仿佛有相同的情绪在翻滚激荡,年轻而锋锐的眼中渐渐涌起意气。 一瞬间,剑光划破了暮色。 赐名 门,开了。 一具具尸体从场中抬出,被板车拖走。远处的葬地上已经挖好了墓穴,这些早凋的生命将被一起掩埋,连名字都不会留下。 能活下来的,只有强者。 没有悲伤,没有眼泪,生命的尽头仍然是一片黑一暗,不等触一摸一到期盼已久的乐园,已落入黄土成为荒木蔓草的滋养。 他们也是被抬出来的,侧着头一目送那些曾经朝夕共度的同伴,生与死,如此轻易的划分。不愿再看,他收回视线躺下,身边的少年像是知道他在想什么,露齿一笑,却因牵动了伤口而呲牙咧嘴。 他的心忽然稍稍温暖。 最后的一刻,他们没有互相残杀,不约而同的选择了向更强大的敌人挑战,以重伤濒死的代价换来了生存下去的机会。 即使在抛舍一切情感的炼一狱,也会有些东西凌一驾于求生的本能之上。 非常傻。 但,值得。 即使全身上下痛得简直要晕过去,即使那一剑差点斩掉他的手臂,还是值得。 他也笑起来,又轻咳,气若游丝。 “我们还活着。” “活着。”同样喑弱的声音回答他。 足足一个月,他的伤才养好。 半个月的时间趴在床一上,一动不动。 医仆说有一剑离他的心脏只差半寸。 养伤的待遇和从前有了天壤之别,创药也神一效的多。能明显感觉出仆役的举止尊敬有加,甚至是略带敬畏。 “看来再过几天就要谒见教王了。”翻着刚送来的新衣,少年的唇微勾。在同一间房养伤,生死患难,业已熟悉如兄弟。 他瞥了眼,新衣质料手一感与过去的粗服迥异。 “见了又怎样?” “就算正式晋入弑杀组。” “弑杀组?”他略为诧异“还有试炼?” “你什么都不知道?”少年笑了,眼神明亮,偏着头替他讲解。 魔教之中至高无上的唯有教王一人。而后设左右二使,左使掌智,主管一教中事务;右使司刑,执裁教律教一规。上下等级明确,法一度森严,对于触范教一规的处置向不容情。 其次为三大长老,夔长老掌杀手训练,统管战奴营及淬锋营;獍长老主理西域三十六国的朝贡往来;枭长老执内政事务,协助左使管理教一徒。 再其次,即是七杀。 弑杀组,是通一过重重试炼的少年杀手总称。七杀则为弑杀组之精英。只有刺杀一国之君或重臣之时才会出动,直接受命于右使,地位之高仅次于三位长老。若说弑杀组是剑,七杀便是无一坚一不一摧的锋。 “七杀……他慢慢思考,“七个人?” “不错,历来是七人,都是身经百战的高手,听说没有他们杀不了的人。只在有人死去时才会增补,弑杀组也一样。”少年手枕在头下,露一出神往之色。“前一阵折损了不少,所以我们才有机会。” 冷酷到极点的层层选拔,每一个杀手背后倒下的人恐怕是难以计数。 他凝视着屋顶,默默出神。 “你多大?”少年看了看他的脸,忽然换了话题。 “十五。” “原来和我一样……少年愕了一下,“我还以为比我小,中原人都像你这样?” 他仔细打量少年的面目,轮廓分明,浓眉俊目,肤色犹如小麦。 “你是西域哪一国人?”眼角仿佛略带几份汉一人的形态,一时竟看不出。 “我是流民,不知道出身哪一国。”少年谑笑起来,神色含混。“倒是有点好奇,你怎么会到这里,可是离中原好几千里呢。” 他沉默了一会。“我是被人捉过来。” “谁捉你。” “不知道。”回忆起那个男子形如鬼魅的身手,他的脸色暗下来……实力相差太多,即使不曾中毒也逃不过去。一山还有一山高,及至受制,才知道自己过去多么无知。 眼下内力被禁,连昔日的三分之一都不到,更是无计可施。 只能等,看何时有机会…… “你想逃?” 他悚然一惊,眼前的少年眉目狡黠,仿佛已看破他的心思。 “别担心,我不会说出去。”或许戒备的神色很有趣,少年轻笑。“不过我劝你死了这条心,这里的防卫比你所见的森严得多。出教只有一条路,没有敕一令,身手再好也是白搭。” “你不想离开?”他有些不解。 “我?”少年做了个鬼脸,“到哪都一样,已经熬到这个地步还逃什么,我会努力往上爬。” 没有……地方可退的人? 可他不一样,他的家在中原,忽然失踪,想必严厉的父亲也会困扰,何况柔一弱而慈爱的母亲,亲厚无间的手足……还有那个仅见过一面的娉婷少一女……淡烟细雨的水色江南…… 他忽然失了神。 教王一静静注视着殿下并肩而跪的两个少年。 朝一阳洒在挺一直的身躯上,令人侧目的英气,如利刃新发于硎。 “很好,果然是良材,夔长老费心了。”高高在上的男子颔首而笑,似乎颇为满意。 “谢教王,此乃属下应尽之职。”魁梧的西域大汉躬身请示。“此二人在搏杀中相当出色,还请教王依例赐名。” 赐名。 从一个虚无的编号到拥有自己的名字,都需要汗水和鲜血去证明实力之后才有资格获取。 玉座上的王者略一沉吟。 “你,从今天起,赐名九微,入弑杀组。”他的眼睛转向另一人。 “而你……中原人?”他已记不清自己下令捕捉的对象。 “回一教王,他是教王前年从中原擒回的奴一隶之一。” “中原人……能到这个地步的可不多。”王者若有所思的微笑,支颐打量了半晌。“去叫迦夜来。” 大殿里一时寂静,没有半点声音。 身边的同伴悄悄递过来的眼色隐忧重重。 他的手心丝丝沁汗。 或许没过多久,感觉却无比漫长,每一分都像煎熬。 他不曾抬头,怕自己的目光会泄一露心思,死死盯着膝下的玉石地板。 “迦夜参见教王。” 一个陌生的声音响起,清冷的像泉水漱过玉石,悦耳,微凉。不知何时跪在一侧,只听衣襟沙响。 “迦夜,上次的任务你完成的很好,我一直在想该给什么奖励。” “多谢教王,迦夜不敢。” “论一功行赏,何来不敢之说。”轻轻笑了几声,“七杀之中,只有你无下属,此人是今年新晋的杀手,给你作影卫,可好?” “教王关怀,迦夜谨遵安排。” “既是如此,从今日起赐名殊影,他的命是你的了。”停了一下又道。“我知你素来不喜中原人,不过夔长老一番训诫颇为辛苦。责罚随你意,莫要再像上一个影那样轻易杀了。” “多谢教王提点,迦夜会有分寸。” “你这孩子做事一向得体,我很放心,下去吧,好好教他规矩。” “是。” 他抬起头,一袭白衣映入眼中,日影下泛着微芒,无端端教人想起江南初融的春雪。 黑发垂肩,星眸如水,柔一嫩的脸颊吹一弹可破,小小的身形弱不胜衣,仿佛一触即碎。感觉到视线,她别过头,似乎按捺住不耐。 他震愕的僵住。 恐怕天山崩落也不会令他如此惊讶。 七杀之一,魔教身经百战的精锐。 竟是……约摸十三岁的小女孩。 殊影 随着纤小的身影缓步而行。 踏过花枝低垂的曲桥,步过九转回廊,空气隐约浮动着暗香。远山隐现,不知何处传来少一女的歌声,月前的血一腥残杀恍如隔世。 沿着花径走了好一会,终于踏入了一间微合的圆门。 乍然入内,他以为自己踏入了花海。 漫然延伸怒放的尽是各色斑澜的鲜花,百种千姿极尽妖一娆,春意几乎要冲破矮墙。花海的尽头是一幢玲珑小楼,雪白的梨花在楼前绽放,配着沉沉的黑瓦,在蓝天的映衬下炫然夺目。 一阵山风吹过,落花飞散,甚至有几片落到了女孩的发上,乌发如墨,花瓣如雪,黑白分明煞是好看。 “从今天起,你住这里。”纤细的手虚指房间。 他瞟了一眼,耳际的清音又响起。 “这的规矩是少说少错,谨言慎行。有事吩咐下役,缺什么自己找他们要,给你三天时间去了解影卫需要做的事,实在不懂的可以问我,但我通常耐性不会太好。”她转过身,黑眸深若寒潭。“所以你最好学得快一点。” 被一个稚龄少一女教训实在不是件愉快的事。他沉默的点头。 “三天以后,我会重新一教你该会的刺杀技巧,届时会很辛苦,趁这几天好好休息吧。”说完,她拾级而上,走到一半又顿住。 “二楼是我住的地方,不经允许不得擅入,有事在楼下传声。” “我该怎么称呼。” 她没有回头,黑发微偏。 “你可以直呼我的名字,以后我就是你的主人。殊影。” 他将院落四处探寻了一遍,大得令人吃惊的院子只有廖廖数人,仆役很快打扫好他的房间,推开窗望出去,明媚的春日使一切都惬意安然。丝被轻软,桌几鲜亮,书案还放上了一瓶插好的桃花。 走到桌前倒了一杯茶,微烫的茶香扑鼻而来,啜上一口齿颊留香,竟然是上好的君山银针。转了转茶杯,明彻如冰,晶莹温润如玉,一望即知是圆似月魂堕,轻如云魄起的越窑精品。 塞外深山之中,一饮一具极尽雕琢,这还仅只是七杀之一,换了教王或是左右使,可想而知会是何等奢华。 门口传来轻咳,获得允许后,仆役恭敬的上前,动作麻利的替他贴身量尺预备制衣,忙碌的同时尚不忘殷勤探问,倒教他有些不惯。 未已,一个双缳垂颈的娇俏丫头捧着果盘入内,笑意盈盈,酒窝深甜。 “公子可是累了,先尝尝新摘下来的桑果鲜莓,百合银耳羹一会便好。” 鲜一润的莓果还留着清洗后的水珠,滋味清甜。 “你叫……” “小婢绿夷,公子请直接吩咐,小一姐和公子就是这里的主人。” “你在这里多久了。” “绿夷在此四年,换过三位主人,服侍小一姐一年有余。”圆眼轻眨,女孩对答如流。 “三位主人都是七杀之一?” “是。” “那你对影卫又了解多少?” “小婢只知影卫通常是由主人自己挑选,像公子这般由教王指定是极少的。”她睐睐眼,歪头一笑。“影卫便是主人的亲信,贴身跟随,一荣俱荣,这也是教王对公子青眼有加。” “为什么七杀只有她没有影卫?” 女孩微一迟疑。“小一姐过去是有的,后来……” “被杀了?”他直接问出疑问。“为什么。” “请公子不要再问,这些我们下人不好说。”女孩哀求,楚楚可怜。 “我总得知道她忌讳什么。”他试着微笑,尽量诱哄。“若是不小心触犯了岂不冤枉。” 看见他的微笑,女孩的脸忽然红了,低下头嗫嚅。“小一姐为人冷清,只是好洁,不喜旁人接近,倒没什么特别的忌讳。” “七杀中的其他人可会偶尔来往?”看问不出什么,他换了话题。 女孩明显松了一口气。“几乎没什么往来。” “教中事务可多?” “需要小一姐亲身前去的极少,一年也只有数次。” “看起来真不像。”想起那张冰雪般的面容,他不禁低喃。 显然知道他在说什么,女孩掩口而笑。“公子要是这么说,七杀可是多半都不像呢。” 他吃了一惊。“其余人也是这般大小?” “怎么可能,小一姐是最年轻的一位,”她忍不住咭咭笑出来,花枝乱颤。“小婢是说其他的公子小一姐看来都不似……”她微微嗑了一下,仿佛不知道怎么说。“反正公子见了就知道了,来日方长。” 眼见天色近午,女孩不曾再说下去,行礼告退。 三天时间,他并没能打听出多少。 下仆虽然毕恭毕敬,稍问得深一点便讳莫如深,推说不知,仍然没有多少了解。窗棂上忽然传来击响,他推开望去,九微的脸正在墙头逡巡,见他探出,绽出一个笑脸,无声招手。 蓦然见到伙伴,心情大好,俩人奔至一处僻静处坐下,九微跳上树枝,边聊边四处张望。 “怎样?” “还好。”他吐了一口气,不知道怎样形容。这几日连迦夜的面都没见着,完全摸不清,对其性一情一无所知。 九微听他说了大略。“我也帮你打听了一下,这个家伙很不简单。” “怎么说。” “你不觉得奇怪,以她的年纪居然能跻身七杀之列?” 他默然无语,一直非常疑惑,就算是天才……按父亲的说法,自己已算是根骨上佳,仍然无法想像一个豆蔻少一女能一路从战奴营厮杀至如今的地位。 “她幼年曾被前任长老看中收为亲传弟一子,学成后直接入淬锋营,两年一前,疏勒王自恃国力,以遇天灾为由拒绝继续岁贡,教王大怒,为震慑其余诸国,派谴精锐先后刺杀了两任国主,直到第三任国主上表称服,恢复岁贡才止住。此役魔教威名远播,代价是七杀死了五名,弑杀组也损失惨重,她就是那一年晋升,成功的刺杀了车帅国重臣……不要小看她,到目前为止她不曾失过手。” 他一一听着,眼神凝肃。 “殊影,我有点担心……想了想,九微还是说出口。“她前一任影卫就是中原人,后来不知为什么被她杀了,你……” “我知道。”他垂下眼。 怎么会不知。教王把他放在这里,本就有监一视之意,即使已…… “殊影,我听说中原人若是能活着从弑杀组出来,都要服赤丸,你可曾……” “我已经服过了。”他漠然回答。“两日前,还是右使亲自送过来的,何其有幸。” 看他没表情的脸,九微半晌说不出话。 前日才听说,教王早有敕一令,成为杀手的中原人必须服下以特殊药物调配的赤丸,以定期解药为制,逾期若是不曾服用,赤丸中的蛊虫便会穿入颅脑噬咬,生生痛死,多数甫一发作便已疼得狂性大发。以这种方式禁制,就算是有机会逃离天山,也无人敢再生异心。 静了半天,他笑了笑,“你也不用这样看我,我没事。倒是想问你,知不知道影卫究竟是什么样的存在。” 九微思索了片刻。“七杀亲自出手的任务都相当困难,往往需要默契良好的同伴配合辅助,对身手的要求也比较高,所以衍生出影卫,被视为他们的分一身,如果影卫闯祸,主人也必须一同承担。”微一犹豫,他又补充。“殊影,你要让她信任你,最好尽力帮助她,要知道如果主人身亡,影卫也会……” “被清洗?” 见对方颔首,他并不意外。 这样密不可分的关系,难免休戚相关,一荣俱荣的背后便是一损俱损。再怎么不情愿也得乖乖卖命,果然是驱策人的好方法。 “别光说我了,你那边怎么样。”打破沉闷,他问起九微。 “再过十天就要下山了。”少年甩甩头,从树上跳下来。 “这么快有任务?” “嗯。”九微倒是所谓。“一开始应该不会有太棘手的事务,积累一下经验也好。” 他拧起双眉。“还是小心为上。” “放心,一定会活着回来,我没那么容易死。”挺一直了脊背,少年望向远处连绵起伏的山峦,些微的黛色几乎融入天际。 “殊影。” “嗯。” “你也别死。” 七杀 怎样接近一个敌意的人。 很难。 更别说取得她的信任。 他们也算是朝夕相处晨昏共度,只是面对面的每一刻都在训练和教习中渡过。 如何接近暗一杀对象,刺杀成功后潜形逃遁,乔装改扮利于探察,还有下毒,伏击,侦形,探问,用间,役使,各国语言,习俗…… 他从没想过作一个刺客要学这么多。 相较之下,战奴营和淬锋营中学到的仅是纯粹的博杀,反倒简单了。 她话很少,只是点出必须的要领,偶尔示范,剩下的全靠他自己摸索。没有做对的,她从不责骂,只会一言不发的转身而去,留下他立在当场,说不出是怎样的滋味。 长达一年的共处中,她偶尔离开过几次,和其他影卫不同,她从不带他下山。 本该形影不离的护卫被闲置教中,他不是不清楚传言是怎样的。不在乎那些轻蔑的目光,只是暗地有点着急,这样下去何时才能寻到机会脱出困局。 九微已经是一个经验丰富的刺客,任务完成的迅速而漂亮,最近又一次谒见教王,获得了不少赏赐。 没有任务的时候,俩人时常闲谈,九微总是不忘从山下带回一些新鲜玩艺,他在这里唯一的朋友。 除掉这点他很沉默。因为她,更沉默。 年龄尚幼的女孩,行止却犹如清修的苦僧,极少外出,绝不放纵,鲜有分心的爱好,每日在小楼的第二层做什么,一年多了仍然猜不出,总有无形的戒备充斥,隔断了试探的可能。 也许终将困于山中,在舒适而冰冷的囚笼中了此一生。 如果真是这样,他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发疯。 难道永远如现在这般,在殿外等候她出来,又回去,作一个影子般的跟随。 耳边隐隐传来叽嘲,他懒得抬眼。 弑杀组的少年们大概是年轻的精力过于旺一盛,在没有任务的时候也总是寻衅打架,教王对此并不在意,或许在他看来就像是蓄养的家犬需要适当的活动。 不过倒没有人敢当面挑衅。 迦夜的地位到底远高于普通人,他虽然不受重视,也仅止于私下的挖苦嘲弄,无人敢冒惹恼七杀的风险。 难听的话语入耳,他只作未闻。 若是当年在江南,恐怕已经一怒拔剑了。 是了,若是当年能够略微隐忍,稍许聪明,又何至于落到现在的局面。 午后的阳光从花叶间投下,像筛过的金币落在地面,树影深浓。 他自嘲的笑了。 紫夙不自觉的慢下脚步。 那个少年立在花架下,连带四周的喧闹都仿佛静下来。不知在想什么,双袖微笼,俊貌微冷,垂落的眼睫遮住了星眸,一袭青衫衬在花影中,莫名的感觉寂落。 心里微微一跳。 “你是谁?” 问话很普通,声音却不普通。 柔媚入骨,带着三分轻嗔,三分爱怨,听着魂先酥了一半。 他抬起头,像映入了一团火。 卷曲的黑发如瀑披散,衬得肌肤象牙一般白,额上系着一串金链,鲜红欲滴的宝石恰好落在眉心,随着行走轻轻摇晃。 猫一样的眼微陷,琼鼻如玉,说不出的妖一娆。比容貌更引人暇思的,是凸凹有致的玲珑娇一躯,在金色纱衣的轻裹下风情无限。 他没有回答,鼻端传来勾人心魄的甜香,又退了一步。 仿佛不曾看见他的回避,女一郎附上前,越加放肆的打量。 “弑杀组的新人?可是未曾见过呢。”玉白的手指似要抚过他的脸,他不落痕迹的闪开。“跟姐姐说,你叫什么名字?” “殊影。” 清冷的话音入耳,玉一般的手忽然定住。转而漾起笑,转首看向廊边行过来的人。 “原来是妹妹的人。近来可好?” “紫夙刚回山,想是辛苦了。” “可不是,山外哪有教中舒适。”女一郎掩唇娇一笑,“走之前听说教王赐了你影卫,就是他么?” “不错。” “说起来,教王对迦夜可真好。”她似怨似嗔,“把这么俊的人都留给妹妹了。” “都是教王恩典。” “可听说你不怎么喜欢。”水样的眼一荡,吐气如兰。“和姐姐换一个怎样?我身边的人随你挑。” “多谢紫夙,可惜教王所赐,迦夜不便擅改。” “真是可惜。”她叹息出声。“这般出色的人儿,我都心动了,妹妹不介意我常找他聊聊?” “随紫夙的意。”她全不在意,转身欲行。 “妹妹,听说教王这次遣你去莎车国可是真的?”她懒懒的倚在花架子上,离他极近。 “紫夙果然消息灵通。” “你不带他去?” “我自有安排。” “或许是姐姐多嘴了,可一个有名无实的影卫留着又有何用。”紫夙轻笑了几声,“妹妹不心疼,我可觉得浪费。要不我上禀教王,给妹妹换一个可好?换个利落的办事也方便。” “小小一个影卫,倒是让紫夙费心了。”她牵了牵嘴角。“只是教王安排自有道理,迦夜不敢擅揣,更不敢有劳。” “我还有事,改日再叙。”言毕点点下颔,示意殊影,转身沿着回廊去了。 目送两人的背影,涂着鲜红蔻丹的指尖摘下一朵芳花,玩味的微笑。 “真是……千冥,你怎么看?” 随着话语,一个身形从树后踏出。 玉冠束发,容貌端正,神情中有种浑不在意的慵懒,眸子却说不出的狂一热。偎近女一郎的身畔,双手自然而然的扣上裸一露的腰一肢。 “能怎么看,她还太小,恐怕是完全不开窍。”磨蹭着细一嫩的耳一垂,他语一音模糊,凝视着远去的纤影。“你看上那小子了。” “瞧着挺有趣。”微微的麻痒让她轻笑。“你不也一样,可惜你赢不了她,要不然……”腰一际的手蓦然一紧,她娇一呼出声。 “别激怒我,对你没好处。”他淡淡的箝住她,“她迟早逃不出我的手心。” “是啊,就像我一样。”女一郎秋波一转,似嗔似怨。 他看着微嗔的娇一容,又笑了,俯身轻哄,嘴上说的却是与轻一松的神色截然相反的话语。 “左使昨日和枭长老密议了一个时辰。你知道么。” “可有探出详情?”女一郎悚然一惊,脸上却仍是娇谑。 “他防得很紧,我的人无法靠近。” “我只知左使密一令急召獍长老回一教。”她声音压得极低。“教王下令右使彻查历年西域岁贡的清单,同时暗里派夔长老赴各国核对。” …… “可有其他人觉察?” “迦夜约摸是猜出了什么……”女一郎冷哼。“这丫头一向鬼精,不然怎会恰好主动请缨去莎车。” “她倒是聪明,你打算怎么办?”嘉许的笑了笑,他埋头轻啃雪白的细颈。 “我?”女一郎轻一喘,合上眼掩去了冷光。“我能如何,自然是听你的。” 他久久不曾答话,眼光沉沉似在计量什么,五指无意识的游曳,忽然抚上高一耸的胸狠狠拧了一把。“听我的……那就先跟我回房间。”体温渐渐上升,他邪气扯扯嘴角,一把抱起惹火的丽人。 女一郎吃吃娇一笑,驯顺的蜷伏,手中的鲜花不知何时被揉得粉碎,零星的跌落在地。 屈辱 蓦然有人拍了拍他的肩。 他翻腕抓一住,直切脉门,又在瞥见的一瞬松懈下来。 “九微!” 少年展颜而笑,微黑的肤色泛着健康的油光,像原野上的马驹。 “何时回来的。” “昨天。”将手上拎的东西掷入他怀中,“给你带的。” 一把大马士革弯刀映入眼中,羊皮混以乌丝缠柄,作工精致,刀身不长,极适合随身佩带。 “谢谢。”他并不推辞。“这次有没有受伤。” “还好我跑得快。”九微夸张的比划,“那些箭冷嗖嗖的擦着我飞过去,差点屁一股上就要多几个洞。” 想像伙伴的狼狈,他忍不住失笑,忘了刚才的心事重重。 风吹过,掠起了额发,少年稍微失了神,呆了片刻忽然叫起来。 “我的天,你可千万别对着外人这样笑,我怕……” “什么?”他没听明白。 少年也没有再说,只是摇头,嘴里不知在嘀咕什么。 “我现在才明白教王为什么把你指给迦夜。”九微的眼斜瞟过来,上下扫视。“要是换成别人……” “换成别人怎样?” “你的处境肯定比现在好得多。”少年哼了两句,“那家伙太小了,估计不懂。要是换了紫夙或绯钦……啧啧……” 终于约略猜出了九微的意思,一时啼笑皆非。“你在胡说什么。” 九微的脸色忽然严肃起来。“殊影,提醒你小心一个人。” “谁?” “枭长老,不管什么情况,记得离他远一点。” “为什么?” “他……好男风,听说曾经对弟一子用强。”吞吐了半天,还是说出来。“迦夜住的地方很偏,你又不常出来,可能不太清楚。” 他的脸冷下来。 “说真格的,教里最近或许会出事。”九微在他身边坐下来,伸直双一腿。 “什么样的事?” “大事。”少年扬起眉,竟有种兴一奋期待的跃动。“弄不好会翻天覆地。” “你是指……”他微蹙起眉。 “迦夜最近有什么动静?” “不日将往莎车国。” 少年低低的笑了,“七杀果然都不简单,还是不带你去?” “嗯。” “也好,只要迦夜能自保,就不会波及到你。”拍拍他的肩。“她走了以后,你尽量不要离开院子。” “你打算怎么办?”少年跃跃欲试的神气让他感觉出异样。 “我会赌一把。”九微侧过头,明亮的眼睛掠过一抹狠色。“生死有命,只要成功了,我将不再是任人驱策的小卒。” “有多大把握。”他捺住担心,没有追问详情。 “六成吧,看运气。”瞥见他的神色,少年笑出来。“不用紧张,我可是很有信心。况且也不用担心你了,迦夜比我所预想的更……” 打住了话头,他平平躺在地上。 “殊影,我知道你不甘心,但现在这种情况下只能忍。” 他何尝不知。 “迦夜未必对你有好意,可至少有她挡着,你的日子不会太难过。” “我是帮不上你了,你自己小心。”他默然良久,缓缓回答。 九微也许还能用血肉换来机会,中原人的身份……注定会被提防监控,连类似的谈话都会多少牵累到九微,他不是不懂。 如此难测的困境,该如何自处。 翻天覆地……是教中有变? 所谓的事态无非是权力争执,迦夜为什么离开?九微选择了什么? 看着仆役收拾迦夜出行的物件,他中断了思绪。随挑选马匹的下役前往司驷监,长日无事可做,闲得有点发闷。 这里的马也是分等级的。 打量一匹匹养得膘肥体壮油光水滑的健马,又看了看四周,依稀有点印象。从那个令人窒一息的马车里被拖出来大概就是在这了。 那时还真没想过能活到今天。 看着凶一恶的下役变为一脸谄笑,唯唯诺诺深恐应对不周,实在有点好笑。管事甚至主动为他挑了一匹马,以便在等候的时候骑乘取乐。 许久不曾骑马,无须鞭策,骏马迅捷奔驰,转瞬已将屋宇抛至身后。山间极大,还有成片的青碧草原,在夏日中散发着草木清香,策马临近一条清澈的小溪,马儿在全力奔走后微微喘息,耐不住诱一惑走进溪中,埋头啜饮溪水。他索性跳下马,清凉的水浸过足踝,时有灵巧的游鱼蹿过。 忽然感觉到某种气息,他蓦然抬头,数十步外有一名男子正看着他,眼神奇异。 按住惊疑,他回视对方,相貌平平的中年男子,脸上并无恶意,却让他暗暗警惕。 “你是……” 眼光扫到男子的襟口,绣着极细小的一双黑翼,翼上隐约可见三一点金光,他蓦然脊背冒汗,低头行礼。 “属下是七杀中迦夜的影卫。” “那个影卫……我听说过。”男子微微一怔,似在思考什么。 “属下有事待办,先行告退,尚请见谅。”他恭敬的后退。 “等等,你可知我是谁。” “请恕属下愚昧。”眼见对方似要踏过来,他咬咬牙,“请恕罪,属下尚有急事,先行一步。”不等对方回答他翻身上马,狂奔而去。 背后似乎有声音在唤,他头也不回的疾驰。 三大长老的徽记,唯一不曾见过,只有九微警告过的…… 心在狂跳,若不是对方一刹那的踌躇…… 他强自镇定,将马还给司驷监,又随挑好马匹的仆役一同走出,心下决定再不走出苑内。 “站住。” 梦魇般声音钉住他的脚。 好整以暇拦在前方的,正是以为业已躲过的人。 身边的仆役躬身行礼。“见过枭长老” 他定定神,“参见枭长老。” “原来你知道我是谁。”男子微笑着一步步走近,眼中有抹猫戏老鼠的得意。 “属下眼拙,刚刚才得知。” “你先下去,我有话和他说。”男子随意挥退仆役。 “还是不必了,迦夜正在等属下回去复命,改日再聆长老教一诲。”不用张望,他也知道对方故意挑了人迹稀少的地方堵截,脱身只怕…… “什么时候一个下役连本长老的话都不放在眼里。”男子阴阴的笑了笑,蓦然断喝。“滚!” 一旁的仆役脸如土色,恐惧已极,慌乱的牵马奔逃而去。 事已至此,他镇定下来。 “敢问枭长老有何吩咐。” “你听说过我。”男子踱至他身边。 “属下不懂长老的意思。” “你知道我好男风。”男子挑一起他一络头发,目光中写着赤一裸裸的欲一望。“跟着我,会比迦夜好得多。” “教王令属下为影卫。” “教王也会改主意,即使是迦夜,我去要人,她难道不给么。”轻飘飘的话像是断绝了所有退路。 “既是如此,请长老言明教王一后,殊影才好跟随。”他闭了闭眼,挤出话语。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男子弯腰附在耳畔,音如鬼魅。“今天,你躲不过。” 他猝然弹起身,指掌并立如刀,攻出最狠一毒的招式,那个男子似并不意外,翻身闪避,随手拆解。不顾两败俱伤,只求能夺开一线逃走,可随着时间推移,越打心里越凉。一只手穿破了防卫狠狠击在腹部,他疼得痉一挛起来,一错神已被制住要穴,动弹不得。 “这样的相貌,真是可惜……”冰冷的手轻轻替他擦去冷汗,仿佛遗憾。他几乎忍不住破口大骂。 “偶尔……我也喜欢用强的。”对方似乎不在意。呼吸渐渐急促起来,手已探一入衣襟。“更刺一激,特别是在野外。” 一声裂响,衣服被生生撕为两半,随着那只手抚过,肌肤爆起了无数颗粒。 被一个男人……牙龈已经咬出一血,直恨不得自己瞬时死了才好。 “迦夜见过枭长老。” 清冷的声音忽然响起,淡淡的一如平时。 游一移的手离开了身躯。 “迦夜。”男子干笑了一声。“我以为你知道进退。” “迦夜不敢,殊影办事迟迟未归,是以过来看看。”女孩垂着头,像是不曾看见发生的一切。 “那你可以放心,稍后我自然会放他回去。” “不敢有劳长老。” “你不听我的命令?” “迦夜只是带回下属,何来抗命之说。” “我命你离开。” “只要长老放开殊影。” “迦夜!”男子终于站起身,厉声呵斥。“你该清楚得罪我的后果。” 她终于抬起头,黑色的刘海下,冷冷的双瞳宛如暗夜。 “他是我的影卫,教王所赐,并非可以肆意胡来的对象。” 男子怒极反笑,“你看准了我不会对你动手?” 她也笑了,冷漠的眼神暗藏锋锐。“长老哪里话,只不过为了一个影卫伤了和气,未免让人笑话,届时教王面前也不好交待。” “你拿教王来压我?” “岂敢,迦夜只是提醒长老莫要为了一时激动不顾大局。” 男子忽然静下来,拾起丢在一边的衣服穿上。“好,我看你能护到什么时候,只怕到时连你都……” 男人消失了,怨毒的话语还在耳边回荡。 她无声的吐了一口气,走到他旁边俯下一身。 黑发在肩头拂过,丝丝凉凉。只觉得身上一松,又恢复了行动的能力。 女孩收回手,转过身,等他整理破碎的衣物。 屈辱的感觉铭刻不去,心里一时恨极。他看着比自己矮小许多的女孩,无论如何也说不出话。 “殊影。” “我本来想……”她背对着他,微微叹息。 寂静良久,女孩仰起头,做出了决定。 “回去交待他们收拾行李。” “这次莎车之行,你和我同去。” 杀手 出发前,天未亮。 他走出门,一个身影早已在门外,正逐一检点马背上的行囊。 一一过目,巨细不遗,甚至连药匣都打开检一视,确定无虞,才归拢行李,整装上马。 出山果非易事。关卡重重,一丝不苟。即使认得迦夜,行礼如仪,仍是查验了出教玉敕后才放行。他策马跟随,极力稳住心绪。 一路西行,黄沙万里。 烈日如熔化一般骄热,烫得呼吸都炙热如灼,又干渴难当,有限的食水必须在赶至补给点之前精确计量,稍有不慎,就可能变成荒野中晒死的干尸,沿途历历可见牲一畜的白骨被黄沙半掩,路途之艰苦,非常人所能想像。 酷厉的自然面前,人渺小得不值一提。 迦夜以白巾裹面,控一制着行止的一切。 何处歇马,何处息宿,何处有地一下暗河可补食水,细细了如指掌。坚韧的耐力超乎想像,每每在深夜还能见她观察星辰斗宿,以掌握明日行走的方向,戈壁荒漠之上,稍不留神就可能迷路。 当终于到达莎车国前最后一个小镇时,饶是一路冷定如神的她也不禁松了一口气。 小镇被来往的客商视为行脚休憩处,繁华而热闹,见惯了各地客商的店伙眼力十足,恭敬的将他们迎入上房。 一间上房。 迦夜的吩咐,他默然照办。 除去了蒙面的布巾,洗掉了一路风尘。 他回到房间时,迦夜又已是往常的模样,白衣如雪,黑发如漆,眼瞳仿佛还带着浴后的湿气,乍看上去像玉瓷做的小人,全无半点威势。 抬头瞥见同样沐浴过后的他,似乎微愣了一下,随即撇开垂眼打量街市。从二楼的窗口望下去,肤色各类的异族人不时往来,小贩们在黄昏的斜阳中扯着嗓门吆喊,试图争取最后的顾客。 “殊影。” “是。” “仔细看那个人。” 一阵喧嚷冲乱一了街市,他凝神望去,一个高大的胡人蛮横的撕打摊主,粗蛮的拳头在瘦弱的对手脸上冲撞,鲜血从鼻腔唇角溢出,他仍不放松,甚至污言威胁围观劝解的路人。 最终,他似乎褫夺了满意的金钱,扔下昏迷的对手扬长而去,背后是摊主儿女的哭声震天。 “看清楚了?”她收回视线,抿了一口茶水。 “卯时以前,我要看见他的脑袋。” 他蓦然回首,明知不该问仍不禁脱口。 “为什么。” “什么时候开始有资格质问我?”漆黑的眼瞳对上他的眼,无表情的笑了笑。“不过是个以暴一力夺人钱财的恶一霸,杀了又怎样。去吧。” 猝然睁开眼,一抹影子从窗口掠入。 一颗血污的头颅在桌上滚动了几下,停住。 暴凸的双眼仿佛在怒瞪,像是难以置信自己身首异处,正是稍早时凶一恶致极的当街殴人者。 少年冷冷的看着她,未及合拢的窗棂隐隐透出一线天光。 “把东西清理掉,桌子擦干净,你可以休息了。” 连打坐的姿一势都不曾动一下,她又合上双眼。 “那张床归你,还可以睡一个时辰。” 他僵立当场,闷到胸口发痛。 良久,又拎起头穿出去,回来拧布拭净桌面,洗去血一腥,坐在床边怎么也平抑不下心绪,眼睁睁看着天色一点点明亮起来。 店伙敲门,送来热腾腾的茶汤早餐。 迦夜离坐而起,洗漱用餐,神色一如平常。 她吃饭的样子非常文雅,一举一动都规矩有度,即便是比起江南的大家闺秀也毫不逊色,气质甚至犹有过之。 可是他没有忘,昨日她随口便令他夺去了一个人的生命。 即使那个人恃强横行,并非善类…… “那人名唤沙力克,以强行剥绞地头税为生,伤人无数血一债累累,百一姓奈之无何,为地方一霸。” 她平静的开口,以丝巾拭唇。 “有妻妾数名,儿女尚幼,更有七十岁的老母在堂,由他奉养,街坊俱言其事母至孝。此人嗜赌好酒家无余财,一死家道败落,其母老年丧子,想来也活不了多久。” 她望向少年渐渐燃起怒意的眼,继续道出。“其妻妾本已不合,必然于数年内改嫁,儿女丧父幼失怙恃,就算运气好能长大成一人,也难免终身困厄。” “如此种种,都是因为你杀了他。” 女孩仿若事不关已的下了结语,他霍然起身。 “那是……” “是我让你杀的。”她截口,黑冷的眸子似笑非笑。“可杀一人者是你。” 他握紧手心,额角跳了跳,险些按捺不住。 “是你趁夜砍掉了他的头,又用桌巾擦掉了他的血。”似乎不曾感觉到杀气,她点点放过头颅的木桌。“你忘了?” 少年狠狠瞪着他,怒极的眸子几欲喷火。 …… “你想问,我为什么这么做?”她十指交按,研判般的看着他。 “……为什么!”寂静许久,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嘶哑得陌生。 “你杀过多少人。” 他怔了一下,一时没有回答。 “你杀过的人,可都是罪有应得?” …… “至少你不曾主动杀过人。是想说这个?” “生性坚忍,耐力极强,灵活机变,谨慎细密,又能照顾同伴协同作战。但不具侵略攻击性。”她背书般一字字吐出,扬扬眉。“这是夔长老对你的评价。” “据报告所言,你在历次作战中皆以防卫为主,仅在遭受攻袭时才开始还击,除非生死关头,否则均重创对手即止,甚至曾因此而陷自身于危境。以上可是属实?” 他完全愣住了,半晌才回神。 “这和我杀一人有什么关系。” “我想……”她望入他的双眼,完全不似一个稚龄少一女。“你还搞不清自己的身份。” 迫人而来的气机逼得呼吸一滞。 “你将来所杀的每一个人,可能善可能恶。他们对你没有任何威胁,与你素不相识无怨无仇,都有自己的亲人,只因某个指令而被终结掉生命。会有人为他们的死而悲痛欲绝,潦倒困顿,终身沉浸在仇一恨中,用整个余生诅咒你下地狱。他们不会恨那个发出命令的人,只会恨刽一子一手……你。” “你的身份,永远是个杀一人者。”女孩的话语冷酷而犀利,像锥子刺入心底。 “你无法用被一迫来推卸责任。” “别说什么情非得已,你没资格。” “结果就是你为了自己的苟活而去杀一人。” “这些罪,你将背负终身。” 指甲深深刺入手心,他死死盯住她。 “为什么……跟我说这些。” 她伸指轻拂衣袖,淡淡的开口。“因为我要的是一个真正的杀手,而不是正直意气的君子。” “魔教就是这样的地方,没有所谓的好人,能生存的都是杀一人者。” “知道自己为何杀一人,又能背负起罪衍活下去的人。” “而你……什么都不知道。”冰冷目光第一次出现了怜悯。“你以为只要躲下去就有机会逃离,就能活到自一由的那一天?……太天真了。” “你以为掩饰得很好?所有人都不知道你在想什么?” “每隔数年就有中原武林人被擒至天山,也有人如你一般闯出了淬锋营,但都活不了多久,知道原因?” “不是单凭忍耐和毅力就能撑过去的,没有为了目标舍弃一切的决心,只会被利一用得更彻底,你们所遵行的仁义道一德唯一的用处是令自己死得更快。” “像你这样根本无法成为一个杀手,更没资格做影卫。” “杀一个恶一霸都那么难,你能完成什么任务?” “凭什么在教中生存下去,保护自己不受别人践一踏。” 句句的冷嘲毫不留情,掐断了最隐密的希望,自尊被踏得粉碎,从未感觉如此无一能。他的脸色一片灰败,颓然松开手,血顺着指尖跌落。 过了许久,女孩的声音再度响起。 “给你两条路。” “要么你就这样在教中过下去,只要我还在你便不会死,作一个有名无实的影卫,放弃不该有的念头,像楼内的摆设一样活下去。” “要么作一个称职的杀手,摒弃掉无用的道一德正义,依命令行一事,承担所有的污一秽罪恶,再回不了头。” “你可以选择。”她俯首看着他,语气稍缓。 “这是我所能给你……唯一的仁慈。” 莎车 日升日沉。 一整天,他坐在床边一动不动,如失去了操控者的木偶。 迦夜视而不见,依旧打坐进食,傍晚还去集市买了一方素巾。 入夜,她盘腿坐在宽凳上入定,以这种方式代替睡眠。 当曙光再次映上窗檐,少年抬起头。 “你为什么对我说这些。” 微弱的光影下看不清眉眼,她的声音清晰凝静,有着和年龄完全不相衬的冷定。 “别以为是什么好心,我只不过有个习惯,即使利一用也要是对方心甘情愿。” “我不在乎有没有影卫,养一个闲人也无关痛痒,所以无须戒心过重,反正你也没什么好损失。” “那时……为什么救我。” 沉默了半晌,她缓缓回答。“我也不是好人,但……闯过了战奴营和粹锋营的人,不该是那样耻辱的方式死掉。” 那样的污一辱,更甚于杀死一个人,即使是坚韧到极点,也有其不可忍受的底线,对这种精神保有一份尊重,如此而已。 静寂良久,少年再度开口。 “谢谢你,让我看清楚面对的是什么。”他一字一句。 “请你教我,怎样才能做一个真正的杀手。” 杀手,绝非光凭武技即可。 不露痕迹的渗入,一击必杀的闪击,全身而退的精谨。 三者齐备才能算是合格的刺杀。弑杀组的新手永远是折损率最高的,仗恃一腔血气孤勇行刺的人往往死得最快。 以为全凭锐气就能成功,绝对是一种愚蠢。 教中对于失利的杀手惩罚相当重,他们不仅任务失败浪费了机会,更打草惊蛇,令再次刺杀倍加棘手。 影卫与弑杀组又有不同。 必须全面辅助主人执行任务,需要极好的默契,最基础的便是说一不二的执行,影卫如同主人的一只手,对命令不管理解与否都要去做。目前他的经验太少,难以独当一面,此行唯一能做的就是观察揣摩。 迦夜没有说任何多余的话,以最简短的方式解释了此次任务。 莎车国内隐伏的密探书信传报,于阗国近日私下谴使暗会莎车国主,密谋共抗魔教一事,此事甚至有疏勒牵连在内。 一旦三国携手合盟形成密约,诸国之内教王扶植的大臣必受清洗,数年辛苦经营将岌岌可危,魔教声威大受影响。 弑杀组尚未从两年一前的重创中恢复,同时狙杀多个目标相当吃力,况且树敌过多引起各国震悚连横相抗亦非上策,此行的分寸拿捏极是不易。 相当烫手的任务。 迦夜从地图上抬起眼,微微一笑。 “明日我们入城,谒见莎车国主。” 莎车国王妃日前为国主诞下了公主。因着这个原因,莎车灯火通明,举行了整整三日的庆祝。豪华的宴会日夜不休,狂欢的气氛从宫廷延至民间。 百一姓对异地的来客皆是笑脸相迎,平和安乐,对国主也以赞誉居多,想来莎车王颇得民心。 迦夜在官驿递交了玉敕,迎接的小吏一入手便脸色大变,不自觉的发一抖,颤颤连声的禀报上级。 放眼西域,无人不知一双黑翼标记象征着天山深处最可怕的魔头。 等候事务处理的数十名莎车人不明所以,看着驿所长官以近乎恐惧的神态恭请,那两名出色的少年男女大大方方的踏进官轿,一路直入王宫。 莎车国主是年过三旬的中年人。 客气而有礼,明显掩不住紧张,左近的一位文臣轻咳一声,他才略为镇定下来。 “两位尊使莅临莎车,真是意外之喜,未及相迎,还望尊使海涵。” “国主说哪里话,本是我们仓促到访,惊了主人,倒是失礼了。”迦夜落落大方的应对,言语颇有气度,虽然形容尚稚,却让人不敢小视。 “敢问教王对莎车今年岁贡可还满意?” “这个当然。本教与贵国历来交好素有默契,教王多次提及国主,均是称誉有加。” “如此甚好,还请尊使在教王前多多美言,永结晋好,莎车感激不尽。”手微抬,一旁的随侍立即捧上金盘,满满的金珠上堆着硕一大的宝石,灿亮耀眼。 迦夜淡淡的扫了一眼,点头致谢。 “多谢国主盛情,在下定当转告。” “敢问尊使此来是……”国主终究按捺不住。 迦夜像是恍然想起,泛起浅笑。“此来是为了祝贺国主喜得爱一女,并无他事。” 国主惊疑不定,与近臣对望了一眼。朝贡往来之余,每值贺庆魔教确实也有使者到访,只是这个时候…… “历来与各国往来俱是獍长老主理,两位可是长老属下?”一旁的文官开口,微笑着探问。 “不错。” “下臣失礼了,过去獍长老的下属多是西域人,倒是少见两位这样的少年英杰。”文官的眼睛紧紧盯住她。 魔教之内各部,唯有名震西域的杀手组皆是少年人,人所共知。 “这位大人是?”她神色不变,不答反问。 “是我的近臣沙瓦里。”国主挤出笑意,象征性的呵斥。“不得对尊使无礼。” 不等对方躬身致歉,迦夜示意无妨。 “其实大人说得对,我们本是夔长老下属。”话一出口,无异于直承自己是杀手,周围的莎车人脸都白了。 “不过……”她缓缓道出下半句。“来此纯属偶然。” “尊使此言何意?”沙瓦里镇定的询问。 迦夜露一出一抹笑意,“原本我们前往大宛办事,恰遇上獍长老及随行被教王急召回山无法分一身,是以谴我们顺途到访,以免失了对国主的礼数。” 她微吐了一口气,仿若有憾。“教内事务不便详述,却未料到因此令国主受惊,是我们的不是。” “哪里哪里,只是久未见獍长老十分想念,顺道问候,还请尊使勿怪。” “国主太客气了,我代教王祝公主殿下多福多寿,长享安乐。”迦夜从怀中取出礼单,侍从转呈至国主手中,“这是教王的贺礼,愿莎车与本教永为睦邻。” “多谢尊使,一路辛苦还请入殿休息。”国主稍稍放松了一点,站起身满面带笑,“今日天色已晚,敝国明日再为尊使大宴洗尘。” 居所相当的奢华,王候之尊也不过如此。 对两个使者礼敬至斯,魔教在西域诸国中的份量可想而知。 送上来的餐点丰盛诱人,迦夜每种尝了一点就放下玉箸,似乎并无多大兴趣,待他吃完立即吩咐。 “殊影,去监一视一个人。” “谁。” “沙瓦里。”她默默的思量了一会。“他功夫不错。你擅长轻功尽量贴近点,千万别让他警觉,看他和谁接一触,说了些什么,有哪些布置,最后再让密探查查他的来历。” “是。” 远处的灯火依旧喧哗,这个夜晚注定有人难以入眠。 “怎样?” “他和国主密议了很久,国主认为我们只是想得到金珠而顺路过境,并非冲着莎车而来,但沙瓦里不这么看,说服了国主加强警戒,连夜布置了军一队保护寝宫,明日的晚宴将是我们面见国主的最后机会。” 宴会的侍从想必都会改由护卫充任,若要在这种空前的戒备下刺杀,确实困难重重,她无声的笑了笑。 “还有呢?” “沙瓦里并非莎车国人,而是贸易商人。以虚职内臣的名义出入宫廷不到两个月,交际甚广,对其他重臣多有结纳。据闻出手阔绰,经常出入酒楼舞肆。” “殊影,去吩咐暗使尽量在城中散播流言,说于阗王病入沉苛,随时可能不治。明日继续监一视沙瓦里,看他有什么动静。告诉侍从,我们远道跋涉需要休憩,除了晚宴其他应酬一概辞谢。” “是。” 一日之间,于阗王病重的消息传遍了街巷,终于在傍晚传入沙瓦里耳中。 他听到消息愕了半晌,迅速奔入马车,叱喝车夫赶至一处别苑。 迦夜听着他的报告,似在意料之中,垂下眼看自己的手心。 手很小,指尖幼细可怜,像玉琢的葱叶。 她慢慢屈起,凝握成拳。 “离晚宴还有半个时辰,很好。” 谋胜 妖一娆的舞娘极速旋转,轻妙的舞步蹁跹飞扬。熊熊的火把在四壁燃一烧,映得殿内一片通明。 冠盖满坐,贵宾云集,羊羔美酒堆满了桌面,金杯银盏流光溢彩,一切的布置只为迎接两个少年人。 迦夜坐在上首,神色自如的和国主谈笑,轻一松愉悦,似乎对这场宴会甚为满意。 酒过三巡,宾主尽欢,在场的莎车臣将均松了一口气。料想只要挨过晚宴,明日便可礼送凶神上路了。 未料,殿外侍卫神色惊恐的急奔而至,正待重重传报,迦夜忽然立起身,面向国主开言,一时众人都侧目过来。 “蒙国主盛情相待,迦夜感激不尽。”她微笑举杯祝酒,在众目睽睽之下一饮而尽。国主慌忙举杯同饮,登时满堂喝彩。 迦夜放下酒杯长身而立,“为我教与莎车永世交好,另备有一份礼物,尚请国主笑纳。” 礼物?国主与沙瓦里交视一眼,俱是茫然。昨日礼单已收,还有何物值得殿上特别提出? 随着玉手轻击,两名仆役抬着一个描金漆凤的大箱,小心的在殿前搁下。 迦夜缓缓行至箱前,“请国主一观。” 好奇牵动,群臣俱伸长了脖子,就连国主也不例外。 箱盖一分一分掀开,每掀一分,众人的心便揪紧一份,及至打开,满坐倒吸一口冷气,止不住惊怖,甚至有丽人惊呼半声,翻眼晕死过去。 精致的箱内,整整齐齐搁着八颗头颅,鲜血一淋一淋,腥气直冲内殿,这些豪门权一贵哪见过这般场面,不少人已忍不住捂鼻欲呕。 国主面如土色退了几步,身边的侍卫簇拥而上剑拔弩张,眼看一触即发。 迦夜从容自若,仿佛群锋所指的人不是她。 “此八人为于阗密使,阴一谋破一坏我教与莎车之谊,杀之都是便宜了。前日获悉,又想国主恰逢喜事不便相扰,迦夜便擅作主张了,敢问国主对此份大礼可还满意。” 殿内静如墓穴,华宴惊变至此,国主脸色忽青忽白,哪还能说得出话。 沙瓦里满面通红,怒发欲狂,扬声召唤侍卫。 话未出口,忽尔一道白光掠过殿内。 像一缕无声无息的风乍起又住,在人们尚未察觉的时候便已消失。 如一剪春风吹落了枝头的一片朽叶。 息止的时候,一个人的生命亦已停息。 男子的头滚落在厚软的地毯上,颈间喷起的热血溅满了屏风,临得近的侍卫洒了一身。 尖一叫响彻殿内,所有人蓦的退开,仿佛中间站的是可怕的恶一魔。 迦夜双手自然垂落,像是完全不曾动过,没有一丝杀气。 “此人也是同党,且以重金收一买大臣,多方挑拔,其罪当诛,还请国主恕迦夜擅专之过。” 国主的喉间咯咯作响,几度无法发声。 “是我……不察……有劳尊使……”勉强吐出的话语如哭一般。 “哪里,我教与莎车休戚与共,并非外人,何来有劳一说。”她垂首抚胸致歉。“弄脏了国主的大殿,又惊扰了列位重臣,实在是遗憾。” 委实挤不出敷衍的话,国主推说疲倦,逃一般的离宴而去。 雪衣少一女微笑着目送,执礼甚恭。 回首环视鸦雀无声的大殿,一双双眼在她的目光中垂下,满座惊悚,无人敢掖其锋,连刀枪出鞘的廷侍都不禁退后。 眼睁睁的看着她昂首而行,自阵列中穿过。 长裙曳地,烛影摇红,衬在冷定苍白的颊上,竟有种夺人的威魄。 他站在殿角默默注视着纤小的身形。 凭一已之力运筹,一夜之间,令隐隐成形的三国联一盟灰飞烟灭。 巧计诱出于阗密使的栖身之处,当廷斩杀疏勒暗臣,堂而皇之威慑莎车君臣…… 这一刻,她呈露一出远超过武技之上的实力。 这就是七杀之一的手段。 差距,仿如星辰与日月般遥远。 夜宿荒漠,群星明茂。 日色消失后的西疆,寒凉如水。 她以素巾轻轻擦一拭着短剑,轻软的毛毯从双肩斜披下来,愈发显得稚弱。 剑细而窄,纤巧精致,一望即知是女子所用。 不知是什么材质,剑光清沉,如吸了月华一般澄净。 “你想问什么,现在可以开口了。”爱惜的轻摩短剑,女孩打破了沉寂。 “七杀之中谁最强。” 她微微一愕,转而沉吟了半晌。 “这倒不清楚,我们没有较量过。”弹了弹剑锋,在寒夜中如龙吟轻鸣,“可以说绝对不是我。” “你们从不曾交手?” “七杀本就各有所长。”她牵牵嘴角。“若非迫不得已,谁也不会蠢到主动挑战一个旗鼓相当的对手。” “你们……” “和中原人不同,我们不在乎这些名份上的高下。”她斜睨一眼,说得很坦白。“杀一人,办法多得是,死拼是最麻烦的一种。教王只在乎结果,不在乎是用了什么手段。” “你讨厌中原人?” 她沉默片刻,不甚经心的回答。“谈不上,只不过中原人在教中很难活下来。” “出发前你为什么亲自检一查行囊。”仔细的程度远超过了常理。 “想问什么?”黑如点漆的眸子淡瞟。“我在教中的处境?” “告诉你也无妨,事关生死,我从不信赖别人。” “绿夷是谁的人。” “看出来了?”她翻腕收剑,雪亮的剑身隐入宽袖,不露分毫。“她是千冥的人,可能还与紫夙互通消息。” “为什么留着她。”凭她的地位,不说换,杀掉几个侍女也不会有人言声。 “何必那么麻烦,她从我这里也探不出什么。”眉目无波,全不放在心上。“这次回去你若不想去媚园,收了她也无妨。” 媚园是教中寻乐之所。但凡弑杀组以上皆能畅行无阻,获得最殷勤的款待,集一合了各国美一人,从妩媚火一辣的波斯丽人到婉转娇柔的江南女子应有尽有,甚至还有诸多俊秀的童子迎合不同喜好,是西域最为销一魂的温柔乡。 “千冥是什么样的人。”少年眉微皱,问出下一个问题。 “有野心,好色而城府深。”女孩无表情的道出评语。“如果可能,最好避开他。” “紫夙?” “长于色杀,手段高明,能获得不为人知的暗里情报。”不知想起什么,她似笑非笑。“别想从她身上套消息,不然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我没这个打算。”他脱口否定,些微的揶揄下有些狼狈。 “殊影,你很聪明,会学得很快。”她垂下眼,慢吞吞的蜷进毯子。 “不过莫要忘了,你的命是我的。” 回程并不快。 他们以不紧不松的速度赶回,甚至在孔雀海多耽了一段时间。 孔雀海,荒漠中难得的绿州,犹如一颗明珠,吸引了异地风尘仆仆的行客。 草木繁盛,杨柳依依,离开天山之后,还是首度在西域看见如此丰沛的水。 连着几天休整,一扫数日赶路的疲惫之态。越近天山,迦夜的话也越来越少,像在思虑什么。 恰在这时,遇见了一个人。 那个一袭黑纱的女子甫一踏入客栈,迦夜便留上了心,在暗处不动声色的观察,仿佛觉察,那个女子抬眼望过来,蓦然色变。 迦夜微微拢起了眉。 “你怎么会在这儿?”微哑的声音比寻常女子略低。 延至室内,对方除下纱笠,比迦夜年长,双十年华的女一郎,秀致的鹅蛋脸不失风情。 “绯钦,这话该是我问你。” “我奉命出教办事。” 迦夜稍一犹疑。“我记得教王命你留驻内殿护一法。” 绯钦眼神微动。“那是你离开之前,后来又改命我到楼兰。” “楼兰……” “你既已到此处,想必莎车之行颇为顺利,还不快回天山。” “绯钦若已事了,不如结伴同行回一教。”迦夜盯住她的双眼。 “这次的任务需时稍长,你先回去吧。” “可是棘手?或者我来协助。” “不用。”她断然拒绝。“多谢好意,只是也请迦夜勿要小视于我。” “我离教日久,一切可还如常?”迦夜笑笑,问起其他。 “与过去并无分别。” “獠长老可有回一教?” “我下山前已抵教中。” “左右无事,不如我随你一同去楼兰看看。” “迦夜还是回一教复命的好,教王对莎车之事颇为惦记。” …… “绯钦……”女孩的眸子渐渐冷下来。“你要去的,到底是楼兰……还是凉州。” 凉州,已越过了敦煌,远离了魔教掌中的西域。 空气忽然僵冷。 不知何时,绯钦的手握上剑柄,眼中杀机盈动。 “你可想清楚了。”迦夜神色冷肃,语一音轻淡。 “真动手……你未必杀得了我。” “可你也别逼我。”绯钦的手又紧了一分,斗室内溢满杀气。 “你真要叛教?” “我不过是离教。” “你可想过后果?” “我已下定决心。”她的眼微眯。“迦夜,你我素无过节,何必逼人太甚。” “此时离教,教王必定视为背叛。” “我愿冒险。”她斩钉截铁。“纵死不悔。” 迦夜垂下睫。“理由。” “与你无关。”她冷冷的回绝,忽尔又软一下语气。“迦夜,你只需当作什么也没看见,我铭感终身。” “你想入中原?” “算是吧。” “为一个人?” “我……”坚定如石的眼神突然柔了一瞬。 “值得?” “值得。”她咬了咬牙。“他就在凉州等我,入了敦煌便是天高皇帝远。” “他不来接你?”“我不让他来。”她的脸白了白。“此次机会难测,我并无把握。” “绯钦,你一向理智。” “迦夜,算我求你,任我自生自灭可好。” 默然良久,女孩阖上眼。 “你去吧。” 迦夜一直不曾说话。 暮色渐深,他点上烛火,温暖黄光轻轻跃动,笼罩了一室。 烛一光下,她眉目低垂。 绯钦也是七杀之一,常随教王左右,他只闻其名。 “真是个傻一瓜……”女孩轻轻的叹息,无限怅然。 “出教很傻?”他忍不住反问。逃离这样的地方,在他看来是无上幸事。 迦夜没有抬眼。 “相信一个男人……绯钦竟也会这样天真。” “她认为值得。” “值得?”她微微冷哼。“到西域接她的勇气都没有的男人,值得甚么。” 话中满是不屑,他心下不以为然,却也不再说。 “此时叛教,西域绝无容身之处,而中原……又是怎么看魔教中人。”她喃喃自语,不无悯然。 “但愿能真的不悔。” 逆乱 教中的气氛很奇怪。 一入山便有这样的感觉。 人比过去少了很多,警戒也异常森严。 无意转过淬锋营的高墙,禁不住眼神一凝,日日厮杀斥打不断的训场静如死地,竟然成了一座空营。 迦夜显然也看到了,只默默的绕过,径自行往大殿。 一路所见的教众见两人行过,嗡嗡在身后低议,她只作不闻。 大殿外的重阶之上,玉冠束发的男子含笑而立,等着她一步步走近。 “离教日久,可算回来了。”那一双眸子有毫不掩饰的炽一热。“教中近日风云翻涌,迦夜居然错过,真是可惜。” “不知千冥所指的风云为何。”迦夜象征性的笑了一下。 倒也没有卖关子,男子大方吐实。“左使率枭长老獍长老逆谋犯上,作乱于殿前。” “好一帮大胆无知的贼子,想来是蚍浮撼树不自量力。”迦夜神色不动,淡淡的斥责。“教王岂是这帮肖小可以望项。” “确实愚蠢,却也不能小视。毕竟左使在教多年,党羽众多。” “有右使及夔长老在,又有千冥率七杀相佐,料也翻不起大浪。” “按说确实如此,可谁料到左使丧一心一病一狂,居然煽一动了淬锋营,那帮鼠辈闹起来倒是让人头疼。” “淬锋营……迦夜终于微微色变。“那不是夔长老的……” “夔长老治一下不力,疏于警戒,蹈此大乱,纵然全力格杀了多位叛党也难赎其罪。” “教王可有受惊?” “教王早有明见,着绯钦紫夙护卫内殿,本当无事。”他笑容似带三分狡黠。“结果绯钦竟然借内乱之机叛教而出,弑杀组措手不及,被左使攻入正殿,险些惊了教王。” “那时千冥处于何地?” “说来惭愧,我与夔长老合力击杀枭獍两位长老,未及分一身。” “右使安在?” “右使率弑杀组迎击乱贼,虽然力毙左使,却也身受重伤,眼下仅靠参汤吊着一口气。” 迦夜沉默良久,“想不到左使阴一谋竟然如此险恶。” “迦夜奔波一路风尘,还是先回去休息吧。”男子俯首探近,未近身她已飘然退开。 “多谢千冥好意,待我先向教王问安。” “教王一还在歇息,目前只留紫夙于殿内,其余人等一律等候通传。”他无趣的扬扬眉,不怀好意的轻笑。 “教王喻旨,概莫能外,自然也包括你。” 左右二使互拼,三大长老齐坠,淬锋营与弑杀组白刃相见。 数日之间,教中内斗变幻至此,怎不教人惊心动魄。 他极担心九微。 大变之中处境如何,实在令人牵挂。 那日眉目飞扬的少年可还安然? 直到看见熟悉的笑脸,他才放下了久悬的心。 “你可还好?”仔细审视少年的模样,除了手臂处有包扎的痕迹外一切正常。 “命还在,受了点轻伤,这种程度我已经很庆幸。”九微嬉皮笑脸的带过,毫不在意。“倒是听说你和迦夜去了莎车,真是不敢相信。” “当日果真如此凶险?你未免太冒险。”他忍不住微责。 “还好,不博一把哪有出头之日。”九微笑嘻嘻的揽住他的肩。“至少现在证明我押对了。” “究竟是怎么回事,怎会死伤如此之重?” 九微惫懒的坐下,拍拍身边的草皮,“坐下来听我说。” “这事的起因是千冥密告教王,言左使有欺瞒擅专之罪,私下将西域各国贡献的奇珍据为已有,又收取疏勒等国的重贿,为其在教王前粉一饰开脱。其实这事教中上下大多知晓,只是左使行一事滴水不漏,难有实据。不知这次千冥抓到了什么把柄,竟然让教王侧目,召獍长老急急回一教探问,结果惊动了左使铤而走险,为免教王翻一脸彻查,索性勾结獍枭两位长老一同谋反。”他微吁了一口气,踢了踢草皮,带出一截折断的剑刃,翻卷的刃口上残留着紫黑的血渍。“七杀都是人精,大多猜出了端倪。教王每隔三年的闭关修一习更是左使的绝佳机会。如迦夜一般明一哲一保一身的便借机远遁,避开冲一突。另外如千冥紫夙则全力支持教王,以求平乱之后能趁权力空虚之时更进一步。再有就是绯钦般借内乱无力追缉之时叛教逃亡,还有……”他别有深意的笑了笑,说不出的神秘。“还有三个不够机灵的,在左使和长老的逆谋中不慎身亡。” “不慎……谁下的手?”思索了片刻,一个人渐渐浮上心头,“千冥?” “聪明。”九微赞叹的看着他。“居然这么快猜出来。” “只有他得利。” “没错。”九微弹弹指。“整件事他可是费了不少心思。如果不是他暗中挑一动淬锋营哗变,未必会死那么多人。” “挑一起哗变……夔长老便无法翻身,尽管他对教王忠心耿耿,连带也会削弱右使的声威……好个一石二鸟。” “而且内乱越盛他越容易排除异已,淬锋营全灭,弑杀组重创,他与紫夙功劳最大,必定受教王倚重。”九微甩出断刃,惊得飞鸟乍开在树间乱窜。“这次左右使和三大长老覆顶,七杀又去其四,连老天都在帮他,大概做梦都想不到这般顺利,眼下只差教王正式任命为新使,他便能顺理成章的执掌大一权。” “你又在其中扮演了什么身份?” “弑杀组的精英折损不少,我是护教时最勇猛的一个,怎么说也能晋升七杀之列,还算是值得吧。”他些许自嘲的调侃。“在千冥看来我只是小角色,完全无需留意,想必也不会阻挠。” 短短一年成为七杀,本身就足以令人侧目,付出的血汗更不必言说。九微的脸上并无沉重,一派轻一松自在,他却禁不住暗叹。 “迦夜会怎样?似乎已被排挤在外。” “她?你放心,这次莎车国的任务棘手,完成得如此漂亮,必定少不了功劳。若非仗恃于此,她怎么会在紧要关头离教远行。” “听千冥的口气像胜券在握。” “那倒是,至少未来的地位会凌一驾于迦夜之上,加上紫夙的臂助,压一制迦夜只是时日问题。” “迦夜为什么远行,她没有野心?” “谁知在盘算什么,七杀之中她最为低调,素来不露锋芒。”少年衔起一根草茎,望着远方的浮云。“不过这样下去她迟早被千冥拖上一床,我看她能忍到什么时候。” “……你是说……” “教中谁都知道,大概迦夜心里也有数,我不信你没看出来。” “……她只是个……”他有点说不下去。 任是何等冷静可怕,仍是垂髫幼一女,还是个尚未长大的孩子。 “那个男人可不这么想。”见他表情异样,九微失笑。“平心而论,虽说小了点,迦夜的相貌也确是教中数一数二,无怪他垂涎。” 想起雪白的素颜,他一时默然。 “你担心她?” “没。”仅仅是觉得……有些可怜。 纵是那般强悍犀利,终究抵不过残一忍的现实。 玩味着他的表情,九微挑一起眉。 “殊影,看你这样,我倒是有点相信教中的流言了。” “流言?”他莫名其妙的横视一眼,搞不清伙伴的调笑从何而来。 “就是关于你和迦夜。” “我和她?” “她为什么突然带你去莎车。” “那是因为……”话语狼狈的顿住,那样的耻辱教他如何说得出。 “离教之前发生了什么事?” 他回避的撇开眼,九微却是兴致高涨,十分八卦的涎着脸追问。 “没什么……我怎知道她怎么想。”他没好气的敷衍,一掌推开九微忤过来的脸。 “你们真的……?”面孔被挤得变形,九微兀自笑得暖昧无比。 他截口打断。“影卫本来就是协助同行,一起出门有什么奇怪。” “什么时候发展成这样的?”九微岂容他轻易带过,不依不饶的探究。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就是那天晚上……” “晚上?”他愕然转过脸。 “听说你衣服被她撕得稀烂……” 他的脸蓦然烧烫。 “据说还是在室外,看不出她居然这么主动,我本以为她完全不解男女之事才对你置之不理,想来是走眼了,都怪你这张脸太勾人了,连清心寡欲的迦夜都……” 一手勒住喋喋不休的嘴,俊颜乍红乍白,又窘又怒的低声斥责。“你在乱说什么,哪有这回事。” 极力挣了半天,终于从他臂中挣脱,九微喘了半天,翻了个白眼。“差点被你憋死,没事你这么紧张做什么。” “谁教你说一堆无一中一生一有的昏话。” “别怪我乱猜,你和她的变化确实奇怪。我本以为是传言,你的脾气我最清楚不过,她若真以势相强你肯定受不了,指不定惹出什么麻烦毁了自己,可今天你对她却……”九微迷惑的挠头,“到底是怎么回事。” 听罢一席话,他静了下来。 “九微。” “嗯?” “其实我……非常无一能吧。” “什么意思?”突然跳转话题,九微愣神,不明所以。 “在你看来,我有可能逃回中原么?” 寂静了半晌,只听见草叶间的虫鸣沙沙。 “几乎不可能,对吧。”他平静的笑笑。“内力被禁又服了赤丸,加上地位受制,根本无法逃走。”他放松身一体,靠上背后的大树,像是自言自语。“我曾想尽量自保,等待万一的机会,只要能活下去……却连自己的处境都没认清。” 九微顺着他的目光望去,一只小小的白蝶不知怎的撞入了蛛网,被密密层层的蛛丝裹一住,翅膀犹在微颤,却已无力挣动,眼看将成为别人的美食。 “若非遇见你,我未必能挨到今天。” “怎么突然说这些。” “那天晚上不是迦夜,是枭长老。”平淡的语气仿佛在说别人的事。“你提醒过我的。” 九微一僵,忆起枭长老垂死的脸,眼神渐渐阴冷。早知如此,那一刀该扎得更狠些。 “是她救了我。”垂下眼掩住不为人知的情绪。“虽然她也只是为了更好的利一用。” “殊影……”九微不知该说什么。 “我会让自己变强。”抬起头,目光深处隐隐有寒芒闪动。“尽量更有利一用的价值,这样对我,对你,对她,都更好。” “你变了。” 寂静良久,九微笑了。虽不清楚是怎样刺一激到了他,却不由得叹许。 “这样,很好。” 四使 千冥跪在地上,作声不得。 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按捺住愤怒欲狂,强自低下头。 玉座上的教王淡淡的微笑,俯视着大殿上跪倒的四人。无数教众如水银铺泻,密密的伏一在殿外叩拜,聆听教王自内乱平定后的首度喻旨。 “……废左右二使、三长老之谓。改立四使,辖教众,佐教王……” “……千冥平乱功勋卓著运筹得当,赐号风使,司掌教中事务。” “……紫夙于乱中拱卫内殿护一法有功,赐号花使,执掌教中刑律,赏罚分明不得有误。” “……迦夜出使莎车远扬教威,赐号雪使,司三十六国通传交涉一应往来。” “……九微率弑杀组平逆,身先士卒勇猛过人,赐号月使,执掌淬锋弑杀两营之新手训诫。 “以上四使年轻虽轻,却是教中不可多得之良材,才略武技过人,本教寄予厚望。凡有不服即视为对我不恭,严一惩不殆。”教王的声音带着难以形容的威一迫在殿中回荡,传至远方,在山间回响。 众人深深垂首以额触地,数万之众鸦雀无声。 “四使初次担当重任,也应谨慎一入微尽职尽责,不得有半点懈怠,记清楚了。” 寂然片刻,迦夜第一个叩首下去。 “教王英明,属下定当竭尽全力,万死不辞。” 九微随后伏首。“谨尊喻旨,教王重恩,属下赴汤蹈火粉身难报。” 紫夙弯腰扬首,娇一声呖呖。“紫夙谨尊教王喻旨,必当恪尽职守。” 千冥伏下去,看不清面容,语一音沉沉。“教王训诫,属下谨记于心。” 他跪在殿外,耳听得一句句恭敬至极的言辞,心底冷笑。 枉费机一关算尽,到头不过是为别人做嫁衣,千冥的恼恨可想而知。早该料到,以教王的心机,怎会容忍他一人势大到直逼玉座的地步。 废二使,立四使,无形中以迦夜和九微平衡即将倾斜的权力,微妙的挚肘千冥紫夙。 迦夜年幼九微新晋,尚不足服众,必然倚仗教王支持,可保忠心无虞。 四使中声望地位最末的九微掌淬锋营弑杀组,又有夔长老的前车之鉴,势必事事小心处处留意,断不容千冥染指。 去除了最大的祸一乱之源,千冥纵使野心勃勃也难翻大浪。 看似对一切都不闻不问,放纵随意,实则轻轻拔弄即将各人操控掌中。 殿下所跪的四名任一地都能独当一面手段过人的高手,不过是他指间聊供驱策的棋子。 看着座上人高深莫测的微笑,他不禁暗暗猜疑,究竟是千冥策动了教王查戡左使,还是教王故意放纵二使互博,只等清洗一刻的到来。株大根深的各位长老,是否已惹来深忌而不自知? 在这样深沉阴鸷的人手下效命,又是何其危险。 九微要守住誓死拼来的权力,需得付出多少代价。 一阵山风刮过,挟着森森雪意,数不清的木叶潇潇落下。 天山深处的权力更迭迅速传遍了消息灵通的西域诸国。 迦夜变得非常忙碌,纷至踏来的各色朝贡礼品应接不暇,她着人一一记录入库,对试探求好的官一员均是以礼相接,并不因年小任重而有半分失措,深夜还翻读獍长老过去留下的记录帐册,务求在最短的时间内对诸国事务了如指掌。 连与身份匹配的院落更换,都是忙至今日才有余暇顾及。 新的住邸是一座水殿。 以人力在山间凿出沟渠,引入雪水汇注成池,又在池上营建了整个殿堂。四面环水,素白的轻纱随风拂动,整块贝壳打磨成极薄的页铃,静静的垂在檐下,时而轻呤作响,殿中更有长长的水道,绽放着大朵荷花,碧绿的荷叶清圆摇曳,偶然滚落一滴透亮的水珠。 “这花……”入眼一池与节令格格不入的花,两人都愣了。 司掌宅邸的教吏知机的接口。 “禀雪使,放眼天山,只有此地才有这般奇景。” “此殿是专从贵霜国请来的能工巧匠营建而成。据闻建殿之初从山间引入了寒热二泉,寒泉在外,热泉在内,中和二泉后才能让荷花四时绽放,冬夜不凋。” “其间设计了极其巧妙的架构回廊,使此殿冬暖夏凉,绝无水气而来的阴寒之敝。” 立在光可鉴人的云石地上,她转首打量殿内,伸手轻一触悬在半空的贝铃,雪色秀颔轻仰,长长的睫毛微扇,衬着阵阵青荷的香气。 水殿时有轻风徐来,暗香盈袖。 纯白的纤影仿佛散着微光。 那一刹,他忽然明白了千冥的执念从何而来。 随意挑了一间偏室为栖居之所。 从窗口望出去,水光潋滟,远山雾朦,几乎教人错看成江南。 迦夜不喜人多,下令众多侍从仅在前殿值守,内殿只留了少数几名侍女,甚而还包括绿夷在内。偌大的地方轻悄无声,冷清沉寂,竟如无人之境。 布置寝居的时候他瞥了一眼。 书架漫壁,多得数不过来的典籍整整齐齐的列在架上,随手抽一出翻看,涉猎之广,所藏之杂全然出乎意料。 星象占卜、医毒药理、战策兵书、文武韬略……林林总总一应俱全,真不知她是否一一入目。 环顾四壁,除几件教王赏赐的珍品外全无杂物,若非置有床塌,倒是更像书房多些。 除了书,完全看不出任何个人喜好,十余岁的少一女……淡薄至此…… “你在看什么。”女孩立在门边,扫了一眼他犹握在手中的书。 他抿了抿唇,拿不准她的喜怒,不知否会因擅入寝居而遭斥责。 “神农尝毒经?”没有不快的神色,她有些意外,目光在他脸上打了个转。“你若喜欢就拿去看吧,多学点也好。” “这里的书你都看过?” 迦夜走至桌前检一视案上的文卷,并未留心他的问话。 “七成吧,最近事情太多,已经很少看了。” 他禁不住诧然。“怎么可能。” 她茫然抬头,惑然不解。“你想问什么?” “你……记得住?”他扬了扬手中的书册。 放下卷宗,她凝思了片刻,从书架上挑出十余本书递给他。 “一个月内看完,届时我会抽查。” 素问、九卷,六韬,战国策、黄帝八十一难经、西域志…… 每翻一本,脸色就难看一分,如此艰深繁杂的轶典限于这般时间,简直无异于淬锋营的试炼。 “这些……” “必须看完。”她俯首点批着近期的密报,口气毫无酎减的余地。“我做了四使,你要承担的也与过去截然不同,若在从前,我会仅要求你做好杀手的本份,但现在面对的还有教内倾轧的机一关暗算,比对敌更危险。” “树大招风,所有人的眼睛都盯着,只会比从前更苛,稍有行差踏错后果不堪设想。”手中的毛笔顿了顿,又平静无波的说下去。 “你若不想无由送命,最好赶快适应。”黑眸轻飘飘的扫了一眼。“从下月起,我会派你单独下山执行任务。” “什么样的任务?” “还能有什么任务。”她叹了口气放下笔。“当然是杀一人。” “刺杀,伏杀,毒杀,诱杀……”她拔着指数,微偏着头像个孩子,眼神殊无笑意,“当然,假若你觉得方便,还可以用色杀,你有这个本钱。手段随你,但要在规定时间内完成任务。” “弑杀组?”辨不出迦夜的话是否暗含讥讽,他索性直接问出疑惑。 “弑杀组受了重创,这点小事还是不要惊动的好。更何况……”她的语声缓下来,忽尔淡淡的微笑。 “新上一任的月使,未必能指得动他们。” 九微以超乎常理的速度被提拔为四使之一,惊喜之余,更多的是戒慎。 重整清洗一空的淬锋营成为当前最棘手的任务,千冥的刻意刁一难,紫夙的隐然施压,迦夜的袖手观望,都让事情进行得倍加困难。 好在莎车一事的余威尚在,没有哪一国在教中大换血的时候趁隙篡动,九微才得以有余地从一团乱麻般的纷杂中寻找头绪。 平步青云有遂其志,俩人依然亲近如昔,但碍于迦夜不便会面,只剩了物件往来,偶尔捎来的东西精致程度与往日可称天壤之别,足见四使地位之重。 听迦夜的言外之意,似乎九微的处境……很不妙。 问策 私下探听到的事实让心情越来越沉。 九微的资历尚浅威望不足,加上千冥执掌教务私下以内线挑拔,根本难以收服弑杀组,多次执行任务的精锐杀手甚至私下抗令,阳奉阴违,虽不敢当面挑衅,却让诸多政令无法推行。 拥有刑罚之权的紫夙抱臂而观,颇有幸灾乐祸之意,对一些惩饬的要求轻轻带过,益发使不驯之势高涨。相较之下,迦夜的不闻不问已是相当难得。教一徒多是观望,甚至有人暗中赌这位月使何时失宠,被教王厌弃。 显而易见,三使无一不对这介新起势力存有戒心。 弹压不下,训练起自身力量的时间又不够,九微此时无异于在热锅上煎熬。从一介亡命杀手到统率群狼的枢脑,绝不是件容易的事,教王的破格提拔并未能带给他更多筹码,多方挚肘让处境越来越艰难。 恰逢此时,弑杀组传出暗地消息,正在私议以合力进谏的方法直呈教王,换掉九微。若直谏送达,加上三使推波助澜,下场可想而知。 时间一天天过去,偶尔擦肩而过,九微神色如常,却能感觉出疲惫焦燥之意日渐加重,心事重重。 山雨欲来风满楼,困境愈来愈危。 徘徊数日,他终于敲开了迦夜的门。 “进来。” 推门而入,迦夜仍在桌前疾书,一旁堆积有尺许高的案牍,几乎挡住了身影。 “有事?” 她头也没抬,他却不知如何开口,微微踌躇。 迦夜也没有再问,运笔如飞的批完一本又一本,速度快得惊人,有些案卷甚至扫了几眼便已下笔,少数需要推敲的被抽一出丢在一旁,房间内一片寂静,只听见纸页翻一动的哗响。 毕竟年幼,她的身形过于娇一小,桌椅都是匠师特制。眉尖微蹙,黑眸清亮,带着思索的专注凝神,看上去似一个稚一嫩的孩童在灯下苦读,笔下书点的却是攸关生死的西域各国密报,着实有些怪异。 灯花爆了一下,光影摇动,迦夜停下手剔了剔银灯,微倦的轻一抚眉心。 “这么晚过来,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想问问九微的情况。” “他?”女孩闭上眼,并无多大意外。“你不是很清楚么,我知道你这一阵在暗中打听。” “他的处境……” “很糟糕,所有人都明白。”打断他的话,迦夜睁开眼,黑眸静如深潭。“你想我怎样。” “我希望你能帮他。” “什么理由让你认为我会愿意做这种费力不讨好的事。” “放任千冥紫夙坐大,对你并无好处。” 她转了转笔,无表情的点头。“说的不错,但扶值九微同样如此。” “九微若能自立抗衡千冥,你的压力会少许多。若九微被除,下一个月使必定会倒向千冥,届时处境会更危险。” “现在危险的可不是我,况且在我看来九微和千冥无甚差别。” “千冥操控了弑杀组,连你也会受制,你真希望他权力盛大到那个地步?” “所以你劝我眼下激怒他?”她永远是淡淡的口吻,事不关已的疏落。“若教王选的下一任月使与千冥无关,我根本只须坐看即可。” “你若此时暗助,九微必定感激。” “他的感激对我有何助益。” “四使失衡对你更无好处。”他稳了稳情绪,斟酎用词。 “紫夙与千冥的关系在教中不是秘密,隐伏的势力极大。九微此时根基未稳,你们携手方能勉强平抑局面,失去了弑杀组的支持,稳固魔教在西域三十六国的影响便只是空谈,届时,千冥有绝佳的理由挤兑你,就像今日对九微一样。” 静滞了片刻,清冷的话音如风送浮冰。 “我若插手只会同时得罪风花二使,说不定死得更快。” “你不插手,他同样不会放过你。” “就算如此,千冥以内务挚肘,紫夙以刑律相扰,这两方非我权责我也帮不上忙。” “你有办法的。”他紧盯住她。“只要你真想。” 她冷冷的回视。 “教你看战国策可不是为了对付我。” “我只是陈述利弊。” 静静对峙良久,她忽然别过头。 “好吧,我给他一点建议。”迦夜又坐回椅上,沉吟了半晌。“目前他最大的弊病在于权限不足,最好去找教王争取。” “教王?” “不错。” “可此时去找教王,岂不更证明自己能力不足无法慑众?”弄得不好,反给了千冥攻讦的借口。 或许是他疑惑的神色过于明显,迦夜似笑非笑的斜睨一眼,缓缓而谈。 “最不希望千冥坐大的即是教王,赐封风使是迫不得已,他平乱时的功绩过高,不赏无以服众。” “只是他野心过盛,早为教王深忌,所以才提九微为月使,掐断了千冥控一制弑杀营的机会。谁都知道九微经验尚浅,此时他完全可以直承,教王非但不会小视,反而会视为忠耿坦白,加恩扶持。若是九微只懂得紧一抓权力死撑到底,在教王眼中便是缺乏变通人不足取,难当大任,放任他被千冥除掉也无甚可惜之处。” 他细思了半天,再度开口。 “弑杀组的桀骜不驯又该如何,用重刑威慑恐怕更难驾驭。” “扬汤止沸,何如釜底抽薪。”迦夜的眼诡异而狡黠。“月使刚刚上一任,还没有自己的影卫吧。” “你是指……” “我已经说的很明白,若是他连这都听不懂,也就没资格做月使了。”女孩抬手止住他的疑问,眉目又冷下来。 “殊影,我知道你们的关系,但你也要清楚,教王并不希望一个中原人与月使过从太密,这会令他怀疑下属的忠诚度。”她点到即止,不曾把话说尽,他已全然洞悉,转为沉默。 不只是与九微过从太密会招疑忌,恐怕教王也不希望九微与迦夜联合,四使互有嫌隙各怀所虑才是那个上一位者乐见其成,这样任一方都必须仰仗教王来立身自保,压一制同一僚,才不致有一方独大之危。 “下去吧,今天我说得够多,别指望我出面帮他,月使只能凭自己的实力在教中站稳脚跟。” 既是不想,也是不便…… 此时明里襄助九微等于授人以柄,又会引起教王猜疑,殊为不智。 淡漠少言的迦夜对各方势力的考量,自身处境的明析,教王机心的把握……精准得可怕。 九微一直静默。 听完一切,只说了两句话。 “谢谢。” 微黑的脸上勇毅决绝,破釜沉舟般一往无前。 “殊影,你看着,我一定会成功。” 此后的三年,他们不曾再有机会交谈。 这三年,也是迦夜在教中巩固地位,建立自己的亲信助力的时候。 执行了无数次任务,纵横西域各国,数不清有多少人死在他的手下。迦夜的手段比过去的獍长老更强一硬,也更隐一形。 一方面以刺杀威慑诸国,另一方面却又以大量的金珠收一买重臣后妃,刚柔并施,阴一谋暗策,甚至操控了某些国一家的王嗣废立,刀兵战事。一国之君难庇一室之安,一教支持可影响一国存亡。 霹雳手段,雷霆威一迫,又运用得恰到好处。 魔教的声威在数年内达到顶峰,各国争相进献贡物,以求结纳安好,源源不断的财富如水般流入,教王都为之垂目。 无人再敢小视这个纤弱如幼童的女孩。 她以事实证明了雪使的尊号实至名归,连带她身后的影卫都是令人敬畏的对象。殊影率领的六翼丝毫不逊于弑杀组的菁华,各有所长配合精妙,历次任务中皆有斩获,面对这样的实力,执掌教务千冥都要避让三分。 千冥紫夙在一跃成为四使之后反而若即若离,私下往来甚少。仅在贬抑迦夜九微时同气连枝,心无二致。 而此时的九微,也已非吴下阿蒙。 三年一前,他戒慎戒惧的承接月使之位。一度风雨交迫,却在危时大胆觐见教王,坦然直承自身德才不足难以服众,请辞炙手可热的职位。教王感其诚,赐独断之权,准其对中等过错以下的教众自行惩罚,无须通一过紫夙裁断。 权限到手,九微又以淬锋营叛乱的前车之鉴为由,闭弑杀组于禁苑训诫一年,增众人效忠之诚。禁苑之内,任何人不得往来探视,唯九微至上,杀伐决断,令行禁止,无人敢复有异一议。 而后,他以厮杀互搏之法挑出两人以充影卫,又挑出五人为队长,代管营中事务,赏罚分明权责相关,稍有懈怠毫不姑息,自此,凡营中所出之事,事无巨细,一一入耳。偶有调动敕一令,如臂使指得心应手。 三年间,不少好手在严杀历练下晋入弑杀营,屡建战勋,仿如一支断过利刃又重铸锋芒,颇得教王嘉许。月使九微之名稳如磐石,再不是初时任人猜议去留的新宠。 光阴流转,四使都在教中打下了根基,各有拥簇。 势均力敌,权力制衡之下,教中空前的繁荣安定。 风起 风尘仆仆的赶回天山,踏入水殿,莫名的安定下来。 或许是殿中的水道青荷,贝铃轻飘,又或许是幽然静谧,纱帘如雾。忽然从连续不断的血一腥杀伐中清一醒过来,平复了心头的燥动。 与中原时截然不同,摒弃了一切思虑,起手落刃之际再无犹疑,成了名符其实的杀一人工具,却无法怨责那个在青荷尽头等他的少一女。 是他的选择,选择在她面前俯首称臣,任凭驱策。 而她,永远是淡淡的颔首,点出行动的缺漏,指派下一次任务。 时光仿佛在她身上凝定。 尽管自初见已有数年,她仍是旧时模样,分毫不曾长大,教一徒都忍不住私下议论,甚至有传言指其为妖。稚一嫩的外貌,夺人的手腕,淡漠的性一情,深居简出的习惯,仿佛都为流言做了注解。 望着眼前白衣如雪的女孩,他亦觉不可思议,一时恍惚怔忡。 “殊影!”久等不到回话,女孩蹙起眉。 他回过神,道出她索要的答一案。 “你在想什么?”清冷的目光在他脸上转了一圈,略为诧异。 “你究竟有多大?”不知怎的,他竟道出了潜藏已久的疑问,说完不自觉的退了一步,懊悔失言。 迦夜愣了好一会,渐渐笑起来,有一抹自嘲。 倒没有发一怒,轻轻叹了口气。 “我这样,很像妖怪吧。” 苍白的手揉了揉额头,一贯无波的声音微微起伏。 他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 “以后……别再问了。”垂下手,又是冷定如冰,仿佛那一瞬间的失态只是错觉。“那不是你该关心的事。” 是什么力量让一个孩子停止了成长。 步出一水殿,他仍在回想迦夜那一刹的神情。 黯然,微倦,及一丝无可奈何的苍凉。 有什么东西穿透了冷淡的表相,让她呈露一出难以掩饰的情绪。 没有弱点、从不失仪、冷静自一制、掌控若定的面具下罕见的真一实。 这一刻,他才隐约感觉到,这个大一权在握的少一女,也是有血有肉的人。 迎面走来的绿夷碧衫如水,笑容深甜。 在依教一规行礼的一刻,极低的声音传入耳际。 “今日亥时,媚园清嘉阁。” 他默不作声的行过,刹那握紧了拳。 媚园,人间少有的极乐之乡。 放眼皆是绝色胭脂,娇俏迎人,花香粉黛袭来,温柔缠一绵入骨。 闪开附身过来的娇胴,他直接点了清嘉阁,被貌美语甜的女僮引入一栋玲珑小阁,留下一身后一路怨嗔秋波。几道回廊之后,呈现于眼中的已是雕梁画栋,曲苑白墙,颇有江南风致。 独苑多是相貌首屈一指的丽人所住,能出入的仅有教中上一位之人。 女僮引至门口,知机的退下。两个着浅粉薄衫的俏婢迎上来,眼睛俱是一亮。莺声婉转的下拜,又连拉带推的将他送入内室。 屋内的丽人犹在镜前慵懒的梳头。 闻得背后有人,并不回首,自顾自的挽起乌发,斜插上一根白玉簪,素衣轻浅,黑发如墨,一截粉颈纤细怜人,未见其面,心已柔了三分。 约略感觉有些异样,却不知为何。及至丽人转过头,风致宛转的盈盈一笑,才蓦然明白。 肌肤如雪,黑眸清冷,通身除一根玉簪再无余饰,竟有三份似迦夜的眉目。只是身量较长,曼妙动人,是个风韵十足的成熟一女子。 丽人见他不说话,抿嘴一笑,招呼小婢布酒置肴。 待酒菜齐备,又摒退左右,素手执壶斟满了玉杯。 “公子初来,烟容无以为敬,先饮一杯。”言毕,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粉脸被酒气一激,漾起了两抹微红。 “你叫烟容?” 丽人嫣然一笑,尚未回答,身后已传来一声低笑。 “烟容解语,媚园无双,你连这个也没听过么。”一个男子轻捷的从窗口翻入,笑吟吟的看着他。 “九微!”他脱口轻唤。 三年不曾对面交谈,险些按捺不住心情激荡。 对方上下打量,走过来紧紧揽住他的肩,亦不禁感慨。 “三年了,才能当面叫你一声。” 眼前的九微脱一去了锐气沉稳老练,又多了一种威势,再不复当年的青涩。 两人相视而笑,百种滋味浮上心头,半晌才平静下来。 烟容识趣的退至隔室抚琴,留下房间供两人密谈。 “怎么这次突然想到找我?”多年不曾会面,此次九微甚至动用了伏一在媚园的暗线,必定不是为寒喧。 “近来有事,你刚回山,可能不太清楚。”九微盘腿在软垫上坐下,开门见山的谈起重点。 “什么?” “你知道,前阵教王十分宠爱龟兹国献上的一位美一人。” “听说过,可是叫雅丽丝?” “不错。”缓缓品着美酒,九微眼色深沉。时间的历练下,他们都不再是昔日飞扬跳脱的少年。“那个女人很不简单。” 他飞快的搜索了一下印象,隐约记得是个柔媚至极的女人。 “怎么说。” “教王对她的话言听计从,近期下了许多出格的命令。”浓眉紧皱,九微道出详情。“她并无职位,却能插手千冥的教务,教王一还许可她随意指令弑杀组的人,前几天我手下的人刚替她杀了一个仇人。” “什么样的仇人?” “龟兹的左大臣。”九微笑的很冷。“折了数名高手,只为博她一悦。” “千冥紫夙如何应对?”默然片刻,他有些不能置信。 “暂时还没算计到紫夙头上,而千冥……她很聪明,在尝试讨好笼络。” 他微微动容。 “这样放纵下去……”九微替自己倒了一杯,馥郁的酒香散在室内,中人欲醉。 “你想怎么办?” “我想探探迦夜的态度,三十六国的事务由她所辖,龟兹的事只怕要亲自善后。” 他点点头,“尚要待教王示下。” 龟兹本有定期岁贡,历来恭顺,无可挑剔之处。这次教中擅杀重臣,确实难以交待,仅派下属已不足以安抚,说不得要逼得迦夜亲往了。 “顺便查查这个女人到底是什么来头。”九微的眼中闪过一抹冷光。“我派出的暗使两个都没有回来。” 能让九微手下的精锐消失得无声无息,绝非一般人能为。 不由心中暗惊。“我记下了,可还有其他?” “最好是……”九微不曾说破,他自是心里有数。 这样麻烦又摸不出来历的角色,及早铲除才是上佳,时间一长,必成心腹之患。 “这次她若下山,我会尽量随行。” 他举起杯,与对方重重一碰满饮而尽。芳一香的美酒入喉却是凌洌,火一辣辣的烧烫。 九微瞥见他的脸色,不由失笑。 “这么多年,还是喝不惯西域的烈酒?” 他摇摇头。“我素来极少饮酒。” “好歹你现在也是教中坐控一方的人物,怎么酒都不喝。”九微谑笑,又替他满上,“跟着迦夜,可千万别学她那样冷情少欲,做人还有什么意思。” 连饮了几杯,或许是酒意上涌,温度高起来,他抬手制住。 “别再倒了,塞外酒烈,醉了可不好。” 拔开他的手,九微不依不饶。“难得兄弟见面,多喝几杯怎的,醉了又如何,在这里歇着便是。烟容也是一等一的美一人,还委屈了你不成。” “不必,我还是回去的好。”瞪了对方一眼,九微笑嘻嘻的全不在意,似乎又变回了昔时的促狭顽劣。 “说起来烟容可比她好多了,体贴入微,又知情识趣。你何必那么矜持。” “你胡说什么。”他下意识的瞥了一眼隔室,琴声清扬,一直不曾断过。 “我有胡说?你为什么从不来媚园,不是顾忌她?”多年不见,九微仍是言语无忌,毒舌依旧。“不用担心,烟容知道什么该听什么不该听,聪明温柔又极可人意。迦夜有什么好,冷冰冰的像雪人,还永远长不大。” “别说得这么难听。”他有些听不过去。 看他的脸沉下来,九微倒是笑了,把一玩着手中的酒杯。 “事实如此,她练一功伤了经脉,估计永远都是现在的模样,你受得了?那种身段根本不算女人,抱一个没胸没臀的孩子……嗯……” 话音终止于一个软枕,不偏不倚的甩在他脸上,砸出一声闷一哼。 “你怎么知道她是练一功所致?”满意的拍拍手上不存在的灰,他低问。 九微揉了揉鼻子,丢过哀怨的一眼。 “紫夙说的,教王问起来迦夜自己承认了,我说她那么年幼就武功高强至此,原来是练了邪门的功夫。” “什么样的武功?” “谁知道,前任长老是波斯人,有些秘术教王也不清楚。” 空气静了半晌,九微再度开口。“所以我说烟容比较好,若不是趁着千冥这几天不在教中,还来不了呢。” “千冥?” “千冥常来清嘉阁,得不着镜花水月,望梅止渴也是好的。”九微邪邪一笑,带着男人的心照不宣,“连教王都召幸过烟容一段时间,就你死心眼。” “教王也……” “不错,所以她长不大未必是坏事。”九微敛了敛脸色,以防再次被袭。“以她的性子我很难想像她在教王身下婉转承欢。” 他深深吸了口气,指尖用一力握住酒杯,紧得骨节发白。 “你还知道些什么。” “关于她?” “嗯。” 收起戏谑,九微思考了片刻。“她和你一样,都是中原人,虽然她自己不记得。” 他惊讶的抬眼,九微肯定的点头。“不觉得烟容和她有几分像?她们都是典型的南方女子。” 他一直以为是混血,天山内许多是胡汉混杂的后裔。 “十几年一前,左使从敦煌附近掳来了一名容貌极美的女人,进献给教王。据说有倾国之色,还带着一个玉雪可爱的女儿,大概才四五岁。教王用其女的性命相挟,以一天为期逼使她就范,结果……” 他默默的听,一介弱女落入教王掌中,可以想见其下场。 九微叹息了一声。“一日之后,那女子死了。” “死了?自尽么?”足有十余种方法教人求死不能,教中怎可能出此纰露。 “按说不可能,当时用了玉香散,应该是连抬手都很勉强。”九微仿佛也觉得奇怪。“是被刺入胸口的烛台杀死的。”随手拔下银烛,烛座上的尖刺闪闪生寒。 “奇的是人死在床一上,完全没有动过的迹象。” “被杀?是谁?” “教王的内殿,谁敢进去杀一人。”九微摇摇头,“想来只有和那女子同处一室的幼一女。” “你是说……”他扬起眉,随即脱口否定。“怎么可能。” “除此之外再无别人,烛台刺得很深,当场毙命,小丫头就昏倒在床边,沾了一手的血。” “后来没问过她发生了什么?”“怎么没问,还是教王亲自问的,结果白搭,她什么都不记得。”九微摊了摊手,过于离奇的事找不出解释。“连她是谁,有个母亲都忘了,哭都没哭一下。不会是伪装,一个四五岁的孩子绝不可能骗得过教王。” “后来见她是个美一人胚子,便拟送入媚园,前任长老看她根骨不错,收去做了徒一弟。再后面的事你都知道了。” “她现在仍是什么也不记得?”静默良久,他勉强挤出问话。 “应该是,弑亲之罪忘了也好。”九微垂下眼,难得的正经。“再说想起来又如何自处,教王也容不得。” 一时愣愣得无法言声,恍惚良久,九微捶捶他的肩。 “别想了,她现在过得不错,地位超然威风八面,羡慕的人不可计数,有什么好替她难过。” “你怎么了解这么多。”收捺住心情,他忽然想起,此类秘辛根本不可能在教中流传。 “我?”九微不正经的笑了笑,“紫夙那里听来的,她长于收集情报,况且当年她也十来岁了,有听说这件事。” “紫夙怎会告诉你?”他狐疑的追问。 “这个……你也知道。”九微挠了挠头,环顾左右。“有些时候女人的嘴不会太紧,比如床一上……” 瞪了半天,他无一言一以一对。 “你自己小心点。” “放心,我有分寸。”九微脸色一正,再无嬉笑之态。 “我清楚她的手段。” 暗流 后来又说了些什么,他已记不清。 只记得一杯接一杯的饮下去,九微天南海北的闲扯,他的脑中却始终浮着那张终年苍白淡漠的脸。 清瘦的肩,细弱的腰,深如暗夜的瞳,清冷动听的声音徘徊不去。 朦胧中有人语笑盈盈,温柔的斟满一杯又一杯,他不知不觉喝得更多。那个冷淡的,无情的,残酷多智的,永远不变的孩子似的女子,占满了所有思绪。究竟是怎样复杂的感情他不知道,只是着魔般的停不了。 看着醉倒在软座上的人,九微低低的叹息。俯身把他抱至榻上,转首冷冷的吩咐。 “好生照料,今一晚的事不许吐露半句。” 烟容敛妆称是,他扫了一眼,又叹了一声,如来时一般穿窗而出,消失在深浓的夜色中。 美丽的女子合上窗扉,坐在床边凝视着熟睡的人,伸指轻一抚微蹙的眉,一寸寸移过年轻俊美的脸。 “她有那么美?” “你们都念着她,一个两个……三个……” “连做梦……都想着她……” 近乎呓语般的声音消失了,脱一去他的长衣黑靴,垂下纱帘,在炉中撒了一把宁神香。 香气散入静谧的夜,最后一丝光也随之熄灭,沉沉的黑一暗湮灭了一切。 醒过来,一时弄不清所在何处。 帘幕低垂,红枕锦衾,身畔还睡着一个清婉丽人。 他蓦的坐起来,宿醉后的头痛不期而至,禁不住晃了一下。一双温一软的手扶上他的额,又掀开被子起身倒了一杯温好的醒酒汤。 “公子昨夜喝多了。” 他讷讷接过玉杯,不敢看晨光下的娇一容,昨日的回忆一一涌一入脑中,几乎懊恼的咒出来。该死的九微,若不是他,怎会醉在此地过了一夜。 “我……可有……”他问不出来,只觉得脸渐渐发烫。 丽人掩口笑了,善解人意的提一供答一案。 “公子醉得太厉害,只是睡了,什么也不曾做过。” 他心里登时松一下来,又觉得愧疚。 “抱歉,扰了姑娘。” “公子说哪里话,媚园本就是寻欢之所。”纤纤玉手卷起素帘,室内渐渐亮起来。“只盼着公子能常来坐坐,烟容虽不能解愁,陪着弹琴赏曲也是好的。” 窗前的丽人长发垂肩,嫣然百媚,似一朵任君采撷的芳花。 比起遥远不可及的那个人,拥在怀中的温度才最真一实,或许才这是九微安排此处会面的深意? 他一时怔忡。 水殿的清池在晨曦中映着淡淡晖光。 池面生出了薄雾,迷离氤氲,黛色朦胧,丝丝凉凉浸一润着衣襟。踏过池中小桥,转入内殿,忽然定住了脚步。 回廊之畔,层层花台之上。 一个纤小的人影坐在廊下的长椅。 晨风吹拂,雪白的裙裾轻扬,伶仃而寂落,像恒定的剪影。 椅下散了一地的花,片片零落。 纤细的指尖被花汁染得鲜红,似不曾感觉人来,缓缓扯下一片噙入口一中。 迦夜爱花,下令把旧时花苑所有的花都搬了过来。 她很少摘花,偶尔有食花的习惯,扯下几片品尝,这么做的时候,心情多半是不好。 走近了看,才发现裙摆早被雾气浸得透湿,不知坐了多久,黑发贴在额上,脸白得近乎透一明。 “你……” 黑眸沾着雾气的微润,像透亮的宝石,幽凉。 只看了一眼,他便停住了口,不知该说什么。他们之间的距离,便是这般遥远疏离,永远摸不透迦夜在想什么。 椅子有点高,她的脚悬在空中,雪白的足轻晃,脚趾圆而小,十分秀气,尚不及成一人的一掌之宽。 脚底有点泥,在柔白细腻的肌肤上分外碍眼。 不知是中了什么魔障,他鬼使神差的屈下左膝,以衣袖替她擦净,手指触到的足踝冰冷,她缩了缩,却又没有躲开,任他擦一拭。 小巧的双足连着脆弱的踝,曲线优美的腿,如莹玉雕成,也如玉一般毫无热度,若非在掌中柔一软平一滑,便像是无生命的物件。 握了很久,脑中一片空白,冰冷的脚仿佛一点点有了温度。 蓦的掌中一空,她赤足跳下长椅,裙裾飘扬曳地。 踏过花枝凌一乱,拂过方砖路面,瞬间便已走远。 只剩了落红一地,花叶狼籍,仿如清晨一梦。 迦夜行一事很少踌躇,这次却不一样。 教王下令后,她殿上遵令,回来却思虑良久。一份又一份的拆看各国送来的情报,反复推敲,沉吟不决。 “你在担心什么?” 听见他的问话,她直起身,示意他合上一门。 他随手掩上,心下惊疑,鲜少见她如此慎重。 “这次的时机不对。” “什么意思?” “龟兹目前的局势很复杂,左大臣的遇刺,绝非是雅丽丝所言的寻常家仇。”纤指点了点散了一案的密报,“龟兹王年老,宠爱侧妃所生的小儿子,冷淡朝臣支持的长子赤术,欲废长立幼,而这也正是教王期待的走向。” “赤术多年在军中历练,英勇果决,对岁贡早有不满,一旦由他继位,必定难以掌控,龟兹的军一队训练有素,剽悍勇武,若是强行刺杀折损过大,不宜硬来。所以教中一力扶持侧妃幼子。” 幼子既不获朝臣支持,只有倒向外戚,为了巩固地位必定对魔教言听计从,如此方可排挤反一对的大臣,因自保而成为教王的傀儡便指日可待,只凭指间谋划,即轻易消减一个棘手的潜在威胁,这种手段,迦夜十分娴熟。 他心下明白,口一中只是淡问。 “左大臣是哪一方的人。” “他原本立场居中,不偏不倚,所以教王才会放纵雅丽丝的请求,反正杀掉他可以警告立威,迫使一些浮摇观望的臣子作出决定。” “但同样会刺一激到保守的一方,让他们对教王更加敌视,转而支持赤术。” “现下看来确实如此了。”迦夜冷冷一笑。“巧的是刚刚收到秘报,左大臣与姑墨国有联一系,曾对龟兹大王子的军政计划多有阻挠。” “姑墨?不是数年一前曾与龟兹有过战事。” “大概是被姑墨收一买,所以刻意挚肘,甚至进言龟兹国主削减军一队,褥夺赤术的军一权。” “听起来是对我们有益的人物。”他不无微讽,这般为了利益而出卖一国一家的内臣,迦夜向来长于利一用。 “他掩饰得很好,表面上忠耿无比,仿佛全然顾虑民生为重,又是赤术的舅舅,所以深得国主信赖。”她略为遗憾,“早知如此,还不如直接收一买,我猜他是觉得这个外甥过于精明难以驾驭。” “这么说这个亲舅舅死了反而对赤术有好处。” “去掉一个家贼,又激起龟兹上下对教王的仇一恨,还有充足的理由整顿军备厉兵秣马,声势上全面压倒幼弟,真是一举兼得。”她淡淡的点评,不无赞赏之态。“献上雅丽丝若是赤术的计谋,我可是一点也不意外。” “现在去龟兹恐怕不是好时机。” “非常……糟糕。”迦夜喃喃自语,“更有可能的是赤术把我的头挂在城上向教中宣示,永绝臣服之心。” 他微微色变,看她在房一中踱步,犹疑难决。 “这次的对手,真不简单。” “要不我去杀了他。” 迦夜抬起眼,想了一刻。“不行,此时他一定防得很严,成功的可能性不大,而且连杀重臣,激起龟兹举国同仇更难收拾。” “那么明日上殿禀明教王,先拿下雅丽丝?”他心下知道成算不大。 “雅丽丝既敢入教,便是死间,抱有必死之心,此时又无实据,光凭推测尚不足以动教王的宠嬖,如何能开口。” 左右不行,教王又下令迦夜亲赴龟兹,此行一凶险可想而知。他垂下眼,盯着案上的地图。室内一片寂静,良久,一个念头隐约浮现。 他猝然起身,迦夜不知何时来到案旁,清冷的黑眸注视着同一个目标。 一丝难以觉察的微笑出现在唇边。 “明日下山,先去姑墨。” “我和你同去。” 迦夜微讶的抬眼,“不用,我带六翼中的两人随行即可。” “我去。”他罕见的坚持。 迦夜静了半晌。 “随你,吩咐他们把东西备齐一点。” 夜会 姑墨本是龟兹属国。 百十年一前姑墨王不甘为附庸,拥兵自守,与龟兹反目成仇。 两国多次征战互有胜负,一直持续至今。 与莎车之行不同,此次出行,行宿均已由他安排,迥异于数年一前初出茅庐的无措。 迦夜照例寡言,默默的骑着骆驼跟在身后,漫漫长路上只闻驼铃叮当。 那一次清晨偶遇之后,距离仿佛更疏远了些。 一列远行的婚嫁队伍从黄沙行过,漠漠的风吹起新娘的纱巾,艳红如火,嫁衣上的银铃在日光下闪着银芒,和风一起发出破碎的轻响。 迦夜的目光也被吸引过去,望着那一列队伍渐行渐远,双瞳仿佛被映入了黄昏的郁色,茫然而怅惘。 他的心像是被什么堵住。 在那样残酷凶险的环境下挣扎求存,让众多垂涎的手无从染指,她究竟付出了多少代价。 明明是个踽踽独行的孩子。 孤独寂寞,却从不纵容自己寻找寄托享乐。 是什么信念让她支持下来,他想不出。 “殊影。” “嗯?” “江南是什么样子?” “……很美,满城都是轻浅的绿色,铺天盖地的荷花开遍了湖面……晴雨多娇,烟柳画桥,还有长街上各色叫卖……” 闭上眼就能看见的杏花春雨,睁开眼只有绵延万里的大漠黄沙。 他忽然觉得疲倦。 迦夜也不曾再开口。 天光在跋涉中渐渐寂灭,取而代之的是灿灿星芒。 夜色中篝火跳动,熊熊的火焰烈烈扬扬,风都炙烫起来。 姑墨与龟兹的边境有一处小小的绿洲,一个小小的村落沿水而居,散落着大小屋宇,与黄沙淹然一体。方圆百里内唯一的水源便是这处荒漠中涌一出的甘泉,屡屡有行客驻足补充食水。一队粗旷的西域汉子在村外卸马拢火,架起了铁枝,翻烤着从村里买来的羊,滋滋的油脂不断滴在红亮的火炭上,香气飘得极远。粗豪的笑语传开,热闹十足,甚至吸引了村中的孩子围观。 一位青年斜披大氅,硬朗英气的面庞带着微笑,默不作声的看着众人喧嚷忙碌。架上的羊肉渐渐变为金黄,执架翻烤的汉子熟练的撒上各种香料,抹上盐粒,脂香诱得人垂涎欲滴,一个十余岁的孩子不住的吞口水,忍不住扬声。 “各位大哥还是进村里去吧,这样会引来野狼的。” 几个汉子哈哈大笑,不以为意。 “怕什么,来了野狼正好打了剥皮,明天的份也有了。” “大漠里的沙暴我们都不怕,还怕野狼。” “没杀过狼的还算真男人么。” “小子心肠倒好,可惜胆小了点。” 一言一语的戏谑,让孩子的脸越来越红,不自在极了。 一旁的青年笑着轻斥,伸手把孩子召到身边。 “多谢小兄弟,我们人太多,兄弟们又粗一鲁惯了,进去反而扰了村子的安静。” “这个季节的狼很多,上次还叼走了在外放牧的一只小羊。”孩子嗫嚅的回答,“村长都不让晚上出寨。” “那你还跑出来?”青年笑戏。“不怕你一娘骂你?” “你们人多,又是在村口,不会有事的。”训令挡不住爱热闹的天性,孩子不好意思的笑了。 “你叫什么名字。” “索普。”刚说完,突然响起一声凄厉的嚎叫,从黑沉沉的远方闪电一般划入耳际,瞬时一片寂静。 孩子的脸猝然惨白,嘴唇都哆嗦了。 “是野狼!” 接二连三的狼嚎一声接一声,汉子们默不作声,迅速把马牵至火边围成一圈,抽一出雪亮的马刀,炯炯的目光迎视着声音传来的方向。 “别怕,看我们杀狼。”青年站起来,仿佛面对的是一场刺一激的挑战,兴一奋而愉快。 狼的叫一声悠长而刺耳,在空旷的大漠上传得极远,往往随着嚎叫群袭而至,凶猛残狠,奔行如风,足以令胆小者起栗。 可这群风尘仆仆的汉子却全无惧色,无须交谈已分配好了最佳攻防位置,静谧中凝神以待,只听见狼越来越近的尖号。 突而响起极锐的一声狼嚎,一位汉子露一出疑惑,伏一在地上侧耳听了听。 “怎么?”青年沉声喝问。 “有人。”汉子边听边答,神色诧然。“两匹马从那边来,刚才那一声是头狼下令攻击,看来目标不是这里。” 青年静默了一下,淡淡道。“他们运气可真不好。” “是赶夜路的行客?”索普的同情战胜了恐惧,“有没有办法救救他们。” 青年摇摇头坐下。“太远,狼又多,去了只会多送几条人命。” “可是你们有这么多人。”看起来又都很勇武。 说着说着,孩子涨红了脸,“村长说在大漠里生存不易,互相帮忙才能过得好。” “你是个好孩子,村长说的也没错。”青年嘴上夸赞,眼中却是事不关已的冷淡。“可我不能用兄弟们的命去冒险,救毫不相干的人。都知道狼群的厉害,是他们自己不小心,没有在日落前赶到这,怨得了谁。” 孩子憋得没了词句,呆呆的望着漆黑的远方。 狼群的叫一声越来越急,开头说话的汉子越来越凝肃。 “狼群乱一了,看来遇上了硬点子,不知道是哪路人,竟然能同时对付这么多狼。”伏地又听了听,讶异万分。“还护住了马。” 索普听得半懂不懂,却知道对方没有死,不禁露一出了欢颜。 青年的目光愕了一瞬。“你确定没听错?” “绝不会错。”汉子肯定的回答。“马往这边来了。” 确实听得极准,没过多久,远处隐隐绰绰的出现了身影,一前一后的两匹骏马进入了视线。马上的人裹一着白色的蔽巾,驱驰极快,转眼已奔至近前。 “好厉害的控马术。”竟能从狼群环伺中脱身而出。 青年不自觉的站了起来,锐利的目光盯住了马上的人。 狼在马附近跟随,伺机跃动攻击,刚一近身即像被无形的手击中,从半空跌落抽一搐着死去,数量越来越少,渐渐不敢上前。及至看见猎物踏入火光笼罩内,颓然的轻呜,转了几圈,不甘心的去了。 蹄声得得趋近,终于在篝火不远处停下来。马背上的人一跃而下,轻捷的身姿令众多常年与马为伴的汉子心里喝了一采。解一开围在面上的布巾,却是个剑眉星目的少年。 后面的一人平平无奇的下马,身量瘦小,犹不及西域汉子的胸膛之高。一双漆黑的眸子默默打量着火边的一群人。 “抱歉打扰了各位,实在是狼群追的太急。”少年踏前按西域的礼节致歉,清朗的声音全无半点被遇险的紧张。 火边的青年漾出一笑,目光映着火焰益加深沉。“朋友说哪里话,这般高明的身手,竟然能在野狼群中行动自如,真是令人佩服。” 到底是孩子,索普一脸崇拜的凑上去。“你们是怎么做到的?是不是杀了很多狼,要进村歇息吗?” 少年并未因对方是个孩子而轻忽。“不,我们只是路过取些水,不进村子,谢谢。” “进去吧,村长一定当英雄一样欢迎,会准备很多东西招待你们。”索普热心的劝说,极想把刚才所见的好生在伙伴面前炫耀一番。 少年笑了笑,塞过一块银子。“能否替我们向村里买点干粮,随便什么都可以。” 索普望着手心的银块愣了一下,仰起脸点点头,飞快的跑回了村落。 远处的另一人没有走近,径自把马拴在树上,走到湖边掬水洗面,从火边只看见一个朦胧的背影。 “不介意的话一起坐吧。”青年微笑着建议。“反正都是在外的行客,也不讲究,凑和着在火边歇息一下。” “多谢好意,我们习惯了行旅,不必麻烦了。”少年有礼的颔首,对这厢的热情相请客气而坚决的婉拒,走到湖边升起了另一堆火。 确实是老道而娴熟的取火方式,而后又从马上卸下了物件取水煮汤,在地上铺开两卷软毯,动作干净利落,熟练已极。 洗完手脸,瘦小的身形在毯子上坐下,倚着树等水开,一动不动的似已睡着。 两堆篝火遥遥相对,一堆盛大夺目,另一堆比起来小得不值一看,声息也极低,完全被粗汉的喝笑哄压。 一场意外过去,羊肉也烤得火候十足,开始了大肆吃喝,羊皮软袋装的烈酒在一双双手中传递,割肉的小刀在火光中闪亮,西域汉子的吃法是大块朵颐,纵情而尽兴。那边却是安静之极,饮食也极简单,就水咽着粗糙的干粮,并不因肉一香而多望一眼。 “他们吃的什么?”青年似不经意的问晃到身边的索普,递过一块油香的肉。 “肉干和面饼。”索普挠了挠头,不懂对方为什么不升火烤现成的狼肉。 “那个人长什么样?”始终留意着小个子的人,连脸都看不清。 “是说那个小姑娘么?”索普脸有点红的笑了。“长得很好看。” “是个小姑娘?”青年愣了愣。 “和我差不多大,我从没见过那么漂亮的女孩。”想起那张脸,孩子频频望过去,只能看见隐约的火光。“好像雪山仙女一样。” 少年、稚女、荒漠夜行……这样的身手…… 青年思索片刻,提起半片烤好的羊走了过去。 “光吃干粮太难受了吧,出门就是朋友,请尝尝我们的手艺。” 少年站起来接了过去,也不推辞。 “多谢朋友,没什么可以回报,只有心意相祝了。” 青年微笑,目光掠过稍远处坐着的另一人,为对方的稚一嫩所惊讶。“你们这个年纪,怎么会夜行大漠,没有其他同伴么?” “就我们两人。” “这样怎么放心,荒漠危险难测,又有狼群又有横匪,要去哪?或者与我们同行一段?”青年出言责备,仿佛好意的劝诫。 “我们去姑墨找舅舅,这条路是走惯了的,不必麻烦各位了。” “你们是姑墨人?”青年的眼光打了个转,“是……兄妹?”相处的情形……并不像。 “那是我家小一姐。”少年纠正。“家里出了点事,由我护送着去姑墨。” “你们从哪里来?” “敦煌。”少年答得很流畅。“尊驾要去?” “我们是行走的商人,经常在各国之间转悠。”青年爽朗的一笑,又寒喧了几句,客气的告别转回了营地。 火堆旁的大汉好奇的凑近,“主上,没什么问题吧?” “暂时看不出。” “会不会……最近不是说那边有人来?”没说出口,都心知所指何方。 “怎么可能,要是也不会带个这么小的女孩,那不累赘么。”一名汉子否定。 “你忘了?几年一前在莎车殿上杀一人的是一个十来岁的孩子,据说长得相当出色。”青年冷冷的提醒。“说不定是同一个。” 同伴语塞,仍认为不可能。“那是三年一前的事了,年纪又对不上。” 青年静了半晌。“明天留神看他们往哪里去,真要去姑墨也就罢了,要是往龟兹……”一抹阴狠的厉色掠过。 “往龟兹就让他们尝尝我们的手段。”众人心领神会。 “正好把那丫头捉来仔细瞧瞧,仙女到底长什么样。” 望着火边入睡的模糊身影,一阵哄笑响起,夹杂着粗俗不堪的玩笑。 左近的沙丘无声无息的滑落了一缕细尘,一双暗处的眸子微闪,悄然隐去。 姑墨 不能怪手下谨慎不足。 当翌日清晨,远处的宿地已空无一人,趁夜而来的两人黎明即已出发,值夜的人叫醒了斥候跟缀其后,证实了对方确实往姑墨而去。 脚边丢着一具大漠拾回的狼尸,狼皮完好无损,死因仅是一枚小小的石子,由眼眶穿入了狼头,一击毙命。不到二十的少年,精准犀利的手法……那两个人……青年默默思索,心下涌起了层层阴霾。 倘若真是天山上的来客,去姑墨意欲何为?姑墨实力远逊于龟兹,迟早成为囊中物,即使有异动也只会带来更好的寻战借口,反而是求之不得。 久已厌倦受人箝制的境地,一旦登上王一位,他绝不会给魔教半分勒索的机会。目前龟兹上下对天山怨愤非议,正是摆脱支配的绝好机遇。 只是……昨夜的一场偶然……究竟会带来什么?不欲贸然对上摸不清来历的对手,选择了监一视观望,会不会是一种失误。望着起伏连绵的沙丘,第一次有了不确定。 姑墨的国相是个中年男子。 沉稳而老练,不卑不亢的问候突然而至的魔教使者。几番客套寒喧,终于切入正题。 “敢问尊使亲至姑墨有何贵干。” “略有小事,尚需仰仗国相大人襄助。”迦夜双手递上一封礼单,“这是敝教对姑墨的一点问候,请务必相信我们此来之诚。” “尊使何须多礼,若是能力所及,本相自当尽力。”看着礼单上列出的种种珍宝,稳重的国相亦不禁讶异,如此重礼由魔教送出,真个是闻所未闻。 “不知是何种事端令尊使烦恼。” 一旁的粗豪男子插口,“但愿不是如龟兹国一般要取重臣的性命。” 尖锐的话语令众人色变。 “这位是狼干一将军?”迦夜淡淡的微笑,对姑墨的重臣了若指掌,并不意外有人出言不逊。“将军是性一情中人,直言快语。近日听闻龟兹练军甚严,意有所指,万一战事袭疆,不知将军可有良策?” 粗一壮的汉子一挺胸膛,豪气勃一发。 “若是龟兹胆敢来犯,姑墨必将严阵以待,教他有来无回。” 迦夜礼貌性的笑了笑。“如此真是上佳,据闻赤术领军颇有心得,用兵诡异多变,曾与将军数度交手。今见将军胸有成竹,想来必定已摸索出应对战法?” 狼干登时语塞,脸膛涨得通红。 室中人皆知数次战事均是姑墨退败,哪还说得出大话。 国相轻咳一声,打破了尴尬。 “姑墨国小,不比龟兹之盛,尊使想来也有所闻。但国有国威,纵使力不能胜,战事临头也不会退缩,多谢尊使关切。” “国相过谦了,姑墨慷慨勇毅坚拒龟兹之侵,本教一向佩服。”迦夜垂睫浅笑,“不过在下曾闻得流言,说姑墨今年收成不佳,又有马贼劫掠于外,往来商队皆遭洗夺,财赋大减,若是龟兹此时入侵……” 吐出的一句句话字字诛心,连国相都禁不住变了颜色。 “阁下这般话语究竟是何用意。”狼干厉声质问。“莫非是专程远道来嘲讽姑墨?” “将军哪里话,本教历来与姑墨交好,焉有幸灾乐祸之理。”迦夜脸色一肃,关切而郑重。“赤术练兵,意图趁姑墨灾患之机入侵,借战功而赢王嗣之位,贵国尚需及早设防。” “形势逼人,敝国也并非不知,只是……”静默了半晌,国相叹了一声。“尊使如此了解,可有良方赐教?” 对方的气势低弱下来,迦夜不疾不缓的开口。 “良方倒不敢说。龟兹之威首在赤术,若能除掉赤术兵权,断其继位之路,龟兹必定以自守为主,数年内决不会擅动刀兵,姑墨可望安亦。” “这谁不知道,若不是赤术,怕他个鸟。”狼干忍不住说了粗话。“莫非尊使看在姑墨年年岁贡的份上,愿意为敝国去此大患?” “两国之间,刺杀未免小气了,况且一旦激怒龟兹反而连累了贵国,迦夜万不敢当此罪人。” 她轻易推脱,狼干憋得面孔扭曲,险些破口大骂。谁不知道魔教以刺杀之风震慑西域,现在却说手段不够光一明,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不过消除赤术之威胁,倒是借将军之力即可。”笑看狼干怒气难抑的脸,迦夜话锋忽转,众人一时呆愣,好一会国相才能言声。 “敢问尊使何意?” 十五日后。 姑墨大军集结,征伐龟兹。 大军开拔,战旗飞扬,成千上万一人所组成的队伍连绵极远,刀枪阵列之间,谁也不曾注意有两个年轻的身影。 以灰色的大氅裹一住了全身,迦夜策马随在大帐左右。 行军数日,终于到了龟兹姑墨交界处。 闻得异动的赤术在国境对面严阵以待,两军大营的灯火遥遥可见。甚至能听见隐约号令鸣嘀之声。 月光映着铁甲,反射着金属的冷冷寒光。 “这是我第一次参与行军,滋味倒也新鲜。”迦夜凝望着夜幕下的营地,无数的帐篷灯影摇摇,偶尔传来金柝之声,与天上繁星相映,显出异样的静。 小小的唇畔呵出朦朦的白雾,眸子星光般璀灿。他没有看营地,上前为她多加了一件披风。时近中秋,风已开始裹挟着雪意。“殊影。” “嗯。” “你说,这样的手段会不会太狠?” 迦夜鲜少问出这种话,他愣了一瞬,非正面的回答。 “没有别的办法。” 无论是什么理由,教王都不会容许失败。雅丽丝是什么人无关紧要,教王也不在乎麻烦因何而起,一概丢给执一政的下属去计量。高高在上的俯瞰各类勾一心一斗一角正是上一位者的乐趣之一。 不管是过去放任左右使暗斗,抑或今日纵容雅丽丝擅权,皆是教王随心游戏的棋局,没有推诿抗辩的余地,无一能者自然会被毫不留情的淘汰,这些年他已经看得很清楚。 迦夜轻笑起来,泛起一抹淡嘲。“你说的对,没有别的选择。” 赤术想要一场战争,就给他这个机会。但争战的结果或许会出乎龟兹王子的预料。 “赢的人才有资格生存,不管是他们……还是我们。” 低微的活语渺不可闻,她伸出细白的指,迎接半夜翩然而落的雪,碎小的雪星停在黑发长睫,宛如梦中的玉人,不染尘烟。 战争持续了半个月。 死伤无数。 姑墨在战阵方面本就不是赫术的对手,仅是勉强苦撑。 最终开始和谈,这也是算计好的结果。 迦夜静静一坐在中军大帐,等候谈判回来的狼干。未已,一身甲胄的将军带着寒气掀帘而入。 “将军此去可还顺利?”狼干的脸色极其难看,这一点不难理解,作为一个败军之将参与和谈,本就不是件令人愉快的事。 “照你说的办了。”他粗声粗气的回答,手中的头盔抛到案上,铿然一响。“狼干是个老粗,不懂打仗就是打仗,非要搞些阴一谋诡一计曲里拐弯的东西。” “微末之计,让将军见笑了。”迦夜仿佛未曾听出不满。 狼干本性粗旷,按不下意气,还是脱口。“这种下三滥的伎俩实在不上台面,要不是国相嘱咐,我……” “将军耿直,自然看不上这种把戏。不过敌强我弱,暂请权且忍耐。” “认输也就算了,还要看对方的脸色赔款求和。姑墨的名声丢脸到家,迟早沦为各国的笑柄。”从未有此奇辱,粗旷的将军怒意难平。 “忍一时之辱,成后世之功,将军必能斟酎长短轻重。” “难道就没有别的办法?就算赤术小儿张一狂棘手,用这种招数也太……”狼干鄙薄的斥语。“唯有魔教才想得出。” 迦夜仍在微笑,眼神聚如针一刺。 “将军此言差矣,赤术以士卒充作马贼侵扰姑墨的手段,可是连迦夜也自叹弗如。” “你是说那马贼是龟兹所为?”环眼瞪如铜铃,呆了片刻,不置信的干笑起来。“何以见得,休要信口开河。” “其行如电,其迹如迷,飘忽莫测,追之不及。”迦夜冷冷的扬眉,“在将军看来像普通贼人么?” “也不能就此证明是龟兹所为。”狼干惊疑不定。 “姑墨精锐部一队屡次清剿均一无所获的马贼,所做的一切都旨在阻断入城商旅,且甘冒奇险仅在特定的地域活动,将军就不曾怀疑过缘由?恐怕国相心中也有疑虑,苦无据不便擅言罢了。” 纤白的手紧了紧披风,临出门前又回首,清冷的语声不掩讽意。“兵者诡道,战阵未开先出杀着,沙场多年,将军连这点道理都想不明白?” 朔风卷着雪袭入帐内。 瞪着摇摆晃动的帐帘,威猛的将军愣在当堂。 清歌 回到居住的营帐,迦夜卸下厚重的披风,着手收拾行装。 “现在就走?”他默默的置拢物件,打点包袱。 “时间紧迫,得赶去龟兹督办细节。” “是否告诉狼干那批马贼补充食水的地点?” “以你之见?”她没有正面回答,随口反问。 “还是算了,那批人令行禁止,训练有素,狼干对付不了。” 他清楚的记得,那些大汉的打扮像寻常商队,却剽悍勇猛,警惕极强,起行坐立皆有武夫的利落。若不是行往姑墨,一定会遇上对方的截杀。“我查过他们的马,修剪和行囊绑扎的手法与龟兹人如出一辄,必定是军一队改扮。过来攀谈的是首领,所有人都在看他眼色行一事,分羊的时候把羊脸和最好的部分给了他。” “你倒探得很细。”迦夜淡笑一下,略为称许。 那个年青人气质尊贵,行一事谨细,必定是龟兹上层人物。有这样的人率队劫掠,岂是庸常的主帅所能应付。 “本来我还未能确定是赤术的暗策,直到恰好撞见。”她摇了摇头。“凭狼干的脑子,再过一百年也赢不了。” “赤术的计谋倒是很有效,加上天灾,姑墨简直焦头烂额。” “天灾。”她轻哼一声,合上玉匣,将读后的情报一一烧掉。“那算什么天灾,说来同样是人一祸。” 他一时错愕。“这是刚才密报里写的?” “发生的时间有些怪异,我让密使详细的探查了一番。”迦夜简单的归略。“姑墨本以胡麻为主要种植,此地的气候适宜生长,产量甚丰,成色也冠于西域诸国之上,商客云集多为于此。这两年忽然出现了许多疏勒商人,重金求一购石榴,说是贩往中原可获数倍暴利。百一姓纷纷改种,斥重资购入石榴种子。及至收成,求一购者绝迹无踪,大批石榴无人采买白白烂掉,无数人因此穷厄困顿,一厥不振,举国生计急剧恶化,各处乱象频生。” 言毕,她冷笑了一声。“看来是寻常商贩之事,却关乎大局成败。战事未起之时令敌自困,若真是赤术继掌大一权,不出数年,姑墨万无幸理。” “龟兹与疏勒何时达成了联一盟。” “这也是我想知道的。”静静的看着信纸一点点一化为灰烬,火苗低弱下去。“几度事一件都与疏勒有关,将来必成大患。” “想是两国达成了协议,合力瓜分姑墨。” “以疏勒切入的程度来看,大抵如此。” “国相大概也猜出了端倪。” “猜出又如何。”迦夜轻嗤一声。“难道还能指望那个有勇无谋的将军主动出击?若非我们替他谋划,早就一败涂地。” 数日内几度压下了狼干出击挑战的冲动,改以利一用地形迂回拖延为主。否则在赤术的百般诱战下,这位好战的将军不上当才是奇迹。 “国相也是无一能为力,谁教外戚势大,国主唯亲是用。”他并无多少同情。“要不是我们上一门献策鼓动,姑墨哪有勇气挑一起战事。”就连这回十拿九稳的战策,都是以重金贿一赂后宫及内侍才得以说服国主,当然,其间还加上了魔教的煞名威慑之力。 “这次算是姑墨运气好,否则赤术踏着他们的尸骨登上龟兹王一位已成定局。”她摊开五指,凝视着掌心的纹路,“只怪他野心太盛,羽翼未丰时主动招惹了教王。” 背起行囊,他低声征询。“走前可需知会狼干?” “没必要。”迦夜抬起头,黑眸在跳动的营火中闪闪生光。 “局已经布好,我们只剩收场。” 轻装简骑的两人悄然离营,策马奔向龟兹。 谨慎的绕过双方大营,避过了哨兵斥候,夜色是最好的掩护。 当晨光透出天际,奔驰了一夜的两人缓下丝辔。天空似隐约浮了一层厚厚的灰,日色昏黄,迥异于往日的清朗。 迦夜仰首探望良久,脸色越来越沉重。马儿也似感受到不详,不停的喷鼻,浮燥难安。奇异的天象令人纠结,他凝望了一阵,脑中闪出一种可能,不由神色剧变。 俩人对望一眼,不约而同的打马狂奔。 健马四蹄腾空,拼尽了全力飞驰,口角涌一出了白沫,终于在剧变来临前夕闯进了一处遗弃的废墟。 远处的天际腾起一股细细的黄沙,天地变成了一片暗黄。 废墟周围有枯死的树林,或许曾是个小小的绿州,现在已化为一片砂黄。房屋还算坚固,小半都埋在了黄沙以下,马也被牵了进来,在恐怖的异象中不断发一抖,浑身湿一淋一淋的喘气,大漠中令人恐惧的沙暴渐渐显示出威力。 风厮吼起来,卷起了漫天的沙尘,凄厉而尖锐,像是恶一魔的呼号。大地在颤一动,小小的屋宇仿佛抵不住重压,入口不断有沙粒卷入,不久已积成小堆。四周漆黑如墨,俩人背抵着风吹不到的墙壁,静静的等灾患过去。 风一直刮。 他站起身,从隔室压塌的一角房梁上截下一段木头,劈成细柴引火,温暖的火苗跳动了几下,室内终于有了光。迦夜从马上翻出薄毯,掷给他简单的食水,就着火光默默吞咽。生死一线的紧张感过去,剩下无边的疲惫。 一天一夜之后,呼啸的厉风逐步停息。天空湛蓝而晴朗,没有一丝云彩。周围的沙丘完全换了形状,全凭着经验寻找方位。 马死了一匹,为了抢救剩下的马,又用掉了储备的食水,不得不被一迫折返补充水源。 荒漠里唯一的马。 僵立了很久,迦夜终于翻身上马,揽住他的腰。 身后的重量很轻,几乎不觉。清冷的香气在鼻端萦绕不去。 近在咫尺的距离,仿佛可以感觉到呼吸拂动,他不自觉的挺一直,背心微微发烫。 浪费了数日,不过走了百里。 眼前出现了村庄的轮廓。 他策马驰近,身后的迦夜被挡住看不见景象,突然开口。 “前方有血一腥气。” 飘来的风中挟着浓重的血一腥,村子空前的寂静,他一手执剑,小心的驱近。 一具具倒伏的人一体横七竖八,在屋内,窗沿,井边,大路……放眼望去,竟无一个活人。 鲜血干涸成紫黑色,残破的幌子在风中飘荡。焚烧过后的村庄满目疮痍,历历死者相摞。 粗劣的衣料,恐惧的神情,普通的村一民遇袭时的仓惶显而易见,随处可见妇女被撕一开衣服凌一辱后的惨景,巨大而翻裂的创口昭示出无情的屠一杀。 默默牵马走在遍地狼籍中,脚下踢到了一面软一软的战旗。姑墨国的标志赫然入目,火焰般炙痛了双眼。 龟兹边境的小村落,不可避免的被战事牵累。在姑默大军未曾后撤的时期,这里成为了劫掠对象之一。 迦夜的脸很白,没有一丝表情,黑瞳如墨一般深晦。 是他们挑一起的战争,他们的罪。 无法回避的罪衍赤一裸裸的呈现。 不容逃遁。 死一般的寂静,唯有身畔的骏马哧哧呼气。 村落的正中是屠一杀最集中的地方。 一个十余岁的孩子跪在尸体堆中僵硬如石。呼吸仍在,痴一呆若木偶,被惨一剧吓得神一智崩溃。这张脸曾经羞怯的笑,递过面饼和肉干,朴实的退回多余的银子。 整个村子,唯一剩下的人。怕也活不了多久。 看了一眼他做出判断。这类丧失神一智的人在战奴营并不罕见,瞬间刺一激过大,很难回一复正常,多发生在初入营的新人身上。 迦夜从身边走过,一步步接近那个木立不动的孩子。 他的心一紧,剧烈的跳起来,待要脱口让她止步,已经来不及。 一只小小的,白生生的手举起来。 蒙住了孩子的眼睛。 静得令人窒一息的村庄,忽然有歌声响起。 清越的歌声穿透了一切。 如泉水漱过玉石,在山林草泽奔流;如枯骨下长满了芳草,开出了摇曳的春花;如云开雾散,雨过天青;如冰消雪融,大地重归;如藤曼蜿延,援引向上,绽出新生的嫩芽。如世间一切不可言说,无可挽回的事物消逝轮回,生生不息。 道尽了生之欢一悦,死之静穆。 安抚着亡者的灵魂,平复着生者的哀凄。 奇异的曲调,陌生的歌谣,听不懂字句,却温暖得让人落泪。 歌声在废墟中回荡,散播四方。 许久,低低的啜泣响起,渐渐大起来。 痴立的孩子号啕痛哭,大滴大滴的眼泪自迦夜的掌中淌下,滚落尘埃。倾尽了所有痛苦,从混沌无觉中复苏。 从未听过迦夜唱歌。可当她合上双眼,歌声便如洗净灵魂的素手抚过心头。 长睫微阖,眉目低垂。黑发披落双颊,苍白的素颜静如祭者。 他愣愣的望着她,中止了一切思维。 歌声持续了很久,直到哭声逐渐低落。 迦夜睁开眼,幽黑的眸子望向他的身后。 一列剽悍的战队不知何时出现,马上的士兵呆呆的看着两人。领头的青年英挺锐气,一身甲胄,极是眼熟,惊异的目光不曾离开过迦夜。 他悄悄握住剑柄。 龟兹骑兵的盔甲锃亮,在日影中不容错辩。 放开了捂在孩子眼上的手,迦夜默默的看了片刻,转身离开了尸骸狼籍的村庄。多数人的视线仍在跟着她,有三两个人下马检一视着孩子的情况,他在远处回望,无形的松了口气。 蜚语 离开了村庄,迦夜一直沉默。 唯一幸存的孩子,交到了同族人手中,应该无恙。 那一村人,与被他们亲手所杀并无二致。 纸上筹划,精密计量,现实中化为鲜活的人命,毁灭的村落。 假如他们不曾干预,相似的场景或许会出现在姑墨。赤术同样不会对敌人有任何怜悯。但这样的理由,无法自赎。 只为了冰冷的利益,让无辜者鲜血横流。 他想在恶一魔掌中生存下来,却让自己也变成了恶一魔。 日夜兼程的踏入龟兹,自鄙自厌的感觉挥之不去,充斥着每一根神一经。 迦夜秘密召见了驻留龟兹的魔教暗探,公布了策动细节。 局势,渐渐朝着他们预设的方向转变。 三日内,谣言四起,传闻赤术王子为了夺嗣与姑墨人勾结。 五日内,风传姑墨的破格出击和无一能战败别有隐情。 七日内,王廷爆出秘闻,在阵前督战的近臣快马传回了赤术与姑墨勾结的密信。 十日内,龟兹王下令查抄被刺身亡的左大臣私宅,找到了与姑墨往来的铁证。 十二日,赤术回国,迎接他的是百一姓的唾骂和龟兹王的震怒。 辉煌骄人的战绩被视为处心积虑的诡谋。 人们似乎忘了他过去的功勋,都在私下传议他让亲舅私通姑墨,蓄谋夺嫡,以便独揽军一权,阵前媾合。 数日之间,呼声极高的王子身败名裂,百口莫辩。 人心的天平全数倾向了他的兄弟,侧妃所出的幼子。 迦夜淡抿着茶。 听着茶肆里的平民口沫横飞的鄙责赤术,市井里充盈着期盼国王重责王子的快一意。 “殊影,你看。”她的声音仍然平淡。 “毁掉一个人的名誉,是多么容易。” “赤术永远失去了名正言顺继位的可能。”他并不愉快的道出结果,这本是他们多方筹划的场面。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真残一忍,对不对。”她一根根屈起手指,像在梳理心底的情绪。“没有别的选择,你知,我知。” 他紧紧抿住唇,不发一语。 是的,他没有别的选择,可是她有。 她本可以离开魔教,放弃为一虎一作一伥的生活,像绯钦一样远扬,何处不可留。偏偏自甘陷于污淖,他始终难以理解。 “人轻信、愚昧、嗜血、冲动。”她轻轻吐出话语,眼睛仍望着街市。“发现一个英雄与自己所预期的不同,便愤然作色,欲除之而后快,沉浸在被骗的愤怒中无法释怀,只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事。” “我不过是伪一造了一封密信,由狼干传给了倒向侧妃的近臣,其他的,都是真一实。” 交战是真,和谈是真,赤术的舅舅通敌是真,然而这些真一实加在一起,混以别有用心的说辞,有一意无意的模糊,诱导出的答一案足以毁掉一个人。 流言令智者迷惑,愚者深信,在高涨的惩戒之声前,谁还有勇气与众人相悖,去探究不一样的真一相。 她轻轻叹了口气,近乎厌倦。 “明天我们谒见龟兹王。” 既然被杀的左大臣是通敌叛臣,重要性自然也大大降低。强一硬派的赤术倒一台,侧妃及小王子的地位瞬时倍增,与教中继续交好便成为龟兹首选。 大门,再度打开。 以无数的生命为代价。 谒见十分顺利。 伴在龟兹王身边的侧妃笑容灿烂,紧抱着怀中的幼子。 小王子不过八岁,蒙懂天真,赖在母亲身上撒娇作痴。 一枚再适合不过的棋子,供教王将强大的龟兹操控自如。 迦夜执礼如仪,将致歉与交好之意表现的得体大方。谒见完毕,他们随着内侍的引导走出。 稍后即可回转天山,迦夜仿佛也放松了一点。 廊前走过几个步履匆匆的人,忽然在看见她的一瞬定住。 “你是……” “禀大王子殿下,此乃魔教尊使,刚刚见过陛下。”内侍恭敬的回报,眼中却满是对图谋篡位者的不屑。 “魔教……尊使……?” “魔教……” “……魔教……” 男子喃喃的反复念诵,声音渐渐喑哑。 “……原来……如此……” 听着越来越奇异的话语,他心头剧震。 谁会想到。 马队的首领,那个英挺深沉的青年,竟然是赤术王子。 迦夜的脸白如纸,姿一势不易觉察的变换了下,他知道她已在全神戒备。 “你是魔教的使者。”赤术终于说出一句完整的话,直直的盯着迦夜,瞳孔仿佛在燃一烧。“尊使前日在战境出现,又匆匆赶至龟兹。” “想来真是一路辛苦。”男子的话里有浓浓的讥讽。额上青筋隐现,极力抑制住杀一人的冲动,俯身逼视着瘦小的女孩。 “为了我赤术一人,何其有幸。” “王子……过谦了。”迦夜镇定下来,回望对方。“早闻殿下是龟兹栋梁,本教怎敢小视。” 男子蓦然爆出一阵大笑,无限愤怒不甘。惊得内侍都退开了几步, “好一个魔教,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西域诸国尽在掌中,委实令赤术叹服,败在这样的对手之下,夫复何言。” “殿下豪迈慷慨,迦夜佩服。”她毫无表情的说着客套辞令。 “那个孩子?也是你的计谋之一?” 静了许久,迦夜极慢的回答。“那是村里的幸存者,与本教无关,殿下一查即知。” “能得到尊使垂注,怎会是无关之人,赤术确该仔细彻查。” 苍白的脸激红,她挺一直背脊仰视,第一次呈现出如刀的尖锐。 “那孩子是龟兹人,我仅是路过。殿下若是男人,就别拿自己的同族来惩敌。” 男子瞬间失去了理智,低吼一声,手指已将扼住细颈。 一线寒光闪过,而后才有出鞘的轻响。 赤术踉跄退后,颊上一道伤口缓缓渗出鲜血,一直不言不动的俊美少年执剑护在迦夜身前,冷冷的看着他。 “请殿下冷静,勿要失了礼数。”冰寒的话语隐然威胁。 身后的女孩眉目都不曾动一下,淡淡的瞥了一眼径自而去。 对峙了半晌,少年收剑紧随其后,留下各色异样的目光。 “是我失算了。”拢起宽袖,迦夜秀眉紧蹙。 “赤术知道也改变不了什么。”他静默了半晌。“那个孩子的命运不是我们所能掌握。” 就算时光倒流又能如何。 带回天山?只会让战奴营里多一条冤一魂。留在村落?根本不可能存活。迦夜当时已经做了最好的选择……如果那个人不是赤术,如果不是出宫时乍然遇见,让身处困境的王子瞬间想通了事情的因果…… 她深深的叹息。不知到底算什么样的运气,竟然三度遇上了此行暗算的目标。 “或许我不该激怒他。” “与此无关。” “说的对,他想杀我可不是因为那一句话。” 是对她所做的林林总总,无法控一制的恨意,从心高气傲的王室骄子变为卖一国谋利的罪人,千夫所指,万一人斥骂,唾手可得的一切化为梦幻泡影,怎可能不恨。 风有些冷,她抱紧了双臂。 “收拾东西吧,明日回一教。” “龟兹王的宴请安排和官一员会面?”他并不意外。 “推了它。”迦夜意兴阑珊。“随你找什么借口。” “赤术未必会善罢甘休。” 她点点头,认同他的推断。“肯定安排人在路上截杀。” “等一阵再走会较为稳妥,不出十日,龟兹王自会剥其军一权,禁足于宫一内。”短期回程遇袭的可能性太大,他不甚赞同。 “不错,可惜我不想拖延。”迦夜垂下睫,掩住了眸光,“必须尽快出发,赶回天山。” “未免冒险。” “势在必行。” “理由是?”迦夜的意志相当坚决,他疑惑不解。 “出行时间比我预计的长得多,雅丽丝在教内,还是早日回山的好。”沉默半晌,她给了个答一案。 “她……”不用问,这般暗间落入教王手中,必定是凄惨无比。教中有千百种方法让人生不如死。 大概是想到了同一处,迦夜也不再出声。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唯一庆幸的不过是今日尚安,孰知明日如何。 入彀 眨了眨眼,平时轻而易举的动作变得十分艰难。 额角抽痛,连带身一体沉重无比。 勉强睁开眼,一切变得忽近忽远,模糊不已,良久才转为清晰的影像。 阴暗的室内,壁上的油灯映出微弱的光,随着火苗跳跃明灭不定。 四壁都是坚一硬的巨石所砌,中间生有一个半人高的火盆,炭火正炽,插着几根粗励的铁条,墙上挂着数种刑一具,也许是年久,沾着不少脏污,颜色暗沉。 一个小小的身影被悬吊在空中,零乱的长发散落下来,一动不动。 那是……迦夜! 一念及此,立刻想跳起来,手脚立时拉紧。冰冷的镣一铐锁住了四肢,将他固定在室内一角。手足挣动之际完全使不出力,只听见铁链拖动的哗响。 他大口喘息,回忆着此前的印象。 明明……一切都很顺利,怎么会突然至此。 龟兹国主的侧妃,密召他们入宫。迦夜虽不耐,仍是随着宣召的马车去了。 内侍将他们引至一间极安静的花厅。 侧妃迟迟未至,迦夜刚抿了半口茶,猝然色变。 “走!” 腾身而起的时候已来不及。 轧轧的机一构声忽起,门窗瞬时落下了坚厚的铁板,封闭了所有出入的途径。迦夜的短剑仅在板上留下了一道浅痕。 他展动身形,飞上横梁,彩绘精描的藻井下居然是精钢为顶,看似普通的粉壁内里是极厚的青石,门窗闭锁,便成了一个坚固无比的牢一笼。 “百炼钢,销金石……” 连连斩了几剑,除了印痕略深以外徒劳无功,迦夜恨恨的低咒。 “好一个赤术。” 敢冒大不韪在深宫里直接下手,看来是完全不顾后果。明知无用,他仍提起摊在一旁的内侍逼问。“机一关在哪里!” 内侍抖成一团,脸如土色,只听见牙齿嗑嗑直响。 “说!” 雪亮的长剑架在颈上,割破了一层浮皮,内侍勉强挤出声音。 “回……回……尊使……小……小人不知……” “说清楚!” “此……此地……此地只能从外部打开……小人……实在……” “这是什么地方。”确定没有出路,迦夜趋近冷冷的探问。 “……这……这里……恐怕……恐怕是先代……国主擒凶平乱的……困龙阁……小人……小人也不清楚,只是受命……带二位尊使过来……等候……”感觉喉间的压力越来越重,寒气逼人,内侍抖如筛糠,眼泪霎时流下来,若不是被拎着,必定已瘫在地上。 百余年一前的龟兹前曾有一名位高权重的武将,作一恶多端,擅杀朝臣,因其执掌兵权又膂力过人,国主都奈何不得。最终采纳了谋士的建议,趁其领兵在外,以秘法打造了一座绝境之室,方才将其诱入擒下处死。此后因其室空悬无用,多年来传闻已被废弃拆解,成为王室密辛,来往内侍近卫无数,谁也不曾想到一间普通花厅藏有这般玄机。 听完了内侍语不成声的讲述,两人对望一眼,俱看到了绝望之色。 寂静的室内,只听见内侍的抽泣。 他的手心遍布冷汗,迦夜强自镇定下来思索了半晌,忽然扬声。 “赤术。” “我知道你在听。” “你想报复,就当面划下道,要杀要剐我都接着。” “堂堂一国王子,连出头露面的勇气都没有?” “别让我小瞧了你们龟兹人。” 话音在密闭的空间里回荡,一切静得可怕。 没过多久,忽然有咝咝的声音传出,有如无形的溪流蜒伸,鼻端闻到一股奇异的甜香。屏息良久全无动静,龟息法也有其局限,眼神渐渐焕散起来,不可遏制的坠入沉沉的黑一暗。 再度醒来,即已如此。 长发动了一下,迦夜也醒了过来,用了一点时间确定自己的处境。 粗重的铁链自腰间缚住了双臂,将整个人吊在半空,束缚的气血不畅,素白的脸涨红,乍看倒像是女儿羞涩之态。 这个姿一势要比他难受得多。 迦夜一语不发,不知吊了多久,终于听见门外传来脚步声。 她抬起脸,迅速丢过一个眼色。 走进来的果然是赤术。 脸上犹挂着微笑,看上去心情极佳。身后的几个侍从自动散开,将壁上的灯拔得通明。 “此间密室专为尊使所设,可觉尚好?” 迦夜没有回答,赤术踱至她跟前,殷勤探问。 “可是有些头痛?青珈散的药力是重了些,敝国不擅武力,若非如此怕留不住尊使。” “青珈散……”迦夜的声音微沙,异于平日的清冷。“殿下真是看得起,居然用了这么珍贵的药。” “对魔教的专使,自然不能吝啬。”赤术看着她的脸,相当愉悦。“虽说青珈散足以让人散功乏力,但对你……我还是小心一点的好。” “心如罗刹笑杀一人……四使中专掌三十六国的雪使,迦夜。” 他一字字揭破,扬眉冷问。“你可还记得此人?” 迦夜抬首看了看他所指的一名护卫,眼皮蓦的一跳。 “沙瓦里?” “想不到雪使还记得自己曾经杀过的人。”赤术轻轻鼓掌。“听说你因莎车一役荣升四使之列,容貌竟分毫未变,倒真像妖魔之身。劳动雪使下山的机会寥寥无已,赤术实在荣幸之至。” 她的脸微微发青,却没有问。 满目仇一恨的人踏前一步,言语充满了怨毒,恨不得将她拆解入腹。 “当年在我面前一剑斩下了他的头,可曾想过你也有今天。”男人狠狠的咒骂,“像你这样的妖魔,不用困龙牢如何擒得住。” “你……是他的兄弟?” “我是沙瓦那,他是我孪生兄长,我们一同出使莎车,却……”男人恨恨的咬住了牙,咯咯直响。殿前的一幕有如恶一梦,数年来无日惑忘。 “难得请到上一位魔使,该如何款待?”赤术不无恶意的挑问。“把你的头呈给天山?出师未捷身先死,教王想必也会意外吧。” “殿下果真不为将来考虑?”腰间勒得太紧,她呼吸不畅,嘴唇微微泛紫。 “将来?我以为尊使已经替我解决了一切。” “我不过是断了一时之路,殿下要自己葬送一世之路么。” “恕我愚昧。”他很有耐心的询问。“以你所为,难道我尚有前途可言?” 她低低的喘了几口气。 “你杀了我,魔教自有更厉害的人接手。丧使之仇岂容善了,殿下不顾惜自己,难道也不为陛下想想?” “眼下一身背污名成为众矢之的,仅是过眼云烟,以殿下的地位声势绝不致一死。忍过一时,事后寻机与疏勒交好借兵,不出几年即可吞并姑墨,再逼使狼干道出教中设局,洗脱冤一屈,龟兹的王一位便成囊中之物……” 密室静如墓穴,细弱的声音低诉,久悬让气息不稳,时而杂着轻一喘。惊心动魄的王一权翻覆被她说来易如反掌。“我不过阻隔数年,殿下若是激于义愤处置失当,必自酿终身之憾。” 静了半晌,赤术若有所思,看她的目光也变了些。 “果然是智计百出,输在你手上倒也不冤。” “殿下若是只为解气,重笞迦夜也无妨,迦夜自知有愧于殿下受之无怨,但若是毁形伤骸绝命于龟兹……恐怕是铜兵铁阵也难挡教王敕一令。” “好心计,好辞锋。”他颔首赞赏,剑眉微轩。“前一刻我还恨不能将你挫骨扬灰,现下却心有戚戚,一介女子能有如此本领,我还是首见。” 听着夸奖,她的心却沉了下去。 赤术深沉多智,这些道理,他冷静下来必能想到。但在内苑使困龙阁擅捕魔教使者,无异于往龟兹王的怒火上添了一桶沸油,事发后下场堪虞。换成一不做二一不休的毁尸灭迹倒来得更合算。言语能打动他的毕竟有限。 报复 “像你这样的人,杀了确实有点可惜。”他挑一起秀小的下颔,观察着她的脸,粗糙的指肚微微摩过粉一颊,停在柔一嫩的唇。 “我改变主意了,不杀你,留在身边做女一奴如何。” 她极力忍住别开脸的欲一望。“只怕殿下消受不起。” “那倒是。”他没有发一怒,认同的点点头。“纵然拔了刺还是太危险,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要了我的命。” “杀之不详。可你害我至此,总得给点惩罚。”他踱开几步,拾起丢在一旁的短剑,剑在暗室仍泛着清光,寒意侵人。 伸指一弹,轻亮的龙吟在密室回荡,久久不绝。 “用你的剑在脸上刻点记号,可好?”寒芒逼至眉睫,剑锋缓缓的自额际比过。 “能令殿下消气,随意刻划又有何妨。”迦夜镇定如常,对咫尺间的威胁全不在意。 “雪使当真不为所动?我都觉得如此容颜毁了甚是可惜。”倒不是说笑,赤术的眼中确有惋惜之意,剑却直直划落下来。 颊上寒气一凛,迦夜眼睛都没眨一下。 “殿下!” 再忍不住,顾不得迦夜的禁一令,被缚在壁角的少年扬声,止住了赤术的手。 “密信是我所拟,字迹是我所摹,印章也是我仿制刻好。殿下若要惩处,我首当其冲,甘愿承受,勿要对一介女流动一刑。” “殊影!”虽是厉喝,却因气息衰竭而减了力道,迦夜禁不住呛咳起来。 赤术走到他身前,剑尖托起下颔,直指咽喉。 “你不说我还真是忘了昨日的一剑之仇。”唇边泛起一丝冷笑,脚狠狠踩住右手腕,几乎听到骨头裂响。 冷汗瞬时从额上渗出,少年苍白了脸一语不发。 “原来那封密信是你所造,我该怎么赏你?” 话音未落,剑尖叮的一响,清亮的剑身透过掌心深深刺入地面,生生将右手钉在了地上。 一阵咳呛过后,迦夜终于能开口说话。 “殿下实在是……失当,他是我的影卫,凡事都听命于我,仅仅是一具傀儡……不责其主反责其奴,便是殿下的处事之道么?” 赤术略为诧异,“你对这个奴仆倒是挺回护,莫非他的命比你的脸更重要?”看少年忍痛挣扎着要说话,一脚踢上了麻哑二穴。 殊影无法出言,她倒是微微放下了心。 “迦夜……整日刀头舔血,生死荣辱早置之度外,若是能平息殿下怒火,区区皮相何足挂齿。” “雪使言辞大方,且容我试试是否真个如此。”他邪邪一笑,从侍从手中取过长鞭,随手一展,鞭影刷的自她身边掠过,扯下了一缕黑发。 迦夜神色不动。“久闻龟兹人擅马术,殿下果然好鞭法。” “我也知道怎样的鞭打足以令人只求速死。”取过鞭梢带回的黑发,他在指际把一玩,轻嗅着发香。“若你肯唱歌,我可以不用那种方法。” 一阙歌迷失了心神,让他一错再错,无意中放过了改变命运的机会。尽管恨极,却不自主的一再回想天籁般的清音,梦萦难忘。 “迦夜只会杀一人,何必强人所难。” “那日废墟里的歌,我想再听一遍。” “殿下说笑了,那是亡者之歌,怎能为生者而唱。” “我要听。”他挑一起眉,一字一句。 “恕难从命。”她连敷衍都懒了,干脆垂下眼。 赤术被激起了怒火,再不留手,一鞭接一鞭的抽下来。 十余鞭之后,白衣已被抽得破碎,渐渐浸出鲜血。 迦夜一声不吭,鞭一子抽得更凶。 所有人看着长鞭呼啸,她无法控一制的轻一颤,痛得冷汗滚落了衣襟。 “……殿下……”鞭影的间隙,她出言轻唤。 赤术停下手,冷酷而无情。“想求饶了?” 迦夜垂着头,汗和血一滴滴坠落地面。 “只是……想请……殿下把我放下来再打。”喑弱的声音有气无力。“铁索勒得太紧……再吊下去,恐怕殿下还未解气,我已经死了。” 静窒了半晌,赤术忽然笑起来,目光奇异。 “好,我如你所愿。” “殿下!”沙瓦那不甚赞同。“此女狡诈阴毒,莫要中了诡一计。” “你不是说中了青珈散的人武功尽失,连幼童都不如?怕什么。” “话虽如此,还是以吊起来稳妥……”赤术挥挥手,打住了他的话头。 “不用再说,我有分寸,放她下来。” 铁链叮呤连响,机械转动,她被缓缓放落地面,小小的身一子在地上蜷成一团。两个侍卫过来解掉了绑在腰臂的铁索。 尽管痛楚依旧,呼吸慢慢顺畅起来,她动了动几乎僵掉的手指,还好尚有反应。 “卿本佳人,奈何做贼。”赤术的脸在火光下一阴晴不定,竟似有些遗憾。“若非手段过于阴险毒一辣,为一虎一作一伥,以你的才智做一国夫人又有何难。” “阴险毒一辣?”她忍不住低笑,又痛得咝咝抽冷气。“别人尚可如此指责,殿下……” “我又如何。” “与疏勒合谋骗姑墨国一民遍植石榴,人为制一造灾患;谴马队劫掠于外,断其商道行旅;以美一人之计送入死间;借魔教之手诛灭亲舅;独揽兵权,攻姑墨而为王一位铺路……殿下谋略之深,迦夜自愧不如。” “非常之事用非常手段,休将殿下与你相提并论。”沙瓦那怒喝,提起黑发重重掴了一记耳光,半边脸颊瞬时麻木。 脆响过后,雪白的肌肤浮出深红的指印,脸很小,指印足足占了半张脸。 舔一了舔创破的嘴角,迦夜语气依旧,黑瞳不掩讥讽。 “我杀一人,不过是为了自己生存;殿下杀一人却是因着野心权欲。死在我手下的可说无辜,死在殿下手中的就罪有应得?战事一开,你所杀的何止百倍于我。” “好……说的好。” 赤术俯下一身,替她擦去唇际的血,目光沉沉。 “我有相惜之意,怎奈各有襟怀,若是你能从沙瓦那手中撑下来,我再领教你的利齿。” 言毕,他站起身,转向一旁的男子。 “我答应过把人交给你处置,现在她是你的了。”微一迟疑,他又附在耳畔加了一句。“留下她的命,我还有用。”“多谢殿下。”男子的眼一瞬间红起来,犹如野兽。 赤术扫了一眼地上的女孩,咽下话语,转身出室。 并无报复的快一意,倒有些难以言说的惋惜。 思及现状,眼神又冷下来,隐约的一丝不忍转眼被寒风吹散。 翻覆 室内静得可怕。 沙瓦那用足尖挑一起她的脸,俯瞰着全身被冷汗浸透的女孩。 “你还有什么话说?” 迦夜摇摇头,似已下定决心不浪费半分力气。 “尊贵高傲的雪使也有这么狼狈的时候。”他啧啧称奇,环视周围的侍卫。“列位说说怎么侍候她。” 几名男子哄笑起来,猥亵的笑容说不出的暧昧。 “我倒是想……端看沙瓦那大人成不成全。”离得最近的侍卫开口,毫不掩饰的流露一出淫意。 “不嫌小了点?”沙瓦那闲闲的调侃。 “脸蛋好就行,还没玩过这么标致的妞。”另一个侍卫走近,放肆的打量,仿佛地一下的人已经全然赤一裸。 “天山上的雪使,你们不怕?” 一瞬间的犹豫,又被急色占满心头。 “谁会知道,殿下难道还会让她活着出去么。”众人哗然而笑,沙瓦那也笑起来,性急的侍卫开始动手去撕扯迦夜的衣服。 他抱臂冷眼旁观,“等等,你们不嫌脏么,她身上可都是血。” “依大人的意思?”听出他别有用意,一名侍卫止住了同伴的猴急。 “看雪使一身血一身汗,多么难看,何不弄桶盐水给她洗一洗?” 侍卫们面面相觑,这样重的鞭伤,盐水一激只怕得去半条命。愣了片刻,沙瓦那阴恻恻的开口。 “列位心疼了?” “就按大人说的办。”领头的侍卫赶紧指挥同伴依令行一事。 顷刻,一桶温热的盐水便已备好。 迦夜一直不曾说话,紧紧的蜷伏一在地面。 当整桶水泼上身,终是忍不住痛得打滚。 盐水混着血从身上淌下来,密室中只听见翻滚的声响。她缩成一团,像是抑不住痉一挛,大口大口吸气,痛到极处却没有半点声音。黑发湿一漉一漉的贴在颊上,脸上全是水,惨白如霜。 良久才停止滚动,身一子不停的颤一抖。 沙瓦那一脚踩住她,残一忍而快一意。 “滋味如何?可抵得过你一刀斩人头?” 迦夜只作未闻。 他不甘心,渐渐施力,一点点重压,压得她像虾一样蜷起来犹不肯停。 连周围的侍卫都不禁色变,上前劝阻。 “大人小心,再这样下去可是要当场身亡了。” 他停了许久才移开脚,看着她嘴角沁出一血丝,忽然笑笑。 “现在轮到列位了,请务必尽兴。” 密闭的室内响起了衣裳撕一裂的声音。 几双黝一黑的手从不同角度撕扯着女孩的衣服,她吃力的蠕一动,徒劳的闪避,在脏污的地板上留下了一条湿湿的印痕。 雪白的胴一体迅速呈现,单薄的肩,柔一软的腰,微微贲起的胸,幼细而纤长的腿,毫无阻碍的暴一露在众人眼前,赤红的鞭痕遍布,更是刺一激了欲一望。 几人忍不住俯首啃啮,在柔一滑细腻的肌肤上留下一处处印痕,肆意抚一摸一着光一裸的身一体,如一群恶兽围住饕餮的盛宴。 迦夜死咬着唇,无力的手在空中摸索,仿佛想找到什么支撑的东西,忽然身一子一僵。盲目的手无意摸入了身后的火盆,空气顿时生起一股皮肉烧灼的焦臭,尽管及时缩手,仍是炙伤了一大片。 沙瓦那饶有兴致的看着眼前的一切。几个粗一壮的男子围拢瘦小的女孩,有人从背后揉一弄,有人伏一在胸前,还有人拔开她的腿试图进一步侵犯,房间充斥着粗喘和舔一拭之声。 自眼睁睁的看兄长被杀后,这一幕他已期待了太久。 无意瞥见墙角的人,狂怒的眼在暗处仿佛要择人而噬,却碍于穴一道被制一动不能动,亮得逼人的眼瞳如狼一般血红,充满了恨意。 瞧着似曾相识的眼神,他笑起来,终于有人与当年的他同样感受。 对方的瞳孔突然收缩了一下,转成了惊愕。 惊愕……? 他回过头,粗喘声不知何时消失了。 女孩费力的拔开放纵的手,推开伏一在胸前的头颅,那些色一欲薰心的男人无声无息的软倒,全无一丝反一抗。 她艰难的跪起来,捡起侍卫丢在一旁的剑,狠狠的剁下去。 一剑又一剑,斩得鲜血飞一溅。 赤一裸的人,纤小的手,用尽了力气砍下去。 那些侍卫恐惧至极,如帖板上的肉一般无法反一抗,眼睁睁看利刃割裂身一体。刺、戳、劈、斫,剑剑入肉,血迅速从肢一体上涌一出,腥气弥漫了一室。 他目瞪口呆,想上前阻止,却发现自己的手脚使不出一丝力,颓然倚着柱子滑一下地,连声音都消失。 只有利剑斩在人肉上的钝响。 女孩抬起头,苍白的脸上溅着鲜血,漠然冰冷,像索人性命的恶一鬼。 美到极处,也狠到极处。 扯下布幔裹一住身一体,她吃力的爬近受制的人,拔下将他钉在地上的短剑。 纤手取下头上的发簪,看似普通的牙簪竟是中空。她从中倒出一粒药丸喂入他的唇,又取出一枚银针,刺入相应的穴一道缓缓转动,很快便闻得锁链叮当。 她咳了咳,忍下了一口血。 从沙瓦那怀里搜出几个药瓶,一一嗅过,挑出一瓶自己服了一粒,又掷给已能坐起来的少年。 随着斩断铁镣的脆响,彻底的绝望袭上心头。 清丽而沾血的脸在火光下美如罗刹,单手执起滴血的剑。 “你输了。” 这是他听见唯一的声音。 一剑劈过,干脆利落的斩下了他的头。 头颅滚落到地上的同时,女孩也失去了最后一点力气,软一软的跪倒。不等触地,被人从身后扶住打横抱起。 转瞬掠出了一地血一腥的秘室。 外面已是深夜,不知被禁了多久。 仍是王宫之内,位置极偏,出了苑门已是密林。 黑一暗中看不清方向,他凭着本能纵跃,在林间穿行。 奔波许久,怀里的身一体逐渐停止了颤一抖,温度也越来越低。 胸口的衣襟被扯了一下,他低下头,迦夜的手指向林间的一方。 他依着所指的方向奔过去,哗哗的水声越来越清晰,月光下露一出一线银白。一弯山泉从峭壁挂落,汇成了小小的幽潭。 他在潭边停下,迦夜蓦然挣动下来,蹒跚的走近水边。 “迦夜!” “闪开!”她厉声喝斥,从未有过的暴戾,打开他拦一阻的手臂。“你给我滚远一点。” 他定在当堂,看她走入冰冷的水中,用一力擦洗细瘦的身一体。累累的伤口再度渗出鲜血,仿佛感觉不到疼痛,带着憎恨毫不留情的清洗一遍又一遍。 明亮的月夜,莹白如玉的身一体上遍布伤痕,有如暗红色的藤蔓攀附全身,妖美而诡异。 深秋的西疆,水面还漂着薄冰。 他忍了又忍,终忍不住,跳进水中扯着她上岸。 “滚开!”她用一力挣脱。他死死拖住她,不让她再触到寒彻入骨的水。疯狂的厮扭中,她使尽力气的扇过一掌。 “滚!” 清脆的耳光落在了脸上。 他本可以躲开,却生受了重掴,紧紧抱住怀里瘦小的身躯不放。 心,像有千万把刀在刮。 迦夜身上有无数的伤。 交错的鞭痕,铁链的勒痕,脸上的掌印,指际的炙伤,胁间被踩的足痕,最刺眼的,是遍布的咬啮淤紫。 他一点点上药,昏迷中她才会呻一吟出声。 唇已被她咬得溃烂,辗转忍耐到极限,才换来了一线生机。 藏在指缝中的毒药,经火焚而生效。 此刻在魔教暗间的密宅,她沉沉昏睡过去,眉间犹自紧蹙。 除了上药,他全然无一能。 她用自己的方式保护他,逃出生天。付出了这般惨烈的代价。 床边的人静静凝望着沉睡的女孩,忽然将脸埋入掌心。仿佛被无形的鞭一子抽一打,不可遏制的发一抖,难以消退心底无尽的耻辱。 破敌 迦夜的额头很烫。 被踩断的肋骨引起了高烧,一直不曾醒。像被恶一梦魇住,昏沉中仍在翻一动。 他不停的更换冰冷的布巾敷额,压住她的手脚以免自伤。 她低低的痛吟,口齿不清的呢喃,衰弱到极点。 漫长的昏迷中,偶尔她会睁开眼,看着他替她一点点拭汗。 他以为她醒过来,朦胧的目光却又不似。 迷茫的看着他,嘴里吐出一个陌生的名字。 “……淮衣……” 仿佛确定了是臆想中的人,变得格外温驯,软一软依进他怀里,婴儿般抓着他的衣襟不放,孩子气的娇痴。 黑一黑一的眸子湿一润氤氲,像是随时会滴水。 从未有过的软弱。 她醒的时候,一时恍惚。 帘幕低垂,光景暗淡,温暖而舒适。 厚软的丝被覆在身上,素雅的帐边绣着西域特有的花纹。 案上的一盆热水散发白雾,温烫着药碗,一旁散落着药棉布带,各类盛装伤药的瓷瓶在微弱的烛一光下仿如莹玉。 转了转眸子,发现自己被人拥在怀里。 背抵着坚一实的胸膛,持续的热力正从那里来。 双手揽在腰上,压住她的臂,小心的躲过了伤口。 俊美的脸正在沉睡,轻易可以窥出连日未休所致的疲倦。 长睫下有浓浓的阴影,憔悴不堪。 深遂的眼紧闭。 再度睁开的时候,大概又是坚冷如石。 曾经清晰可见的挣扎,动一摇,愤怒,疑惑都已无影无踪。 他越来越像一个无情的杀手,也越像……她。 目光移过一寸寸轮廓,复杂晦涩。 这是她想要的改变,却又不是所愿见的结果。 必须……要快。 不然……他……再也回不去。 他和她不同。 他还有机会,还有可以回去的地方。 她想摸一摸直挺的鼻梁,棱角分明的唇,动了动指尖又放弃。 被人拥住的感觉,很陌生,很新奇。 但……不坏。 第一次放纵自己的意志,靠在温热的胸膛,沉沉睡去。 药效极佳,鞭伤很快收口。 看来可怕的创伤大多停在表面,麻烦的是折断的肋骨,吸气仍感觉到疼痛。 “今天是什么日子?” 得到了准确的回答,她默默盘算许久。 “三天内我们启程回一教。” “你的伤太重,还不能动。”他诧异的看了一眼,不明白她的固执。 “无碍骑马,我会小心。” “你知道我指的不光是骑马。”还有极可能遭遇的拦堵追杀。 躲在这里期间,赤术已借搜一捕逃犯之名全城盘一查过数次。 她细细的看自己的手,灼伤的手指仍然通红。 “无妨,恢复了功一力我便有把握。”她淡淡的笑了笑。“再说不是还有你。” 他沉默不语。 既担心无法护她周全,又挂虑她的伤势。 没人比他更了解她的身一体状况,在这种情形下长途跋涉绝非理智。 “你确定?”他没有再问下去。 “嗯。” “那我去安排。” “等一下。”她止住准备离去的人,示意他趋近。 他不明所以,放在背后的右手忽然被她强行牵出。 利剑穿透的创口已红肿溃烂。 “你的手,为什么不上药。” 他一言不发。 她看了他一眼,拿过一旁的瓷瓶,轻轻洒上药粉,又以干净的布巾包扎整齐。 “用不着自责。”她垂着头,只看见浓一密的睫毛如扇影。 “当时必须有一个人保存体力,赤术恨的是我,横竖躲不过拷一打。” “再说我杀一人无数,也算是罪有应得。” “你不过是受命,无须多想。” “那一巴掌是我迁怒……对不起。” 平淡的话语到最后,他再无法沉默。“为什么要道歉,无一能的人是我。” “我是你的主人……” “你是一个女人,还是个……”外形稚弱的孩子,却回护他。 “别被我的外表骗了。”她了然的轻笑,微微叹息。“我已经十七岁,早就成年。” 阅尽沧桑,看淡生死,从来就不是孩童。 “魔教只尊重强者,无关男女。不可能是女人就宽容,软弱只会沦为别人的玩物,媚园里多的是。” “我宁可做妖魔,也不愿落到任人摆一布的境地。”孤傲的神色一闪而逝。她放下手,冷冷的吩咐。 “去吧,尽快把伤养好,否则能不能回天山犹是未定之数。” 果然,不是轻易的事。 看着前方出现的百余精锐铁骑,两人不约而同的在心里叹了一声。 迦夜暗中伸手抚了抚腰肋,还是……有点勉强。 “赤术没来。”她扫视了一圈。 “我让暗间寻了几个相似的人分头出城。”他策马上前,默默盘算应对。 惑敌?很好,难怪来的人数少于预料。 “冲过这一程,前方的镇子备有马车。”凝视着逼近的马队,他又加了一句。 很细致的安排,她无声的笑了一下。只要能闯过眼前这一关。 思绪被汹涌的马蹄声淹没,雪亮的马刀如林,炫亮刺目。 静静的望着阵列如山的剽骑,少年翻腕拨剑。雪色轻虹划过天际,剑气纵横如电,前方的骑士纷纷落一马,扬起漫天血雨,腥味逼得人透不过气。她策马跟随,零星几个侧方攻击的,被她以暗器解决。 行云流水般的杀着,他的动作优美利落,完全没有半分冗余,矫健迅捷,切入的角度精准犀利,力道把握的恰到好处。 观察了片刻便已无暇,人数太多,暗器应付不过来。迫不得已出手,勉强把动作控一制在小范围。 她的剑太短,并不适宜马战。 面对来袭的骑士俯身避让,数把利刃从发际掠过,她探腕捉住一柄,夺过反手掷出,又一骑者坠马,大片的鲜血渗入黄沙,地面一片黑红狼籍。 几番戮战,牵动了肋伤,眼前阵阵发暗,险些躲不过敌袭。看出后方的弱势,大群敌人蜂拥而上,犹如嗜血的蚊蚋聚一集。 前方的人忽然一声清啸,剑交左手,寒芒激荡,势如闪电,转瞬将身边的人逼退。稍一得空,从马上腾身飞纵,落上她所骑的马背,剑势一展,压力顿时一轻。 他在背后护住两人,她驭马而行,百里挑一的大宛名马泼蹄急奔,仿佛也知道生死一线。四周杀声震天,手心紧一握咬牙叱马,控马躲过前方攻袭,全凭着经验自森森骠骑中腾挪。 实在围得太密,被滞在了阵中,她心一横,纤手一扬,十余匹围在近前的军马齐声嘶鸣,瞬时发狂的乱奔,将背上的骑士都甩了下去,阵列一时大乱,踩一踏无数。只见马眼中流一出汩一汩鲜血,一刹那被齐刷刷的打瞎了眼,狂燥的扬蹄纵跳,反而给两人破开了一条路。 趁乱而走,骑阵渐渐被抛在了身后,不知奔了多久,喊杀声逐步消失,腰间的疼泛上来痛不可抑,冷汗渗出,目光模糊起来,耳际闻得单调的蹄响,她没有力气反顾,伏倒在马背上失去了意识。 再醒时候,已是在辘辘而行的车中。 温一软的丝棉垫得极厚,让颠簸减至最低。 腰上重新包扎了一番,连指际绽裂的伤口都细心的上过药。车中的小几上置有茶水食点,甚至还散落着几本书册,想是怕她醒来无聊。 她唤了一声,低弱得自己都听不清,马车却忽然停了。 探进来的人苍白憔悴,俊一逸的身形狼狈而凌一乱,几处伤口仅是胡乱的裹扎,衣服都不曾换过。 “你醒了?”他似乎松了一口气,小心翼翼的扶起她,喂她喝水。身上还带着浓重的血一腥气。 她皱了皱眉。 “很疼?忍着点,再过数日就可以到天山。”他温言安慰。 “你受了多少伤,重不重?”黑衣下看不出端倪。 “我还撑得住。”他淡淡带过。“饿不饿,先吃点东西,仓促之下能准备的有限。” “已经很好。”她闭上眼缓缓躺下,“可还有追兵?” “业已出了龟兹的势力范围,应该安全了。” “赤术大概是气疯了。”唇边露一出一丝浅笑,她些微调侃。 身名被污,亲信被杀,又在谣言漫天的时候侦骑四出,如同雪上加霜。冒着这般的压力,却依然杀不了两人,恼恨可想而知。 “他活该。”清朗的眸子闪过一丝憎意。“走之前我嘱咐暗间,将赤术在军一权被卸的时候仍频频调动私卫的情况散播出去,诬他有一意谋反。” 她难以置信的怔住,瞠目以对。 落一井一下一石和赶一尽一杀一绝历来不是他的作风,如此传言一出,赤术怕是难以在龟兹立足。 感觉迦夜的诧然,他低声回应,蕴着掩不住的杀气。“我很想寻机亲手杀了他,仅此算是便宜了。” 看着他眉间不容错辩的狠意,她默然无语。 什么时候起,他的杀心比她更盛了。 真是……不习惯。 回山 一路将迦夜抱入水殿。 青荷依旧,侍从却因着意外的一幕而微微骚一动,不错眼珠的看着一殿之主被影卫以极亲近的姿态抱回。 小小的身一体偎在怀里轻若无物,或许是在教众前显得羸弱,她有点不自在。直到放在宽大柔一软的床一上才安定下来,冷淡的吩咐他去休息。 临走前,见她叫过绿夷嘱咐些什么。他没有在意,连日赶路伤口不曾有暇治疗,已有些支撑不住。 回到自己房一中找出伤药,脱衣都变得十分困难,几乎是一点点扯下沾在伤口的衣料。 窗棂搭然一响,一个黑影翻入,他本能的抄起长剑。 “是我。”来人利落的架住猝击的锋刃,急急道明身份。 “是你。”他松懈下精神,禁不住晃了一下。九微上前扶住,眉心皱得死紧。 “怎么弄得这么狼狈,伤成这样。”接过药瓶替他处理伤口,九微不掩责意。“连包扎都不会?拖得越发严重了。” 好容易脱一下衣服,他啧啧摇头。 “居然能撑到现在,你比我还能忍。” 默不作声的任九微清洗伤口,又敷上药粉。九微手上忙碌,嘴没停过。 “怎么回事,这次迦夜失策了?听说她也受了伤?” “嗯。” “是你抱回来的,莫非伤的比你还重?” “嗯。” “谁有这个本事,和雅丽丝有关?” “嗯。” “我一直提心吊胆,就怕你赶不回来。”九微叹气,拿他没辄。“幸亏你还有记性,差点来不及。” “什么?”伤口扯痛分了心,这一句他听不懂。 “什么,赤丸的解药,别告诉我你一点都不记得。”九微没好气的白了一眼,简直想凿他。“只差两天发作,你没赶回来就等着蛊虫入脑吧。” 门外传来轻叩。 九微把他按在床一上,自己去接了东西。 青色的玉碟中静静卧着一枚暗色丹药,正是每隔一段时间所必须的解药。 “绿夷拿来的,这丫头被你收服后倒是挺有心。” 他接过药丸噙下,怔怔出神。 连日的谋划突变应接不暇,又挂虑着迦夜的伤,倒真的把时限忘得一干二净。若不是她强令赶回…… 那不计危险的硬闯,日夜兼程的驱驰,是为了……他……? “……每次受制于此确实棘手,我知道你郁结,可眼下教王将解药交由千冥掌管,得之不易。别说是我,连迦夜都无计可施。” 惊觉自己的话太过丧气,九微立即改口。“你权且忍耐,总有一天我会弄到真正的解药,一劳永逸的除掉这个麻烦。” 他笑了笑,不甚在意。 “你们这次究竟对上了什么人物?” 他叹了口气,简要的说明了事情的经过,省掉了迦夜受一辱一节。 “我说你们怎么会失手,原来是机一关暗算。”九微的神色越来越凝重。“连你都不知道她藏有杀着?好个迦夜,慎密至此。这次能逃出来真是托天之幸。” 幸一运?他不觉得。 若不是坚忍卓绝的意志,根本不会有丝毫幸一运可言。 “赤术的暗手如此厉害,还好毁了他,不然……” “九微。”他忽然想起一事。 “嗯?” “帮我查一个人。” “谁?” “淮衣。”他犹豫了一下,“迦夜无意中提到过这个名字,隐密些。” “可还有其他线索?” “没有。” “好。”九微一口应承下来,不问缘由。 两人相视一笑。 他这才觉得伤口剧痛,疲倦得难以形容。九微扶他在床一上躺下,又看着他沉沉睡去,终于放下了久悬的心。 足足睡了一天一夜。 夕阳再度映入窗栊,一池水色漫出万点金芒。 冬日里难得的暖阳。 他起身梳洗,刚收拾停当,门外已传来声响。 “进来。” 探进来的是碧隼,一张年轻爱笑的脸。 “老大醒了?我就猜差不多了。”他当先走入,身后跟着其他数人。 赤雕、墨鹞、玄鸢、蓝鸮、银鹄、碧隼。 他一手训练出的六翼。 虽然直属迦夜,却多由他驭使,忠心耿耿,如一把亲手煅出的刀。 迦夜从不过问如何驯使操练,只要求清晰明了的完成每一项任务。对这些下属的少年人,她更像一个有距离的首领而存在,威严,冷淡,不可亲近。他们在迦夜面前毕恭毕敬,恭谨严肃,反是与他接一触频频,私下随意得多。 “伤势可好?”赤雕年纪稍长,沉稳得多。 他点点头。“教中近日有无变化?” “一切如旧,除了教王一新近宠爱的雅丽丝服毒自尽。”银鹄一向负责探察,消息灵通。 “死了?” “不错,据说就在风闻雪使回山之后。” 这个女人倒是极聪明,迦夜既归,龟兹事了,等待她的会是何种下场不言自明,索性自求一死,免了生受折磨。 “教王听完雪使禀报后大怒,下令将其剁为肉靡,挫骨扬灰。”玄鸢补充。 “迦夜去见过教王?”她的肋伤……他几不可觉的皱眉。 “今日一早即已入殿晋见,昨日教中传言她受伤菲轻,未曾想任务如此完美,教王也有嘉言抚一慰。”碧隼欣然一笑。“估计赏赐不少。” “只有你才会在意那些身外之物。”墨鹞调侃,六人历来以互损为乐。 “若是我们跟去就好,雪使和老大也不至于伤这么重。” “我看今天雪使还好,行动自如,谒见行礼都没什么异常。” “我怎么觉得她脸有点白。” “她不是一向如此?” “那倒是,但若真无恙怎么会被老大抱进来?” “这个……” 结束了讨论,六双眼睛同时盯住他,关注的重心迅速由政务变为上一位者的八卦。 “老大,方便的话可不可以解释一下,为什么明明你伤的比她重,却是你抱她回来?” “为什么她行止如常,你却仍在调养伤势?” “还有,为什么昨天她在你怀里样子有点奇怪,她不是一向没表情?” “什么时候雪使愿意让人接近了?我还没看过有人能近她三尺之内。” “这次出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我的问题和他们一样。”吭吃了半晌,赤雕的话令众人绝倒。 环视六张好奇心高涨的促狭面孔,他无一言一以一对。 放纵下属果然是要吃苦头的,迦夜那样莫测高深才是正道,至少没一个人敢凑到她面前去问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门外隐约响起了足音,步履轻一盈而碎,一听即知是不谙武功的女子。 众人忘了八卦,全望过去。 须臾,一位青衣云髻,肌肤如雪的佳人叩门而入。乍然见到房内人数众多,她略略一愕,随即大方的微笑,款款下拜。 “闻得公子受伤,烟容冒昧前来探问,还望见谅。” “多承好意,在下不敢当。”他确实意外。自那一次入过媚园,后来再不曾去过,眼前的丽人不请自来,着实讶异。 不等他再度开口,一旁的六人挤眉弄眼,碧隼轻咳一声。 “我们也呆得够久,还是先回去吧,刚才的话老大就当我们没问过。” 众人零乱的应和,与眼神表现出的全然相反,慢吞吞的一个接一个蹭出去。没有声息,但可以确定他们不曾走远,九成九伏一在门边窗下偷听。 “实无大碍,让姑娘费心了。”面对笑盈盈的丽人,他不知说什么好。 “公子那日之后再不曾来过清嘉阁,烟容自惭陋颜不足以博公子欢心,本不敢贪求。只是从月使处听闻公子重伤,情急之下仓促来探,未曾多想,反是打扰了。” 九微?在打什么主意。 “些许小伤不足挂齿。姑娘好意,在下铭感五内。”摸不清来意,他倒茶款客,刚提壶便被烟容抢过。 雪白的玉手扶在手背,他很快移开,她恍如不觉,巧笑嫣然。 “不敢有劳公子,请暂时让烟容服侍,略尽心力。” 她倒上两杯清茶,又绞了毛巾供他拭手,一颦一笑都婉约之极,令人无从推拒。“公子面色疲倦,烟容略通按拿之法,可否容我一试?或可暂解疲劳。” “稍事休息即可恢复,无需麻烦了。” “烟容只懂些微小技,万请公子勿辞。”不待回绝,一双纤纤玉手按上来,碍于客套不便闪开,唯有任她拿捏。 酥一软的手按在额际,轻轻一揉一捏,的确颇为舒适。奈何心里不甚自在,让这种享受打了折扣。勉强候了片刻便待中止,烟容仿佛感觉出来,不等开口便收回了手腕。 “公子可有好些?” 确实疲惫之感减轻了不少,他点头致谢。“多谢,已好得多。” 她轻浅一笑,秀项低垂。 “公子尚需休息,烟容不敢再扰,待公子伤愈,烟容必在清嘉阁备酒以待,务请公子光临。” “过些时日定当登门致谢。”他隐约松了口气。 听到满意的答一案,丽人敛妆下拜,笑意盈盈的离去。刚出数步,一个少一女踏着大朵青荷之间的石径而来。 雪衣素颜,眉目清冷。容貌尚稚,却已能摄人心神。如雾的裙裾随行止飘摇,翩然浮动,几疑尘世之外。 少一女转瞬行至眼前,顿住了脚步,静静的看过来。 那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仿佛能洞彻心扉,冷若寒冰。 她不自觉的打了个颤,躬身行礼。 “烟容见过雪使。” 感觉到冰冷的目光在身上扫视,许久才有淡淡的声音响起。 “你来探望殊影?” “是。”她不敢多说一个字。明明是个稚龄少一女,却无形有种威一迫,令人悚然畏惧。 “下去吧。” 注视着远去的丽影,她蹙起眉。 “银鹄。” “属下在。”一个人影迅速自暗处闪出,半跪在地。 “殊影可醒了?” “半个时辰前已醒来。” “把这东西拿给他。” 接过抛来的玉瓶,直到人已走远,银鹄才呼出一口气。 “是什么?”五个人影迅速聚拢,看向他的手中。 “九天风露?”众人面面相觑。 耗用数十种珍贵药材炼制的秘药,化颜生肌,能令伤口无痕自愈。是教王及四使才有资格使用的珍品,居然由迦夜亲自送来。 想起刚才双姝对峙的场面,碧隼脱口。 “惨了。” 恩赏 说归说,却没有任何他们预期的场景出现。 迦夜除了必要的事务,极少出房间,多数时候在静养。召集殊影议事的时候毫无异样。高涨的好奇找不到支点,渐渐平复下来。 他却隐隐纳闷。 初时的静养还说得过去,后来大段时间呆在房里足不出户,实在奇怪。 去看也无甚特别,一本一本的翻书,大堆的书散落在案几床塌,零乱而随意的抛置一旁,似在寻找什么。 偶尔深夜会在花径坐很久。直到东方透白,才留下一地落花回房。 谁也不知道她到底在想什么。 唯一明确的,她与千冥开始私下会面。 第一次听说,他以为是误一传。 直到亲眼看见墨鹞蓝鸮与千冥的影卫一同守在屋外。 密谈了很久,最后门开的时候,那个男子笑容神秘,回头低低的附在迦夜耳畔说了什么。眼神轻狂而炙热,透着说不出的暧昧,赤一裸裸的传递出欲一望。 迦夜的鬓发被呼吸拂动,却没有闪避,一径的无表情。 若不是窥见她无意识蜷紧的手,会以为两人已亲一密无间。 “迟早……” 最后道出的话没有道完,千冥意味深长的笑笑,心情极佳的扬长而去。 盯着对方消失的方向凝立了很久,她一寸寸展开掌心,默然垂睫。每次有什么心事筹划,她总有这个习惯,像是要看清命运潜在掌中的玄机。 “你在想什么。” 摒退了下属,他低低的询问。 “……看有没有利一用的可能。”迦夜收拢掌心,淡淡的回答。 “他不是能轻易驭使的对象。” “总得试试。” “从他手上得利,得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凡事有得即有失,我自有分寸。” “也许事情会变得你无法把握。” “与虎谋皮,自然是有风险的。”她微叹了一口气。“别无选择。” “你想得到什么?” 她沉默良久,轻轻回答。“那不是你该知道的。” “你用什么交换?”得到千冥的助力,无异于与魔鬼缔约。 千冥一直耿耿于心渴望垂涎的,只有一样。 她微微笑起来,略带一分自嘲。“大概和你猜的差不多,不过他也没那么容易如愿。” “你疯了!”他简直不敢相信。 “就算是吧。” 她没有看他,挺秀的鼻梁有一种倔强的匀美。 “我……也想看看,到最后我的愿望能实现多少。” “你真的明白自己在做什么?” 她不再回答,静静的沿着回廊去了,淡漠一如往常。 迦夜在想什么。 他猜不透让她甘愿用自己做交换的目的是什么。 她的地位早已稳固,除了教王,无人可以压一制,不需对任何人屈膝。 她拒绝吐露半分,冷漠的拒绝任何探问,索性指派他下山执行一些原本只需六翼即可的任务。一年有大半时间在外奔波,驻留山上的时间极少,饶是如此,仍能感觉出教中隐秘的暗流汹涌。 千冥一改过去对迦夜的针对贬抑,每每在教王决策时从旁助力,出言帮补,甚至不惜得罪紫夙。紫夙近年与千冥针锋相对,数次在殿上闹得剑拔弩张,渐渐与九微走得极近。 上一任之初,千冥与紫夙联合,迦夜九微各自为政的场面逐步转化,易为千冥与紫夙的争斗。 素来淡漠的迦夜这一年的表现令所有人意外。 私下有传言说她成为千冥的新欢,身心皆为之虏,所作所为不外乎是襄助枕边人。 赤雕隐然取代了他过去的地位,被迦夜倚重,联络决策多由其掌控。 迦夜的影卫失势早已不是传闻,而是清晰可辨的现实。 即使六翼仍对他恭敬如初,教中却传遍,看着他的眼光也自然不同。 迦夜从不解释,下发一项又一项指令,每次回山覆命不过数日,便又有事务落下,全无空余。 应对的神色平淡,不亲不疏,也从不言及工作之外,仿佛对着一个陌生人。 她在想什么? 过于倚重一个中原人所带来的隐忧? 对他过一度追索衍生的厌烦? 还是忽然而生的猜忌疑虑? 他越来越多的去媚园清嘉阁。 对着那张相似的面孔出神,在清扬的琴声中饮下一杯又一杯烈酒。听着江南小令,和着温言细语的笑谑暂图一醉。 烟容是个性一情温柔的女子。极解人意,从不多问。 即使他每每仅是闲谈,毫无半分亲一昵的举动,她也全不在意。 眉目分明,不笑的时候略带三分冷意,展颜时又楚楚动人,风姿无限,仿佛可以窥见另一个人。 所不同的是,那个人从不曾真心笑过,真一实的表情都极少显露。 密密层层的面具下,千回百折的心事几许。 无人知晓。 回到水殿,六翼都聚在一处低议,见他回来俱是眼睛一亮。 “老大!”碧隼迎上来,“你可回来了。” “什么事。” 众人七嘴八舌。 “雪使关在房一中一整日都没出来。” “依例的夜宴时辰已近,再不去怕是要误时了。” “赤雕去催,被雪使打了出来。”银鹄拖过赤雕,额角上的淤痕赫然分明。 “没见过她发这么大的脾气。” “可一年一度的夜宴也容不得怠慢,误了时辰也会受责。” “天知道她今天是怎么了。” “莫非是女人都有的情绪化的几天?” “你还真敢说。” 打断少年们的越扯越远,他开口询问。 “有没有人知道原因?”迦夜不是放纵情绪的人,鲜少失常,他心下纳罕。 众人面面相觑,蓝鸮略为犹豫。 “早上教王遣人送来了赏赐,说是供雪使在夜宴中佩用,若说有什么不寻常的就只有这个了。” 教王赏赐,原属常见之事,怎会…… “什么样的赏赐?” “不知道,是一个檀木箱子。”碧隼比了比大小。 “老大去看看吧,好歹我们也能有个底。”六双眼晴眼巴巴的看着他。 在门外迟疑了半晌。 敲了半天,毫无动静,他硬着头皮推开门。 一只汝窑青釉三足笔洗破空飞来,险些命中,他眼疾手快的一把抄住。大概理解了赤雕头上的青痕来处。以迦夜的手法,促不及防下受伤不足为奇。 门推开得很困难。 整墙的书架倒在地上,各类典籍散落一室,凌一乱不堪,装饰的玉器珍玩破碎了不少,一地狼籍,如被洗劫过后。 迦夜坐在一堆杂物中抱膝发呆,足边一只漆光鉴人的木箱半开箱盖,看不清是什么事物。 “迦夜?” 等了许久,才听见毫无情绪的声音。 “什么事。” “你……”屋子内的情况比所预料的更严重,一时语塞。瞥见她的脚边。“教王赐了什么?” 迦夜冷笑一声,踢翻了箱子。 一袭精致的女服和着整套绿宝石首饰滚落出来,在暗室闪闪生辉。 上好的冰蚕丝在手心微微沁凉,丝滑而柔一软。 绿宝石剔透青亮,在金银丝的镶嵌下华贵典雅,宝光流转,一望即知是珍罕的上品,戒指,手镯,臂镯,项链,耳饰,额饰,腰饰种种齐全,价值足可敌国。 教王赏赐这些是什么意思。 他惊疑不定,迦夜默不作声,苍白的脸木无表情,黑眸隐隐有种孤绝的狠厉。 “会不会是司礼弄错了。”例来所赐不过是金珠古董珍玩,未有如此物品,其中蕴含的曲意……他不愿深想。 迦夜动了动,改为盘腿而坐,指际拈起一条流光灿烂的项链,眉眼皆碧。 “八年一前的夜宴,教王下赐锦衣玉钏予绯钦,三日后召她入殿内侍寝。” “六年一前的夜宴,教王赐华服珠玉予紫夙,当夜留于内殿承欢。” “今天轮到我,可真是大方,这比她们所得的犹要优厚许多。”黑眸映着碧光,幽幽冷冷,仿佛说的不是自己。“也难怪,当日不过是小小七杀,今日是四使之一,无怪云泥有别。” 话音入耳,如遇寒冰,他退了一步,脚下踩到破裂的玉瓶咯嚓一响。 她像是没听到,喃喃低语,几不可闻。 “我以为能躲过去……这种样子还是不行……只差一点……”她忽然抬起头,目光灼灼如焚,“你为什么要制止赤术,都是因为它,若是毁了这张脸多好,也就不会有如今的麻烦……” 无法抑止的怨恨从话语中流露,罕见曝出真一实情绪。利刃自颊上擦过的时候都无半分惧色,却因教王的敕一令恙怒难当,烦燥而失控。 定定的看着素寒如霜的小一脸,心里被什么塞得透不过气。 “为什么你能容忍千冥,却无法忍受教王。” “千冥……在我得到想要的东西之前,他什么也得不到。”女孩恨恨的咬牙,宛如诅咒。“什么也……连我的一根手指他都碰不到。” 幽黑的眸子溢满绝望不甘,像被一逼至死境。 他很想说,若是真有什么企望,依从教王会比千冥来得直接有力。教王才是权一柄至高无上的那个人。 他也想说,若不是她这一年的反常举动,教王未必会兴起这样的念头。 他还想说,既然如此憎恨,又何必替恶一魔卖命,她有无数的机会逃亡远走,却自陷于绝境。 最终他什么也没说,屈下左膝半跪在她身边。 “你打算怎么办。” 夜宴 幽暗的室内,重帘紧闭,入耳便是粗重的喘息声。 销一魂的呻一吟和床帷轻响交织,一双赤一裸的男女纠缠难分,细汗密布在年轻健美的躯体上,快速而有节奏的律动。随着一阵猛烈的冲刺,绷紧的肌肉松驰下来,男子利落的翻到一边,急促的呼吸渐渐平复。 身边的女子面色潮一红,瞳孔微张,犹沉醉在激一情的余韵中。许久,她慵懒的支起头,卷曲的长发不经意的垂落,媚眼欲流,风情万种。 “今天你好像很高兴。”男子半坐起来,轻浮的打量着她的脸, “我?确实有点。”她懒懒的微笑,有种隐秘的兴一奋。“晚上有好戏看。” “什么样的戏?”剑眉一轩,他随口发问。 “教王……要召迦夜侍寝。”她低低的笑起来。“这还不是好戏?” 男子按住惊讶,“我只听说赏了她东西,还有这重含义?” “那个老不死的总喜欢玩这种把戏。到底不是媚园随意尽兴的玩物,表面上总要虚饰一下,先赏东西再要人,一贯如此。” “我以为他对迦夜那种模样的没兴趣。”男子垂下眼掩住眸光,手沿着凹凸的曲线游一移。“能入眼的至少也该是真正的女人。” 女一郎吃吃的娇一笑,对无形的恭维心领神会。“那倒是,他一向喜欢成熟的女人,不过对迦夜……” “迦夜如何?” “倒也未必全是色一欲。” “你是指……” “约摸是有点猜忌。”她的手攀上麦色的胸膛,轻一抚有力的胸肌。“只怪这一年迦夜反常,像是被千冥支配,由不得他生疑。” “所以用这种方式试探?” “迦夜若是乖乖听话,即是对教王忠诚无虞,届时再给她点甜头,千冥的影响便不足为虑。” “若是不从?” “还没有人敢不从。”她的声音冷下来,“谁敢拒绝教王的邀宠,纵然迦夜已经稳踞四使之位,激怒了教王照样后果堪虞。” “我也奇怪,迦夜和千冥何时结成了同盟,处处唯他马首是瞻,莫非已经……” 女人忽然伏身大笑,笑得几乎喘不过气。丰一满的娇一躯一阵乱颤,诱人血脉贲张。 “笑什么。”男人视而不见,仿若随意的探问。 “你们男人真是……”好容易收住笑,她仰起脸,毫不掩饰的流露一出讥讽。“愚蠢。” “怎么说。” “个个都以为迦夜被千冥掌控,怎么从没有人反过来想。” “你是说……” “我是说你们都小看了迦夜。”她翻身下床,全不在意赤一裸,一件件穿上衣服。“那丫头精得像鬼,千冥早被自己的色一欲所累,由她摆一布于股掌之上了。” 她冷哼一声,闪过一抹说不清的意味。“看她的样子,千冥必定讨不了什么好处,只怕是连滋味都没尝过就被她耍了。” “你未免把千冥说得太无一能。” “无一能倒不至于。那家伙野心太大,欲一望太盛,总想什么都要……世上哪有那么好的事。” “你怎么知道千冥不曾得手。”心下默默认可她对某人的评价,嘴上仍是调侃。 “看她的样子像有过男人么,平素她根本不和人接近,十有八一九还是处子。”媚眼隐约有一丝恶意的笑。“得不到手千冥才更是垂涎,男人就这么贱。” “这话说得可真是……”他不轻不重的在耳一垂上咬了咬。“照你的推论,迦夜今一晚会如何应对?” “谁知道。”女一郎偎进他怀里,“当年我就当被狗咬了,忍过一时便好,反正教王也只图个新鲜。” “若是迦夜……” “你担心她的影卫?”女一郎一语道破,笑吟吟的斜睨。 “嗯。”他并不掩饰。 “这个么……若是迦夜失势,把他弄过来也就是了。” “怎么弄。” 她似看透了他的心思,“你不方便出面,我去说服教王把他调至手下如何,保证让你放心。” “你?”他忽然一笑。“何时这么积极起来,莫不是你也动了心?” “说起来那家伙确实生得俊,且是迦夜的得力臂助,收过来可谓百利,再说……我又不像迦夜那般冷淡乏味,白白浪费了上品。”她坦然直承,大大方方的道出。 “你倒是坦白,吃着碗里看着锅里,也不怕忙不过来。”他低声笑斥,看似抱怨却全无恼意。 彼此心知肚明,除了好色,此举也有挟以为质的深意。不过只要殊影无恙,紫夙这点小心思不足为虑。 唯一的问题是,迦夜……会如何应对。 天山绝壁之上,万壑松涛阵阵翻涌,如碧云千重。 一轮明月洒下万缕银光,辉映着山间灯火辉煌的奢靡夜宴。 成百上千盏精制宫灯绵延,宛如天上的尘星坠落凡间。精巧的漆案一字排开,白玉盘中罗列着诸国盛宴上都罕见的珍肴美味,葡萄美酒注一入夜光常满杯,如赤色宝石一般炫丽夺目。娇美的少一女持壶掌酒,裙摆一动处,玉坠牙环相碰,琳琅之声不绝。 教中大小执事井然有序的按身份落坐,偌大的宴场竟无一杂语。 厚重的红毯上,妖一娆的舞娘正随着轻妙的乐声极速飞旋,艳红的舞衣大胆轻佻,裸一露着雪白的纤腰。赤足金铃,流苏覆额,纱衣彩带凌空飞扬,曼妙如天女降临。 玉阶之上,清矍的教王面带微笑,尊贵优雅的俯视众人,宛若神邸。 四使在下方依职务分列左右,身后各自的影卫垂手侍立一旁。阶位分明,等级森严,不容逾越半步。 酒过三巡,乐至酣处,众人的精神也略为松驰下来。毕竟是一年一度的盛宴,以教中近年声势之盛,足可歌舞升平纵情享乐。 千冥坐于四使上首,阴沉晦暗,不停的饮酒。一旁的紫夙倒是笑意盈盈,时不时飞个媚眼,尽管对方视若无睹也无损心情。 迦夜没动筷子,破例倒了一杯酒极慢的啜饮,白生生的手扶着阔大的玉杯更显得小,黑眸暗如幽潭。 九微坐于下首,目光时而在三人脸上打转,心下计量,又在扫到迦夜身后之人时暗叹。那张俊美的脸上没有表情,垂首凝视着迦夜一举一动,唇抿的死紧,成一条凌厉的直线。 教王倒是心绪不错,漫散的谈着风花雪月,除了紫夙婉笑应和,九微时有出言,其余两人几乎不怎么开口。 空谈良久,最终话题兜转至重点。 “迦夜。” 不知几人心里一惊。 教王噙着淡笑,随意而询。 “今日所赐之物怎不见你穿戴,莫非是嫌轻了么。” “回一教王,迦夜怎敢。”迦夜的手微微一抖,随即镇定如斯。“教王厚赐,迦夜惭不敢受。况且自知形如幼童,身量单薄,当不起如此珍物,只怕戴了反有东施效颦之态。” 教王舒开长眉。“既是赐赏何必多想,下去换来我瞧瞧,可会真有你说的那般。” 迦夜静了静,深吸一口气,站起身走至玉阶前跪下,仰首吐出清音。 “迦夜斗胆,自甘万死,恳一请教王收回赏赐。” 九微险些以为自己听错;千冥手一软,酒杯撞得叮然一响;紫夙的笑意定在了脸上。其他教众蒙然不觉宴饮依旧,唯有最高的这一方静谧如死。 教王的脸上也没了笑容,俯视着下跪的小人。 “我不曾听清,你再说一遍。” 在这样威一迫的视线下出言简直是种折磨。 迦夜脸白如纸,一字一字重复吐出。 “迦夜斗胆,自甘万死,恳一请教王收回赏赐。” 连紫夙都开始佩服她的胆色。 冰冷的眸子泛着凛意,高大的身躯忽然从玉座上站起,步至阶下,立在迦夜身前,不可名说的压力如山影袭来。 “你可知自己在说什么?” 迦夜匍伏阶下,以额触地,话音却十分清晰。 “迦夜本自寒微,能有如今所得全凭教王栽培教养,万死不能回报一二。有机会侍奉左近实是求之不得,幸一运至极。怎奈命运多舛,福禄淡薄,心虽向往,此身却不堪奉用,尚祈教王明一鉴。” 王者顿了顿,压力稍轻。 “此话怎讲。” “迦夜幼年跟随一师长曾习秘术,武功底子全凭秘术支撑。此术只需体质相近,短时即可有成,然一旦初始,终身不能近男女之事,否则便是功一力散尽,经脉寸裂而亡。迦夜自惭形骸,蒙教王不弃垂怜有加,不敢不据实相禀。” 清冷的语一音停了停,又继续道下去。 “命不足惜,能承欢左右已是托天之幸,只是今后无法再为教王效犬马之力,心实有憾,还望教王明见万里,怜悯属下一片忠耿之心。” 空气仿佛凝滞了。 “何种秘术有此功效,若敢谎一言欺一骗,你当知下场。”淡淡的话语蕴着无上威胁。 “摩罗昆那心法。”此言一出,有所知的尽皆色变。 摩罗昆那心法,相传为天竺秘术。 非童女不能练就,盖因练一功之时须佐以毒物,时生幻相,只有无情少欲之人方可挨过幻境,极易走火入魔,十有八一九吐血而亡。即使练成也不能动一欲心,稍有犯禁无异于自一杀,是以虽然威力极大,却鲜少有人修一习。 “迦夜资质驽钝,师长授以此术至今方有小成,绝不敢矫言欺上。若非此难逾之碍,定当亲奉巾栉。赤诚之心日月可鉴,教王若是怨怪,属下甘服墨丸。” 这句话一出,饶是阴鸷的教王也不禁微微动容。 墨丸与赤丸相类,都是以蛊虫伏于人一体控一制其行。 但墨丸并无终极解药,唯有每隔一段时日服药压一制,一旦服下,终身不脱。仅在最下层的奴一隶身上使用,身为四使的迦夜自承愿服墨丸,便是等于将性命剖白于前了。 “摩罗昆那心法……这么说你仍是童女之身?”沉吟片刻,他出言质询。 “教王若有疑虑,请以守宫砂验看。” 微一颔首,近侍迅速捧来玉盒,以银针挑出。 鲜红的丹砂落在玉雪般的纤臂上,果然拭之不去,反而愈增其艳。 教王的目光终于柔下来。 “既是功一法所限,此事使作罢吧,也怪本王不察。” “多谢教王怜恤,迦夜万死难报。” “珠宝即已赐赏,便无收回之理,算是抵你所受的委屈。”王者点点头,回转玉座,等于宣告事情已了。“无需再辞。” “教王厚恩,迦夜铭感五内。” 一阵山风吹过,汗透的背心冰凉,她极缓慢的抬起头。 不远处,紧抿的唇终于舒展,绷紧的神一经一点点放松。 自缚 “你练的真的是摩罗昆那心法?” 零乱的寝居已收拾整齐,架上归置如初,打破的东西清理一空,像不久前的凌一乱从未出现过。 迦夜燃起了香炉,静静袅袅的烟雾曼升开来,在空中盘旋萦绕。 “这一点并不重要,只要教王认为是,那便是真的。” “他真的相信?” 黑眸泛起一丝涩意。“这一点也不重要,以后没什么可以证实是虚假,他就不会再提。” 他的眼移向细臂,点香时滑落了半截长袖,殷一红的守宫砂鲜艳触目。 “是不是很像骆马身上烙了印章。”她了然的讽笑。 只要在教中一日,便要永绝爱一欲之念。 今日的言辞已将她钉在童女的身份之中,至死不得更改。 拔下玉簪,黑发如水般披落下来,更显荏弱。 “能全身而退的拒绝已是侥幸,这不算什么。”纤手轻轻一按着额角,她的声音低不可闻。“反正我也没打算与男人亲近,这样也好,又多了一个借口搪塞千冥。” “你出去吧,我很累。” 她的背仍挺得笔直,他深深看了一眼,退出去合上了房门。 默立良久,屋内隐约有微弱的歌声响起。 像是一首童谣。简单而优美,一遍一遍重复。 旋律忽高忽低,孩子般的声音。 断断续续的乐曲几不可闻,他靠上一门扉默默的听。 忽然间酸涩难当。 夜宴当日的波澜不知如何一在教中传开,几乎人尽皆知。 迦夜仿佛不觉,对种种诡密的目光视而不见。 一年一度岁贡时节将临,光是打点分收已经忙得不可开交。 “真是厉害。”九微仰视着华丽的藻井,由衷的叹服。“敢当面拒绝教王的人,她是第一个。” “她用了很好的理由。”让教王无法挑剔的理由,也断掉了自己的后路。 “不管是真是假,教王暂时是不会动这方面的念头了。”九微叹了口气。“我也不懂,照说服一从能换得更好的利益。现在教王虽然表面上放过,心里未必不介意,说不定什么时候暗里整她。” “所以她最近很小心。”所有贡物数件都一一核验,绝不假手于人。 “比我想的更骄傲。”男子晃晃酒杯,看着琥珀色的美酒如玉一液流动。“她到底在计量什么?” 他默然半晌。“我猜世上没人能揣摩出她的心思。” “弄得我也开始好奇。”九微看着他轻笑。“她疏远你重用赤雕,拉拢千冥,不惜得罪教王,又将三十六国控在掌中,大肆排挤我和紫夙。一个人忽然热衷于夺利,总有个缘由吧。” 九微半真半假的抱怨。“她不爱财不贪色,不恋名不重利,少欲少求,我都以为她快成仙了,突然来这一手,她为什么不考虑利一用我?那样我还能摸一到点头绪。” “有我在,她不会拉拢你。”有一个中原人作影卫,又与九微过从甚密,雪使月使一旦同盟,他的身份便过于显眼,敏一感多疑的教王不可能坐视,等于自招麻烦,这点三人俱是心知肚明。 “殊影。”九微若有所思,凝视着他的脸。“这么多年……她到底待你如何。” “我不知道。”想了许久,他仍理不清。 淡漠如水,冷锐如冰,从来不说一句温柔的话语。 残一忍犀利,毫不留情的剥掉矫饰,逼得人无所遁逃的女子。 冷血的利一用他铲除异已,弹指杀伐,用尸骨垫就四使的座位。 又在误堕陷阱的时候承担起一切,回护部属,甘愿受笞。 她的所作所为,他一一看在眼里,却始终摸不透她是个怎样的人。 比起千冥将下属等同奴仆,斥喝打骂,动辄严一惩;比起紫夙荒一淫无度,视影卫如男宠,肆意凌一虐侍从,她简直像个圣一人。 对下属不要说是打骂,大声说话都未曾有过。即使犯错,她也只是冷冷的剖析原委,直接依教一规发落。无挖苦讥讽,没动过一根指头,待遇也在符合相应身份的基础上多方优厚。 只需手腕稍稍柔和示恩,足可让人心悦诚服的效死。 可她完全不曾动过这方面的脑筋。不信她不懂,迦夜对人心的洞察在制谋时可谓谙熟分明,却从不曾示好结纳部属,全不在乎自己在别人心目中的成见几何。“她对我或六翼,可以说很好。”他垂下眼定定的盯着某一处,极慢的回答。“奇怪的是我们并不因此而感激她。有时我认为这是她故意造成的状况,却又想不出原因。”上下之间唯有畏惧和距离,仿佛是刻意划下了鸿沟。 “上次你让我查的人,我用尽了方法一无所获。”九微转了个话题。“教中无人知道这个名字。” “怎可能?”他诧异的扬眉。“以你的手段也查不出?” “只怕不是教中人。”九微推测。“你为什么在意。” “不知道,迦夜很在意。”想起她在昏迷中失态的软弱依赖,他抑制不住探究的冲动。“似乎是她很信任的人。” “我真好奇什么样的人能让她信任,怕不是死人?”九微忍不住讥嘲。 他本想辩解,却越想越有道理。迦夜对人的警惕防卫之心极重,稍稍接近都不可能,近侍都隔绝在一定距离之外,能让她放下戒心的人可说根本不存在。尽管神一智不清,但放纵自己袒露一出脆弱,若是活人还真难以想像。 “也许你说的对。” “殊影。”斟酎再三,九微还是明劝。 “别对她动心,她不是适合的对象。” “我知道你对她的感情不一般,莫要忘了对方是怎样的人,对那样的女人投入感情,只会被利一用得更悲惨,她没有心的。” “况且她又对教王宣称练了心经,一辈子都不能与男人亲近。就算她有一意,也无法与你肌肤之亲。教王点下守宫砂也正是为此,稍有犯禁,你们会死得很难看。” “我知道。” 明知她有多冷酷,多无情…… 明知她自己已斩断了所有可能…… 他狠狠灌下一杯酒,清洌的液一体入喉,像一团火燃尽复杂的情愫。 九微轻喟,看着一同从淬锋营里杀出来的兄弟。 “女人只要温顺可爱,在床弟之间极乐欢一愉就好,动了心便是麻烦。若是想爱,出了教有的是好女人,凭你的才智品貌足可阅尽名花,何必自缚。” 他苦笑了一下,懒得再否认。 “我现在只希望什么时候能活着回中原。” 九微不再说话,两人碰了碰杯,一饮而尽。 绝路 受到召令踏入房间。 迦夜收拢双臂凭窗而立,黑发如墨,素颜清冷,神情略为憔悴。 连日的疲倦辛劳让眼下添上了两抹青影,却无损姣好的容貌。 “你找我?” 她侧过头,凝视了半晌。 “准备一下,过几日一你下山去杀一个人。” “谁。” “鄯善国主。” “为什么是我们下手。”这种程度的刺杀通常该由九微麾下的弑杀组完成。 苍白的脸上没有表情,“教王的谕旨。” 教王亲自下令,是对前日拒绝的报复? “这次的任务……很棘手。”黑眸深不见光,她的表情极为凝肃,“你心底也有数,只许成功,不许失败。” 失败了会如何,她没有说,也不需要说。 现在的她与站在悬崖绝境之上没什么两样,稍有差池便是万一劫一不一复。无数眼睛在等她坠落。 “原本我想亲自出手,这样把握大一点。”她垂下眼,指尖无意识的拔弄着窗格。“但诸国贡事纷纭繁杂,这时候离教恐有什么意外。” 只怕是教王早算计好,她前脚一走,后脚就有人捣鬼,纵使刺杀成功,也抵不了政事疏失的罪名。 “教王……”他不知是否该说破,语声微顿。 “他未必是要我死,不过是给点苦头,想我屈膝求饶。”她说的很直接,黑眸泛着冷光。“说到底,上次的事不论真假,都拂了他的面子,也算是借机给个警告。” “我会小心。” 她默然注视良久,说不清心底隐隐的不安是从何而来。殊影行一事已久,手法娴熟,照说与她亲至并无两样,却怎么也找不出以往的笃定。 放下了莫名的焦虑,她开始说此行的要害关节。 “鄯善国主擅阴鸷权谋,机虑甚深,数年一前从贵霜国重金礼聘请了一位高人为国师,据说暗探所报武功极强,非常人所能敌,正面冲一突胜机不大。” “最好是躲过国师突袭。”他安静的接口。 “不错,要记住必须一击得手。鄯善国主的近侍都是国师一手调一教,冠于西域诸国之上,一旦对方警觉,绝不会再有重复刺杀的机会。退走的时候务必小心,不然……” 一贯无波的眉间隐有忧色,他点点头记下。 “随便你带几个人去,要什么东西但去提取无妨,你……自己留心。” 冷淡的话到最后,还是流一出关切之意,他心里微微一暖。 没想过会是这种结果。 探明了鄯善王的习性,国师出入的时间,侍从轮岗的规律。 精心策划布置了路线,顺利的切入至殿内,解决掉几个碍事的侍卫,只等一剑斩下,任务便算终结。 唯一意外的是突然扑出来的女孩。 那个娇美的少一女死死拦在鄯善王身前,浑身颤一抖。 “别杀我父王。” 他该毫不留情的刺下去,把她连同身后的鄯善王一起斩杀当堂。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少一女根本不构成阻碍。 不知怎的……那张泪流满面的娇颜忽然刺痛了手,他竟一时定住。 待回过神,劲风从背后袭来,他被一迫翻躲,失了先机。 国师掠了进来,同时涌一入的,还有大批被惊动的侍卫。 仅仅交手了数招,心已冷如死灰。 国师的功一力之高,绝不是内力受制的他所能比拟,若不是按事先置好的路线走得快,只怕已被重击活擒。 此刻躲在隐匿的秘室,听凭赤雕裹一着臂上的伤,苦涩难当,茫然不知所处。 唯一的一次失手,却足以葬送一切。 想起迦夜临行前的叮嘱,心里塞满了悔恨,几欲爆裂。 那个四面楚歌中的人,还在等他回去。 那么艰辛的撑到现在,却因他一个失误,雪上加霜。 赤雕在一旁默默良久。 “老大……你逃吧。” 他迷茫的抬起头,脑中一片空白。 赤雕脸色沉重,紧紧一握着拳。 “任务失败,回一教了也是死罪,再怎么幸一运也会被废去武功,饲以墨丸贬斥为奴,终身不得解脱。” “倒不如逃的好,虽然赤丸在身,至少能一个月内无虞,快马加鞭,十余日即可到江南,那里有的是名医,或许能找到解法。” 逃? 赤雕所说的句句入耳,他不自觉的望向南方。 一别多年的父母兄弟又浮现在眼前,刹那间动一摇起来,几欲不顾一切的打马而去。纵然解不了赤丸又如何,能活着看一眼故乡也是好的,行尸走肉般的臣虏走一狗,与死何异。 可是…… 北方的风凛如刀割,不知是什么力量牵引,他怔怔的看着遥不可见的山影。 抛下一切逃遁而去? 失败的责任全数落到迦夜身上,在断崖之上,重重的推她一把? 任务落空,影卫叛逃,对她而言意味着什么? 那双瘦弱的肩膀,可还承担得起重重袭来的逆浪? 赤雕依旧在耳边劝说,他闭上了双眼。 良久,沙嘎的声音几不可闻。 “回一教。” 迦夜依然立在窗边。 听着他述说经历的细节,一直不曾回头。 “为什么没刺下去。”沉默的听完一切,她淡漠的询问。 他没有回答,也不知如何回答。 寂静了许久。 “为什么回来,你知道会有什么下场?” 下场? 不外乎背负起一切罪名,揽过所有责罚。 运气好或许能拣一条命,终身为最下层的奴仆;运气不好会按最严的教一规,受尽种种酷一刑,钉在刑台上痛足七日七夜后死去。 教中的刑律之严,与位高者的享乐一般超常,人所共知。 她终于转过脸,黑眸幽深如夜。 他垂下眼,心中一片死寂的灰暗,木然的开口。 “我的命是你的。” 没看见迦夜是什么神色,只听得她冷冷的吩咐。 “去刑堂领三十鞭,入死牢,等候教王发落。” 三十鞭。 皮一开一肉一绽的剧痛渐渐麻木,死囚牢里沉沉的腐气扑鼻而来,他尽量伸直腿,静静的靠在石壁上。不远处,一只硕一大的老鼠正啃着潮腐的木角,霉烂的稻草下,数只蜘蛛从陈年脏污的血渍上忙忙碌碌的爬过。 四周不时传出拷一打的惨号和愤怒的咆哮,种种怨怼骂声不绝,宛如诅咒徘徊在耳畔。黑冷的囚一室长满了青苔,无窗无烛,照不到天光,不知有多少人在这里度过最后一段时日。 狱一卒也有些奇怪,少见如此静默的死囚,仿佛业已全然认命。 “殊影。”一张熟悉的脸在栅边现出,九微掩不住焦灼。“你怎么样。” 他想扯出笑,却仅是无力的弯了弯嘴角。 “还好,这点伤不算什么。” 嗒然一响,一匣上好的伤药抛在手边,犹带着体温。 “你别多想,先忍着点。我试试有没有办法帮你开脱。” 开脱?怎么可能。 在教王蓄意打一压之下,无异于天方夜谭,彼此心晓事情有多绝望。 “迦夜会怎样。” “你还问她?”九微登时气结,直想狠狠的凿醒他。“她把你丢在这里不管不问,分明是打定主意丢卒保车,舍弃你来保全自己的地位。” “是我罪有应得。”他涩涩的接口。“她早警告过我不能失败。” “没见过这么狠心的女人。”九微恨恨的低咒。“别说求情,她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他沉默的听九微抱怨。 “千冥准备把责任全推给你,以免波及到迦夜。教王怕也有此意,杀了你就当是斩了迦夜一只臂膀,既削了她的势力,又贬抑其地位,比直接对她下手好得多。” “只怪我自己授人以柄。” “为什么失手?我听说你差一线就成功了,就因为鄯善国的公主?”九微纳闷而不解。“你什么时候变那么心慈手软。” “那个女人……” 喉头有点艰难,他闭了闭眼。 “长得……有点像和我订过亲的人。”本已模糊不清的面容,蓦然从记忆中翻出,一刹那凝滞了思绪。 “在江南?”九微呆了半晌。 “嗯。”几乎想不清是多久以前,乍然忆起,仿如前生。 九微挫败的叹息。 “真是冤枉。” “教王十日后会提你上殿正式裁断,我会力争去杀了鄯善国主完成任务以替你赎刑,紫夙也会帮补开释,还未臻绝望,你千万沉住气。” “不行。你这样会招来教王疑忌,惹祸上身。”他冲口而出,激动起来。“况且鄯善国师的功一力极高,非你我能敌,眼下戒备森严,仓促贸然行一事只会搭上性命,万万不可。你的好意我心领。我已时日无多,若要连累你也步入险境,我情愿即刻求死。” 九微咬咬牙。 “我相机行一事,你少说两句,自己顾好身一体。” “九微!” “放心,我自有分寸。”黑色的人影一闪便已消失。“我寻机再来看你。” 话音落在耳畔,他静默许久,用一力握住了玉匣。 勾心 十天并不长,过得却极其缓慢。 没有天光日色,甚至连时间感都消失了。 六翼都暗里来看过他,捎来各式各样的伤药衣食,说着宽慰的话,眼中藏不住黯然,谁都知道,这一次怕是再劫一难逃。 迦夜一次也未曾出现。 据六翼的说法,她最近非常忙,整夜整夜的处理案卷情报。不知是不是想借着忙碌弥补失败的挫折,时常能看见她房一中的灯火亮至天明。 九微私下对迦夜极为不满,碍于在他面前不便破口大骂。 似乎是私底找过迦夜,希望她能说服千冥,四使一同出面力劝,宁可受惩为奴也好,尽量保全他的性命,却被冷冷的拒绝。 她全然撇清,漠不关心。 九微失望之极,他只是沉默。 关心情切,九微甘冒大不韪,不顾招来疑忌之险四处奔走。可这种方式非但不能让教王从轻发落,反而容易引火烧身。一个中原出身的影卫,引起四使联保,对教王而言是多么危险的倾向,杀心只会更盛。 迦夜的所做所为虽然无情,却是明一哲一保一身的上策。 舍弃一个棋子,平息教王的怒意,她仍然是尊崇优越的雪使。教王依旧会器重,在执掌西域诸国方面,无人能出其右。 略为小心谨慎,她的地位将稳固如初。 这也是他回来的意义。 什么时候起,她开始成为他的重心? 五年了,连续不断的杀伐内斗,腥云翻滚,并肩而战。 不管波澜几度反复,她始终站得笔直,像污泥中拔粹而出的青荷。 她曾说他不适合在教中生存。可在他看来,她又何尝不是。尽管她冷血,多疑,擅谋,且机心重重。 九微说他动了心,自己也说不清究竟是怎样的感情。 钦佩而警惕、怜悯而戒慎、惋惜而提防,心疼而不争,种种相悖的情绪混杂,说不出哪一种更多。 若仅有怨憎多好,若她从头到尾都如紫夙千冥一般多好。 即使在暗无天日的地牢,生存的时间所剩无已,她仍是满满的占据了思绪。愚蠢至此,他自己都忍不住唾弃自己。 门外传来狱一卒沉沉的脚步,门开了。 第十日。 跪在阶下,他一直没有抬头。 前方的明来暗往热闹非凡。 千冥力陈此次任务失利的全责在他,主张用重典以正教威。 紫夙不阴不阳的含沙射影,点出迦夜谋划失当之误。主张从轻发落,责惩迦夜,建议教王削权以彰其过。 九微建言由弑杀组出面重新执行刺杀之务,平抑此次失手的影响。 教王在玉座上笑吟吟的看阶下暗斗,许久不曾出言,直到争辩日趋激烈,才开口打断。 “怎么不见迦夜。” 三人静下来,紫夙柔柔的应答。 “禀教王,据说雪使正拟出使且末(地名),无暇他顾,我看……”她掩唇娇一笑几声。“倒像是自知有亏,心虚的避开一会审呢。” “近日诸国来使甚众,雪使繁务极多,这点小事何足挂齿,自有教王圣裁。”千冥冷横一眼。 “到底是她自己的影卫,还是该来一趟的好。”教王漫不经心的捻着腕间玉珠。 九微正待开口,蓦然眼皮一跳。 一抹纤影步履轻一盈,不疾不缓的踏入大殿。 “迦夜参见教王。” 他的眼睫仅能看到白色丝衣轻拂,从玉石地上行过,秀小的足尖藏在裙裾之下,清冷的话音沉静如初。 心微微一跳。 “迦夜,你来得正是时候,可是要替你的影卫求情?”教王慈霭的垂询。 殿中静谧了片刻。 “禀教王,迦夜仅是去且末之前面辞,并无他意。” 九微登时脸色发青。 “原来如此,眼下正要处置他刺杀失败一事,你有何见解。”玉质般的长甲轻叩扶手,教王眯起眼,仿佛要探察出最细微的神情。 “殊影犯了教一规,自然有教一规惩处,岂有迦夜置喙之处。” “千冥主张重刑七日后处死,以警效尤;紫夙提议饲以墨丸发为下奴,以你之见,哪一种更为合理。” “以迦夜看来,当然是千冥所提的更符合教一规。”她无关痛痒的回答。 紫夙冷笑一声。“雪使真是心狠,这么想置影卫于死地,莫非是急着为自己开脱?” “雪使秉公一论断,何来私心之说。”千冥立即反驳。“花使怕是小人之心了。” 教王凝视了半晌,缓缓而询。 “迦夜真作如此之想?随身影卫栽培不易,不觉可惜?” “迦夜虽然惋惜,却不能有违教一规,唯有大一义灭亲。” “好一个大一义灭亲,雪使可曾想过自身督导不力之责。”紫夙抱臂讽笑,“莫非以为杀了他即可已身无忧?别忘了他打草惊蛇,导致鄯善国警戒异常,弑杀组再次行刺难如登天。” “花使说笑了,刺杀本就是弑杀组的拿手好戏,区区小碍又有何难。” 她三言两语推脱干净,九微内里激愤,早看不下去。 “雪使将刺杀看得如此轻易,难怪影卫行刺失误。” “月使此言差矣,尽管略为添阻,却应无碍弑杀组的精英锋锐。养兵千日用兵一时,月使对手下这点信心都没有?”千冥闲适的挑转话锋。 “想来在风使眼里,取一国之君性命如反掌之易。”九微的目光冷锐如刀。“但在雪使手中却似大谬不然。” “说的不错,不然雪使怎的急急赶去且末,把剩下的麻烦都抛给月使。”紫夙媚媚的笑,回嘲千冥。 “事有分工,杀一人为月使之务,雪使依例出行,花使何有此言。” “既是如此,雪使早该坦言力不能胜,当不起刺杀鄯善王之重任,教王自然会改派月使执行。” “花使莫非暗示教王指派不当?”千冥巧妙将矛头转嫁至玉座上的王者,紫夙些微色变。 教王轻咳一声,正待说话,迦夜忽然幽幽一叹。 一时俱静。 她淡淡一笑,跪下直视教王。 “启禀教王,迦夜自承无德无一能,方使任务失利,甚至累及教王英名。如今月使花使言之凿凿,多方责贷,迦夜无以自辩,唯有以行止证明。” 玉座上的王者兴味的扬了扬眉。 “你待如何证明?” “殊影失手,令月使棘手为难;花使又言迦夜推卸责任,意图遁逃;教王慈悲,也觉影卫栽培不易,按律制死有可惜之处。”她垂下眼,似极不情愿。“如此种种,迦夜若再不担当,将来何以在教中自处,又孰能服属下之心。” 无可奈何的咬了咬唇。 “请教王恩准迦夜便宜行一事。此去且末,离鄯善国不远,若办完一事务顺手易行,迦夜取了国主性命回来覆命,既免了弑杀组受殊影牵累,又可塞悠悠众口,将失利影响减至最低,万请教王成全。” 话音如泠泠玉石,这次轮到千冥青了脸。 九微呆了半晌,眼神复杂,仿佛她突然变成了陌生人。紫夙站直了身,一脸错愕,全然不可思议。 他几乎以为自己幻听,猛然抬起头,只看见迦夜直直而跪的背影。 空气滞了滞,眯起的眼睛仿似在估量。 “若是你也失手?” “那便是迦夜确实无一能,唯有请辞雪使一职。”女孩谦卑的垂首。“若是侥幸成功,日前的失败便请教王宽大为怀薄责为诫,算是功过相抵,也让迦夜略存体面。” 低沉的笑声响起,渐渐转为大笑。 “好,好……”好什么教王没有说,半晌才止住笑,目光奇特。 “我倒是小看了你,既有此心,焉有不成全之理。”顿了顿,又意味深长的补充。“况且你说的句句在理,若不答应,反是本座不近人情。” “多谢教王恩准,属下定不负教王厚望。” 迦夜似乎不曾听出弦外之音,淡淡一笑,恭敬的叩首,退行出殿。 从始至终,没看过阶下所跪之人一眼。 鄯善 莎琳这几天总是心神不宁,怎样也静不下来。 身为鄯善国的小公主,素来倍受宠爱,率性娇矜。一向专一制的父王看见她便会软一下心肠,纵有再大的怒意也从不对她发作,总是和颜悦色的轻哄,似乎只要她展颜一笑,没什么得不到。 前些日子误打误撞的救了父王,更是令宠溺泛滥无际。 想起来仍余悸犹存,那个俊美的青年鬼魅般的出现,轻易将父王身边的护卫斩杀一空,剑如闪电,杀气翻涌,无人能阻。 一如恐怖的死神。 忆不起怎么会有勇气挡在父王身前,更不懂他……为什么突然停下了手,定定的看她的脸。 容貌俊美得像传说中的神邸,却那样的可怕。 为什么不曾刺下去? 因为她的泪?还是……她的美? 缕次猜测总是不自觉的红了脸,那般超凡出色的男子,她第一次看见,比邻国的王子更令人心动。 莫名的在心间萦绕不去,突然希望国师不要伤了他,希望他能逃过天罗地网般的追捕,或者……受了伤,在某个无人处被她遇见? 王宫里的气氛紧张至极,国师时刻不离父王左右,她却痴痴的凝想出神,强悍而冷酷的陌生人仿佛刻入脑海,令情窦初开的公主魂牵梦绕。 这样隐秘的心思,她不敢对任何人讲,就连贴身的女一奴也只当公主近日的魂不守舍是惊吓所致。 她总是遣人去打听追捕刺客的进展,既希望有消息,又不希望他被擒。 天山魔头手下的爪牙,父王衔恨已久。如果真个捉到,断不会轻饶了他。即使是溺爱掌上明珠的父王,也不会因她的哀求而心软吧。 可是他那么神秘,危险,又俊一逸非凡,若能再见一面多好。 她一定不会召唤侍卫。美丽的小公主左思右想,白一嫩的脸上浮出两朵红云,更加俏一丽动人。身后的女侍笑着恭维。 “公主殿下真美,连天山上的雪莲花也要自惭形秽。到底是鄯善国最出色的佳人,今天的晚宴,只怕列国的客人都会为之倾倒呢。” 今日的晚宴,是国主五十岁寿辰。鄯善国力强盛,威名远播,此次又重挫了魔教的袭杀。西域各国都遣使来贺,宾朋云集,冠盖满堂,为鄯善举国之盛典。 刚至适婚之龄的小公主将在晚宴上正式露面,鄯善王也有一意借此良机替女儿挑选一位合适的夫婿,一切更是极尽奢华之能。 侍女替她从琳琅满目的箱奁中挑选合适的珠宝,在如云的乌发上比划配衬,务必让公主以最动人的模样出现。 华丽的紫衣掩映着玉人,每走一步,发上的步摇轻轻一颤一动,宛如柔风拂过细柳,明眸秋波,天真而娇一媚,连鄯善王都呆了一呆。 她抿唇而笑,轻巧的旋了个身。“谢谢父王送来的新衣。” 定了定神,男子笑了,伸手轻一抚女儿粉一嫩的脸。 “莎琳长大了,美得父王都惊讶呢。”指尖摩挲着面颊,一贯慈爱的父亲眼神有些奇异,似赞叹又似惋惜。“比你姐姐更漂亮。” “伊曼姐姐?父王说笑了,谁都知道姐姐才是西域最美的人。”远嫁的姐姐美名冠绝诸国,成年之后求亲者多如过江之鲫,与她感情甚好,最后嫁给了疏勒国主,嫁妆之丰厚,婚典之隆盛,皆成一时佳话。 抚在颊上的手很热,让她略有点不适。 仿佛不曾感觉到她微避,男子托起她的脸细细审视。“莎琳这么美,倒是让我舍不得这么快将你嫁出去,多陪父王几年可好。” “莎琳愿意陪父王一辈子。”她娇娇的笑,引得鄯善王也笑起来,替她扶正了一枚金钗。 “去吧,让各国来使都看看,本王有一个何等美貌的小公主。” 夜幕初降,中庭亮如白昼。 数百张筵席高朋满座,在精致的王宫花园内露天而宴。所到的皆是各方上宾,金杯银盏盛着美酒珍酿,妖一娆的侍女殷勤款客,令人不饮自醉。 胡姬歌舞,声乐柔靡,庭内语笑盈盈,夸赞着鄯善王的文冶武功,祝寿贺词不绝于耳,极口称赞公主的妍丽出众,教天上的星辰都失了颜色。 莎琳端庄的坐在父亲身侧,符合身份的微笑。 众多倾慕的眼光如影随身,她一个也到不了心头。人皆期待的宴会长得令她觉得乏味,暗自直了直腰,忍下一个呵欠。 乐声渐渐停了,舞一女们退下去,下一个节目会是什么?这次的宴会请来了各地顶尖的艺人,看来也不过尔尔,实在提不起多大兴趣。 咚! 一声沉重的鼓声震撼了天地,四周蓦的静下来。 细微的鼓声如蚕食桑叶,春雨润物沙沙响起,渐渐至大。数盏特制的华灯猝然亮起,照亮了廷院一角,一面硕一大的巨鼓不知何时竖一立,中间一个瘦小的身影迎风而鼓。 一鼓一起,群鼓和,忽而如迅雷降临,轰然入耳,如万马奔腾,肆意纵横,听者热血沸腾,口不能言,目不能移,心神俱为之掳。 鼓槌在鼓上飞舞游走,姿一势极其优美,柔如花朵舒放,急如狂风骤雨,密而不乱,疏而有制,声声慑人心魂。四周立有数面小鼓,皆是清秀的童子槌持相和,一色短打,英爽而利落。 鼓声在一片摒气中持续走高。越来越快,巨鼓重捶,步步相扣,如敌阵紧逼兵临城下。黑云压城画角连天,杀气严霜一触即发,就在心都要从腔子中跳出的一瞬戛然而止。 四周死一般寂静。 良久,忽然爆出喝彩,掌声和赞叹之声满盈园内,所有人都被鼓声吸引,由衷的叹佩。 鄯善王亦忍不住赞叹,询问一旁随立的内廷侍长。 “这是哪的艺人。” “回主上,此乃乌孙国的流浪艺人,以鼓艺闻名,此次恰好途经我一国,被召来献艺。”侍长抑不住得色,“全赖司礼官于市井偶见,不然就错过了。” 莎琳低首假作啜酒,忍住一抹笑。 司礼官是内廷侍长的亲侄,此次所荐之节目大大出彩,难怪得意不已。 侍长忽然俯在王耳边说了句什么。鄯善王眉梢轻扬,眼中流一出暧昧的趣致。“果真如此?传他们上来看看。” 一群童子跪伏一在地,或许是多方历练,并无紧张局促之色。领头的童子身形瘦小,臂扣锁环,脸上戴着一个狰狞的面具,魔王般张着镣牙巨口,令人望而生畏。 “表演得很好,本王甚喜,赐赏。” “多谢国主厚赐。”齐齐伏下头去叩谢。 “你们是乌孙人?”鄯善王盯着领头的童子,目不转睛。 “回国主,我们大多是乌孙人,也有些是各国流浪的孤儿。”领头的童子一直不曾抬头,语一音微冷,说不出的好听。 身边沉默的国师忽然开口问了一句,场中多人听不懂,跪伏一在地上的人却懂了,同样以乌孙语回答。 问答数句,国师点点头不再开口,显是确认了对方的出身。 “为什么要戴面具?”鄯善王又问起来,像是颇感兴趣。 “回国主,授艺的师父说鼓艺来自天神所授,不可面视,以表敬畏。” “现在可以摘下了?” “是。” “摘下我看看,什么样的人能击出这样的鼓。” 童子踌躇了一下,伸出手摘下了面具,缓缓抬起了脸。 男童一般的黑衣短打之下,竟然是个女孩。 黑发垂髫,明眸流光,肌肤如冰雪之色,唯有嘴唇鲜红。 腰身细小,双一腿纤长,微曲的颈项白如玉瓷,额际微微见汗,想是一番劲鼓颇为不易。稚龄年少,身量未足,却已有惊人的丽色,在夜境的华灯下犹如传说中的姹女,奇特的诱一惑心神。 一时众人皆静,偌大的庭院只闻呼吸之声。 早早退席的莎琳闷闷的扯着纱巾一角,纠来扭去。 什么鄯善国第一美一人,自从那个女孩摘下面具,所有人都盯着不放,哪还有人注意到上首的公主。 连父王都不例外,眼睛亮得吓人,还低声咐咐了内廷侍长什么。直到那群童子退下去,才又恢复了热闹。 贴身的女侍看出她的不悦,轻声安慰。 “殿下何必生气,今日公主的美名将远扬诸国,届时求亲的才俊多不胜数。” “那个丫头真的很美么?”她不悦的嘟起嘴。 “怎及得上鄯善最尊贵的公主。”侍女含笑拔下她头上的钗环。 “为什么那些人都在看她。” “我倒觉得吓人,和公主的美不同,那个孩子的容貌有些妖气,说不出哪里不对,像大漠里的妖魔专惑人心呢。”“妖?” “对呀,据说有种妖魔能化成一人形,迷惑过路的行者,吸人精血。” “那种东西怎么可能到得了王宫。”她撇撇嘴,不为所动。 侍女失笑,以象牙梳轻轻理顺乌发。“公主说的是,什么样的妖魔也抵不过鄯善的勇一士。” 勇一士?不期然的又想起那张冷漠的俊颜,心情忽然好起来。 说说笑笑的娇一声软语在夜色中淡去。 夜深了,王宫渐渐沉入静谧的黑一暗。 度劫 鄯善王在侍女的环绕下除去华丽厚重的王服,毕竟是五十余岁,尽管保养得一法,持续的夜宴仍令他感到疲惫。但一想到某件事,体一内涌起热流,再度兴一奋起来。 国师悄然出现在身后。 “禀国主,已经探过了,那个女孩不谙武功,身份无误,应该安全。” 他无声的笑了笑,挥挥手,周围的人退了下去。 他移步走入寝殿内室,豪华宽大的床一上,蜷着一个纤小的身影。 “皮肤真好,滑得像丝绸……”低喃的男声带着浓厚的情一欲,“做流浪艺人真是可惜了……这副身一子服侍过多少贵人?” “为什么不说话,怕了?” “腰很美,又细又软,还有胸……”叹息般的话语,呼吸渐渐粗起来。 “别发一抖,我会好好疼你。” “真是漂亮的腿,这么直……”喘息越来越重。 “为什么抓我,是咬得太重?” “别怕,让我好好品尝……” “臂环很碍事,咦……底下有什么?守宫砂……你怎么会……” 银烛跳了跳,死寂的室内猝然闪过一丝极细的微芒。 沉重的牢门在吱哑声中打开。 九微冲进来,兴一奋得抓一住他的肩。 “迦夜成功了,她杀了鄯善王,教王依约免了你的过错,你可以出去了。” 成功了? 他有点不敢置信,没人会比他更清楚再次刺杀的风险难度。 “她……可有受伤?” “看来没有,业已去殿内复命,现在回去休息了。”九微绽出笑意,“总算她还有心,没有撒手不管,不枉你为了她回来认一罪。”他稍稍放下了心。 “她用了什么方法。” “谁知道,反正有效。”九微耸耸肩,“我们都被骗过去了,以为她准备撇清关系推个干净,没想到反而被利一用了说辞,连教王都找不到拒绝的借口,现在她一击成功,你总算不会有事。” “九微……”他张张嘴,说不出谢字,那样重的情谊,怎是一个字能言说。 九微了然的摆手。“少废话,看你一身狼狈,快回去沐浴更一衣才是正经,难道在死牢里还没呆够,我还当紫夙打点的不错呢。” 失事多少天了,他第一次笑起来。 现在的囚牢干净整洁,被褥齐全,饮食也好上许多。比起初时的糟糕,几可算是天上地一下。他怎会不知,能获得这般优待,必定是九微托嘱紫夙的结果。 九微挑了挑眉,忧心既去,一贯的促狭又泛出来。“听说紫夙来过几次。”不怀好意的笑,目光上下打量,“她说过些什么?” “无非是拉拢之类。” “就这?”九微压根不信,笑得极其暧昧。 “嗯。”看着对方的诡异的表情,他好气又好笑。“你想听什么。” 九微遗憾的撇嘴,把他拉起来推出囚一室。“想也知道没什么乐子,你那死脑筋不说我也猜得出来。” 再次回到水殿,恍如隔世。 六翼喜出望外,围着他说个不停,半晌才在赤雕的强令中退下去。 洗漱更一衣,重又整洁如常。 走至迦夜的房前,恰逢绿夷端着托盘而至,盘中放着大大小小的药瓶纱棉,他心中一紧。 “她受伤了?” “回公子,雪使说略有轻伤,吩咐小婢取来候用。”绿夷自然知道问的是谁,敛妆垂首道。 “迦夜可在房一中?” “雪使早前在沐浴,现下大概已休憩。”回答并不太肯定。 他接过托盘,轻轻敲了敲门,全无声息。 “你先下去。” 看着绿夷走远,他推门踏入室内。 偌大的房一中空无一人,他微一犹豫,走入相连的隔间。潋滟波光在室内明灭,摇曳不定,是迦夜私用的浴池。池中之水引自山泉,常年温热,她每次杀一人后都有沐浴的习惯,多年一直如此。 池前有一扇锦屏挡住了视线,他将托盘轻轻搁至屏边,正待退回,哗的一声水响,仿佛有什么自水底翻上来,一声疲倦的叹息回荡在室内。 静了半天,听得离水的脚步,一只手从屏障后伸出,捞过了托盘。 雪白的臂上缀着鲜红的守宫砂,但令人震讶的却是青紫咬痕,掐痕,淤伤的印记触目惊心。 浑身的血液蓦然冰冷。 一瞬间明白了许多,却不敢相信。 脑中空白一片,无意识的冲过锦障闯入了水雾氲氤的室内,他本能的想求证什么。 迦夜坐在池边,纤细的腿垂在水里,湿一淋一淋的长发搭在身前,瘦弱的肩胛上有一道狰狞的裂伤,她轻曲腰一肢,艰难的给自己上药,小一脸在水气中更显苍白。身上诸多青青紫紫的印痕,又以胸前最为惊心。 猝然听见脚步,她抬起头,刹那怒极,素手一掀,托盘连同其上的瓶瓶罐罐一并飞起,破空砸来。 他没有避,一只玉瓶掷中了头部,力道如着重捶,眼前一黑,冲力带着他退了几步,已然置身浴一室之外。 一缕鲜血顺着额角流下,他只是愣忡。 耳畔嗡嗡作响,适才见的情景仿佛烙在了心底,烫得神一智全无,心神欲裂。 不知过了多久,迦夜自屏后踏出。 黑发犹在滴水,零落的披散两颊。衣襟略为散乱,仍带着雾气湿意,淡淡的扫了他一眼,在床畔坐下。 “你出来了很好,下去休养吧。” 寂静许久,沙哑的声音响起。 “你……用了什么办法。” “你不是猜到了?”迦夜一只手拭着长发,脸白的近乎透一明。“色杀。鄯善王多诈难测,唯好幼一女,我便利一用了这一点。” “你从来……不用色杀。” “总有第一次。”她无表情的淡瞥,“反正也没什么损失,它很有效。” 翻涌的情绪塞住了胸臆,他无法再开口说话,用一力咬住了牙。 “去把香点上,选淡雅安眠的那种。” 他沉默的照办,一丝丝香气蔓散开来。又垂下帘幕,室内光影转暗。 “下去吧,我要休息。” 听着脚步渐去,她小心的躺在柔一软的丝褥上,尽量不碰到伤口,紧绷的情绪终于一点点放松。 杀了鄯善王算是暂时应付了教王的难题,接下来仍是不能丝毫懈怠,还有积压的事务连篇累牍,休憩的时间不多,她合上眼睫,渐渐被睡意侵袭。 朦胧中,有人接近了床边,挨得越来越近…… 她猝然醒来,袖中的短剑闪电般探出。 去而复返的人半跪在床边,雪亮的寒芒抵在喉间,他似乎不曾感觉,静静的看着她。 不知是不是受伤所致,她的头昏昏然。一寸寸挪开剑,牵动了背上的伤,沁出一身冷汗。 “你又回来做什么。” 黑眸扫了一眼他手中的玉盘,“我已经上过药,不妨事。” “背上的伤包扎不易,我替你敷药。” “用不着,也不是什么重伤。”额头的温度越来越高,她有点撑不住了。“你出去。” “我会很快处理好,你也不希望别人发现你受伤。”他径自拔开瓶口,探臂将她翻转至俯卧,动作轻而坚决。 “稍为忍耐一下。” 或许是伤势带来的虚弱,她没有再拒绝,手边的剑被他取下搁在一旁,软一软的伏一在榻上,呼吸微乱。 他以银剪破开背上的衣物,不出所料,仅仅胡乱的裹扎一下,并未仔细护理。他仔细的清洁上药,绽裂的伤口根本不该沾水,她却浸泡许久,愈合的时间必定会滞后了。 指下的肌肤发烫,苍白的脸泛出不正常的红晕,眼神也没了以往的凌厉,看起来孱软无力,像个病弱的孩子。 “背上的伤……是谁。” 良久,低弱的声音微带恍惚。 “鄯善国师。只怪我逃走的时候经脉初通……反应慢了一点。” “经脉?” “他们防得很严……我用金针自闭武功才瞒了过去。”药粉里麻痹催眠的成份逐渐生效,她的精神松驰下来。 “你用了毒杀?”在那样险恶的环境下自禁武功,他无法想像。 “嗯……我在指甲中藏了药,划破了他的皮肤……再以金针一刺入心室……”女孩的声音越来越轻,模糊难辩,伤热和疲倦一同袭来,侵蚀了神一智。 他默然包扎,动作极轻柔。 昏沉的人儿无知无觉,淡粉的唇角有些溃破,他知道必是出于她自己的咬啮,轻挑了一点药粉敷上。 幼一嫩的肌肤上,怵目的青紫格外碍眼。修一长的指尖轻轻一触一摸,凝滞良久。 潜藏的心事如燃一烧升腾的暗香。 在半空弥散,不为人知。 心澜 斜阳从窗口洒入,带来柔和的暖意。 宽大的书桌边,男子翻阅着各国的情报,检点归类。聚精会神的执笔摘录重点。桌子对他来说有些矮,挺拔的身形稍倾,飞扬入鬓的眉微蹙,唇角好看的抿起。侧面的轮廓清俊非凡,配上冷锐如锋的气质,足以教人失一魂。 这样的男子,怎会落至如此地步。 她伏一在枕上茫然出神。 以他的身份作为臣属,该是委屈至极。 冷酷无情的命运如一只可怕的巨手,肆意拔弄着人的际遇。弹指便将江南鲜衣怒马的少年扭曲为伏首驱策的影奴。 在横蛮粗砺的现实之前,除了顺应,又能如何。 他已算适应得很好。 没有怨怼,没有愚蠢的挣扎,没有自毁自伤的举动。 即使忽远忽近,冷淡如斯,他也不曾抱怨,更没有背叛的行径出现。易地而处,她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做得更好。 在罪恶如渊的环境中生存下来,多么不易,长期坚持的信念意志一分分摧折,他还能撑多久? 男子忽然望过来,正对上她的眼。 深遂的眼眸映着阳光,刹那间迷失了心智。 默默对望良久,他走过来,拂开一缕落在颊上的发,又去倒了一杯水,小心的将她扶起。 受伤之后,她总容易口渴。 半靠在胸膛接过茶杯,喝得一急,不留神呛咳起来。牵动了伤口,背上蓦然抽痛,他避开伤处轻一抚着背,平抑急促的气息。待她平静下来,修一长的手指轻轻拭去唇畔的水,取下了杯子。 “慢一点,一次喝太多不好。”低低的话语在耳畔,说不出的温柔。 她不自觉的点头。 “可还要再睡?” “不必,堆积了太多事情,得尽早处理。”热度已经退去,只要不动伤处,除了绵一软无力其余尚好,她试着撑起身一子,被他拦下。 “我归纳了一部分紧要的,一会拿给你看,急待处理的我念给你听。受伤之后又连日赶路不曾调养,现在还很虚弱,暂时不要下床的好。” 他的态度温和又强一硬,她很不适应,素来他只是听从命令,何来这般主动决定一切。 不等她说话,他取过数个软枕,密密垫在身后,让她得以较为舒适的侧伏,又取过适才誊抄的要点任她展阅。 一笔潇洒飘逸的草书入眼,她不禁微讶。 “你写得一手好字。” 教中密事多以口头传达,鲜少见他动笔,文书类的事情丢给他后也未曾过目,比起自己随意潦草的字迹,着实漂亮许多。 “平日总看我写的东西,倒是委屈你了。”想来那一手粗糙的文一字实是不堪入目,她自嘲的笑笑。 “你只是练得较少。”他没有笑,认真的回答。 “今日也算见识到家学了。”她些微调侃,感觉到身边的人稍稍僵硬,仿若未觉的说下去。“我四岁后即未曾练过字,直说差劲无妨。” “练字并没什么用处。” 她微微一笑,有些乏力的垂下手中的笺纸。 “你说的是,这里唯有杀一人的功夫最实用。” “你不该在这种地方。” 他的话音极低,她只作未闻,随口岔开。 “对了,我见到了鄯善国的小公主,确实美貌,尤胜烟容,难怪你下不了手。” “我不是因为这个原因……”俊颜不自在的撇开,说不出真正的缘由。 她并未追问,淡淡的提醒。 “不管什么理由,下次不要再失手了,你给了她机会,等于断送了自己的性命。” 他静了半晌。“为什么救我。” 历来最擅长权衡利弊,斟酎损益的人做出这种决定的可能近乎为零,其中的风险远远超出了想像,一旦失手,她面一临的将是何等情景不言自明。 “你还有利一用价值。”她垂下睫,语气平淡。“仅此而已。” 很符合她一贯风格的回答。 看着淡漠的素颜,竟然一无波澜,仿佛这个答一案早在意料之中。 “迦夜。” “嗯。” “你想要什么?”他凝视着她的脸,“什么原因让你甘愿留在这个鬼地方。” 什么理由让一个并非贪图权一势富贵的人紧一握大一权,不是阴暗嗜杀的人不离杀戳征掠,不是冷漠无情的人心如铁石,他很想知道。 女孩愣了愣,眼中某种陌名的东西闪动,却难以解读。 “想要的……自然是有,只是很难得到。”她有点恍惚。 “即使付出一切代价,包括性命?”他轻轻的问。 “嗯。”她合上眼,隔断了可能泄一露的心绪。“即使付出一切我也要得到,不计生死。” “是什么。” 她笑起来,长睫轻一颤。 “我的愿望与你无关。”睁开眼,仅有的一丝迷惘消逝无踪,清晰冷漠如冰。 “殊影,我知道你想要什么。” 细致的指尖轻轻一触上他的脸,划过飞扬的眉,挺一直的鼻,停在线条优美的唇。 “或许某一天,你会得偿所愿。”幽黑的眸子似深潭诱人失足。 “但在那之前,你必须足够忍耐。”淡色的唇如春日初绽的蕊,微微开合。 仿佛被什么蛊惑,他握住了冰凉的指,细滑的手在掌中,勾起莫名的欲一望,他知道她指的是什么,但这一刻,想要的却是…… 他俯下一身,吻住了迦夜的唇。 耳边依稀有贝铃轻响,一声又一声。 唇很冷,他轻柔的触探,滑一入齿间采撷,意外的甘美。 黑瞳睁的极大,她茫然而惊愕,对突如其来的意外不知所措,无形放纵他恣一意而为。 雪样的肌肤有种清冷的香气,极近才能闻到,他渐渐沉醉,理智在深一吻中泯一灭无踪,陷落在失一魂的诱一惑中难以自拔。 苍白的素颜涌上了酡一红,她忽然推开他急促的喘息,险些窒在持续的亲一吻中,他恍然回神。 “你……没呼吸?” 他几乎想笑出来,又极力忍住。 对世情人心了若指掌的迦夜居然对亲一热一无所知,竟一直屏住了呼吸。 迦夜狠狠瞪着他,若换了平时倒是威势十足,可惜现在软一软的依在枕上,胸膛急促的起伏,娇颜如红霞晕染,哪还有半点可怕之处。 “你……你……”她搜索了半晌,仍找不出适当的词,脸越来越红。 “我不会再碰你。”他敛住笑,低低的替她说出。 “从今天起,你想要的即是我要的。” “我的命,是你的。” 此后,他们真正携手应对一切挑战的局面。 他不再去猜测迦夜的心思,竭尽心力分担了过去由迦夜主控的大半事务。沿袭以往对西域诸国的手段,从被动执行改为全盘谋策,摒弃了一切顾虑,冷血的以最小代价完成教王的命令。 迦夜是利一用也好,无情也罢。他放弃了思考值不值得,放弃了日夜思念的中原,只要活着一日,他的命运便与她休戚相连。再没有挣扎,心甘情愿的用尽种种阴狠卑鄙的伎俩。 他执掌了对外一应事务。她腾出手筑固自己的地位,逐步以更隐蔽的方式扩张权限,不知用了何种方法,千冥非但没有因不能得手而疏远,反而益加扶助。 再不曾去过清嘉阁,烟容派人请过数次,他以事务繁忙为由婉拒,心下歉疚,却已决意不再踏足媚园。 唯一能拔动心弦的,只有那个永远似孩子的女人。 他曾看着她受一辱,她曾因他而受一辱。 夜深人静的时候,他总会想起那个微凉而甘甜的吻,混合着清冷的香气;想起她纤秀的颈,单薄的肩,不盈一握的腰;想起湿一淋一淋的黑发披落,眼眸中水气洇然;想起那一曲清越而优美的歌,在废墟中播散四方;她的青涩羞怯,她极少流露的脆弱无助和无缘由的渴望,占满了全部思绪。 朝夕相处,近在咫尺,却如星辰般遥远,如日夜般绝望。 他知道他已彻底沦落。 密议 迦夜近日越来越沉默。 教务由他一手接过,洞悉一切,实在找不出让她忧心的理由。 凝望着水道尽头的纤影,他久久蹙眉。 幽暗寂静的深夜,时至三更。 娇一小的身影坐在水阶之上,细巧的足踝浸入清池,默默拂弄着大朵青荷,夜晚的温度极低,她仿佛未曾感觉,一径出神。莹白的衣裙散在地面,如一朵暗夜开出的雪色昙花。 他缓缓走上前,从身后揽住她,小小的身一体冰凉。 她并不意外,放松的倚入怀中,冰冷的手指握住了他的腕。 轻轻的话音响起。 “殊影。” “嗯。” “莎车国上将军灭门一事是你下的令?” “不错。” “为什么不是杀上将军一人。” “将军夫人出身宫廷,其子又受国主器重,斩草除根才能根除所有隐患。” 三十六条人命,包括两个不满十岁的孩童,他说得全无犹豫,思虑也很周密细致,灭门或许是最干脆的作法,但…… “你不希望我这么做?”她的沉默让他微感诧异。 “不,你做的很好。” 手法完美,干净利落,最有效的完成了任务,即使是她也找不出半点挑剔之处。 只是…… 他……不该是这样…… 不再继续这个话题,细瘦的手臂绕上他的脖子,螓首轻依胸膛。 “夜深了,送我回房间。” 重重守卫的密室。 男子紧盯着软榻上笔直而坐的女孩,半晌说不出话。 “你确定真要这么做?” “我以为你会高兴。” 白生生的手执起壶,不紧不慢的调弄着茶具,动作轻灵柔美,并不因对方的质疑而有半分不快。 “为什么。”他不掩怀疑。“你不像是好心的人。” “你这么想是好事。”她漫不经心的垂下睫,“我确实不是好人。” “那你为什么甘愿冒险放了他。” 无声的笑笑,她斟上了两杯清茶,推了一杯至他面前。 “首先,我并不认为是冒险。”袅袅升腾的热气中,她的面容平静而澄定。“比起后面要做的事,这不值一提。” “我更好奇你计划的目的。”精锐的目光不曾稍离,“没什么理由需要你铤而走险。” “请相信我有足够的诚意。”她淡淡的回视,“对你也同样有利。” “你凭什么认为我会答应。他的事也就罢了,可后续的……” “我以为那才是你内心深处所想。”她微微一笑,“你骗得了别人,可瞒不过我。” “容我置疑,你知道些什么?”浓眉一轩,他不动声色的反问。 “疏勒。” 仅仅两个字,男子的眉瞬时颤了颤。 “我听不懂。”迦夜轻笑出声,捧起玉杯汲取温度,闲闲的道出话语。 “月使何必佯装,有些事你我心知肚明。”清冷的眉目泛起一丝兴味,“数年一前我平莎车之事,陷龟兹之误,无一不有疏勒的影子。早知疏勒王不过是表面恭顺,有不臣之心,却不曾着手重处,月使可知为何?” “想来雪使思虑长远,非我等所能臆测。” “西域三十六国我知之甚详,近年所出种种逆教之事,皆有暗线隐伏其间,细细想来,实在不得不佩服疏勒王机谋之深。” “雪使历年辛劳一教中尽知,只是不懂这与九微何干。”男子瞳孔收缩,脸色丝毫未变的淡问。 “当年疏勒连失两位国主,一时风声鹤唳,直到沙朗若即位,谴长子逃入中原,幼子入教为质至今。” “当年之事,九微也略有听闻。” “沙朗若即位前为疏勒王弟,生性风一流不羁,虽有王邸,却喜流浪混迹于大漠诸国之间,其幼子即是游历时与异域女子露水姻缘后而得,自小长于乡野,直至十岁才迎回疏勒,五年后被送入天山。” 男子默不作声,深刻的五官隐入暗处,神情莫测。 “其子出身寒微,在王府没没无闻,本不足为道。碰巧迦夜偶然得知,沙朗若送子入教中为质的同时,其子之贴身僮仆遁逃无踪,这一点月使如何看待?” “想是失主加以恋乡,倒也不足为怪。”男子缓缓回答。 “说来恰好,同年月使入战奴营,迦夜曾听夔长老偶然言及月使底蕴上佳,方能在如此短的时间晋升至淬锋营,令人印象颇深。”茶杯渐渐变冷,她随手搁下,笑得很神秘。“月使可知那位疏勒质子的下场?” “愿闻其详。” “质子入教三月,冲撞了枭长老,被错手杀死。” “不过是个小国人质,枭长老历来行一事放纵,人所共知。” “一年后教中左使谋叛,枭长老附逆,被月使诛杀身亡,也算是天一道好还。” “雪使究竟想说什么?”男子的声音低沉,隐然伏有杀意。 迦夜仿佛不觉,轻一松的接口。“我在想倘若教王知晓,会不会如月使一般认为是巧合。” “雪使若真好奇,何不试试。” 僵冷的空气有如凝定。 半晌,迦夜忽然笑起来。 “月使是聪明人,自然不用把话点透。”她换了个姿一势,稍稍放松一下来。“如今可信了我的诚意?” 九微眼神复杂,探究般看着她。 “我不明白你处心积虑究竟为何。” “或许我们想的一样。” “你不像对权力有野心的人。”“而你是,这一点足矣。”她坦然直承。“我们所求不一,并无冲一突。” “你想我怎样。” “策动紫夙全力配合。” “你已说服千冥?” “他比你一爽一快。”纤手拿起冰冷的茶水倒掉,又斟上热一烫的新茶。 “事成之后又如何。”没有理会她的薄嘲,他步步思索。 “那是你和千冥的事。”她宛然一笑,执手相敬。“鹿死谁手与我无干。” “你能得到什么好处。”他拿起杯,却没有饮下去。 “我所求的,无非是事成。”轻啜香茗,她缓缓咽下。“届时我不会参与纷争,你无须过虑。” “越说越是教人迷惑了,恕在下愚钝。”看着清冷而无欲一望的眼,一线灵光猝然闪过,他不敢置信的试探。 “你……难道……记得?” 素颜忽然不见了笑容。 对视良久,她终于点了点头。 他静静的凝视许久,绽出一个了悟的微笑,一口饮尽了茶。 子夜 夜,静如死。 整座天山都进入了沉眠。 床一上的男子犹在熟睡,壁上的夜明珠散着淡淡荧光,映出幽暗的桌几。 密闭的室内忽然有风拂动,一个身影悄然出现,移近床边,俯看着俊美的睡脸。 或许是感觉到异样,沉睡中的人忽然睁眼,未及反应,纤手已先一步按上了要穴。 “是我。”熟悉的声音让他心下稍安,疑惑又悬起来,猝然间穴一道受制,一根指头都动不了。 “你……”问话被一记刺痛打断。 迦夜翻开针卷,数十根粗细不等的金针赫然入目,她随手抽一出,毫不迟疑的钉入大一穴。纤手起落,转眼已十余针一刺过,头上涔一涔有汗渗出。 他也好不到哪去,金针一刺入的疼痛易忍,体一内随之而起的真气却激荡起来,一股热气不断在四肢百骇间来回游走,时而四散,在经脉间左冲右突,脏腑间一阵剧痛,刚一张口,一只手便堵住了嘴,将所有声音捂了个严严实实。 冷汗如雨而下,随着金针越落越急,似有一把把利刀戳一入胸臆,痛不可当。牙齿紧一合,瞬时将细白的小手咬出一血来。 最后一针落下,素手一拂,所有金针猝然离体迸落地面,被禁制数年的内力汹涌而出,她双手按住胸膛,一分分助他将游一移的真气导入正轨。 这本是极耗精力之举,迦夜武功虽高,内力却不强,勉力而为,不出半刻已微微颤一抖,撑到最后一缕真气归正,她颓然倒下,再没有半分力气。两人俱是冷汗淋漓,筋疲力尽。 静谧的室内,只有沉重的呼吸。 良久,他终于能抬手,环住她的背心输入内息。持续之下,苍白如死的脸渐渐有了起色。 他稍坐起来,仍将她拥在怀中,软一绵绵的娇一躯稍挣了一下,示意他可以停手。观察了下她的面色,确定无恙后止住了内息,执起垂落的手。细白的掌缘有一圈青紫的齿痕,仍在滴血,痛极之下咬得极深。 没力气下床取药,他以舌一尖轻一舔,权作止血。 腥咸的味道盈散齿间,她试图抽回,他固执不放,直到确定血已停住才又放下。 全身的衣物都已汗透,他费力的扯过丝被覆住两人,迦夜的体温本就较常人低,极易受寒。他以双手环住她的腰,尽可能的保留一点温度。 她的头倚在胸前,娇一小的身一体契合怀中,无形中腰一腹紧一贴,几乎可以感觉出所有曲线。黑一暗的空间,唯有发际的香气萦绕,熨烫着每一根神一经。 低头看轻翘的长睫,挺秀的鼻尖,雪白而光润的面颊被汗气润泽,随着呼吸微微起伏。 “为什么……替我解一开禁制。”起初是右使以特殊手法一制住了经脉,叛乱过后右使身亡,他一度以为终身无望。 “……这一次的任务风险很大,依你目前的功一力尚不足以应付。”她的声音低弱而飘忽,依然无力。 “你怎知该如何施针……”迦夜虽然读过不少旁门左道的医书,却是博杂而不专精,多为旁技,所知有限,按说不可能解一开右使的独门手法。 她没有回答,一室静默。 “若教王知道会怎样。” “他不会知道。”低哑的笑了一声,迦夜疲倦的仰起身,看着他的脸。 “殊影,你听好。” “对外我会宣称你去了莎车打点要事,除了赤雕玄鸢、你把其余四人都带上,一路小心行一事。” “七月半以前,你必须赶到敦煌,我会安排人接应,届时他会告诉你新的任务。记住,绝不能晚于这个日子。” “什么样的任务。” “到时候你会知道。” 迦夜极少如此重嘱,又交待得如此含糊,那双黑白分明的眼中仿佛藏着什么心思,难以窥见。 “是要杀什么人?”她模糊的应了一句,似乎恢复了点力气,翻身下床。 “迦夜。”单手扣住纤腰制止了她的离开,他没来由的心慌。“你在计划什么。” “到了敦煌,你自会明白。”她避而不答。诚信唰Q-币伽549533O47 什么样的任务需要冒着教王发现的风险解一开禁制,他想不通。 “你不信我?” 迦夜静了片刻。“你可信过我?” “我现在信你。”过去或许不曾,但鄯善之后,已是生死相托。 “那就别再问。” 斩钉截铁的阻断了探问,他的心刹时冷下来。 “我想知道……你曾信任过谁?”他无法抑制的流露一出涩意。 她的身一子僵了僵,不自觉的挺一直。“谁也没有,我只信我自己。” 他沉默良久,终是忍不住。 “淮衣呢?他是谁。” “你怎知道这个名字。”一瞬间目光雪亮,凌厉得刺人,毫不掩饰戒惕。 他的心沉下去,如坠冰窖。 “你昏迷时提过。” 她愣了半晌,眼神渐渐柔和起来,仿佛略带歉意,犹豫后给了答一案。 “淮衣……是……我以前的影卫。” “被你杀掉的那个?”他一时错愕。 “嗯。”或许是陷入了某种回忆,她的神色莫名的伤感,幽深的眸子柔一软而哀痛。 “你怎会……” 明白他有千万个疑惑,她没有多说,细指轻一触他的脸,像是要把每一分线条记入心底。 “他和你一样是中原人,本名叫淮衣。” “我希望你的运气要比他好。” 随着叹息般的话语,冰凉的指离开了脸庞。来不及抓一住,她已消失在深浓的夜色中。 身畔的香气犹存,佳人已逝。 只留下满腹疑惑的人,看着天光一点点透出。受制已久的内息忽然运转自如,他几不敢信,充斥肢一体的轻一盈更胜从前,能轻易完成任何过去一度迟滞的剑招,功一力不可同日而言,他暗自度量,约摸可与四使中最强的千冥抗衡。 迦夜……那晚之后绝口不提,稍一提起便被她打断。 冷漠的神色让他险些以为是一场错觉。 九微私下传了消息聚首。 见面却只是饮酒,完全没提过正事。 听说了要去敦煌的行程,九微并不意外,转首吩咐烟容多取了几坛酒,看架势是要不醉不归。 不顾他的推脱,倒满了白玉碗不容分说的灌下去,来不及咽下的酒液泼洒而出,浸一湿一了衣襟。 九微洒脱,却绝少如此放纵。 几番来去,他亦激起了意气,拼下一碗又一碗,如刀烈酒饮在腹中火一辣。听不真切九微的话语,一切模糊而凌一乱。 “……我一直不懂,迦夜哪里好……” “……原来……她对你……确是不错……” “殊影……你本名叫什么……”酒至酣处,九微突然问出一句,昏沉的神一智立时清一醒。 他静了静,终吐出一个名字。 “云书,我本姓谢。” “我知道你绝非寻常出身。”九微展颜而笑,双眸竟无一丝醉色,光亮夺人。“你也不曾问过我的来历,到底是兄弟。” 他回以一笑。许多事深埋心底不曾探究,彼此心照不宣,多年的默契早让猜忌化为乌有,均有默契的包容对方的隐瞒。 九微垂下眼,忽然以筷击碗唱起歌来,歌声慷慨激昂气势非凡,竟似一首战歌,约略听得出是大漠里的古语,朴拙悍勇,悲音凌凌。精致的玉碗不堪击一打,生生裂了开来。 “好歌。”他脱口而赞。 似触发了性一情,九微大笑,“这是我多年来第一次这般痛快,你明日下山,就当是为你助行。” “等我回来再和你喝酒。” “定有机会。”九微深深的看了一眼,“你不来媚园,难道我不会去找你么,下次我们换个地方痛饮。” “自当奉陪到底。” 语一音掷地,两人相视而笑,九微正经了半天,又开始戏谑。 “对了,我记得你说你订过亲。”“多少年一前了。”记忆被时光销磨,如一张漂洗过后的淡墨宣纸。 “若你回中原,便可再拾前缘。”九微开始臆想。 他不禁失笑,“只怕她早已另觅佳偶,哪还会拖到现在。” “漂亮吗?” “稍许吧,家里订下的。” “必定是个大家闺秀。”九微啧啧调侃。“配你刚好是闷死人的一对。” 他不客气的踹过一脚,正中椅侧,九微利落的腾身,翻至离他稍远的软榻上,不改促狭本色。 “不是我说,你还只适合这种,迦夜也是如此呆板。难怪紫夙百般勾引都不为所动,可怜你压根就不懂什么叫风情。” 磨了磨牙,他开始手痒。躲过他的飞袭,九微的嘴尤自不肯停。 “上山这么多年都不近女一色,我一直没敢问,你该不会现在还是……嗯……”只顾贫嘴,冷不防中了一脚,狼狈的撞上了雕花几案,哗啦啦的倒了一地东西。 扶着腰爬起来,啮牙咧嘴对闻声而来的烟容摆了摆手。 “出去,我和殊影有事商谈。” 待清影刚一消失,挡过袭来的酒坛,九微揉身扑上。 一场龙争虎斗的攻袭在天山深处的销一魂乡展开。 揉一着臂上的青紫,九微瞪着他离去的窗口。 这小子,确实厉害了很多。 烟容乖一巧的收拾一片杂乱的房屋,将碎裂的瓷器扫在一堆。无聊的看纤丽清婉的佳人整理残局,九微忽然道。 “他一直没碰过你?” 烟容停下手,明眸漾起幽怨之色,良久才有回答。 “也许是……烟容蒲柳之姿,不合公子心意。” 瞥了眼微郁的佳人,九微懒懒的踢开几案,架起了双一腿。“倒也未必是容貌。” “烟容不懂。”她终于道出了长久潜在心底的话。“来这里的哪个男人不是……雪使纵然貌如天仙,也不过是个孩子,怎么就让那么多人念念不忘。” 九微眯了眯眼,没有回答,她又说了下去。“难道是因为她素日冰冷不假词色,才……” “算你说对了一半。”九微打断她的话,倒并无责难之意。 “月使是指?” “愈得不到,愈想要,人就是这样。”戏谑的一笑,目光在她脸上打了个转。“若是迦夜出身清嘉阁也就不过尔尔,可她现在高高在上,没有哪个男人能近一根指头,连教王都无法得手。这份功夫,不是每个女人有的。” 烟容默然无语,九微却话多了起来。 “论容貌或许你未必差多少,但在别的方面……”九微老道的摇头。“她更激起男人的兴趣,浑身的刺令征服者更有兴致,不惜代价去一亲芳泽。” “殊影公子也是如此?” “那家伙……”九微当然明白她为何纠结。“不一样,他是真爱上了那个女人,不为征服。虽然我觉得傻了一点。” 所以……这样的安排也好,否则异日与迦夜争斗起来反而为难。九微从心底吐了一口气,轻薄的挑一起烟容的颔,不正经的吻了上去。“他不会抱不喜欢的女人,这一点,我倒是挺佩服他。” 自由 莎车的事极为顺利,在暗中诛杀上将军满门后,全无敢于拂逆教王旨意者。亲身前来处理已算破格,按说更不必带上四翼,他开始猜测敦煌是何许事务,令迦夜慎重至斯。 一路快马,提前了数日抵达敦煌,潜意识里仍在惦记她的反常,始终放心下不。 敦煌是中原与西域的关隘城市,异常繁华,各类族人来往不断,有一掷千金的富豪,也有一贫如洗的穷厄,任何能想像的娱乐都能在这里找到,是西域最奢靡富足之地。 按她的吩咐找到接应的地方,一处华丽开阔的私宅。 守门的昆仑奴一见暗记,立即伏首,谦卑的将他们引入内室。随即现身的却令他讶异,锦衣华服深目浓髯,尽管说着汉话,却分明是个疏勒人。 疏勒虽有岁贡,私下伏有异心,迦夜不让妄动,他也乐得装作不知。如此重要的消息竟是由疏勒人转达,若非确定她叮咛无误,真要怀疑真伪了。 疏勒人恭敬的肃手引客,将他们引入客房,随着机一关轧轧转动,一间设计精妙的密室呈现于眼前。如此隐秘的布置,这座扼于西域要冲的府邸哪里是私宅,只怕是疏勒用于收集情报的掩护。 暗地使了个眼色,墨鹞蓝鸮留在密室之外警惕,银鹄碧隼随他走入,空荡荡的室内,正中一只半人高的紫檀箱格外显眼。 “打开它。” 喝住正要走的接引使,那个男子微微一愣,随即驯服的上前掀开箱盖。 耀眼的宝光刹时盈一满了密室。 箱内整整齐齐的分为三格,一格盛满了成色上好的金珠,一格累累叠摞着剔透灿亮的珠宝,剩下的一格最小,置有一只朴素的玉瓶。 以木箱的大小来看,单是各类珍罕的珠宝已可敌国,其中居然还混有教王赐给迦夜的整套绿宝石首饰。 银鹄碧隼张大了嘴面面相觑,一时不知所措。 千想万想也想不到这种情景,他定了定神抽一出玉瓶,瓶下压有一张素笺,展开来看,飞舞的正是迦夜的字迹。 就地分金,离教远遁,天高海阔,永绝西域 跃动的字迹下方还有一行小字:瓶中之药可解赤丸之蛊,速去勿留。 曾日思夜想的解药握在掌中,竟是一阵心悸。 迦夜……在安排什么? 呆愣了半天,身后的两人捺不住惊讶。 “什么意思?看起来像是让我们自谋出路。”碧隼凑过头,反复扫描那几行字,眼前的一切早让他的好奇压过了理智。“我们被雪使赶出教了?” “真是赶出来何用这么麻烦。”银鹄茫然摇头。“还倒贴一堆金珠?” 魔教教一规森严,从无出教一说,擅自离教视同叛逆,不中用的属下通常直接扔进奴者之列,灭一口的也不在少数,看着大堆金银,两人非但不曾喜出望外,反倒戒慎戒惧之心居多。 拔开瓶口,一粒墨色药丸滚入手心,散发出一股清香,迥异于平日所服的解药,真正的秘药由千冥执掌,迦夜是如何得到。 驱走了影卫和旗下的精锐,何以应对教王的质询? 那一夜解一开禁制,她说教王不会知道。若真远走,教王怎可能不闻不问,迦夜行一事滴水不漏,绝不会自蹈陷阱,除非…… “把我们都支走,雪使不怕触怒教王?” “除非是不想活了,纵然是四使也没胆子私纵下属吧。” 迦夜到底在想什么? 无端授人以柄,真个不惧教王的问罪?放纵至此,唯有一种可能……教王已不再构成威胁。 为什么要指定七月半之前赶到?七月半之后,会发生什么事? 教中生变,再一次叛乱? 迦夜在其中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 逆谋……为什么又要支走旗下助力。 她不会傻到一个人挑战,还有谁? 极力回忆离教前的种种。 与千冥的密室相谈、解一开内力禁制、含糊其辞的嘱咐、疏勒人……九微……战歌,反常的话……当初未能察觉的关窍瞬时浮出,九微必定也是知情。 千冥,迦夜,九微……或许还有紫夙…… 四使联手……弑上。 胸臆蓦然抽紧,他深吸一口气,几乎怀疑起推断的正确性。 数年一前的叛乱,她选择了袖手观望,为何此次卷入其中。 冒这样的风险,她想得到什么。 点点细碎的记忆飞散,快得来不及抓一住。冷漠孤傲的面具下,她用性命作赌注在追逐什么? 她说不计生死。 她说终有一日他会得偿所愿,而今竟真个…… 凝滞的目光落在手上的信笺,思绪凌一乱破碎,心慌而迷惑。 那一笔潦草的字迹入目惊心。 字……很乱…… 她说……四岁以后,不曾练过字…… 她……四岁……以后? 目光一跳,刹时觉出了异常所在。 九微说她忘记了一切,可她清楚自己四岁前练过字。 从来不提,却无日或忘。 “老大,我们怎么办?”碧隼耐不住的探问。“难道真照雪使的命令离开西域?” “万一教王下绝杀令……”银鹄犹豫不决。教中的刑律之严,非常人所能想像,久处其威,纵使任务苛刻凶险,也无人敢擅动心思。一旦行差踏错,教王必定搜遍西域,彻底铲除,威影之下,绝无容身之地。 “收起东西,我们回客栈。”抬手合上箱盖,他转身出室。 字条摆在桌上,五人围坐。 寂静良久,他沉声开口。 “这条密一令的意思很明白,分了这堆珠宝,永远离开西域,不再涉及教中任何事务。” 顿了顿,犀利的视线依次掠过四张年轻的脸。 “事已至此,教中必然有变,你们可以仔细想想去留。” “只要去到教中势力不及之处。这些财富足供享用一生,挥霍不尽。” “你们的身份不管如何变幻都是雪使的手下,一旦迦夜失势,必然会被一同清洗,这张字条算是她一念之仁,点了条生路。” “如今所处敦煌,想走的取了金珠直入中原,不暴一露魔教的来历,海阔天高尽可肆意。想留的转程回一教,至于入山际遇好坏,须得听天由命。你们考虑清楚。”该说的已说完,他静待结果。 “雪使……会怎样。”墨鹞首个发问。 静了许久,他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他比谁都想知道。 “不做杀手,我们以后做什么?”碧隼茫然。 这些少年自幼接受的即是杀一人训练,有记忆起就在教中,除此之外,全然不知还有其他的生存方式。 “也不知教中怎样了。”蓝鸮抱怨,神色却有些期待。“难道真的去中原?” “不可能不去,老大说的对,回一教弄不好就成了自投罗网。”银鹄开始检点金珠的份量。 “为什么留下赤雕玄鸢,若是一起走多好。”碧隼遗憾的叹气。 “想得美,雪使放了五个已经是恩赦,七个一起走,教王立刻就会起疑。”银鹄不屑一顾的反驳。“动动你的脑子,莎车那点小事怎么会需要出动那么多人。” “希望中原是个好地方。”碧隼摸一摸头放弃了话题。 “散开还是一起走。”蓝鸮兴致勃勃的提议。“还是一起的好,兄弟们也热闹。” 点完了数额,银鹄咋舌报了一个数字。“雪使真大方,恐怕是把底都掏空了。” 突然拥有了巨额财富,又没了约束,四个少年都有些兴一奋雀跃。 “明天就走?”银鹄抬头询问,看向众人的首领。 “雪使说越快越好。”蓝鸮心急,又畏惧教威,下意识的想尽早。 “入中原……”碧隼开始神游。 “老大,你认为去哪里较好。”墨鹞问出了重点,众人都静下来。 四双眼睛盯着他,等待回答。 他微一迟疑。 “明天你们先走,最好往腹地去。中原最富庶的是那里,离魔教也远。” “老大不去?” “为什么?” “那我们也不走。” “因为赤丸的蛊毒?不是解了?”一言激起了错愕,众人七嘴八舌。 “我不用金珠,这箱四人分了。今后自己小心点,应该能过得相当充裕。”他作了个手势,让四人静下来。“我留下另有打算,你们还是按计划行一事的好。” “老大本来就是中原人,为什么不一路走。” “留在敦煌也不安全,万一教中派人来袭……” “我们一直跟着老大,没理由分开。” …… …… 劝说良久,俊脸一沉,杂乱的话音顿时消失。 “我知道你们的好意,无须多言,我自有分寸。”想了想,他缓下语气。“不必担心,或许数日我便回转中原,届时重逢也非难事。” “你们去吧,记得行一事低调,别让中原人发现了身份,谨慎些的好。” 坚决而无可商量的口气让众人无法再劝,眼睁睁的看他走出。 “老大为什么不走。”蓝鸮困惑不解。 “还是担心吧。”碧隼推测,银鹄点点头。 “雪使……”墨鹞说了半句。 “其实最该走的是他。”碧隼叹息。 “亏得雪使还弄出了赤丸的解药,我们不过是沾光。”墨鹞同意他的说法。 “那两个人……”蓝鸮继续困惑。 “有奸一情。”碧隼好心的告知,很习惯伙伴的后知后觉。 “真难听。”银鹄不客气的凿他一把,“那叫感情。” “感情真麻烦。”蓝鸮一知半解的下了结论。 “你说的对。”三人异口同声。 室内响起一片叹息之声。 袭杀 纵蹄如飞片刻不停,他一路急驰,星夜兼程奔回一教中。 说不清为什么,在企盼已久的自一由来临之际却又放弃,甘心回转一生死一线的杀场。 当重重束缚被斩断的一刻,心中暗涌的竟不是狂喜。 七年受制,日受驱策,解脱该是求之不得,可…… 他只能遁着本心飞驰,飞蛾扑火般投向危一机四起的天山深处。 迦夜放他走。 九微要他走。 清楚什么是正确的选择,却还是抑不住着焦灼的心转回。 数日目不交睫,恐惧和忧虑如火焚般炙着胸膛,逼使他不停鞭马。 山口一切如常,毫无异样。 他按住惊疑,飞身入水殿,青荷摇摇花香袭人,却一片死寂。 迦夜的房一中空无一人,赤雕伏一在地上,背上中了一剑,已死去多时,脸上仍残留着不甘。 检一视伤处,正是迦夜的短剑所为,未出几步,玄鸢死在阶下,与赤雕如出一辄。侍从不知散去何方,水殿静得渗人。 远处高楼上猝然响起宽宏的钟声,仅仅半声便戛然而止。他猛然抬头,窗外正殿耸立如山,天边残阳如血,凄艳而不详。 层层叠叠的层宇延伸无尽,拱卫着正中的大殿,比山峦更高,巍峨庄严的正殿在玉台之上傲视群峰。天风劲吹,松涛翻涌,七宝玲珑塔下的风铃不停摇晃,铃响纷乱,竟似带上了杀音。 大殿四处流淌着鲜血,阶上伏了无数的尸体,腥气直冲天际,死伤多是少年,弑杀组和战奴营倾出,遍地是残肢断臂。 正殿的守卫尽亡,连跟随教王左右的数名随侍都在其中,可见情势之烈。掠出没多远,几个厮杀的人映入眼帘,熟悉的身形让他的心登时平了一半。 “九微!”眼见居于劣势,他上前接过剑招,并肩而战。 九微的额上渗着黄豆大的汗,身上已有几处创伤,对敌并不轻一松。若非是数人围一攻,早落下风。 “你回来做什么。”乍见是他,九微错愕分心,险些着了一剑。“迦夜不是说好放你回中原,她没给你解药?” “我服下了,是我自己不放心。”长剑交至左手,剑势一展锐气逼人,对方的攻势顿时被压下。 “白一痴!”九微脱口的斥骂,“难得的机会,你居然……”对方的内力袭至,呼吸一窒,再骂不出来。 “少说两句,留点力气杀了对手再说。”看九微紫涨的脸,他略为幸灾乐祸。“迦夜呢?” “知道你想问她。”九微狠狠咬牙,不要命的攻击,成功的也让对方添了一道血口。“她和千冥紫夙在内殿对付教王,我负责搞定修蛇。” 修蛇,教王的影卫,七年一前将他擒至天山的人, 此刻以一人之力迎战九微及数名杀手,仍有余力反击,只是久一战不下,渐渐开始焦燥。 “联手?”他盯着宿仇,不曾稍瞬。时隔已久,仍记得对方神鬼莫测的身手,在脑海中对决过无数次。 “按当年的方式。”九微吐了一口唾沫,掠过一抹狠色。 静滞了片刻,两道雪亮的剑芒如闪电猝起。 “剑法高明了不少。”九微挂在他肩上调侃,浑身多处血口,嘴仍是一如既往的唠叨。“看来你原先的功夫真不是盖的。” “你还顶得住?”他随口而问,倒并不甚挂虑,心知多是皮外伤。 “小事,现在就看他们有没有杀掉教王。” “怕没这么容易。”区区一个修蛇已这般费力,教王可想而知。 “老实说我真没想到,最想杀教王的居然是迦夜。”九微低头闷笑了几声,“你一定猜不到,所有这些皆是她在策动。” “连你也是?”他眉目不动,一边应付着九微的罗嗦,一边摆平偶尔蹿出来的守卫。 “我们都是。”牵动了伤处,九微的脸扭曲了一下,“她利一用野心挑一动了千冥,又掐住我的弱点,逼得我不得不和她一起动手,为了万全,我只好去劝说紫夙。” “为什么不告诉我。” “迦夜说放你回中原,我也觉得这样比较好。”九微坦白的道出,“谁知道起事能不能成功,走一个是一个。” 他没好气的横了一眼。 九微视而不见,继续挖苦。“结果你这个傻一瓜又自己冲回来,枉费我一番苦心。” “金珠你也有份?”一早料到,迦夜纵然地位优越,却对钱财不甚在意,聚敛不多,其中必然有九微的助力。 “一小半吧,反正事败了留着也是无用,事成了还怕少了这些。”九微倒是毫不心疼,只是悻悻然。“现在可好,万一不成得在黄一泉里做兄弟了。” 眼前的尸体越来越多,险无落足之处,未至内殿已闻得兵刃破风之声,尖利呼啸,刺得几欲抬手掩耳。 室内的场景惨不忍睹,地上俱是残缺不全的人一体,光洁的玉壁被血污了一室,有些地方还黏着破碎的脏器,暗红色的液一体没住了足径,血气逼得人险要窒一息。 带入的精锐已消一亡殆尽,偌大的室内只余了三人与教王对峙。 超然尊贵的教王再没有神邸般的气度,花白的头发散乱的披下,瘦削的双手染满鲜血,长甲狰狰,杀气盈室,狞笑有如恶一魔。 千冥被他一掌击碎了肩骨,紫夙的一剑本待斩下教王的手臂,却被滑开,只留下了一道不深的割痕。迦夜的短剑猝袭背心,逼得他放开了千冥,三人第一次联手,摒弃了所有嫌隙,心无二致的击杀眼前的魔头。 一向最重容貌的紫夙披头散发,脸上有一道擦伤,或许是攻击持续过久,喘息不止,手也开始发一颤,嘴里恨恨的诅咒。 “妖怪,这样还不死。” 黑衣王者的腹部中了一剑,左腿重创,勉强支撑着不倒,招式却仍杀机凌厉,眼红如血,望之心悸。 千冥脸白如纸,微微咳血,一只手已无法抬起。 “他也快不行了,撑不了多久。” 迦夜的身法有如鬼魅,攸忽来往,袭杀莫测,久一战之后仍然轻捷,竟平比日高出了许多。三人俱是一身狼狈,大小血口无数,全凭意志力苦撑。 一疏神,她被踢得飞出去,眼看便要撞上玉壁。 他抛下九微腾身而去,探指抓一住带入怀中,好容易消掉了冲力,在地上翻滚了几落,沾了一身污血。 迦夜痛得发一抖,他才觉出不对。 轻轻一按捏,掌中的细臂竟已被教王拗断。 “你……回来做什么!”她的声音疼得断续,却吼出了和九微一样的话语。 明知时候不对,他还是禁不住想笑,又在探试臂伤后收住。 “我放心不下。” “蠢材!”她死死瞪着他,怒火引燃了黑眸,罕见的怒意勃一发,若非被揽在怀里不便,掴上一记耳光也不奇怪。 来不及再说,千冥紫夙已然频频遇险,他亮剑加入了攻杀的行列。 五人齐攻,教王纵使功一力深厚也架不住轮番上阵,加上腿脚不灵,没多久已频受重创,发出惊天震吼,疯狂的攻击。内力过处,坚一硬的玉壁四散迸裂,击在身上有如重锤。 趁着前方围一攻,教王痛极分心,迦夜无声无息的出现在身后,寒光乍闪,利落的斩下了左臂,代价是反震之力伤了内腑,跌出数丈之外,当场喷一出一口鲜血。九微揉身而上,以内力震碎了剑身,化作了漫天飞刃袭向对方,失了左臂余威仍在,教王五指箕张,赤手截住了飞刃,竟发出金铁交鸣之声。重伤之下仍有这等功一力,人皆色变。 千冥和紫夙交剪而上,凭着多年练出的狙杀功夫硬搏,堪堪抵住了攻势,也令教王露一出了胸前的破绽,他抄起掉落在地上的长剑脱手掷出,连连三剑如白虹贯日飞袭而至,最后一剑终于趁隙而入,将创痛欲狂的教王生生钉在玉座之上。 魔教的剑上有特制的血槽,利刃穿胸,鲜血不断涌一出,迅速带走了可怕的力量,纵横不可一世的老人明显衰竭下来,嘴角渗出紫黑的血沫,无可挽回的走向末路。 室内只听见混着呛咳的粗喘,每一次咳嗽都消逝一份生机,大量的血以惊人的速度流失,玉座下方极快的汇成了一洼血泊。 五个人静静的看着,没有人再动手。 见惯了生死,谁都知道油尽灯枯仅是时间问题。 喘息良久,亮如妖魔的眼神一点点暗淡,苍老的声音响起。 “……好……好,四人一起……倒是我小瞧……” “老不死的,你也有今天。”紫夙冷笑,剑尖挑一起断臂甩在他眼前。“不可一世的威风哪去了。” “这个位子你也坐得够久,是时候让给别人了。”尽管脸色青白,千冥仍是快一意的讥嘲,久处威压之下,这一天他等了太久。 “活该你罪有应得。”九微稍稍松懈下来,“你不也是杀了上一任教王才登上玉座。” 迦夜没有出声,倚在他怀里,冷冷的看着垂死的老人。 “……野心……欲一望……诱人的饵……”动弹不得的人呛咳起来,大口大口的吐出紫沫。“……你们都是……” 静了静,九微忽然笑起来。 “我们确实是为了野心,迦夜可不是,没想过会栽在她手上吧。我虽想杀你,却不至发动得这般快,本来还打算让你多活几年。”他转头看一言不发的女孩。“如今你算称心如意了。” “……迦……夜……”垂死的眼睛转了一下,“……为……什……” 千冥紫夙都禁不住现出了好奇之色,等着她的回答。 迦夜挣扎着坐起来,横剑当胸。 清亮的剑身犹如一泓秋水。 “你赐这把剑给我,就该想到有一天它会刺进你的身一体。”幽暗的眼神阴狠凌厉。“还记得它的来历?” 一时寂静如死,喘息声越来越重,昏浊的眼神渐渐了悟。 “我母亲的剑。”她垂下手,剑尖坠地,撞出金铁之声。 “你以为五岁的孩子不值一提?竟然敢赐给我。”仿佛从心底迸出的话语,苍白的脸上有刻骨的仇一恨,黑眸亮得可怕。 “……你……不可能……记得……” “你太小瞧了我娘,当她是除了美貌一无是处的弱女。”迦夜一步步走近,手指搭上穿透胸口的长剑,露一出从未显现的怨毒。“她有办法让我忘记,更有办法让我想起,你凭什么以为我会甘心替仇人卖命?” “……你……会……” 五指狠狠一拧,长剑翻转,搅碎了心肺,压出一声喑弱的残喘。 “这一剑为淮衣,也是你逼我杀了他。”冰冷的眼神注视着抽一搐的老人,像看着一堆破碎的腐肉。“从那一刻,我就发誓要你死。” “不是很喜欢裁断他人的命运?现在该你上路了。” “……你……亲手杀母……弑上……也不会有……好下场。”翕动的嘴吐出模糊不清的话语,宛如恶一咒。 迦夜爆出一阵大笑,笑得上气不接下气,险些站不住。 “谁想过什么好下场。” “我心心念念,不过是与汝偕亡。” “今日能看着你死,已是心满意足。” 残酷而快一意的话音落地,清亮的短剑破空斩下,花白的头颅齐颈而断,骨碌碌滚落了狼籍的地面,双眼犹透着怨毒。 素颜全无表情,定定的看着失去脑袋的残尸,一身白衣血渍斑斑,几乎看不出本色,虚软的脚踉跄踩入血泊,溅起了咯吱轻响。 他默默的看着,上前扶住了她。 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小小的身一子在怀中发一颤。 良久,疲倦的合上眼。 夺势 剑长一尺三寸,宽两指,剑身极轻。 金丝缠腕,柄上刻有奇特的文一字,久久注视,仍辨识不出涵意。 剑尖吞吐着寒芒,森森侵人毛发,如清光凝定。剑鞘不知是何种木质,形式古拙,乌黑细致,质逾金石,叩之沉沉作响。 指尖轻轻摩挲两个微凸的铭文,他静静思量。 床幔微动,迦夜睁开眼,单手撑着坐起来。苍白的脸脱力一般的恍惚,试着活动着绑扎起来的伤臂。 “别动。”扶起娇一躯倚在胸口。“刚接好骨头,至少要几十天。” “教王……真的死了?”她的声音微嘶,久睡后仍然有无法消融的倦。 “嗯。”不单是她,连他也觉得不太真一实。 静了半晌,他开了口。 “额头有点烫,要不要再睡一阵。” 迦夜摇了摇头,多年心愿得偿,只剩下疲惫和空茫,又不想寂静的发呆,半天才扯了个话题。 “四翼呢,放去了中原?” “他们本想跟回来,我怕不妥。” 她倦倦的笑了下,并无意外,倒是让他想起另一桩萦绕不去的疑问。 “我知道玄鸢是教王的人,赤雕是怎么回事。” 任他轻一握着手,迦夜神色平淡。 “赤雕也一样,比玄鸢更受教王器重,藏得更深。” “你怎知。”他一一回想,找不出丝毫破绽。 “千冥说的。”微微冷笑了一声。“可还记得你去刺鄯善王?” “那次失败与他并无关联,是我自己失手。” “不错,但假若未曾失手,他会在事后向鄯善国师密告藏身之处,绝不会放你活着回天山。” “教王要杀我。”乍听入耳,他愣了半晌。“是为……” “我。”她淡淡的闭上眼,“要削弱我的力量,你自然首当其冲。当然,最好是刺杀失败,教王可以故示宽大,不追究我的失职,却凭此将六翼并入弑杀组……失了独自行一事的能力,我定然要受九微箝制。” 教王明知九微与他私交莫逆,人一死,九微必然迁怒于迦夜处处挚肘,她自顾不暇之下唯有收敛行一事,无法再帮衬千冥……好算计,无难怪赤雕一直力劝他逃回中原。 秀致的眉心稍稍舒展,浮起几许暖意。她亦未曾想到,他失了手……却选择回来与她共同承担。 “你何时知晓。” “你下山后,千冥探出来密报给我,已经来不及……”叹息了一声。“我……很后悔没有自己去。” 一度危殆却不能揭破,表面上还得一切如常,对赤雕重用亲信,这份忍耐的功夫,着实已至巅峰。不如此又岂能瞒得过教王,那个上一位者素来机心重重,若非四使同谋摒弃前嫌,合力发难,未必能狙杀成功,此番行一事的风险之大,想来犹自惊心。潮流音乐.经典日志.纯文一字控蓝颜Q-1411300010- 他私下恻然,捺住了暗叹,见她要取过短剑,无意识的询问。 “这剑上……是什么字?” “寸光。”出乎意料,她给了答一案。“这把剑的名字。” “是哪里的文一字。”曲折勾抹如藤蛇,实在看不出来。 “南越一带山泽深处有些隐秘的小国,各有不同的文一字习俗。”迦夜爱惜的凝视着剑。“我也不认得,是娘告诉我的。” “令堂是那里的人?” “她是一族里仅存的人。”那样久远的往事,不见情绪牵动,只剩平淡的陈述。“其余全被邻国所灭,房屋夷为废墟,一切化为灰烬,再也回不去。” “她是个什么样的人。”他藏起怜意轻问。 黑瞳眼神迷离,坠入了遥远的回忆。 “非常美,又很温柔。会唱好听的歌,最动人的时候路过的飞鸟都会停下来,又擅舞,我从没见过比她更美的女人。” “因为容貌太美,她常常要小心的遮掩,带着我四处流浪,异常辛苦,可从不对我发脾气……” “她总是轻声细语的哄我,做好吃的点心……在她怀里很温暖,对我爹也……” 一线冷光忽现,她停住了没有再说下去。 “当年你不过五岁,怎能瞒得过教王。”他换了个问题。 “没有隐瞒……”迦夜垂下头轻一抚着剑身。“我是真的忘了。” “你……” “什么都不记得,直到十一岁……突然想起了一切。” 俊眼流露一出疑惑,却没有询问。 “是我娘做的。”知他不信,迦夜淡淡一笑。“族里有种罕见的秘术,一名锁魂,一名移识。娘被掳上山后迫于无奈,就对我施用了。” “秘术?”听名字已十分诡异。 “‘锁魂’能让人忘记指定的事,直到预设的提示出现之前,没有任何端倪可循。”她简单的解释,忽然浮起微笑,“据说原是用来安慰遇到负心郎的痴情少一女,让她们淡忘被弃的痛苦。” “另一种?” “‘移识’比较危险。”她抬头看他,比了比自己的眼,“是用意志力控一制人,强一迫对方按自己的指令行动,被制者犹如傀儡,但这种方法仅对毫无防备,心志较弱的人有效。娘……中毒无法逃走,又不愿受一辱,所以用在了我身上。让我……杀了她。” 素白的脸有一瞬的扭曲,声音却平平如常。他默默的听,心底波澜翻涌,紧紧扣住了冰冷的小手。 迦夜眉尖一颤,又说了下去。“用了一夜……嘱我背下所有需要牢记的事,再锁住了记忆,直到十一岁时开启。教王看出剑有些古怪,却没猜到秘术,幸好他试探的赐剑之时我才十岁,混沌未开,好歹瞒了过去。” “你十一岁想起了一切?” “嗯。”她垂下头,指尖轻轻抠着鞘上的饰纹,那是大朵大朵的花,拥有纤细而繁丽的花瓣,丝丝舒卷,像暗夜中隐秘的心事。 “她嘱咐你报仇?” 纤白的颈项如玉,发尾有点轻翘的细茸,让人极想触一摸。 她的话音很轻。“娘只是希望我活下去循机逃走。” “她很疼你。” 心变得极软,几乎想侧头去吻一吻粉一颊,安慰那一抹忧伤。 或许被温柔的语气触动,迦夜仰起脸笑了笑。 眉目若画,笑容清甜,黑眸盈盈似水,天真而稚气,柔美得不可思议。全然不同于过去面具般的表情,像一卷仕女图中的佳人突然活过来,明媚而眩目。 一笑,花开。 脑中蓦然眩晕,浑然忘了一切。 若非那一瞬伤口压痛,险些…… 险些怎样,他不知道。 只知道…… 那一笑真好。 九微与千冥合力压下了教中的波澜。 只称教王病重,由两人暂代一应事务。 那一场惊心动魄的逆谋,在干净彻底的清洗后已无一丝迹象可寻。 代价是四人手上的精英消耗殆尽,除了九微私心匿下了淬锋营的半数精英,再无多余的武力。这点也为千冥深忌,目前与九微平分共掌的局面持续不了多久,四人皆知。 看似平静的上层暗流汹涌,随时可能打破均衡。 事变过去了三个月,四人再度聚首,赤一裸裸的权一力一之一争趋向白热化。 “……如今各国都在刺探教中动向,三个月已是极限……” “……要是还没有一个正式的理由,教中的情势怕也稳不住了……” “……多方理政颇有滞阻,许多执事探问教王……” “必须有新的教王。” 迦夜一语道破众人的心思,场面瞬时静下来。她淡漠的笑笑,对周围灼灼的目光视而不见。“迦夜自惭无德,对玉座并无非份之想,只盼有能者上一位,必定全力辅佐,绝无二话。”一句话撇清了自身的立场,退出了争夺至高权力的中心。 “雪使真个痛快。”半晌,紫夙似笑非笑,媚眼流转。“既是如此,紫夙也知能力不足,不敢竞逐玉座,只有等风使月使定出首尾,再做安排。” 迦夜不欲插手,紫夙实力较弱,两人直言避让,局面顿时明朗。 千冥与九微对视一眼,锋芒毕露。 两个强一势的男子对教王之位志在必得,皆知退一步任人宰割,言语中分毫不让,火花四溅,辩至最后几乎白刃相见。 迦夜抿着茶水,紫夙支颐浅笑,坐看两虎相争。 撕下了协力的面纱,利害的分野足以触动杀心,眼前不过是再度拉开的权争序幕,随着裂痕扩大,言语渐渐失去了效力,室内鼓荡的敌意压过了一切。 僵滞了许久,无一人开言。 迦夜合上杯盖。 “时候已晚,无庸多谈,两位还是改日再议吧。”言毕转身而行,竟似毫不关心。 “迦夜。” 千冥的杀气忽然隐去,踱至她身后。拉起细白的手,衣袖滑落,他将唇压下去,轻一舔臂上的一点鲜红,如焚的目光扫过她身后的男子。 “你想要的,我已一一做到,如今该轮到你遵守诺言。” 室内一片寂静,暧昧的气息弥散,紫夙兴致盎然的挑眉。 “何必那么着急。”漆黑的眼瞳看不出情绪。“我答应过的自会信守。” 感觉到僵硬,千冥笑了,轻薄的神色似玩笑又似认真。 “你的狗驯养得太好,撵走了都能自己回来,我怕再晚一点,属于我的会落到别的嘴里,那多可惜。” 九微眼中泛起了冰霜,却默不作声。 迦夜静立不动,任由肆意。半晌,用一力抽回手。 “今天晚上,我会去你房间。” 同归 他看她卷起袖子,用一力擦洗千冥触一碰过的地方。无法掩饰的厌恶,嫩薄的肌肤被反复摩擦,渗出了点点血红。 “别擦了。”待醒过神,他已握住她的手,夺过了肆虐的布巾。 迦夜没有反一抗,愣愣的一动不动。 呆了很久,天色一点点转暗,她起身坐在妆台前,拆开微散的发,用牙梳细细整理,重又挽得一丝不乱。 脸很白,她取出从未用过的胭盒,吸了几口气都探不下手,烦乱的摔落在屋角。艳一丽的胭脂散了一地,香气旖旎,给房一中添了几许柔媚。 “别去。” 他揽住单薄的肩,镜中的素颜白如霜雪,近乎透一明的脆弱。“你会后悔。” 千冥在众人当前要求践约,无非是迫使迦夜表明态度,在紫夙与九微同盟的现况下,她确实太过冷淡,除了不得不表态的情势出言支持,多数都在观望,难免会引来千冥的猜疑。 “……能杀教王,我不在乎这个身一体怎样……”长睫微颤,她的声音清冷脆利,如冰斩雪。“他肯忍到这个时候,不可能再让。” “或者离开,不卷进这场是非可好。”知她素来意志坚决从不更改。他低声恳求,五内如焚。“你根本受不了别人碰你,何必为难自己。” “我答应过……”她说不下去,紧紧掐住了手心。 虽然杀伐无忌,迦夜却一向守信,言出必践。若非如此,千冥也不会放心等到事成之后才染指。 “你想要的已经得到,不如一走了之。”从未想过的隐秘希翼猝然脱口,他一时摒息。“或者放弃权位,和我一起离开天山?” 垂首良久,迦夜抬起头。 深如寒潭的眸子幽黑难测,突然浮出讥讽。 “和你一起走,你以为你是谁。” 锋锐如刀的话刺入心臆,立时见了血,冰冷得冻僵了感情。 “我的决定,与你何干。”她没有多看一眼,迈步出门。 在门口顿了一顿,纤小的身一子有种柔婉的倔强。 “你赶回来我很高兴。” “但,这改变不了什么。” 水殿之外,白石路径在夜色下延伸至远方。 她忽然顿住脚,盯着远处一株高大的碧树,花期已过,层层青叶婆娑随风,夜鸟栖宿,万物一片幽静。 树下,有重重的阴影,仿佛隐藏着一个看不见的世界。 淮衣,如果你还活着…… 看到今天的我,会不会很失望。 假如当年我不是那么无一能……也许…… 女孩立了许久,默默低下了头。 房间一片漆黑。 姿一势都不曾变过,第一次觉出寒意彻骨的绝望。 夜,一分分深沉。 每一分都如水火交煎。 他不愿去想迦夜现时的情景,却又无法不想。 想她微凉的肌肤,清冷的体一香,想她在别人身下一任凭轻薄,必定又是紧一咬着唇。 想她绝情的话语,讥讽的目光。 那一抹冷漠孤绝的秀一色,刺得人鲜血淋漓。 由人轻鄙卑微至此,仍无法转身而去,找不出任何支持下去的意义,他恨不得将自己痛殴一顿。 窗外沥沥下起了雨。 不知过了多久,黑夜长得没有尽头。 仿佛过了一百年,终于传来了几不可闻的脚步。 门轻响,迦夜踏进来,衣上沾满了泥土,鞋污得不成样子,手里还提着一件东西,鲜血从腕间滴落,地上留下一行湿漉泥泞的足迹。 没有着外衣,一身中衣透湿,紧紧一贴着娇一躯,黑发狼狈的搭在脸颊,水珠从小巧的下颔滚落,微寒的轻一颤。 “你……还在……”她露一出一丝微笑,身一子冷得像冰。 他一把握住了她的手,细白的指尖满是划伤,混着污脏的泥,捋起袖子,横七竖八的伤口在素腕上怵目惊心,缓缓渗出鲜血。 无法按捺的杀机涌动,他转身便走,被她拉住。 “你去哪。” “我去杀了他!”他振臂挣脱。 未出几步被她从背后扣住,湿一淋一淋的手臂环住他的腰。 “和他没关系。”她的声音很低,背心渐渐浸一湿,他觉不出是冷是热。 见他不出声,她将衣袖往上卷了卷,鲜红的守宫砂仍在。“伤是我自己划的。” 僵硬的身一体转回,目光诧异而迷惑。她却不再解释,放下了一直拎在手里的东西。 “衣服很脏,我先去沐浴。” 待迦夜从浴一室中一出来,他正盯着桌上的物件。 她的外衣撕成了两块,分别包裹一着一堆骨骸。一堆属于女子,显然年限较长,另一堆应该是尚未成年的男子遗骸。 迦夜默不作声的取出两只玉坛,将骸骨小心的放入,细致的一点点装好。 “这两具骨骸,一具是我娘,一具是淮衣。”肤色明净如瓷,迦夜黑发垂肩,神情平静,并无悲恸之色。“我夜里去挖了出来,我娘当年被草草埋葬,找到了又不能确定,所以滴血验骨,费了些时间。” “你……”放下了对伤口的疑问,另一个悬念接踵而至。 “我没让他碰我。”驯服的任他上药敷扎。看出他的迷惑,迦夜宛然一笑,似一朵冰绡的花。“用利益作饵,换得他答应再等几天。” 窗外的雨停了,推开窗看了看,满天的繁星闪烁。 她提起玉坛,示意他跟随,悄无声息的踏出一水殿,穿过雨迹犹存的石径,越过黑沉沉的屋宇,来到了位于山道出口的司驷监。 司驷监中一片寂静,一处偏僻的马厩悬着一盏孤灯,散出昏暗的黄光。 推开门,里面竟然有一匹鞍辔齐备的骏马,背上驮着必要的行囊,正懒洋洋的嚼着草料。 “时间紧急,我只来得及备了一匹马,可能……”她有点不自在的别过了头。 身畔静了半晌,她正想再说什么,男子忽然翻身上马,一把带起她揽在身前,健臂有力的环绕。 “坐稳。”沉沉的男声响在耳边。 纵马而出,蹄如急雨,迅速奔出了静谧的山道。 远离了沉沉山影,渐渐放缓了缰绳。 一轮明月从天山层层峰峦间穿出,浮于苍茫云海之上,连晨星都失却了光辉。 万里不断的风掠起,拂过江南舞榭,吹过边关冷月,浩荡连绵不息。如练清辉遍撒天地,自然的壮景让人心神俱醉。 纵已见惯,怀中的人儿仍不自觉的赞叹,他收紧了双臂,胸臆充盈,忽然间心情澎湃,一声清啸出口。 ……由来征战地,不见有人还……长风几万里,吹度玉门关…… 辗转杀一戮,兵戈七年,终有一日放蹄还乡,脱出囚一禁已久的牢一笼。 他低头轻一吻风扬起的发。 “我们,回去。” 江南 阳春三月,江南草长,杂花生树,群莺乱飞。 春日的江南,和风细细,杨柳依依,正是深浓娇绿竞芳华的时候。 小桥流水,曲巷深院,黑瓦粉墙。 往来行人如织,熙攘的商贩店铺挨门联户,售卖着各色针指细物,还有爱俏少一女最爱的胭脂水粉,文人一士子的生宣水墨,沽量议价的声调轻软,呢哝动人,空气中浮动着桃花般的香一艳旖旎。 风尘仆仆的塞外行客踏入了江南,仿佛到了一个新鲜异样的世界。洗漱过后,迦夜披着一头湿发,倚在窗畔看了许久。 他用布巾替她拭去发上滴落的水。 “这里真美。”她伏一在手臂上叹息,唇角有抹清浅的笑。 “看多了也就平平。”初到大漠的雪峰落日也曾令他惊叹。 “回中原你不高兴?” “没有。” 她不会懂。离家多年,越近乡情更怯。 家中的一切既悬念又畏缩,该怎么解释这无端消失的七年。 黑亮的清眸望了他许久,忽然别开眼。 “我们在这里分开吧。” 他的手顿了顿,她径直说下去。“你有你要到的地方,我有我的去处,没必要再耽在一起,尽早分开行一事的好。” “你想去哪?”寂静良久,身后的手又开始拭着黑发。 “我?”她拈起一缕掉落的发一丝,细细在指尖盘绕。“我只来这里看看风景,其他的与你无关。” “那就一起走。” “没必要。”她冷静的否决。“离开了天山你已自一由,无需再听从我的命令,何况你现在的功一力已经高过我。” “你怕我?” 明知是相激,她鼻子里轻哼一声。“你指什么。” “怕我的武功足以威胁到你。”布巾换成了牙梳,他徐徐梳顺如云秀发,动作和话语一样不疾不缓。 “有必要么?想杀了我,你得付出相当的代价。”她合上眼,仿佛置身事外的剖析。“就算你怨憎屈身为奴的几年,也必然会掂量行一事的后果,恨我也不致于行险。” “你认为我恨你?” “恨我也很正常,没有人喜欢被驭使,何况还是像你这样的人。”她接过梳子慢慢的挽起乌发,依旧看着窗外。 “你一直对我不错。” “我可不至于傻到认为你会感激。”她嘲讽的笑了笑,“不过是互相利一用,最后能各不相关已属难得。” “为什么答应和我一起走。”不曾被激怒,深遂的眼睛像在探测。 “你想听什么?”迦夜转过身,迎视着他的目光轻嘲。“我一心想杀教王,却没想过成功之后怎么办,碰巧千冥的挟制也令我恶心。既不想应承,自然只有离开天山,与你同行仅仅是顺途而已。” 她的笑冷漠而寡情。“别想太多,错判可是会致命。” “听起来真无情。”男子的话似惋似叹,双臂支住窗台,困住了她。“原来七年时间,你对我纯粹是利一用。” “那又怎样,不也得到了你想要的。”她试图推开他,却纹丝不动。 “说到底你还是怕我。” “什么意思。”不喜欢弱势般的姿态,她用真力震开,走至床边收拾包裹。 “怕我寻机报复,不如趁早躲开。”他仍靠在窗边,听不出话里有几份真切。 “你要这么说也行。”她无所谓的回答,头也没抬。 “或者……” 静了片刻,走近按住她的手,男子的眼神奇异。 “你怕和我在一起时日久了,再离不开?” 眼很亮,俊秀的眉宇隐然挑衅,蕴着飞扬夺目的神采,紧紧盯着她的眼。 一时愣了愣,脑中竟找不出回语。 待要回答已是晚了,俊脸笑容忽绽,如云破日出,不容拒绝的一手拉起她。 “若非如此,何必分道。” “走吧,我带你去逛逛江南。” 走在喧闹的街道,她轻轻探额,仍想不通那一瞬为何失神。 头顶被弹了一下,他笑吟吟的看着她。 “走路观景,江南的地面没什么好看的。” 调侃的语气让心里一动,忽然明白了哪里不对。自离开天山以后,他越来越强一势,再不是那个跟在身后沉默的影子。随着身份实力的转换,许多事都脱离了掌控,以他为最。 感觉并不舒服,尽早各奔东西才是最明智的选择。 心中下了决定,再无迷惑。 她抬起头浏览街景,听着他指点江南风物,欣赏着与大漠完全不同的趣致,须臾便被吸引。 时近上巳,游人如织,不少一女儿家簪杨戴柳,穿红着翠,打扮得份外妍丽,曲桥清池,处处有小贩兜售着香囊零嘴,甚至还有各式各样的纸鸢,样式精巧,细笔绘有美一人湖燕,令人爱不释手。 “你想要?” 没想到迦夜会喜欢这些小玩艺,见她眼望着一个蝴蝶样的纸鸢呆呆出神,他过去买下塞在她手里。 “不……不是……”接在手里,她恍惚了一下。 河滩上草色青青,无数纸鸢上下翻飞,争奇斗艳。花香与人声笑语混杂,天空哨声不绝,热闹非凡。 “你不会?”看她一动不动,他扯了扯纸鸢。“这种蝴蝶鸢竹骨太绵,只是好看,放不了多高,要给你换一个?” 她下意识的攥紧,脱口拒绝。“不用。” “……我……” 迦夜扭过头,踏着石阶奔下河滩,迎风试了几下,手中的纸鸢已歪歪扭扭升了起来。 没想到她真去放了纸鸢,脸上的神色不像欢喜,倒似梦般幻然。 想来是头一遭玩这种东西,放得并不甚好,总也飞不高,盘旋翻着筋斗。她轻轻扯着丝线,咬着唇发急,乌发覆在额上,如鸦翅覆雪般分明,极是稚一嫩可爱,身边已有些年轻人忍不住要上前指点。 替她技巧的扯线,又退了几步,一路下滑的纸鸢逐步攀升,跌跌撞撞的飞上了半空。确是骨架稍软,再往上就不太容易了。 迦夜紧紧张张的看,生怕和别的纸鸢搅在一起,从未见她为一点小事这般慌张,不禁失笑,手中帮她按着,不让她太用一力的拉断了线。 “能不能飞得再高一点?”她盯着空中那一个小点,头都不敢回。 “三月风大,再上去就危险了,只怕要被吹散了架。”他拉过纤小的手,拥着她退开几步,避过险些打搅的线。 “我以前放的要比这个高。”她闷闷的惋惜,半靠着他凝视天空。 放纸鸢是江南习俗,想来自是她幼年的事了。 他不出声的引了引,鲜亮的蝴蝶又往上升了些。她渐渐开心起来,欢一悦的指点。 “再高一点……别歪,小心那边……哎呀!” 孩子气的欢呼突然中断,她冷冷的投视侧方,气息猝然冰冷下来。 一个美丽的黄衣少一女柔婉的笑,走上前安慰。“好可惜呀小妹妹,风把线吹断了呢。”言语温和,眼睛却亮亮的看着身后的他,面颊微红。 他垂下眼,只看怀里的人。 那一枚隐蔽的青蜂针,迅捷的打断了线,既瞒不过他,也瞒不了迦夜。失去了牵引的纸鸢翻落着下坠,转瞬已落入了河中,随水流去。 黄衣少一女见两人都未接口,微微有些尴尬。 “要不姐姐替你再买一个,一起放可好。” 迦夜身上的寒意越来越重,他默默按住她的肩,此地人多,若是动了杀机,怕是要引起风一波。 站在少一女稍远处的锦衣青年见情势不对,立即上前。 “实在对不住,请二位原谅舍妹的游戏之举。”他深深鞠躬,长袖触地,态度谦和有礼,巧妙的拦在黄衣少一女身前。“请容在下赔礼致歉。” “哥一哥!”少一女跺跺脚,粉脸现出羞红。 “请恕堂突,舍妹只是见两位人品出众,心存结纳之意,并非有一意得罪。” 气氛僵了半天,迦夜忽尔一声冷笑。 “公子何必多礼,本是意外,适才可不正是好大一阵春风。” 素来知道迦夜口才便给,却罕见她这般讥讽,错非是对面的人脸红到脖颈无一地一自一容,险些笑出来。 “你……”少一女嗔怨的瞪着她,约摸是想不到一介稚女这般厉害。 “小一姐真该庆幸有个好哥一哥。”迦夜似笑非笑的点点头,转身即走,话都懒得再说一句。 他的目光在锦衣青年身上停了停,跟随而去。 抛落下兄妹两人,一个懊恼羞嗔,一个若有所思。 噩夜 “要不要再给你买一个。”默默的走了一程,他轻声问。 迦夜意兴阑珊的摇了摇头。 “你倒真是……”她想想又开口,半讽半戏。“祸水。” 他啼笑皆非,自知事端由己而起,倒也无话可说。 “那两个怕是世家子弟,看来出身不错。”迦夜懒懒的走慢了些。“你以前也是这般自命不凡?” “所以才被擒去天山。”他自嘲的开解。“我已受过惩罚。” 气平了下来,她淡扫一眼,有些惊讶于他的坦然。 “你是怎样惹到了教王。” “当时年少气盛,看他们折辱一个落败的武林中人,手法过于残一忍。”他淡淡的道,时过境迁多年,早已不再纠结。“结果忘了掂量一下自己的身手。” 初出茅庐的少年,有剑试天下的雄心,却遇上了最强的魔头。 “你运气真不好。”她默然片刻,“很少有人会撞上修蛇。” “现在知道了人外有人。”他蕴含深意的笑笑,“他们也仅是轻率无知。” “你担心什么。”听出他的弦外之意,黑眸浮上讥讽。“怕我去杀了她?我还没那么空闲,那种娇生惯养的千金小一姐自有人去消受,与我何干。” 执掌西域多年,迦夜并不嗜杀。说不准会给点教训,那两人衣饰鲜亮谈吐有度,必非寻常人家,还是少一事的好。 “你说的倒也不错,有一线我还真动了杀意……”她低声轻喃,眉间怅然,“恃艺骄人纵容无端,真个讨厌,我不过是放个纸鸢……总是这般……” 一只手伸过来揉了揉头,他的眼怜惜而理解,奇迹般的化掉了抑郁。 “江南有趣的东西很多,下次带你一一赏玩。”自然的牵起她的手,他温柔一笑。“饿不饿,尝尝江南菜如何。” 暮色渐浓,街市摊贩的上方挑着一盏盏风灯,依旧喧嚷如潮。 “晚上也这么热闹?”她有点新奇。楼船画舫的纱灯映在湖面,清风徐来,美得不似人间。 “这里是中原最繁华的所在,加之上巳节将至,人会比较多。”他牵着她在人流中穿行,时而询问可有喜欢的东西,她一直摇头。 “为什么很多人看我们?”在西域并不曾招来如此注目,忍了一天,她停住脚打量自己。 “衣服。”他扫了一眼,道出缘由所在。“江南人很少见到这样的式样。”利落的常服是西域人偏爱的款式,却在江南格格不入。 不喜欢招来异样的目光,但订制新衣也非一日之功。她懊恼的蹙眉,一时茫然。他笑而不语,拉着她向另一条街市走去。 金粉之地,商贸极盛。她这才知道江南有的是成衣铺,除了订制也有现成的服饰售卖。听着耳边妇一人喋喋不休的夸赞,她极力抑制塞住对方嘴巴的冲动。 “……这是预备给郡王府小郡主裁制的华服,可算姑娘来得巧……” “……姑娘的模样多可人意,这衣服竟像是长在身上的……” “……说起来我们坊里出的衣服,那是宫里都出了名的……” “……再过几年必定是一位绝色佳人……” “……这件也挺合姑娘的身,可得一并试试……” 她试了几件,终耐不住聒噪,奔出了内室,骄傲不容许她对一个无知妇一人动用武功,何况对方除了罗嗦,态度是极亲切的。 虽在外间,仍能大概听到内室的声音。见她逃也似的出来,难得一见的狼狈,俊脸忍不住笑意。 水袖轻罗的纱衣,淡绿色的春衫衬着雪色肌肤,益发显出纤腰一握,弱不胜衣,江南女儿家的婉转娇柔。别有一种冰清剔透的明净,教人怜而不敢近。 “很美。”看了半晌,男子低低夸赞,那样的目光…… 她不自在的偏过了头,耳根微微发烫。 身后跟出来的妇一人打破了静滞。 “姑娘怎么走了,还有好几件上好的衣服都未曾试过。” “这几件可以了。”大嗓门惊得她立即退到男子身边,不知该如何应付过剩的热情。 “那未免太可惜了,像姑娘这般容貌便是添个百件也不算多的……”妇一人又开始口沫横飞的推荐,他好笑的挡在身前,截断了滔滔不绝的话语。 “多谢,她试过的都包起来。” 妇一人待要再说,几粒黄澄澄的金珠落入手心,登时打住了话头,一迭声的应是。 “姑娘稍等。”迦夜抬脚要走,妇一人赶紧拦在门口,从怀里掏出一条银链,“送姑娘一条时下风行的链坠,这般精致的衣物岂能没有饰物相衬,只盼姑娘系上,必然更添风姿。” 看势容不得拒绝,迦夜咬了咬唇由得她系上,眉间的不耐险些藏不住。在天山纵横多年,向来说一不二,哪有应付这般生意人的经验,又不便发作,只盼能早一刻离开。 走出店铺,足链一路细微的呤啷,感觉到他在身后低笑,她忍了又忍,终忍不住,伏身一把扯下,正待扔掉,被他接了过去。 足链制一作得相当精巧,细带上缀着密密的银铃,稍微一动便有清脆的声响,小巧可爱,悦耳动听,确与她这一身极衬。 他将她抱至扶栏上坐下,俯下一身重又系上,链子在纤细的踝上有点松,他耐心的打结收拢。 见她要说什么,他微微一笑。 “很好看,戴着吧。” 她伏一在枕上,凝视着手中的银链。 第一次戴这种累赘的饰物,并不喜欢,叮当作响的银铃更是与习性相忌,若是过往,根本不会容许这种东西落在身上。 为什么这一次竟然例外? 久久不能入睡,她烦乱的丢开饰物,转向另一侧。 一阵剧烈的疼痛闪电般划过双一腿,她蓦然卷曲起来,再没有心神多想。 他突然从沉睡从醒来。 室内一片静谧,心却跳得很快,无由的不安。 找不出任何异常,他起身给自己倒了一杯冷茶,耳畔传入一声细微的铃一声,几如错觉。闭目摒息,凝神细听,忽然听得隔室有坠地之声。 他霍然张目,抓起剑冲了过去。 室内一片黑一暗。 没有别人,迦夜蜷在地上,婴儿般缩成一团。一时看不出端倪,粗重的呼吸显出异样。 她缩的很小,双手紧紧环抱,指尖掐进了臂膀,流一出的血染红了中衣,背心已被汗透,脸白得发青,绷得像一条被刺穿身一体的鱼。死死咬住唇,痛得几乎昏过去,却没有一点声音。 “哪里不对,是哪里不对?”他环住她,用一力扯开她的手,不让她伤害自己,肌肤冰得让人发慌,所触尽是冷汗。 刚一掰一开,她又蜷起来。 再控一制不了,大口大口的喘息,咬破的鲜血从嘴角渗出,险些痉一挛。 “我带你去看大夫。” 刚抱出几步,她用一力推开他,从怀中滚落下来,撞得一声闷一哼。 “迦夜!”臂肘浮出一块青痕,她勉力摇头。 “……我……没事……”牙缝中挤出的声音抖如落叶,她再忍不过,一口咬住了自己的手。 他蓦然发现了异常之处,她所有动作都是上半身,双一腿一动不动。 撕一开裤管,幼细的腿令人惊一骇。 青色的经脉暴出,像无数条小蛇蜿延在腿面,触手烫一热,肤色透紫,如暗地隐伏的熔岩,能感觉到手下的肌理颤缩,足尖到大一腿俱是如此, “……你的腿!” 看着她痛苦到极点的脸,他心悸而慌乱。 “……不用……大夫……忍……就好……”她困难的挤出声音,伸手推他。“……你……出去……” 他没有离开,紧紧抱着她,制止她一次又一次自伤。 漫漫长夜成了难熬的折磨。 她辗转挣扎,始终不曾喊过痛。 待剧痛终于平息,整个人如水里捞出来一般,筋疲力尽。 感觉怀里的人渐渐放松,他也松了一口气,绷紧的神一经缓下来。 迦夜的腿恢复如初,血管经脉都隐入了肌肤之下,仍是莹白如玉,纤细秀致,全无发作时的狰厉。 汗把秀发印在了脸上,他替她拔开,迦夜虚弱到极点,呼吸都似极耗力气。一夜凌迟般的痛苦过去,憔悴了许多,嘴唇都干裂了。 闭目半晌,她勉强挤出话语。 “……出去……让我休息……” 他看了看床铺,俱已被汗浸得潮一湿,索性抱起她回到自己房间。天已大亮,街市有了人声走动。 唤人送来了一桶热水,他试了试水温,小心的将迦夜放入,冰冷的身一体被热水浸一润,脸上逐渐缓过了颜色。 白色的中衣被水一浸几乎透一明,他背过身听着水声。 “若是好了唤我一声。” 或许恢复了些力气,迦夜的答话不那么断续了。 良久,听得水声哗响,继而扑通一声。 他顾不得尴尬转身趋近。 大概是想自己走回床边却腿脚不灵,迦夜狼狈的摔在地上,懊丧而气恼。襟口微开,呈露一出形状优美的锁骨,如丝般柔一滑的肌肤,还有若隐若现的……他定了定神,抱起她置在榻上,头偏至一边。 “把湿衣服脱一下来。” 她含糊不清的嘀咕了一句,依言脱一下湿一淋一淋的衣物,扯起了被子覆住身一体。温热的手按在额头,疲倦不可遏制的袭来,迅速堕一入了无梦的沉眠。 代价 醒的时候,抓伤的臂膀都已上过药,散架般的身一体仿佛重新拼凑了一遍,与平日的感觉相同,初时的衰弱无影无踪。 他不这样认为,扶起她喂着温好的粥,眼神藏不住担忧。 “昨天到底是怎么回事。”沉睡的时候他请过大夫,却完全诊不出所以。 “旧伤复发。”香糯的粥滑一入喉间,唤一起了饥饿,他却停下了手。 “你一天不曾进食,慢一点。”调羹拔弄了半天,他才喂了下一口。“我不记得你有这种毛病。” 想取过他手中的碗,刚一动,发现身一无一寸一缕,立即又缩了回去。或许是羞窘的神态过于明显,他眼中流一出笑意,柔如江南的春水。 “你刚恢复,别急着动。”他轻柔的喂了一匙,继续追问。“怎样的旧伤?” “练一功时留下的。” “你以前没发作过。”他似下定决心不让她敷衍过去。 她顿了顿,说得极不情愿。 “我练的当然不是摩罗昆那心法……是我娘留给我的秘术。” “说细一点。”深暗的眼睛盯着她,不容回避。 或许是昨夜所致的衰弱,又或是他罕见的坚持,她稍稍滑一下去一点,勉强开始解释。 “我并不是什么武学奇才,有今天的身手,是所学的比较特别。” “这种功一法练的时候并不容易,但行功奇特,短时间即可凌一驾于常人之上,异常轻灵迅捷。不过会给经脉造成相当的负担。” “一旦练至顶点功一法反噬,隔一断时间会经脉逆一行,就是你昨晚看到的情景。”心底早有预料,只是没想到会……这么痛。 “多久会发作一次。” 她沉默了一下,避重就轻。“昨天是第一次。” 照这样推算,分明是不久前才修一习至巅峰……必定是为了对付教王。 “距离下次间隔时间多久。”他极坚持。 她干脆侧过了头。 他尽力按捺住情绪。“会反复发作到什么时候。” 她没有看他,淡淡的语气一无所谓。“到我死。” “你怎么会练这种邪功。”他倏然站起,咣啷一声搁下了碗。 眉尖微蹙,对他的怒意视而不见,她漠然吩咐。“把衣服拿来。” “你一点都不在乎自己变成怎样?”男子眼神复杂。 “我愿意付出代价,只要能成功。”迦夜冷淡无波。 他脸色铁青看了她许久,扭头走出房间。隔间猛然传出传出桌椅倒地的巨响,没多久又走回来,所有的行装衣物都被他提了进来。 “做什么。”无视他难看的脸色,她皱了皱眉。 “你以为我还会让你一人独处?”深暗的眸子迎视着她。“从今天起,我和你住一间房。” “用不着。”她冷冷的拒绝。“我有能力照顾自己。” “若你知道什么是好,就别拒绝。”他走近床边,神色显出并非虚言。“或者我禁了你的武功。” 她的气息瞬间冰冷下来。黑瞳凛人。 “别逼我将你视为敌人。”探出一只细臂,她按住榻边,凌厉的气机盈散,冻结了室内的空气。“那并不明智。” “你知道我是关心。” “我的事,与你无关。”她一字一顿,坚冷如冰。“别妄作主张。” 对峙半晌,他伸出手,替她将滑落的被子扯上来。语气缓下来,甚至有几份请求。 “我不是你的敌人。”他叹息着低喃,“你救过我多次,我一次也没有忘。” 她的神色始终僵冷,任由他裹一住身一体。 “那就少管我的事。” “迦夜,你为什么怕。”他端详着她的眉目,道出潜藏的疑惑。“你怕与人接近,更怕别人对你好,为什么。” “每次只要稍稍柔和,就会以冰冷生硬的态度拉开距离。” “你从来不给别人留余地,也不容自己有任何弱点。” “你……累不累?” 低沉温柔的声音响在耳边,如有魔力般侵蚀着意志。 她垂睫没有说话。 “我不会碰你,我只是担心你下一次发作又伤了自己……”拉过她的手,指尖轻摩着青紫的牙痕,深深的叹息。 “……能不能,试着信任我?” …… 寂静了许久,感觉到僵硬的身一体一点点柔一软。 “我饿了。” 枕边多了个人。 极不习惯,勉强忍住翻身的欲一望,一动不动的盯着墙壁。 很想痛骂自己自找难过。 认真的考虑把旁边的人踢下去后果会如何,为什么没有坚持分道扬镳?莫名的牵扯越来越麻烦,失去了对事情的掌控,她很不喜欢。 怎么会竟……妥协了? 虽然他在身侧相当守礼,中间还留了一定的余地,她还是…… 防卫范围被人侵入的感觉萦绕不去,折腾到天明,才抗不过倦意渐渐朦胧,也许……还是该……离他远一点…… 呼吸平稳后,身侧的人静静睁开眼,看着睡梦中仍轻蹙的眉。 目光滑过粉一嫩的脸,垂落的睫,小巧柔润的唇。 微笑无声的绽放。 此后他异常温柔。 几次想提都没机会开口,他小心翼翼的避免触及底线,细致安排生活,在适当的距离中尽可能的周到,让她无话可说。 至于共寝……她更无一言一以一对。 抗不过疲倦睡去,醒来发现自己居然偎进了他怀里,反复思量过后,不得不极不情愿的承认,确是自己下意识的举动。 练一功让体质转为阴寒,即使是夏夜也温度极低,习惯了肢一体冰冷的感觉,或许是身边有了热源,竟不自觉的依近…… 他知趣的不置一词,没有轻薄或是过份的举止,仅是搂着她。 她…… 继续在他怀里醒来。 人的体温,很暖。 逐渐习惯了身畔的男子气息,偶尔会错觉不那么孤独。 或许……暂时的信任……是可以的。 上巳 上巳之夜,华灯齐放。 摩肩接踵的大道,遍地是笑语人声。 繁花千树,灯火万家。酒肆画舫尽是倚红偎翠,红牙拍板的妙龄少一女清歌隐隐,湖水盈盈,疑是天上人间。文人一士子凭水流觞,以诗逞才,无数丽人粉黛精心巧饰,如春日群芳斗艳。 酒香飘市,舞榭不息,整条街市望过去,竟似通明一般。 迦夜对街市上售卖的东西兴趣不大,就着摊子看了看月下剔透流光的宝石玉佩,望了一眼就搁下了。倒是对竹哨水鸟之类颇为喜欢,随买随玩,没多久又扔下,捉过了一个昆仑奴的面具。 “这个倒有点像我杀鄯善王时戴过的。”细白的指尖划了划黑黝黝的面具,“原来江南也有。” 孩子气的嘴微翘,黑亮的眼闪闪发光,说的却是与外貌截然相反的话,她笑笑遮上面具,轻快的在人群里穿行,黑发雪肤,纤腰秀项,行止轻灵而无声,可怖的面具戴在这般身形上,反像是独属于夜的精魅。 抛下钱币给摊主,他盯着前方的人紧紧跟上去,过于拥挤的街市令追逐并不容易,前头隐隐出现了几个形迹猥琐的人,其中一个正向迦夜擦去。 突然一声惨叫传来,人群蓦的散开了一个大圈子,赶过去一看,果不其然。 迦夜静静的立在一旁,一个地一痞样的人捧着右手,疼得在地上打滚,杀猪一样的惨号。想是看她衣饰华贵,动了偷窃之意。 周围人根本不曾看清她出手,只见略一擦肩男子便倒在地上痛嚎,几个同一伙瞬时围上来,气咻咻的叫嚷,张一狂的在她面前粗言秽语,想趁势把暗窃转为恐一吓勒索。周围许多人不明所以,指指点点的猜议,多数对娇一弱的女孩怀有同情。 敢惹迦夜的人很少,能活下来的更少。 他不知该同情还是庆幸,那个混混痛得脸色青白,绝不是伪装,右手必定是折了。 若在西域,迦夜会直接用剑,她很不喜欢与人接一触,剑可以解决这个问题。倘若几个叫嚣的地一痞再挨近一点…… 一道青影闪过,前一刻还破口大骂的数人翻倒在地,场中又多了一个俊美的青年。 影子都未看清已利落的解决了争闹。围观的人一时鼓噪起来,对英雄救美的戏码激动不已,甚至传出了喝彩。 “还好?”他象征性的问了问迦夜。 面具后的她看不出喜怒,将手在他袖子上擦了擦,明显嫌恶的动作令人哭笑不得。 稍远处,一名青年男子被哄闹的声音吸引望过来,瞬时睁大了眼。 好容易挤到湖边,人潮仍是汹涌, 随风传来丝竹管弦之声,配着疏星淡月,柔婉的曲乐别有一番意境。 “可否能上船看看?”看着宫灯摇曳的楼船画舫,迦夜有点好奇。 “这些画舫早已租给达官贵人,此时怕来不及。” “那边也是?”有别于宽绰的楼船,湖面同时散落着一些挂五彩灯笼的精致船舫,船头尽是轻衣云髻的艳妆女子。 “那些不一样的。”他只瞥了一眼。 “怎么?” “她们……”略有些尴尬,他顿了一下。“与媚园里的情形差不多。” 迦夜半晌没有作声。 “说起媚园……”她忽然开口。“你不担心烟容?” “烟容?”他愣了愣,不懂她是何意。“九微自会照拂。” 迦夜一走,九微紫夙联手,千冥必然落败。下一任教王将落谁手不问可知,他并不担心九微的处境。至于烟容……她是个好女子,但对他而言也仅止如此,无甚挂心之处。 “你不是曾在清嘉阁留宿,怎的恁般薄情,我以为你是喜欢的。”迦夜淡淡的扫了一眼,听不出情绪。 脑中立时昏眩,未曾想过迦夜居然知晓。 待要解释却不知从何说起,一时语塞。 见他说不出话,迦夜笼起双袖,黑眸映着迷离的灯光水色,绚亮而诡异。 “你倒是对九微很有信心,笃定他一定能继位?”面具后的人似冷笑了一下,“千冥不是那么好打发的。” “什么意思。” “那一日千冥的非份之想,猜我用什么手段推了时日?” 他一直疑惑,千冥并非易与之辈,却被她施用了缓兵之计,必有缘由。 “很简单,条件交换。”没有理会他的沉默,迦夜自顾自的说下去。“我告诉他,九微的弱点根源在于疏勒,掐住疏勒王,足以控一制九微的一举一动。” “一时寝席之欢,一世至上尊崇,何轻何重千冥分的很清楚,何况在他眼里,一旦成为教王,我迟早是囊中之物。” 他的手心蓦然冰冷,耳畔唯有湖水击岸的轻响。 “你……” “你担心了?”迦夜突然笑起来,笑声清如银铃,欢一悦而促狭。摘下面具,眉眼隐有一丝嘲弄。 “三年一前我已在疏勒王廷伏下密探,离教之前,得知疏勒王病入膏肓,最多不过数日。千冥知道了又如何,照样拿不到这枚棋子,你大可放心。” “你……”心一松,看她戏谑的淡笑,简直不知该喜该怒。 “我是戏一弄你。”迦夜偏了偏头,如一只任性的猫,不负责任的品评。“生气的样子倒还真有点吓人。” “很有趣?” 仿佛未曾听出他的不悦,她点点头,“你是关心则乱,让千冥继位对我有何好处,我怎可能便宜了他。” “你对九微也没好感。” “说的对,但九微不像千冥那么贪心,成为教王一后必定有数年用于巩固权位……” “不至将手伸至中原,你也可以乐得逍遥,可是?”男子没好气的道。 万一千冥执掌大一权,基于多年执念及被利一用的不甘,必定出尽手段入中原探察,迦夜虽不一定畏惧,却也多了顾虑,不如索性任九微攀上玉座的好。 迦夜并不否认,微微一笑。“现在倒是旁观者清。” “九微千冥嗜权,紫夙贪色重利,你呢?”凝视着一如局外人的清影,他忍不住问。“杀掉教王之后,你想要什么。” “我?”她稍一愣,又笑起来,少了戏谑,多了一份微倦的慵散。“我只想看看不同的景致……”清冷的声音低下去,几不可闻。 “……和我印象中的……有什么不同。” 他的心一动,正要探问,忽然感到侧方有人。 “云书!” 多年不曾用过的名字猝然唤一起,几疑幻听。 不容错辨的脸映入视野,他脱口而出。 “羽觞。” 眼前意气昂扬的青年男子,正是当年携手游江湖的伙伴。满脸不可思议,掩不住的惊喜,一拳打上他的肩。 “真的是你,我都不敢相信,你这七年去了哪里!” 宋羽觞,中原四大世家之一的金陵宋家子弟。 双方家族世代交好,少年相识,联袂闯荡,一起喝最烈的酒,骑最快的马,誓要荡涤天下的不平事。横刀立马,快一意恩仇,那样锋芒毕露的锐气,现在忆起如同一个笑话。 重逢的喜悦过后,两人都有些难以置信,互相打量着变化,一别七年,再见恍如隔世。 肩上传来的疼痛提醒现实的存在,抬手接住另一记飞来的拳头,他不答反问。 “你何时来了江南。” “一个月前。”好友一迭声追问,“消失了这么多年,你究竟去了哪,当年你大哥找你都快找疯了。” 心中涌起无数话,汹涌的几乎要冲喉而出,可到最后他只是淡笑。 “去了西域,才回来。”无声的吸了吸气才能问出口。“你可知我家里如何?” 看出他的保留,宋羽觞疑惑不已。“西域?为什么会突然……”瞥见对方的神色,又改口。“据我所知还好,世伯这些年为你的事很憔悴了一些,年一前我去祝寿时还提起,另外就是听说伯母近些时日身一子不太好。”想起历来刚毅寡言的长辈在见到世家后人时无法隐藏的伤感,他也不禁唏嘘。 空气一片静滞,连乐声都消失了。 “你也不用这种表情,只要回去转一圈,包管伯母什么病都没了,必定康健如昔。”宋羽觞赶紧出言安慰。 “是我不孝。”他喃喃低语。 明知高堂在望,却在脱困后迟迟未归,无边的痛悔如潮水涌至,淹没了所有思虑。 “若不是你这张脸太醒目,我真不敢认,去西域也就罢了,怎么连个信也不捎回来,教人好生惦念。” 他只能苦笑。 “回来就好,对了,你大哥也来了江南,要是知道一定喜坏了。”宋羽觞见他似有难言之隐,暂时放弃了追索盘一问,只是欣慰。 “大哥也来了江南,你们怎么会一起?” 宋羽觞叹了口气,揽住他的肩,言语满是憾意。“说起来都是因为你。” “我?” “七年一前你是为什么来的江南,可还记得?” 怎会忘记,他默然不语。 “七年一前你初次去白家,见订亲而未谋面的白家大小一姐,结果突然失踪,生死不明,遍寻不至。”宋羽觞的声音也低了下来,仿佛难以启齿。“人家等了你五年,最后世伯说不能再误了女儿家的青春,亲自上一门退了婚……” “这次我代一表宋家与你大哥一同至白家贺喜,三日后就是白家大小一姐的良辰吉日。”直至如今,白家仍为失去了家世人品俱佳的女婿而遗憾,一场阴差阳错葬送了一段良缘,闻者无不可惜。 “如今他被白老一爷一子留在府中待作上宾,我这就带你去。”宋羽觞是个急性子,迫不及待的行动。 “别……”他避过了朋友的拉扯,“我现在还有什么脸面去白家。” “那我们换个地方谈,我帮你叫他出来。”宋羽觞顿了一下,“和你一起的那位是……人呢……?” 霍然回首,那个立在树下的纤小身影早已不知所踪。 只剩了细柳迎风,轻歌隐隐。 亲情 “你要走?” 仿佛印证了某种预感。 房一中的人摩挲着玉坛,莹白的脸上有种凝定的沉思。东西都已归置整齐,简单的包袱一挽即可上路。 “你回来得倒快,也好,就算是道别了。”她并无留恋,也无惋惜,口气宛如在说一次轻而易举的出行。 “为什么。” 迦夜浮出一个古怪的微笑,“你不觉得?名门谢家的公子,和魔教中人来往,恐怕多有不便。 静寂了半晌,男子神色复杂。 “你何时知道我姓谢。” “那一次征龟兹,归途时力战马队,你用了左手剑。”她大方的提一供答一案。“我才发现你真正的实力远不止平日所展现的,剑法也相当特别,回去后翻了翻有关中原武林的秘录,像是谢家独门的回风舞柳剑。” “无怪当年敢强出头。虽在西域,我也知谢家训持极严,英材辈出,非到一定火候不允许踏足江湖,你十五岁即能外出,修为不问可知。”俊目深沉幽暗,迦夜仿若未见。“听说你是中毒受擒,想必修蛇也未曾觉察,他死在你剑下的时候一定很惊讶。” 笑了笑,她稍稍嘲谑的说下去。“如今既是自一由之身,自当爱惜羽毛,还是尽早回避的好。” “你……什么都知道。” “那也不尽然,托地位之便,有些资料获取比你方便。”避过了他的视线,她用软布束好玉坛提起。“中原人对魔教多有敌视,隐藏起这七年会更有利,想来不会再见了,你好自为之。” “若我说不想你走?”他微移一步,无形中挡住了去路。 “你不怕身败名裂?”她诧异的扬眉。“看不出你有什么理由冒这种风险。” 深遂的双眼晦涩难解。 “你呢?为何这般为我着想,迫不及待的离开。” 闻言愣了下,迦夜又笑起来,语气忽尔讥讽。“谢公子大概是误会,我不过是想你出身名门正宗,往来皆是江湖侠士,泄一露了行藏多有不便而已。” 冷淡的声调不无挖苦。“论实力我这等自然无法与谢家相提并论,尽早回避也省得将来大家难堪。” “你很怕我把你当好人?”他走近,俯看她的脸。 她无一动一于一衷的绕开,“别用那种恶心的字眼形容我。” “那就别走。”他展颜一笑,竟有种愉悦。“反正你又不顾忌我的处境。” “我有什么理由要和你们这些白道中人搅在一起。”她不可思议的反诘。 “理由很多。”他慢吞吞的道出,眼神晶亮,眨也不眨的看着她。“比如可以探知中原武林的秘辛……又或是有人打点,放心游乐无须挂虑其他……没人会发现你的身份,依然可以轻一松愉快的享受,我会给你介绍各处最好的风景。” “这对你又有什么好处。” “这个……”他略一思索。“或许能寻机报复?毕竟你奴一役我那么多年。”俊美的笑颜略带调侃。“你怕么?” “不错的激将,可惜找错了人。”她不为所动,淡漠的转身。 拦住清影,他转了个话题。“假如有想找的人,也许我能帮忙。” 她顿住脚,表情忽然空白。 “你指什么。” “离开江南的时候你才几岁?应该还有其他亲人,不好奇他们过得怎样?”探测着她的反应,声音轻而柔和。 他的话如一滴露珠坠入了深暗的死水,波澜不起。 “自作聪明不是好事。”她扯了扯唇角,却没有丝毫笑意。 “若我想过这些,根本不可能活到现在。我唯一的亲人死了十多年,眼下的愿望是找个地方安葬她的骸骨,除此无他。” 漠然的面孔下,隐藏着某些难以触及的情绪,像冰封下的寒潭。每欲探知,总会遇到坚冷而不可逾越的阻隔。 “我和你是两种人。”雪颔轻仰,她直视他的眼。“对你来说回忆是支持你活下去的力量,对我来说却是初始即已抛却的过往,别妄自用你的臆想推断。” 冷硬的话语如冰珠迸散,瞬间划下了鸿沟。 静默的空气蔓延,他极低的叹息。“对不起,我无意……” “怎样你才肯多留些时日……哪怕为了风景……” “知道你不喜欢这种改变……尽管你从没把我当奴一隶。” “我不会违逆你的意志,也不会再多问。你尽可以照自己的意愿去做。” 抬手握住细腕,白一嫩的肌肤细致柔一滑,他柔和而略带恳求。 “或者,让我略尽地主之宜?” “就算是……报答你曾经救过我。” 她不点头也不摇头,垂落的眼睫遮蔽了视线,陷入了沉默。 “这些年你都在魔教?”谢家的长兄谢曲衡听完近些年的遭遇,良久才能说得出话。年近三十的男子,自然而然有种沉稳安定的气质,有着正直刚毅的名声,屡屡代行谢家需要出面对外的事务。 “嗯。” “最后还杀了教王?”未曾想过挚友数年间翻覆如此,宋羽觞舌矫不下。 “是四使杀的,我仅是一介影奴。” “难怪你失踪得那么彻底,翻遍了中原也找不着。”谢曲衡深深叹息。“既然你数日前已抵江南,为何不尽早回家。” “我……”他犹豫了片刻。“想回去看看,不打算留在谢家。” “为什么。”宋羽觞诧然脱口。“你明知道一家人有多惦念。” “猜猜这些年我杀了多少人?”俊颜不无涩意,阴一谋暗间,杀伐偬倥,再不复年少时的纯粹。“根本数不过来,不回去还好,弄不巧反而连累了家声。” “你不说谁会知道。”宋羽觞不以为意。 “三弟。”谢家的长子开口,关切中有一抹微责。“爹很想你,娘也是,自你失踪后背地里不知哭了多少回。” “当年你遇到魔教教王被掳至西域,本是身不由已,如今仇人已死,也算上天有眼,不枉多年忍辱负重,何须多想。退一万步说,即使有人掀出此事,难道谢家还护不了自己的儿子?流言非议管他作甚,身为人子,勿让双亲过忧才是至要紧的。” “大哥教训的是。”他的嗓子有点噎哽,简短的答了一句。 “以后别再说这样的傻话,爹一直很看重你,说你是兄弟几个中根骨最好,心性最强的,得悉你无恙不知多高兴。 来自至亲的回护劝慰,他无一言一以一对,唯有应是。 “后天白家小一姐婚庆之喜,你随我一同去吧,也给白老一爷一子致个歉,虽说天意,到底还是耽搁了人家。” “我去怕有些尴尬。” 谢曲衡想了想,点头称是。“那待吉日过后再择期登门。” “得找个说得过去的理由。”宋羽觞插口,贼贼的偷笑。“不然旁人还以为云书是逃婚,回来的未免太巧。” 想到同一点,谢曲衡也赞成。 “除了自家人,此事只能让白老太爷一人知晓,对外……”冥思苦想了半天。“说你前些年大病一场,被带至塞外寻觅良医,治了数年方有起色。” “既是大病,何以连家人都不知晓。”宋羽觞摇头指出荒谬之处。 “就说是急病。” “那也不对,好歹也会捎个信,怎至于音讯断绝。” “说……练一功突然走火入魔,动弹不得。”摸了半天脑门,谢曲衡尽量让理由合乎逻辑。 “家传之学练到走火入魔?这也太……恐怕谢世伯第一个听不过去。” “被仇人追杀,跳崖失忆如何?”放弃了破一绽一百一出的借口,谢家老大对说一谎一事颇为力不从心。 “能逼到云书走投无路的高手,武林中必然叫得出字号,该说谁?”宋羽觞笑出声,轻而易举的戳破。 “遇到世外高人,被带去人迹罕至之所苦修?” “受命伪装潜入敌对世家刺探?” “……” 看着端方耿直的兄长绞尽脑汁的寻找一个合适的说辞,涨红了脸与宋羽觞争议,一股暖意在心间盘绕。 家,真好。 与一干武学世家的青年子弟闲谈会友,滋味怀念而生疏。坐中的每一个都是意气风发的江湖侠客,皆因白家婚庆贺礼而到此,三日前与兄长拜望过后,白老一爷一子极力挽留,兼派长子作陪,一心要小字辈的多多亲近往来。 历练七年,沉潜内敛了许多,再不复年少轻狂的跳脱,多数时候听着坐中高谈阔论,极少插话。只是白家长子一意尽地主之谊,存心结纳交好,无形中使他倍受注目,想低调亦不易。 不过比起迦夜,应该还算轻一松。 得知他有同行之人,白老一爷一子极为热情,不容拒绝的力邀两人入府。如今他被留在花厅会友,而迦夜……身处一群江南名门的闺秀之中,在雅亭闲聚怡情。 这些名门淑媛泰半出身武林世家,多少会些拳一脚功夫,有些甚至有侠女之名,英姿飒爽芳名远播。迦夜坐于其中,如一个天真稚弱的少一女,格外惹眼。 “……与谢公子并不熟……自敦煌同行……顺路……” “……家人过世了……略有薄产,仰慕此地风物……” “……不太了解他的性一情喜好……” “……谢公子仅是好心……过几日……” “……各位姐姐说笑……未想过其他……” 片断的话语穿过长窗飘入,她始终是谈话的中心。众女仿佛都对这位与谢三公子同行的娇客极感兴趣,不断的围着她发问。从身世经历至日常喜好都被询了个遍,对她来说,随意编些谎一话搪塞这群女人不费吹灰之力。 在一群高谈阔论的侠女之间,她沉静的回答,貌似温顺而好脾气。只是……他约略能感觉出隐藏的不耐,心神压根不在谈话上。 无怪她觉得无趣,以她的性一情去敷衍一帮娇矜自傲的世家小一姐,着实乏味,他也有同感。此时只能暗地祈祷迦夜的耐力足够,不至于拂袖而去。 迦夜身边的一位美丽少一女对频频的询问微嗔。 “各位好姐姐连珠似的问,也让叶姑娘歇一歇才是。” 众女相顾失笑,一时略为冷落。 “还不是白大小一姐刚刚出嫁,姐妹都有些失落呢,不自觉就成了话唠。” “说的也是,下一个出阁的想必就是二小一姐啦。” “不知怎样的才俊能合了二小一姐的心意。” “眼前不就有位一表人才的?” “说起来倒真是郎才女貌。” 七嘴八舌的调侃令美丽的少一女晕红了颊,娇嗔的打断。“各位姐姐怎么说着说着,净拿凤歌取笑,看着姐姐嫁了就欺负我么。” “谁敢欺负白家二小一姐,怕只有将来的姑爷啦。”手帕交的姐妹戏言调笑。 “说的哪里话,白家和谢家也算门当户对,谢三公子又知礼谦让,怕是凤歌压着人家也说不定。”闲闲的戏语指名道姓,点破了隐秘的心思。 “坏姐姐,再说笑,仔细我撕你的嘴。”少一女羞恼的掐过去,众女争相躲让,笑闹成一团。 “哎呀哎呀,再不敢了。”出言的女一郎笑避。“好妹妹,你这擒拿手该对付将来的相公才是,怎么倒来针对我了。” 说着爆起了一阵娇一笑,引得厅内的男子们纷纷望过去。春日明媚的阳光下,一派活泼动人的佳人佳景。 “说了半天嘴都干了,妹妹要是给摘串枇杷,准保能堵了姐姐的嘴。”说话的是白家的密友,存心逗引着让白凤歌一展身手。 “白家还能少了待客鲜果不成,姐姐想吃吩咐一声就是了。”二小一姐白凤歌随口便待吩咐下人。 “那可不行,一定要二小一姐亲手摘的才甜。”女一郎指了指斜侧一株高大的枇杷树。“就那串最大的,也让我看看妹妹的燕穿林到了第几层。” 白凤歌笑吟吟的站起身,存心逞技,在栏上借力一点,真如一只灵巧的燕子飞了起来,纤臂一掠,如乳燕回巢,优美的穿回了亭内,指尖挂着一串黄亮的枇杷,气息分毫不乱,大方的掠了掠秀发,曼妙的身姿博得了满堂喝彩。 花毒 美一人如玉,身法轻妙,厅内的男子皆在赞叹。他看着迦夜似笑非笑的随众鼓掌,忍不住也笑起来。 这种花架子的功夫纯属花梢不实,迦夜想必是当了看戏。 顺着他的目光望去,白昆玉思索了片刻。 “那位叶姑娘是敦煌人?” 这个版本在数日内被解说了无数遍,他转回视线礼貌的应是。 “当日不知是云书兄,小妹多有得罪,尚请见谅。”谦和的笑容十分真挚,一如初见的得体。 白昆玉,白凤歌,当日打断纸鸢的兄妹二人。七年一前到访时仍在山中学艺不曾见过,却在回返江南的第一天意外邂逅。 那一场不甚愉快的初遇被轻描淡写的揭过,殷勤交好的心意十分明显。 “叶姑娘可会武?”白昆玉隐隐感觉那个年幼的女孩并不简单。尽管凤歌的暗器手法相当隐蔽,但出手的一刹对方已望了过来,不像是偶然的巧合。 “粗通一二。”他没打算彻底掩饰,含糊其词的带过。 迦夜的外形不会教人过多提防,除了步履轻灵,看来一如寻常豆蔻少一女,清丽的相貌极易生出好感,加上敏一感机变察颜观色,她若想隐藏什么轻而易举,绝不致露一出端倪。 “如此年幼已失怙恃,真是身世堪怜,既是一路同行,总不好再任她四处漂泊。云书打算将来如何安置?” “眼下还未想过。”感觉出对方的试探,他含笑而答。“应该是跟我一起走。” “叶姑娘性一情温雅,小妹颇喜欢与她亲近,三公子与她年龄悬殊,男女同行又多有不便,不如将她留在白家,凤歌也好多个姐妹。”一袭香风,适才大出风头的白凤歌走近微笑着接口。盈盈秋水蕴着点点情意,投在谢云书身上。 “多谢二小一姐好意,我答应携她同行,自当言而有信,更不敢叨扰白府。”不动声色的回绝平和而客气。 “叶姑娘到底是女儿家,怎忍心让她一介稚龄风雨飘零,辗转跋涉。谢夫人素来柔一弱,云书又无姐妹,未必能妥贴尽善。”白昆玉笑着与妹妹一起劝说。“白家虽不及谢家,却也衣食富余,定当自家小一姐一般照应,绝不让云书挂心。” “三公子若是不放心,常来看她便是。”白凤歌温婉而热情,“姐姐出嫁后,我正觉得有些寂寞,有叶姑娘相陪正是再好不过。” “她疏懒任性又不谙中原人情世故,换了陌生的环境难以适应,实在不敢劳烦。” “云书说哪里话,莫非是担心我们招待不周,委屈了叶姑娘?” “我看叶姑娘举止言谈,倒像是出身大家,极是懂礼有分寸的人,哪有三公子说的那般。”白凤歌轻嗔,晕生双颊。“难道真让哥一哥说中了?三公子嫌白府粗陋,不堪留客么?” 这对兄妹言语相扣,倒是不容草草敷衍。 宋羽觞从旁帮腔,“二小一姐多想了,我猜是怕叶姑娘不愿,毕竟事关本主,纵然是云书也不能代为决定。” 私下也曾问起她的来历,谢云书只说是魔教中人,曾与他有恩,同行至江南,其余的半点不肯透露,任是谢家大哥与他好奇万分,始终守口如瓶,惹得他心一痒难耐,极欲探知,不过当前还是出言相助。 “一点小事教二位费心了,家母历来遗憾没有女儿,如今云书无恙归家,又带回一位小娇客,不知多高兴。”谢曲衡也代为解释,兼以致谢。“多承白兄好意。” “以你我两家的交情何须多言,多礼反是见外了。” “你们说的可是云书带回来小一姐,是哪位?”听得这边热闹,一位青年男子探头过来,好奇的望过去。 “那个……”顺着宋羽觞的指向看了半天,砸砸嘴不无惋叹。“再过五年必定是个大美一人,可惜太小。我还以为谢三公子带回了意中人呢。” 无心快语令白凤歌一僵,下意识的看向谢云书,俊美无俦的脸上并无不悦,也未反驳,竟似默认了一般。 “兄台谬误了,叶姑娘身量未足年纪尚稚,怎可拿来说笑。”白昆玉淡淡的斥责。 对方不服气的道。“看她小小年纪已是这般容貌,再等几年定是国色天香,未必逊于白府的两位小一姐。换了我甘愿静待其成,怎算是谬误。” “别将三公子与你这等色鬼相较,人家是正人君子。”本是相熟,白凤歌笑责,“谁似你这般连小妹妹也不放过,拿来说嘴。” “英雄美一人,说说有何不可。”青年毫不在意的打趣,“佳人难得,既然云书错失了江南第一美一人白大小一姐,还好尚有二小一姐待字闺中,不然真是让我这个局外人都扼腕叹息。” “休要乱说,我哪及得上家姐。”当着意中人被戏笑,白家小一姐俏一脸立时通红,羞得返身就走。 白昆玉一面上浅笑,见谢云书仿若未闻,时时不落痕迹的留意着窗外伊人,心下一咯,或许……父亲的心愿达成起来……有些困难。 同一时刻,入目三弟的神色,谢曲衡微微皱起眉。 “这几日感觉如何?” “无聊。” 迦夜拧了布巾拭面,沁湿的眉睫越发黑亮,衬得肌肤冰雪般明净。 “就这样?”他并不意外,含笑看着她。 白了对方一眼,她走出房间坐在廊畔欣赏暮色,似是心情不错。 房外正对着花苑,白大小一姐爱花,家中收罗有各地珍奇的名花,多数正值开放之季,异色缤纷,斜阳下美不胜收。 “你行情不错。”对着跟出来的人,她回眸一笑,皓齿如玉。“数日围着的小一姐都在打听你,谢家三公子真个炙手可热。” “你怎么对答。”他扬扬眉,颇有兴致的问。 “还好我和你不熟,直言一无所知。”她轻易推脱得一干二净。“不然怕是片刻不得清净。” “不熟?”他笑得更深了。“我以为近几年算是朝夕相处。” “那时你可不是谢云书。”她一语撇脱,垂目注视圆门跑进来的孩子。 小男孩约摸三四岁,肥白可爱,衣饰精致,藕一般短臂上还带着金钏,一望即是富贵人家,笑嘻嘻的十分讨喜,见廊下有人也不畏怕,仰着小脑袋看着她。 “抱抱。”小人儿扯着她的衣角,全不畏生,圆圆的眼睛满是亲近之色。 迦夜不习惯这样的场面,只是看着,也不伸手。 他瞥了一眼抱起孩子,那孩子却不甘心,小手推着他,口里嚷嚷。 “姐姐抱,姐姐漂亮。”童稚的话语令人忍俊不禁,小胳膊乱挥,扑着要过去,小小年纪已喜好亲近美一女。 他闷笑出声,看迦夜退避的姿一势,恶作剧的把孩子塞过去。 “他要你抱。” 坐在廊下退无可退,猝不及防的被男童挨住,她躲避不迭手足无措,一掌撸下孩子扔回他怀里。 刚摸一到纱衣便扑了个空,男孩失望的大哭起来,胖胖的手脚乱扭,执拗的要姐姐,涨得小一脸通红,他抱着轻哄,怎么也止不住声嘶力竭的号啕,啄花的小鸟吓得四处飞散。 哭了半天,迦夜终忍不住,无可奈何的接了过去。僵硬的悬在半空,宛如拎着一个麻烦的包袱。 “别哭了。”她没好气的轻喝。 小人儿转瞬破涕为笑,变化之快令人叹为观止。努力伸着手要摸她的脸,见她不理,手短又够不到,便挣扎着要下地。 刚放在地上,泼开短腿在花苑中乱穿乱拔,也不顾是何等辛苦才养活的珍品,不出片刻采了满把的花,讨好的递给她。 “姐姐,花,抱。” 迦夜的脸色实在难以形容,百年不遇的滞闷无语。他一忍再忍,终于放声大笑,兴味十足的看她左右为难。 她挫败的叹了口气,任男孩攀上膝盖偎近她,对手中硬塞过来的花哭笑不得,勉强忍着不自在。 愿望得偿,男孩开始倒还老实,拔着花瓣玩,时而塞一把到嘴里,淘气的扯落了一地。迦夜眉梢动了动,仿佛想制止又忍住了。 自得其乐的玩了半天,男孩探进她脖颈磨蹭,似嗅到了什么。 “姐姐香。”确定了事实,他努力直起来嘟着嘴扑近,眼看要贴上粉一颊,纤手微动,怀里的重量忽然被一旁观望的人拎开。偷一香未遂的孩子傻兮兮的悬在空中许久,才意识到自己又被拖离了软一玉一温一香的怀里,再次大哭。 这次谢云书可不同情,任小人在空中踢脚乱挥,冷着脸不理。提出了圆门,听着哭声越来越小,不一会两手空空的转回,想是交给路过的丫环抱去了。 “那是谁家的孩子。” “白老太爷的幼子,人小一鬼大。”裙上落了一襟的花,他取下一朵,候她拍干净递过。雪白的花瓣如细指舒卷,清香随晚风飘散,正是迦夜在天山常摘的一种,他尝过一次,微苦中有淡淡的甜。 接过花,她扯下一片抿入口一中,神情有些奇特。 “你与白家交情如何?” “多年世家来往,还不错。”他不解其意。 “劝他把这花拔了吧,有毒。”垂睫看着掌心的花,不经意的随口,指尖又扯下一片噙入齿间。 他惊疑的盯着她,怔了片刻。 “什么样的毒。” 她似笑非笑的抬起眼。“倒也不是什么剧毒,久服才会显现。” “会怎样?” “成一人沾了无妨。”她嗅了嗅花香,漫不经心。“但对孩子有效,时间久了会停止生长,终身如孩童。” 他静了半晌,忽然握住纤细的手,制止了她拂弄花朵。 “你不是经脉受损!” “当然不是。”腕间传来痛楚,她任他握着,神色不变。“那是给教王的说辞,我长年食花才会如此。” “你明知有毒,为何……”灵犀一闪,蕴着怒意的话语突然顿住,心头一寒。 “你猜的不错,是我心甘情愿服下的,以免步上我娘的后尘。”迦夜笑了笑,仰首看群星明茂,匀美的侧颜柔似静月。“可惜找到这种古籍残卷里所录的花需时良久,不然该看来更小些,可以多省点麻烦。” “……” “不嫌费事就让白家铲了它,不提也无妨,反正与我无关。”她偏过头,小小的身一子凭栏轻晃,无端生出苒弱无依之感。 她言辞轻一松,毫不在意,他却难以平抑乍然听闻的惊一骇。 明知后果,持续一年年的以身就毒,隐秘的坚持,究竟出自怎样的意念。 每一瓣咽下去,就断绝一分正常的可能。维持着孩子似的外貌,背负着妖异的传言…… “迦夜。”他沉默的静了许久。 “嗯?” “难道今后永远这般,再也恢复不了?” “大概吧,也没什么要紧。”她不甚看重。“这是我愿意付出的代价。” “你……一点都不在乎?” “总比屈身事仇好。”她微微一笑,坦白的直承。“两害相权取其轻。” …… “你那是什么表情,和你又没关系。”略带奇怪的划过他的脸,她疑惑的问,黑眸茫然不解。 捉住她的手,将唇贴上冰冷的掌心,他的声音很涩。 “我在想……这种代价实在大了一点……” “我认为值得。”心神有点恍惚,手心温一软的触感令她陌生,不知为何没有抽回。“哪怕是附上我的命……” “不值得……完全……不值……”话语到最后变得模糊,她半猜出来,诧异的凝望。 天已经全黑,背着月光,看不清俊脸上的神色。 ……他似乎……很难过……? 闺怨 数日后,新嫁伊始的白家长女白璎络回门省亲。 上一上一下一下都喜气而热闹,连带暂栖的宾客都骚一动起来。不少慕恋已久的江湖侠少对白璎络出嫁甚是遗憾,企盼能今日再见一见这位江南第一美一人。 他并未去前厅,留在苑内与迦夜下棋。 迦夜多年未碰棋子,连下法都生疏了。但天资聪颖,棋风缜密不易中伏,进步极快,静谧的院内除了落子再无余声。 他放下一枚白棋,看她思索。 长长的睫毛闪动,认真的盯着棋坪,单手支着颔,小一脸秀气而稚意,纤弱可爱,令她困扰都像是一种罪过。 细细的看了又看,想了再想,黑白分明的眸子抬起,清冷的声音脆而好听。 “我输了。” 仿佛从梦中惊破,他回过神收拾棋子,迦夜的骄傲不许人让棋,这是她输的第四局,也逐渐需要认真起来应对。 在中元落下一记应手,他似随意的开口。 “迦夜。” “嗯?” “过几日去扬州可好。” 悬空的手静了一下,轻轻放下黑子。 “去那里做什么。” “天下三分明月,两分独照扬州,不想去看看?” “听起来是个好地方。” “确实不错,我可以保证。” “不过……我也听说中原四大家,首重扬州谢。” “你还听说了什么?”“据说到扬州的武林人一士都会去谢家登门拜望,令尊的声望比一方太守犹有过之。”一边说,一边落子依旧。“还好我不是中原武林人。” “你不想去?” “有必要么?” “或者不去我家,只是看看风景?” “风景哪里都有,何必自寻烦恼。” “我不会让你觉得麻烦。”他耐心说服。 “和谢三公子牵扯本身就是麻烦。”她不为所动。 “到目前不是一切安好?” “那是因为那群女人还没皮厚到围住你盘东问西。”她冷冷的瞥过一眼“我一定是昏了头才会与你同行。” “你很后悔?”他眯起眼,按住一声微哼。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对他的不满视而不见,她继续埋头棋局。 “一人独行未免寂寞。” “无所谓,习惯就好。” “我是说我。”他闲闲的调侃,落下一记杀着。 “你寂不寂寞与我何干,再说还有你大哥陪着。”她蹙起眉,谨慎的思考。 “或者我们以这一局作赌,赢了你与我同去。” “我从不用没胜算的事打赌。” “那换一局,我让你四子。”他撒下诱饵。“如此应是五五之数。” “你输了又如何。” “我陪你去游历他方,不回扬州。” “你很有自信。” “难道你没有?”他勾起唇,笑吟吟的看她。“我已答应让四子。” 迦夜抬眼看了他半晌,一推棋坪。 “收子,开局。” 两个时辰后。“你使诈。”她盯着密密麻麻的棋局,语气冰冷。 “愿赌服输。”他心情极佳,从盘中取过一枚杏子啃食,雪白的牙齿像在嘲笑。 “你故意隐藏了实力。”她直接挑明。 “兵者诡道。”他痛快的承认。“你教我的。” “你已青出于蓝。”她面无表情的挖苦。 “尚求更进一步。”他一脸找打的谦虚。 险些气结,她瞪着眼前的男子,第一次被噎得说不出话。 多年后,一对曾经订亲一共偕连理的无缘男女再度相见,何等尴尬。 本打算避开,却在中庭撞见了刚从内宅叙话出来的白璎络。 一别数年,端庄娴雅的女孩已有了成熟的妩媚,秀眉凤目,唇若红菱,玲珑有致的身段高挑一动人,行止自有无限风情。 新一婚燕尔本该是喜气盈盈,她却有些苍白的恍惚。目光移过谢曲衡,看见了随在其后的人。 时光仿佛瞬间逆流。 她还是闺中守礼的姣姣少一女,为父亲对未来夫婿的夸赞而脸红,为那一次远道而来的会面心跳,将衣饰挑了又挑,在镜前照了又照,在下人的交口羡赞中芳心暗动,又在帘后窥见的一刻……失了心,丢一了魂。 骑着白马而来的翩翩少年,眉目清俊,举止优雅。在父亲面前长身玉立,风姿不凡,说到兴起时神采飞跃,自信昂扬,耀眼而夺目。面对长辈进退有度,言辞落落大方,就连挑剔的叔伯们都不掩欣赏之色。 长期追逐于裙下的各色男子登时失了颜色,被比得黯淡无光。 父亲说会选一个配得上她的人,竟是真真切切,再没有谁能比他更合心意。 造化弄人 一弹指,她已嫁作人妇。 替她画眉弄妆的夫君,换了别人。 而那个本该忘却的人……也变了。 修一长挺拔,俊貌非凡,气质沉潜而内敛,如一把利剑被鞘隐去了锋芒。炫目的飞扬转为难以捉摸的扑朔,却更加致命。那双深遂的眸子,在看见她的一瞬垂落下来,覆住了所有心绪,教人无从窥视。 如一枚利刺扎入了心底。 周围一片沉默,意外的场面措手不及,谁也不知该如何反应。 明明是温暖的春日,她却觉得阵阵发冷。 看他随谢家长兄行礼问候,宛如对着一个不曾见过的陌生人。 淡淡的眸子掠过,全无一丝波澜。 本该是她托付终身的良人,已成天涯陌路之隔。 “三公子……何时回了江南?”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在问。 “数日前方至,未及恭贺,尚祈见谅。”清朗的男声平静逾恒。 错过了……终是擦肩…… ……纵是万般不甘…… “你为什么回来……” 一滴清泪坠落,心绪百般按捺藏不住,冲破了唇齿的禁制。 “……为什么这个时候……为什么要出现。” 他似乎愕了一愕。 “要是永远没有回来多好……”白家长女泪如雨落,一改温驯自一制的性一情。“永远不见……我……” 语一音渐渐哽咽零落,难以说出更多,她忍着泪踉跄离去。身侧的丫环婆子这时方醒一悟过来,匆匆忙忙的赶上去,还不忘同情的多看他几眼。 身边的兄长默默拍了拍他的肩。 数年一前的娉婷少一女,也曾是支持他撑下去的力量之一。 何时起,那一抹清浅的甜意逝去无踪,连面容都淡薄得不复记忆。 心头萦绕的,早已是另外一个身影。 看到她的泪,不是不歉疚的。 听闻她觅得佳偶依礼嫁娶,花开花落,他以为再不相关。 若不是猝然撞破,谁又知道她心底幽怨如斯。 独自坐在花树下,试着回忆多年一前的印象,最终还是放弃。 纤小的身影渐渐走近,打量着他的神色。 “还好?” “嗯?” “听那群女人说了。”如此荡气回肠的重逢被一传再传,白府人尽皆知,她自然也不例外。“看你好像不怎么伤心。” 他一时失笑,略微的伤感烟消云散。 “你是来安慰我?” “我可不会。”她不客气的否定,甩过一坛酒。“要难过你自己多喝点。” 入手沉沉,他看了一眼,拍开封泥饮了一口。 酒香在半空弥散,熏人欲醉,她略退了一步,避开扑鼻而来的香气。 “江南的酒太软,和塞外真不相同。” “也有厉害的,你没喝过。”他搁下酒坛,纠正她的评论。“有些入口香甜绵一软,后劲十足,不小心很容易喝醉。特别是女儿红,酿了十几年的饮前还得兑新酒,下次我带你去尝尝。” 她愣了一下,像是想起什么。 “忘了你不喜欢饮酒。” “也不是……”她没再说下去,推开棋坪坐上了石桌,纤足轻晃,神色有些怅然。 “谢谢你的好意。”他弹了弹酒钵,心里是高兴的。 “你真不在乎?”她略微好奇。“江南第一美一人呢。” “我只见过她一次。”他并无郁色。“注定无缘的事何必多想。” “你倒是看得开。” “怎么说。” “扬州谢家的三公子,家世出类拔萃,英俊年少身手高强,又有一段人人称羡的好姻缘,可惜祸从天降错过了七年,回首佳人已嫁,空有余恨,徒留两情依依……” “你从哪里听来的。”他没好气的打断她的揶揄。 她耸耸肩,淡淡中不掩幸灾乐祸。“所有女人都这么讲,还有不少为你们掬了一把热泪,说是赶得上话本传一奇了。” “少听这些无聊的东西。”一时很想在她身上磨磨牙。 “是你带我来的。”她不忘提醒罪魁。 “我以为你是打算劝慰我的。” “其实我是来嘲笑你的。” 忽然发觉斗嘴意气的滑稽之处,俩人同时笑起来。 “迦夜。” “嗯?” “唱首歌吧。”他的声音低下来,柔如春风。“你在龟兹唱过的那首,我很想听。” 静了半晌。 清澈透一明歌声在树下响起。 穿越了花繁叶密的枝桠,在澄蓝的天空下飘散。 女孩在石桌上微微后仰,望着变幻的云彩,吟唱着神秘难解的歌谣。 歌声仿佛有种温柔的力量,抚一慰着一切哀伤澄定,直入心底。 阳光落在迦夜的额角,像踱上了一层金芒。细一嫩的脸上也有了微红,如一只鲜美诱人的春桃,顿生爱悦之念。 歌声缓缓消失,当最后一个音符湮灭,她低头看着他,微微一笑。 他默默凝视了许久,探手拉住细腕用一力一带,纤小的身一子跌进胸膛,重重的撞入怀中,连带身后的大树受震,落下了漫天花瓣。 猝然变化,她有点恼火的抬起头。 “你干什么。” 纷飞的花雨落满了一身,扬扬洒洒犹如细雪,忘了生气,她愣愣的仰望,黑眸映着一天一地的落英,像蕴着无数星芒。 “真美。” 喃喃的叹息响在耳畔,还来不及应答,温热的吻便落了下来。 佛音 甘甜的酒气盈散齿间,她的意识有点模糊,不自觉的环住了他的颈。 强一势的在唇上辗转,肆意索取着甜美,幽暗的眸子仿佛隐着火,熟悉的气息又莫名的安心,连带着她也热起来,益发昏然。 吻越来越深,纠缠难分,呼吸逐渐紊乱,抚在她颈后的手很烫,健臂慢慢收紧,窒一息般的贴在一起,忘了世间的一切。 直到一声惊叫划破了静谧。 抬眼望去,白凤歌在苑门边惊愕的看着两人,玉手掩住唇。 “二小一姐有事?”他松开了迦夜,客套的询问,并无半分窘迫难堪,倒显得对方的惊惶失态有些可笑。 “三公子,叶姑娘……你们……你……”美丽的眸子浮上了失望的泪意,困惑不解。那个纤小的女孩站起身拂了拂衣上的花,一般的坦然自若,黑亮的眼直望过来。 “白小一姐有何指教。” 到底是世家之女,震一惊过后迅速镇定下来。只是藏不住酸涩,眼眶微微发红,想了半天才勉强说出来。 “外厅的许多朋友商议着去灵隐寺上香游春,我想叶姑娘初来,或许想去看看……” “多谢二小一姐好意。”他看向迦夜。 “我对礼佛进香没什么兴趣。” “那里景致不错,顶多不进大殿便是。”他出言劝诱。“出去走走也好。” 迦夜想了想,点了下头。 无视一旁复杂的明眸,他携起她的手。 数十丈外的小楼上,谢曲衡与宋羽觞对望一眼,均是一脸震骇。 身处一堆闹哄哄的青年男女之间,气氛极是怪异。 大哥随着他闲谈,话题泛泛,左右不离。白凤歌被一群闺中好友簇拥,偶尔投来一瞥,掩不住幽怨难过。白昆玉时而投一注这方,时而留意迦夜,仿佛在思索什么。宋羽觞偶尔看他,间或不忘注目来进香的各色丽人。 迦夜倒是空闲,落了孤身一人也不介意,尽自个的兴趣游赏着景色。 走马观花的扫了一眼,果然未进佛殿,她径直绕向后山,撇下一帮热闹爱玩的世家子女各祈心愿。 比起前殿的香火鼎盛,后山确是静了许多。 山秀林密,清泉漱石,一片深浓的绿意中错落着佛像佛塔,古意森森,偶尔有佛鼓颂经之声,极有清平心境之效。她专挑人少客稀的地方去,越走越是僻静。鸟鸣啾啾,如在林间互相应和,声声清脆动听,山道的石径上爬满了绿苔,合抱粗的巨木参天蔽日,不知有多少年头。 偶尔瞥见残旧的佛像立在道边,她冷笑一声,只作未见,信步往更幽深之处寻去。 未走多远,淅淅沥沥的下起雨来。 江南春雨如烟,并不甚急,却也沾得衣襟洇湿。迟疑了片刻,身后传来人语,回眸一看,可不正是同来之人。 没两步,宽大的衣袖遮住了头顶,挡住了绵绵雨丝。 “听说前方不远有个棋亭,且去避一避吧。”俊目隐含笑意,也不顾旁人的眼光,护着她沿路行去,留下后方纷杂的心思不一而足。 白凤歌由兄长护着,咬咬唇跟了上去。 谢曲衡拧了眉头,又不便说什么。 宋羽觞看着两人的背影极是不解的随在其后。 确实是有亭的。 转过山道弯折处,一角飞檐入目,恰恰坐落于险崖之上。 亭畔有泉。 山水从崖上披落垂泻,扬起阵阵水雾,飞瀑如烟。 亭下有人。 一位老僧与一个青年正在对弈。 一名青衣小僮垂手侍立,时而续上香茗。 “抱歉扰了诸位雅兴,山雨忽来,前后无遮头之处,不得已暂避,还望见谅。” 弈中的二人抬起头来,心里俱是一声喝彩。 男子清俊非凡,女孩容颜似玉,虽被雨淋得浸一湿,仍掩不住光华。 男子着黑衣,明明是低调的潜藏,却反成了冷峻卓然。 女子穿白衣,原该是不染的纯净,却无端带出了冰峭。 错非是年纪有别,真是一对璧人。 “公子说哪里话,此亭又非在下所有,何须客气,请速速进来躲雨便是。”下棋的男子举手揖让。老僧默然不语,白眉下的眼睛打量着女孩,仿佛对二人十分留意。 一行人鱼贯而入,小亭顿时拥挤起来。 春雨渐渐急了,银链般从檐边挂落下来,迦夜立在亭边,时而伸手去接一接,白生生的手沾上了水珠,玉一般好看。谢云书立在一旁,也不制止,偶尔替她挡一挡溅落的水。 众人无事,宋羽觞凑近棋评,看两人对弈,也不顾观棋不语的成规评头论足。谢曲衡转过了头,与白昆玉一般打量着弈者,心下暗自估量。 白凤歌怔怔的望着谢云书,一时竟像痴了。 对弈的老僧须眉皆白,淡泊平和,慢慢的呷着茶,等待对方应手。 下棋的青年锦衣玉服,优雅自若,举止矜贵,手上的板指莹润如脂。 江南本是卧虎藏龙之地,下棋的两个也必非寻常人物。不过迦夜漠不关心,他也只当路遇。 “大师果然厉害,棋到此处,我也唯有束手认栽了。”下了不多时,青年朗笑认输,全无失局后的郁色。 “阿弥陀佛。”老僧合什念诵。“公子杀着凌厉,锐不可挡,唯一可叹失之轻率燥进,否则老衲万无胜理。” “确有此弊,大师慧眼如炬所言极是。”青年从僮儿手中取过湿巾拭手。 “刚不可久,强极必衰,生杀有度始成天一道。”雪白的长眉几乎覆住了眼睛,“成魔成佛,皆在乎一念之间。” “何者为魔,何者为佛。”宋羽觞笑嘻嘻的反驳。“要我说佛魔本一家。” 这话是有些不恭,拿了佛祖笑谑。白昆玉轻斥无礼,老僧却不以为忤。 “这位公子所说倒也不错。佛家有云,放一下一屠一刀立地成佛,原也是这个意思。”说到末了,老僧抬起眉,精光四射的眼投向亭前,“这位姑娘认为可是?” 迦夜正神游物外,忽然听得喝问,微愕的回头。 “老衲请问姑娘,可曾听过放一下一屠一刀,立地成佛。”老僧目视着她,语一音沉厚。 年高一德邵的僧人突然质问这般年幼的女孩,不说旁人,连对弈的青年都现出讶色。 迦夜愣了愣,黑眸渐渐冷下来,止住了谢云书,缓缓走上前。 “大师此言何意。” “老衲并无他意,只是奉一劝女施主,苦海无边,回头是岸。” 亭中一片寂静,唯有山瀑奔流。她微一沉吟,踱了几步。 “我们可曾见过。” “老衲曾于数年一前,有幸恭为莎车国公主弥月大宴之宾。” “大师好记性,难怪意有所指,原来竟是冲着我来的。”恍然而悟,迦夜轻轻击掌,眸子瞬间凝成了冰。 “叶姑娘……这话是什么意思。”白凤歌嗫嚅的问出口,张望着场中数人。 谢云书没有表情,紧盯着老僧。 对弈的青年也颇为意外,兴味的扬眉,仿佛觉得甚是有趣。 宋羽觞与白昆玉不解其意,诧异的望着迦夜,又看谢云书。 谢曲衡适时上前一步,按住了弟一弟的肩。 “久处幽暗之室,不辩日月之光;久入鲍鱼之肆,不闻兰麝之香。以姑娘之明,当知是非曲直……” 尚未说完,迦夜弹了弹手指,打断了他的话。以她的年纪作这个举动相当无礼,却无人开言,眉间渐浓的煞意压过了稚色,隐隐透出邪气的森寒。 “大师究竟想如何?”她毫无笑意的打趣。“要我出家作尼姑是绝不可能的。” “不敢,老衲只希望姑娘能秉持慈悲之心,偶尔来敝寺听听讲经,时日一长必有裨益。” “多承好意,倒是不必多此一举了。”她意兴阑珊的把一玩黑白棋子。“大师留了颜面,意思我也能猜出一二,只是……” 棋子从她指间落下,在竹坪上砸出啪啪轻响。 “实在是过虑了。” “年纪大了难免想得太多。”她似笑非笑,清冷的神色戏谑轻嘲。“明明弈事已了,大师却以为犹在局中?” “姑娘是指……”白眉一轩,老僧略为犹疑。 “我已无心入局,何必以己心度我,世事与我有何相干。” “果真如此,便是老衲妄言了。”默然良久,老僧抬起眼,“但若是……” “但若是树欲静而风不止,也请恕我无礼。”轻描淡写的点点头。“大师觉得如此可算公平?” “阿弥陀佛,愿姑娘有暇多看看江南山水。”顿了一顿,又补充了一句。“若有雅兴弈棋,老衲必定焚香以待。” “多谢。”她淡淡一笑,首次执礼相辞。 “山雨既停不敢再扰,请两位继续。” “大师为何对此女这般慎戒。”续上了热茶,棋坪上又摆开了另一局。 落了数子,老僧才慢慢出言。 “此人在西域可算是翻云覆雨的人物,不知怎地来了江南。” “翻云覆雨?大师说笑了,以她的年纪……” “五年一前我在西域见她,已是这般模样。”长眉被热茶一熏,挂上了水雾,与烟云弥漫的山林相映成趣。 “你是说她五年不曾变过?” “未必仅只五年。” “怎么可能,她究竟是什么身份。” 老僧摇了摇头,无意细说。“我本担心她在中原横生事端,眼下看来似无此意,也算造化之福,世子无须多问,还是各自相安无事的好。” “大师未免过虑,江南与西域万里之隔,再厉害又能怎样。” “世子莫要动争斗之念。”似看透了他的内心,老和尚出言劝告。“她虽有来历,到底形如稚女,胜之不武不胜为笑,还是罢了此意的好。” “她到底有多大?”终是按不住好奇。 “这个么……”老僧微笑起来,“怕是唯有佛祖知道了。” 啪!一声落子响在了山间。 情衷 “她究竟是什么人。”谢曲衡严肃的质问。“看来不是普通的魔教教一徒,否则玄智禅师决不至这般言语。” “玄智禅师?” 数十年一前便已名扬天下的得道高僧,他也有所耳闻。据说身兼少林派数种绝学,性喜云一游四方,多年来行踪飘忽罕见其人,甚至有传言说已圆寂于某处,居然日前在灵隐寺偶遇,还识破了迦夜…… “不会错,白昆玉去查过。和他对弈的人也不简单,至今尚未探出。” 以白家在杭州的势力都查不出,自是有来头的人物了。 “还有那天她的神态……”谢曲衡不知该如何描述,小小年纪竟然有如许可怕的杀气,言辞之间充满了睥倪一切的傲意,迥异于平日所见,那般凌厉的气势,决不会是庸常之辈。 “我本以为她是魔教下役,被你好心带至江南。”虽也隐隐觉出两人的牵绊比想像中深,却未料想竟至于此。“我见你……你……就算谢家不计较她的出身,你们的年纪也……咳……” 大哥看见了?难怪……入眼谢曲衡尴尬难言的模样,他倒是笑了。 “迦夜不是孩子了,她只比我小两岁。” “怎么可能,她看来不过十三岁。”不出所料的难以置信。 “因为……某些特殊原故,她不会长大了,但心性阅历却已是成年女子。”他含糊的解释了一下,又展颜一笑。“大哥放心,我还不至于对一个孩子下手。” “魔教果然邪得很。”谢曲衡诧然自语,仍是不解。“她的真名叫迦夜?身份……” “她是魔教四使之一,天山执西域三十六国事务的雪使,过去的几年是我的主人。”他平静的道出。 谢曲衡猝然站起,“她是驱你为奴的人?!” “嗯。” “这种人留她做甚,还带至江南。”谢曲衡怒意勃然,出言责难。“接下来你是不是还想把这个祸胎带到谢家,居然多方回护,你莫非失心疯了么。” “她不是你想的那样。” “我亲眼看见她和玄智禅师是怎么说话的,那般狂一妄放肆,嚣张无忌,哪一点可取,她是怎样蛊惑了你,连大哥的话都听不进去。” “如果不是她,我早死了无数次,根本不可能活着回来。”比起谢曲衡的愤怒,他只是淡淡的坚持。“她是个好女子,真说起来,也是我配不上她。” 虽然心狠手辣,诡秘多诈,反掌无情,她仍是难得一见的好女人……他一直这么认为。 “我知你这些年受尽折磨,竟连心都变成奴一隶了么,当年可不是这样。”看着弟一弟替那个魔女辩解,谢曲衡难过之极。“老三,你太让我失望。” 他沉默,过往的种种,那样复杂的纠缠,岂是言语能说清。迦夜于他,早已脱离了单纯的臣属,纵然是至亲也无法一理解。 “她已退出魔教,来江南也只是观物赏景,无意介入江湖纷争,大哥无须担心。” “你们到底是怎样的关系。” 他愣了一下,瞥见谢曲衡的神色又顿悟过来,几乎想笑。 “我们暂时没有任何关系,她还是……”他没说下去,谢曲衡大略猜到,有些意外。“你说她……魔教不是……” “中原对魔教并不了解,多指为淫一魔妖邪一类,其实也不过是与门派相类的组一织罢了,所不同的唯有等级森严,刑罚酷厉,手段诡密而已。她绝非大哥所想的不堪,全是倚仗自身的实力才有对等的身份地位。” 再怎么想像,也无法想出一个十三岁模样的少一女是如何号令。 谢云书拣了一些简要的说了说,让大哥约略了解一点。 虽是简述,等说完天也黑了。 没有提得太细,光道出的部分已足够让谢曲衡心惊。那一层层血一腥的杀一戮甄选,一次次夺命的王廷刺袭,一场场翻覆的逆谋策乱,远远超出了臆想。 “……她本是江南人,和我一样阴差阳错流落至天山……处心积虑复仇……待杀了教王便再无留恋,抛却权位远走……” 听完了良久无语。 “或许是大哥想错了,纵然她对你有恩,还了也就是了,何必……” “大哥,我早就不是七年一前的我。满手血一腥杀一人如麻,不敢自认还是谢家人,或许在你眼里一如既往,可在我心底,自知与迦夜无甚分别。” “所以你自甘堕一落,不与名门闺秀来往,专与这魔女厮混?” “……在我眼中,她是最好的。”他有点累。 说了许久对方仍不明白,他并未看低自己,大哥却瞧低了迦夜。“我喜欢她,不在乎别人怎么看。” “你也不为谢家想想,爹一世英名,怎堪有此之累。” “所以我不打算回去,我本想私下回家看看……” “只要和她分道扬镳,你仍是人人称羡的谢家三公子,过去种种身不由已,爹绝不会怪你。” 大哥殷切的目光,他无一言一以一对。 纵然家人寄望,经历过的却不会抹去,他已不愿再粉一饰虚词,假装一切都未曾发生,扮演一个完美如斯的谢家子。曾经奉为圭臬的种种,早在七年里轰然崩塌,断绝了回一复的可能。 推开门,迦夜独坐桌前,自己与自己对弈。 无聊的拎着棋子玩耍,黑白云子在指间泛着幽光。 “有约不来过夜半,闲敲棋子落灯花?”他从背后揽住娇一躯。 她斜着眼睛瞟了一下。“我可不记得和你有约。” “迦夜。” “嗯。” 想了半天又咽回去,他松开她在对面坐下。 “我陪你下棋。” 默默看他收拾残局,一只冰凉的手拂过眉间。 “你瞧着有点倦。” “还好。” “因为我?” 他笑了笑,拉过她的手贴在唇上。 “你在关心?” “你自找的。”她用一力想抽回。 他握住不放,甚至进一步揽住了纤腰。“说的对,你可以开始嘲笑了。” 渐渐习惯了他这样的举动,也就任之。“当时还是应该杀了那个老家伙。” “他不是等闲人物。” “嗯。”若非无一击必杀的把握,怎会留此隐患。“不过他没认出你,明日我离开便是。” “迦夜。”他将小小的身一子抱至膝上,语气稍稍加重。“你答应过一起去扬州。” “你确定?”她安静的蜷在臂间,“我的身份已经让你头疼了吧。” “无妨。” “我以为你是聪明人。” “嘘,别说话。”他轻轻比住了她的唇。 她侧耳听了听,“为什么,外面又没有人。” “因为我想吻你。” 随着话语,他触上柔一软微冷的唇。 乱云 “三哥!” 一个少年飞扑入谢云书怀里,抱得死紧。 “青岚。”他十分意外,看着幼弟。“你怎会来杭州。” 见到许久不见的兄长,谢青岚眼睛都红了。 “我真不敢相信,大哥飞鸽传书说你回来了,我求爹准我来接你们。” “爹让你出来,你通一过了试练?”他拉开一点距离上下打量,当年还仅是个十岁的孩子,如今已是英气勃勃的少年,几乎不复旧时记忆。 “一个月前刚过,在床一上躺了二十多日,刚爬起来就磨着出门,幸亏娘说情。” “娘身一子可好。” “一听说你无恙归来,立时好了许多,现下日夜盼你早些到扬州。” 他沉默了一下,谢青岚急急开口。 “你的事大哥都在密信里说了,爹只说回来就好。”眼珠转了转,少年附在耳边小声道。“我偷偷见到爹看信手都抖了,把那几张短阑瞧了很多遍。” 向来不苟言笑的父亲…… “三哥,你不知道一家里多高兴,过去的几年,娘总要在你房间里呆好久,出来眼泪汪汪,谁劝都没用,现在总算又笑了。” 他深吸了一口气。“爹可是有什么吩咐?” 谢青岚挠了挠头,鬼头鬼脑的看了看窗外。 “周围没人,你说吧。” 果然不出所料,以严父的性一情纵然是聆得佳音,也断不致激动到放青岚赶过来的地步,只须等上十余日自会与大哥回转,何必多此一举。 谢曲衡狐疑的接过青岚递来的密信,展开细阅。 “真有暗嘱?怎不用飞鸽传书?” “爹说事关重大,横竖我要过来,就一并带来了。”他笑嘻嘻的表功,“再说我来也能助大哥三哥一臂之力,一举两得。” 阅毕谢曲衡将信交给他。 入眼熟悉的字迹,他心猛然一跳,又按捺着读下去。一目十行的扫过,疑惑的询问。“这个南郡王世子是什么来头。” “南郡王是皇帝数年一前册封的异姓王之一,圣眷正隆,权一势不凡,有朝一廷的背景,官一府江湖均会避让三分。本来官民互不相干,但世子野心勃勃,有一意挟其地位一统江南武林道,已经被他铲平了不少帮一派。首当其冲的障碍便是我们谢家,无端成了他的眼中钉。” “他行一事手段如何?”何时出了这样的人物。 “狠辣阴毒,被他并入的帮一派首领多是举家覆一灭,老幼不留。官一府归结为江湖仇杀,武林中又不便正面冲一突,屡屡有寻仇的夜刺。他收揽了一帮高手为一虎一作一伥,迄今无人能得手。”谢曲衡面色凝重。 “看他这驾势倒是想学君王府了,也不瞧瞧人家是何等手腕,岂是他这般小人行径。”谢青岚插口,极是不屑。 谢曲衡颔首认同,冷笑一声。“我看他确有此意,一心做南方武林霸主,取谢家而代之,好与北君王府比肩,可惜……未必能如他所愿。” “可有交过手?” “暗里也曾过手,双方均有折损,不是易与之辈。”谢曲衡思量了片刻,“只怕他对谢家也是这般计量,爹信里说他近期有异动,私下计划暗举,必定是冲着扬州。” 南郡王世子…… 又是一场风一波将起,他默默思索了半晌。 耳畔听得孩子的嘻闹,下意识的移近窗前。 暮春将至,园内落花无数。 重重花叶间,荏弱的身影盈盈而立,任跌跌撞撞的男孩攀住她的腿,虽有些不耐却未曾躲闪,由着他撒娇,三两只蝴蝶在身边飞舞,映着微红的晚霞,如一幅绝美的画。 黑眸不经意的望过来,很快别转,仿佛有些狼狈。 那一刻,滞重的心忽然轻一松起来。 “你是谁。” 少年瞪大了眼睛,口气不善的置询。 瞪着悠然落座的女孩,又看看谢云书。后者正替她剥着新鲜橙红的樱桃,剥好的置在细瓷碗中推过去,她懒懒的食上几粒,眉尖因酸甜轻蹙。 享用的与出力的一般自然,看的人很不顺眼。 谢曲衡倒也罢了,已能视若无睹,谢青岚却是年少气盛,看不惯心中神人一般的三哥替一个比自己还小的丫头服一务。 “他是谁。”迦夜瞟了瞟对方,懒洋洋的问。 “五弟青岚。” “你家兄弟真多。” 不带恶意的话语听来令人不悦,谢青岚按捺不住。 “你到底是谁,凭什么让三哥替你剥,你自己没手吗?”充满火气的声音响在庭内,在夜晚分外引人注意。 迦夜摆了摆手,示意谢云书。 “别剥了,吵。” 慢吞吞的话险些气炸了青岚的肺,受不了一再被无视。 “你到底是谁,为什么不是凤歌姐坐这儿。” “说起来他有点像你刚上山的时候,好在你没他罗嗦。”扫了一眼,她充耳不闻的对身边男子道。 “青岚,坐下。” 谢云书含笑看了看涨红脸的弟一弟,取过湿巾擦一拭着指尖。 “不得对叶姑娘无礼。”谢曲衡象征性的呵斥了一声。 迦夜兴趣缺缺的想走,被谢云书拉住了手腕。 “再坐一会,夜色正好。” 迦夜瞟了一圈,细纱宫灯高挑,映着花影重重,晚风细细。 确实不错,不过…… 她摇了摇头。“太吵。” “你……!” 一只手捂住了少年的嘴,止住了即将滔滔涌一出的话。 “青岚,从现在开始不许出声,想知道的事我稍后会告诉你。若不同意自己先回房。”静默了片刻,直到少年闷闷的点点头,谢云书才松开手,装作没看见弟一弟委屈的眼神。 谢曲衡咳了一声,没有说话。 “坐吧。” 迦夜无所谓的落座。 半晌,谢青岚重重的坐下来,恨恨的盯着她。 “我讨厌你。” 迦夜翻着书,倚着廊柱半看半打盹,像是没听到。 “你听见没!”少年的声音大起来。 吵死人的家伙。迦夜叹了口气,卷起书准备换个地方。 少年不依不饶的挡在前方。“我在和你说话。” “说什么。” 少年语塞,想了半天。“我讨厌你。” “……” “你最好离三哥远一点。” “……” “你根本配不上他,璎络姐和凤歌姐那样的名门淑女才配和他一起。” “……” “像你这样的邪魔外道识趣最好趁早离开,休想攀上谢家的门。” “……” 见他绞尽脑汁的苦思,半天说不出下句,她扬了扬眉。 终于没了,很好。 转身径自往另一个方向走,反正白家院落重重,总有办法绕回自己的房间。 “你到底有没有听见。”少年愣了半天,腾身追上来。 “听见了,你还想怎样。”她的眼睛微微下瞟,一个胖胖的小人从门边探出头,瞬时暗叫不妙。 见她似乎心虚,谢青岚有点得意。 “知道自己的身份了吧,最好明天,不,今天就离开。那样我就放你一马,不把你的来历宣扬出去,不然连白家的门都出不了,魔教的人可是武林公敌,就算你年纪再小……” “我起先觉得你们有点像,现在我收回前言。” 少一女冷冷的打断他的话,耐心所剩无己。“你比我想的要蠢得多,偶尔也该用用脑子,否则我会怀疑离了谢家你还能活多久。” 干脆利落的说完,一手捞起扑至裙边的小一鬼塞一进他怀里。 “既然那么喜欢白家,这个小一鬼就由你送回去,你想张扬悉听尊便,恕不奉陪。” 话音未落,人已从眼前消失。 去向都没看清,他愣了半天,又望向怀里多出来的男孩,大眼瞪小眼。 半晌,白胖的小人张一开嘴。 “要姐姐,我讨厌你,哇……” “我可能要离开几日。” 伏一在榻上的女孩头也没抬,埋首于一把竹制的算筹。 “家里有些事。”摸了摸乌黑的发,“应该用不了太长时间。” “很棘手?” “你怎知道。” “能让令尊出动三个儿子,会是小事?”美丽的唇边有抹轻嘲。“你回来的可真是巧。” 他无声的笑了笑,在她身旁坐下。 “我们五兄弟。” “大哥性一情刚直,最像爹;二哥自幼羸弱,被交好的长辈带至山间学习医术,听说已略有小成;四弟随着膝下无子的三叔,留在了泉州;最小的便是青岚。” “我失踪后,娘膝下只有青岚尚小能逗她展颜。爹心里不忍,也就放松了管束,他虽然过了试练获许出门,性一情却仍是个孩子。言语有什么得罪之处,你别见怪。” 迦夜勾了勾唇算是笑。 “爹放他出来大概是想历练一番,但此次麻烦重重,我和大哥商量还是让青岚留在白家,万一对你不恭薄惩无妨。他不小了,偶尔也该知道分寸。”顶着谢家的头衔旁人多有容让,加以年少心高,骄纵而不自知,绝非好事。 “他要是能让我生气,也算是本事。”无聊的拔弄着算筹,那个无知的孩子尚到不了心头。“何况我也没义务替你教训他。” “就知道你会这么说。”他微微一笑,指尖轻一抚嫩一白的脸。 迦夜抬眼瞧了瞧他的神色,忽然道。“你自己小心,没死在天山,栽在江南倒成了笑话。” “那还不至于。” 把散落的长发拔到一边,迦夜转了个话题。 “口渴了,替我剥几粒樱桃。” “我以为你不喜欢。”端过素碗,指尖轻轻一划,细小的樱桃核掉出来,只余细一嫩多一汁的果肉。 迦夜懒懒的倚在榻上,细品着嘴里的樱果,如一只等待喂食的猫。 “要去几日?” “十日左右。” “十五日一你若没回来,我便不等了。”周边的景致赏玩得差不多,渐渐有些乏味。 “好。”他想了一想。“帮我看着点青岚,莫要让他闯了祸。” 她轻哼了一声。“我讨厌做保姆。” “下不为例。”他眉目含笑。 鲜红的樱果坠在唇上,被细白的牙齿咬入,落至舌一尖,娇一嫩而诱人。 “樱桃滋味如何。” “你自己尝尝。”她不甚上心,素手又掂过一枚。 唇角忽然被舔一了一下,她瞪着近在咫尺的俊脸。 “确实不错。”他别有深意的笑谑,再度俯下了头。 死间 谢青岚刚一踏出,恰好看见一袭身影走入了隔院。 暗地里皱了皱眉。那个厚颜的女人竟然仍未离开,外出了一阵又晃在他眼前。若非三哥和大哥数次叮嘱,真想把她丢出去,或是干脆告诉白家她的出身来历,想必那时就该哭着求饶了。 大哥说她比自己还大。 见她仗着年幼的模样招摇撞骗实在厌恶。神色永远是一种疏离冷淡的倨傲,怎么看怎么不顺眼,弄不懂三哥何以处处顺着她,甚而对她那般温柔。凤歌姐背地里黯然伤神,连带他都觉得愧疚,险些要将所知的合盘托出。 不是那年的意外,三哥应该已娶了白璎络。纵然无缘错过,幸好还有白凤歌,他很希望多这样的一个三嫂,家世良好又美丽优雅,知书达礼,相信爹和白老太爷也是如此之想。 若是没有那个妖女就好了,一切都会像从前一样。 每每见卓然出色的兄长对一个魔教妖女容让回护,屈情下意,那般优秀的人被迷惑至此,委实气闷得难以忍受。 听到白家暂住的江湖人一士、家丁使女的私下议论,不避讳的在近处对她指桑骂槐,刻薄嘲讽兼而有之,心下说不出的快一意。可惜种种讥骂对那个厚一颜一无一耻的妖女来说直如东风过耳,一个眼神都欠奉,只顾自己出门寻乐,甚至还耐不住寂寞消失了数日,等三哥回来他一定重重告一状,最好能羞辱一顿赶出去。不是大哥吩咐不准妄动,他会很乐意代劳。 相较之下,到底是江南的女儿家惹人怜惜。 想起数日前在茶楼救下的霜儿,便不自觉的带出了笑。那样娇柔似水的女孩,被恶一霸欺凌时梨花带雨般的凄然,在他出手相助后不胜羞怯的致谢,白家收一容后伶俐体贴的为人,都是万般可爱,让人从心底疼怜。 可惜爹治家甚严,不然…… 玉一面一红,他快步向厨苑走去。 除下了肩上的包袱,侍女送来了一盘鲜果和一壶温茶。 想是碍于谢云书的面子,虽然目光轻鄙,白家礼数上还是周到的。 他离开有一阵了,料想事情该办得差不多,过两日便到了十五天,若再不回来,她也无甚耐心再等。 以他过去数年的历练,纵是棘手也不至有性命之危。既然迟早要分道,这个时机倒好,不算有背诺言。 思索了半晌,她倒了一杯茶,喝下了第一口。 笔直的官道上,几骑健马四蹄腾空的飞驰,黑亮的皮毛下汗如浆出,喘息如雷。 “不行,必须歇一歇,马受不了。”第三骑上的人扬声勒马,希律律一声长厮,迅马缓下了速度,马腿都有些发一颤。 连日的急奔让人也有些疲惫,停下来的人捺不住焦急之色。 “说不定对方还未动手,兴许我们能抢在前头。”宋羽觞往宽处想。 “怕是来不及,如果我们在南郡查到的消息属实。”谢曲衡眉头深锁。 “临行之前我托迦夜照看青岚,他不会有事。”谢云书出言宽慰,心下也不无忧急。 “我最担心的不是他,没想到这次密谋针对的不是谢家,而是要拔掉杭州的白家。以南郡王世子的手段,实在不敢想那边情形如何。” “有雪使在,公子尽可以放心。”首先勒马的人跟着劝了一句,转过头又对同伴私下嘀咕。“如果她真会管这档子闲事的话。” “我看难,她的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道。”不乐观的耸耸肩。“能护着老大的弟一弟已经算很给面子,还管那些不相干的人。” “没想到老大还真有来头。” “我更没想到他能勾了雪使一起回来。”说动冰山一样冷心冷情的人,抛却了恁般显赫的权一势飘然远引,真个匪夷所思。 “而且还杀了教王。” “我们错过了不少好戏。” 两人窃窃私一语,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惋惜之色。 宋羽觞耳朵伸得老长,好奇心一发不可收拾,几欲出口探问。 “银鹄碧隼。”一声低喝传来。 “在。”两人不自觉的挺一直。 “多吃点东西,一会还要赶路。”谢云书淡淡的扫了一眼。“少说废话。” “霜儿。”寻到娇一弱的身形,他放轻了声音唤。 楚楚怜人的秀颜转过,隐约有些慌张。 “谢公子。” “你在做什么?”他不疑有他,当是自己冒昧吓着了佳人。 “小婢在准备银耳汤,正准备送至谢公子房里去。” “那我可是替你省了力气,自己过来取了。”少年笑嘻嘻的调侃。“怎么谢我?” 少一女羞涩的低下头。“小婢是谢公子救的,恩同再造,怎么报答都是应该的。” “这样啊,那你替我把银耳汤喝了。”他促狭的逗一弄。 圆亮的眼睛闪过一抹微疑。“公子的意思是……” “我从小就不爱甜食,你喝了可是帮了大忙。”他做了一个拜托的手势,女孩掩口笑起来。 “那可不成,我们婢女哪能喝这些,再说……”她娇怯的一笑,“再说这是我专为谢公子炖的。” “单为我炖的?”少年的眼睛一下亮起来,心头喜滋滋的。 “若是公子嫌弃就罢了,反正也不是什么稀罕物。”女孩咬咬唇,带上了几分幽怨。 “既然是霜儿专为我备的,那可一定要尝尝。”谢青岚掂起碗,舀起一勺往嘴里递去,女孩笑吟吟的看着。 猝然一声裂响,少年手中的碗粉碎,突如其来的变化惊住了两个人。 厨房门口,迦夜静静的站着,黑幽幽的目光盯着一脸惊愕的少一女。 “你干什么!”谢青岚愣了半晌,一股怒气窜上来,怒喝出声。 没看她怎么动,人已到了身前,本能的探手阻击。腕上忽然一紧,如有铁箍,半边肩臂都酸麻了,身一子一轻,跌出了七八步之外,勉强站稳了一看,她已和霜儿动上了手。 霜儿……竟是会武的。 娇娇怯怯的少一女动起手来阴狠凌厉,招招杀着。可惜遇错了对手,没几下被迦夜制住了要害,精准无误的掐住了要穴,显然落手不轻,霜儿直翻白眼,脸涨得通红。 “妖女,放手!”怔了半天,仍见不过救回来的人儿受苦,冲过来制止。一枚石子攸的弹出,在他的脸颊擦出一道血口,也滞住了他的行动。 “你想救谁?”迦夜目露讥嘲之色。“也不先看看自己还剩多少真气。” 闻言一愕,暗中提气,丹一田中竟是空空荡荡,真气几欲散尽, “你做了什么。”一时惊一骇莫名,看了看霜儿又看了看她,一个隐约的念头模糊浮现,心下却不肯相信。 “蠢材。”迦夜对他道出了两个字,黑瞳盯着手中的俘虏。 “谁派你来。” 霜儿不开口,眼中蓦然掠过一抹狠色。迦夜重重的掴了一掌,清脆的耳光打得她脸一歪,唇角溢出一血来。 谢青岚不忍,正要开口,迦夜抬手卸脱了她的下巴。一枚沾着血的牙齿掉落出来,她瞥了一眼,浮出冷笑。 “死士,还真是调一教得不错,让我更好奇了。”随手合上颔骨,“你主人是谁。” “我不会说的,你死了这条心吧。”俏一丽的脸扭曲,现出从未显露的怨毒。“主人自会替我报仇。” “你不说,难道我会不知?”迦夜倒也不恼,指间略微用一力,看对方的脸渐渐发青。“处心各积虑的下了这么久的毒,不就是为今天。” “忍得住痛你尽可不说。”她冷冷的望向一旁呆怔的少年。“你要看不下,就给我滚出去。” “你想一做什么,她是要害我,可用一刑……”震一惊和恐一慌交织,满布敌意的丽容令他无法置信,怎样也恨不下去。 “你以为她是想害你?”冰冷的脸几乎有点发遽,“你有什么价值需要她费一尽一心一机,单为杀你,十个谢青岚都死了,用得着千金难买的泪断肠?” “你怎知是泪断肠,你到底是谁。”霜儿勉强挤出话语,一脸的不甘。 “该不该夸你运气好?若是我不曾出门,第一天就该发现了;若非我今日回来,你已可功成身退。”淡淡的话中寒意凛人,瞧着无力挣扎的对手。 “忠心耿耿是吗?既然是死间,就让我看看你的骨头到底有多硬。”盯着地上瘫一软成一团泥般的人,汗一滴滴渗出来。 比起片刻前的惨哼更令人心悸,听到的消息险些让他站不住脚。 他终于明白泪断肠是什么样的毒。 无色无迹,混入水中瞬息不见,却在数次服用后蚀掉练武者的内力,不知不觉变成普通人,无论怎样的高手都仅能任凭宰割。 那一场可笑的英雄救美,不过是别人觑准他设下的圈套。真正的目的却是借他的糊涂进入白家,成功的将毒混入水井。 白家对于下人驭使甚严,轻易不招外人,无隙可乘。对谢家五公子带回来的却又不同,白昆玉存心交好,又未曾提防暗中算计,始酿今日之祸。 南郡王世子,霜儿的主人。精心策划一切,只为拔掉谢家最紧密的同盟,杭州一方的龙头,白家。 外厢忽然吵闹起来,似来了无数人。呼婢喝骂之声频频响起,尖一叫惨号不时传来。 “来得可真快。”迦夜皱了皱眉,一手定住了返身冲出去的他。 “放开!”谢青岚目眦尽裂,自责与懊恼几乎将他淹没。 “现在你武功尽失,出去送死?”迦夜无表情的讥嘲,探出金针一刺入数处要穴。 喧嚷之声越来越大,他愤怒欲狂的挣扎,丹一田竟恢复了些许真气。 迦夜收回了金针,仍扣住他的腕脉。 “暂时压一下,没解药还是不行。” “放开我。”屡挣不动,他怒吼出来。 “少说废话。”迦夜置若罔闻,眉目无波。“我只答应照看你。”换而言之,白家人的死活与她无关。 “如果白家有什么不测,我宁可和他们一起死。”谢青岚咬牙切齿。“你这妖女怎么会懂,用不着你假惺惺的救我。” “可惜我答应了谢云书。”任性的小一鬼着实讨厌。 她懒得再说,运指点了几处穴一道丢到墙角,任他恶狠狠的怒瞪,自顾自的换到较为隐蔽的地点观察外面的动静。 待嘈杂声小下去,拖了几个人回来拷一问,约略探出了大致情形。 泪断肠很有效,没遇到什么像样的反一抗。唯一因应酬在外而中毒略浅的白昆玉,在看到压在父亲妹妹颈上的钢刀时放弃了抵一抗,束手就擒。被戳了一刀后与家人一道拖至白家的练武场, 死掉了几个门内弟一子和随侍,白家主要成员暂时无事。 暂时多久就不太清楚了,这次南郡王世子亲临,精锐尽出,一意在江南杀鸡儆猴。照过往的行一事手段推测,结局堪忧。 悄无声息的窥看了一圈。 来的不少,趁着夜色明火执仗,完全不避人。纪律严格训练有素,各类职责分得很清。 熊熊的火把将宽大的习武场照得通亮。场中一片静谧,白家的成员全坐在沙地上,大马金刀的白老一爷一子狼狈不堪,胡子都沾上了血。一儿一女环在身边,一群妻妾抖抖索索的躲在身后,白家历来在杭州德高望众,哪见过这般场面,胆小的女人已涕泪交流,低哭不休。 “实在是失礼。”一身贵气的青年尔雅的颔首,仿佛觉得甚是歉意。“下人手粗,让各位夫人受惊了。” “萧世成。”三个字从齿间迸出,有如三块钢锭砸在地上。 “初次谋面白老一爷一子即一眼认出,萧某不胜荣幸。”南郡王世子好整以暇的微笑。 “你我素无冤仇,下毒暗害,率众袭家,砍杀无辜,可也配得上你的身份。” “我今天是以江湖人的身份行一事。”他从容以对,“白老一爷一子自然知道江湖上的规矩便是成王败寇。” “驱人下毒算什么英雄。”白凤歌怒骂出来。“原来那日棋亭中你就认出了我们,处心积虑陷害。” “白家名声在外,多年经营确有过人之处,不用此计岂不枉折手下性命。二小一姐当知兵不厌诈。”萧世成一晒,自有胜券在握的大度。“棋亭纯属偶遇,我依约与玄智大师对弈,是你们自己撞上来。” “阁下今日意欲何为。”白昆玉捂着臂伤,隐隐有些焦燥。原也怪不得他,情势糟糕至此,多半已无幸理。 “我与白家并无过节。”萧世成踱了几步,言若有憾。 “扬州的谢家是我心腹之患,而白老一爷一子坚拒我的好意,执意与谢家同盟,萧某无奈才出此下策。”他若有所思的注视着地上的一群人。“除谢先去白,事总要一件一件的做,白公子觉得可有道理?” “卑鄙小人。”白凤歌唾骂,明眸满是不屑。 “到底是白家人。”男子轻轻鼓掌,不无赞赏。“成砧上之肉尚能全无惧色,令人佩服。” “白家树大根深,一朝覆一灭我也深觉惋惜。”男子话锋一转。“若是老一爷一子保证从此效忠南郡王府,与谢家誓不两立,助我成就一统江南武林大业,我立时解缚,以长者事之。” 须发花白一虎气犹存,静了半晌,白老一爷大笑起来,声如金石。 “白某岂是背信弃义之人。”锵铿有力的话语掷地,犹是豪气不减。“莫说我与谢家几十年的交情,即无此因,也不会在利刃前俯首称臣,葬送白某一世声名。你狼子野心谁人不知,今日灭我白家,来日必有覆应,无非早晚而已,白某在九泉之拭目以待。” “白老一爷一子可知今日之乱,皆因谢家五公子引狼入室,我才有机可乘。” 老人哼了一声。“小儿辈无知,哪敌得过歹人算计。老夫死则死亦,还不于于错怪世交。” “老一爷一子不顾惜自己就罢了,难道儿女都不顾了?这孩子才四岁吧。”他随手提起白家幼子,如拎着一个酒坛随时可能抛出。 “禽一兽。”场中一阵惊呼,白昆玉与白凤歌都露一出惶急之态,盯着摇摇晃晃的幼弟。男孩倒没哭,费力的仰头看,小一嘴扁扁的,极是不喜眼下的姿一势。 老人激红了眼,“反正白家万无生理,何须故作姿态,给个痛快便是。” “好。” 萧世成一顿,唇角残一忍的一笑。 小小的孩子立时撞向摆在场侧的石碾,眼看惨不忍睹,半途飞扑出一个身影捞住了孩子,堪堪止住了惨一剧。 迦夜无奈的默叹了一声。 看来下手太轻,那个家伙居然冲破禁制找了过来。 立在场中的人紧紧抱着险些丧命的孩子,年轻的脸上怒发欲狂。 正是谢青岚。 “谢五公子。”萧世成并不意外的扬眉,语气揶揄。“终于肯出来了?我正在猜你要羞羞答答的躲到什么时候。” 少年没有回答,把孩子往院角推了推,男孩似也知道不妙,乖乖的没有挣动。 “要说还是逃走比较明智。”对方一副不甚苟同的模样。“凭你一个人救得了谁?据密报说你也中了泪断肠,还剩下几成功一力?” “世侄不必顾及我们,能脱身尽量走,留得一个算一个,将来有机会再替白家报仇雪恨。”白家人隐约浮现的希望被无情的话语浇熄。老人精于世故,早知无望,扬声劝诫提示。 谢青岚拔剑而立,眉目愠怒,誓有必死的决心。 “别摆那种架势。”萧世成只觉好笑,不遗余力的打击。“瞪我做什么,一切的祸首是你。谢五公子学人英雄救美,却引入了覆家灭族的祸水,这笔帐该算在你头上才是。说起来还真该致谢,若无你的幼稚,计划执行起来还没那么容易。” 剑一般笔直的身形开始发一抖,像被无形的力道摧折。 “你以为江湖是什么,小孩子过家家?容得你快一意行侠纵情游戏?要是江南武林都是你这等角色,我也不必费一尽一心一机蚕食了。男子恶一毒的挖苦,扬手掠过白家众人。“看见没,那些人命系在你头上,害死他们的不是我,是你。” “住口!”谢青岚嘶声大吼。 萧世成的话语很有效,涉世不深的少年被山一般的负疚压力逼得形近崩溃。用一力握住剑,骨节白得泛青。 “拔你的剑。”一字一字从牙缝中挤出。 “对你,还轮不到我动手。”萧世成轻蔑的看着他,视如螳一臂一当一车。 “别说我不给机会。”像猫捉老鼠般戏一弄,一种稳操胜算的快一意。“要能依次胜过我手中的五人,我就放了白家上下。如何?” “这是你说的。”突然有了一线生机,少年眼睛亮了一下。 “当然,以我南郡王府的名义保证。”男子笑吟吟的负手。“你尽可一显身手,让我看看谢家子弟功一力如何。” 白凤歌摒住了呼吸,白昆玉却和父亲一起垂下了头。 以一敌五,不过是个残一忍至极的游戏。或许对萧世成而言,摧折谢青岚的精神意志才是真正的乐趣所在。 随着击掌,站出了第一名随从。 出战 时间在静静推移,习武场仿佛凝固了一般。 跳跃翻滚的人猝然弹开,分出了胜负,一个人再没有爬起来。 凝视着场中摇摇欲坠的少年,萧世成击掌赞赏。 “不错,中了泪断肠仍有这等身手,不愧是扬州谢家的人。”不等对方急一喘平复,他无情的喝令。 “第二个,上。” 第二人的攻势更强,而谢青岚本就不多的真气拼过第一轮后仅剩了苦撑,渐渐连撑下去都难,转眼添了数处血口。白家众人自知势去,不忍再看,许多都低下了头。 “强弩之末,不一穿鲁缟,何况你顶多算流箭。”萧世成刻薄的评论,少年左支右绌,势如危卵,与对手的游刃有余对比鲜明。 “废了他的手筋,留下一条命。”游戏接近尾声,男子扬声吩咐。“我要看看谢家老儿瞧见成了废人的儿子有何反应。” “是。” 对答间剑芒如水,顺势抹上了谢青岚的右臂,不无得意的结束一场毫无悬念的拼斗,剑锋割破衣料的一刹,身一体蓦然刺痛,登时软一下了手,几不置信的望着胸口的剑柄。 众人只觉眼前一花,攻袭的二人之间突然多了一个瘦小的身影。 迦夜皓腕轻振,已将谢青岚隔在了身后。 对阵的男子无力的软倒,不知何时一把短剑没入了胸膛,瞬间剥夺了生命。 猝变忽来,所有人都惊住了。 “怎会是……叶姑娘……”白凤歌惊愕的消失了声音。 白昆玉愣住了,白老太爷第一次认真的打量少一女,越看越是惊异。 女孩若无其事的上前,从死者身上拔一出剑轻轻一挥,一溜血珠从刃上迸散,剑身清澄如水,不染分毫。 “是你。”良久,萧世成缓缓开口。 “密报说你离开了白家。” “你的情报没错,一个时辰前我刚回来。”女孩点点头,也有些遗憾。“真是不巧。” “我本不想对上你。”男子谨慎的看着她,喜怒莫测。“玄智大师劝过我。” “那老和尚?”她笑了笑,不无嘲谑。“他肯陪着下棋的果然都是些妖魔鬼怪。” “佛心慈悲,欲渡魔劫。”萧世成也笑了,转为赤一裸裸的打量。“我很好奇,怎么看你也不像能在西域翻云覆雨。”“他夸大其辞了。” “你想插手?”他很客气的问。 “我答应过照看他,总不能让你废了。”她并不情愿。 “你和谢家有交情?” “素无往来。” “能否退上一步?”男子彬彬有礼,“我会当你不曾出现。” 她瞟了眼地上的死人,萧世成识趣的补充。“我可以不计较。” “不行,我不能让他有事。”女孩想了一会,烦恼的叹了口气,踢了踢倒在身前的人。“你说过,胜过五人即放了白家,这就算是其中之一吧。” 男子眼瞳收缩,细刺般尖厉,盯着垂手而立的少一女。 谢青岚醒过神,“妖女……你……”一句话未出,被一股大力一掀,砰得撞上了丈外的土墙,四肢麻木的滑一下地。 “大人说话,小孩子不要插嘴。”迦夜神色淡淡,顺手拎起挨近身边的小人儿甩入少年怀中,挟带而来的重量砸得他险些背气。 若不是情势如此危急…… 萧世成已经笑不可遏,身后的随从也多在低低闷笑。 场中瞧来最小的便是盈盈而立的少一女,身量尚不及男子肩头,却一本正经的斥责远远高过她的少年,着实怪异无比。 “笑完了?你可以开始了。” 看着迦夜出手,没人能笑得出来。 所有人呆呆的望着那个形似鬼魅的身影,在月光和火把的映照中时隐时现,出现在不可思议的角度,淬厉奇诡,数招内逼得对手回身自保,又过了十余招,鲜血飞一溅出来,一记利落的闪击切断了对方的喉一咙。 庞大的身躯轰然倒地,血在沙地上浸开,犹如黑色的暗影。 女孩立在稍远处,裙裾轻扬,雪衣拂动,似轻悄的摘了一朵花,双手笼在袖中,全不像刚刚割断了一个人的咽喉。 “下一个是谁?”长长的睫毛微抬,素颜澄定如水。 夜色中,五匹健马飞掠而过,驰入了杭州城。 萧世成确实有手腕,带来的随从也非寻常之人,放在别处必是一方豪强,却甘心做了他的手下。 第三个明显强了许多,但仍敌不过她,短剑在瞬间三次透入胸膛,任是强横也得颓然伏倒。 迦夜未能全身而退,小臂划了一道伤口,鲜血涔一涔而出,浸一湿一了半幅衣袖。她索性撕下了外袖,细白的牙齿咬住布头,适度勒住伤口。 “蓝鸮,这一次你上。” 听着萧世成凝重的声音,她错愕的抬起头。 南郡王世子身后,一个人从暗影中踏出,脸色变了又变,尴尬而狼狈,局促得手脚都无处安放。 迦夜侧头看了半天,似笑非笑的弯了弯唇角。 “你要和我动手?” 喉间响了几声,少年鼻尖冒汗,蓦的跪下去。 “属下不敢。” 场中目瞪口呆的看着这一幕,萧世成也不例外。“蓝鸮!” 少年苦着脸,却不敢起身。 “属下不知雪……主上何时到了江南,未能相迎,尚请恕罪。”顿了顿,终是咬牙低喊。“墨鹞,你也给我死出来。” 又一个黑影冲过来跪倒。 “墨鹞参见主上。” 顾不得身后目光如刀,俩人俱是大汗淋漓,头都不敢抬。 静了良久,清冷的话音响起。 “当日放了你们,再无主仆之属,你们也不用叫我主上。”她含意莫名的笑了笑。“倒是没想到你们改换门庭如此之快,那一箱金珠恁般不经耗用?” “主上恕罪,我们本是游玩渡日,碰巧遇到世子招纳,一时好玩便加入了南郡王府,并非是为钱财效命。”墨鹞私心暗悔,这般窘迫的场面始料未及, “敢情多年杀一人,倒是过不惯清净日子了。”迦夜点点头,语带轻讽。“我还以为世子高明,这么快收得你们服服贴贴。”“属下不敢。”两人异口同声,不约而同的头皮发寒。 “他们是你的手下?”萧世成脸色铁青。 “现在是你的。”她无所谓的笑笑,继续绑着手臂,直到确定不碍事。 “银鹄碧隼也是?”曾经庆幸一次延揽了四名高手,现在却成了闹剧。 “能收了他们四个,你手段不错。”虽是寻求刺一激,让四翼应承效命也不是普通人能做到,她颇为嘉许的赞了一句,听在萧世成耳中形同讽刺。 “我真怀疑是你是否一早精心安排,好看一场笑话。” “若真如此,你没机会迫我出手硬拼。”泠泠的声音不无自嘲。“这或许是我做过最蠢的事。” 心知她说的是实情,瞥过跪得笔直的两人,他仍捺不住怒火,话语带上了锐意。“你们想清楚了,还是决意跟着旧主?” 蓝鸮墨鹞默不作声。 迦夜不以为然。“别逼他们和我动手,那样很傻。” “以你之见?”他怒极反笑。 她微一沉吟。 “你们起来,站一边去不许插手,等事情了结再决定跟谁。” 猝然入耳,两人几不敢信,怔怔的抬起头。 “去。” 清音一喝,本能的起身退至一边,摆定了姿一势作壁上观。 萧世成面如寒冰。 “你倒是体恤下属。”他皮笑肉不笑,激怒中已动了杀念。“怎不让他们助你一臂之力。” “勉强驱使有什么意思,世子不觉得?”她轻描淡写的揭过。“蓝鸮就算认输了,请下一位吧。” “恭喜姑娘不费吹灰之力胜一场。”萧世成讥道。 “多仗世子成全。”宛如听不出讽刺,她平静的微笑。 算来当属最后一位对手,实力远远超出了同侪。迦夜战了很久,诱得对方露一出一个破绽,从背后刺穿了脏腑。她多了几处轻伤,脸色发白,额际微微见汗,耗了不少力气。连番簏战,即使是她也相当吃力。 眼见获胜,白家的人皆露一出了喜色。 “的确是好身手,我想不出你是如何练成。”萧世成没放过她的一举一动。“玄智大师说你的外貌不曾变过,到底多少岁。” “与你无关。”她稳了稳呼吸,收剑入袖。 “莫非你已是个老太婆?”他有些恶意的推测,尖锐的目光上下逡巡。 “或许你猜对了。” “到底受谁之托,谢三公子?”萧世成大方起来,“他给你什么条件,我可以加倍。” “条件是带谢青岚回去,完好的。”她淡然笑笑,应答如流。 “我放他跟你走,只要不插手白家的事。” “你休想,我宁可和白家死在一起,绝不忍辱偷生。”谢青岚直着嗓子喊出来。“要是我们都死了,我看你对三哥怎么交待……”压抑许久,滔滔不绝的话语流一出,怀里的男孩被猝响的声音吓了一跳,蹬着腿想下来。 “你听见了。”她有点可惜的叹气,忽然提高了声调。“墨鹞,让他闭嘴。” “是。” 干脆利落的动手,谢青岚别说出声,连一根指头都动不了,怒瞪着她。 “主上为什么非要死扛,把这小子打晕了带走不就得了。”蓝鸮走过来嘀咕,索性连孩子的穴一道也一并点了,免得小人儿乱挣。“她从不干这种麻烦事。” “我也想不通,这家伙讨厌的紧,被救还一脸嚣张,像欠他的一样。”墨鹞不解的摇头,重重的踹了一脚。 “五战已过,世子是否愿意如约放人?”场中的人没有理会这厢低议,神情自若的相谈。 佯装思量了一下,萧世成全无愧意的摇头。 “抱歉,姑娘仅过了四战,暂时难以践约。” “哦?” “姑娘所杀的第一人纯是为了救谢五公子,怎能算正式一战。”他面不改色的解释。“所以还要再过一关,萧某方能放人。” 白家多人为之气结,不少门下弟一子喝骂出来,什么样的粗言秽语都有。看一守的人连踢带打都止不住。 “那下一战的对手是?”她有礼的询问。 萧世成静了静,露齿一笑,锐气而自负。 “我。” 迦夜也笑了,轻而柔,像看着指尖一只淘气的蝴蝶。 “你真没让我失望。” 俱伤 “你赢不了我。” “你很自信。” “身法我已了如指掌,确实鬼魅,经验十足杀着凌厉,你是一个极难对付的人。但内息不强无法持久,加上屡战之下疲惫非常,不会是我的对手。” “你的确占上风。”她颔首承认。 “若肯跟随于我,必定以上宾相待,何必坚持必败之战,自蹈死地。” “多谢抬爱。” “你……” “请。” 一蓝一白两道身影,在月下犹如舞蹈。 进退攻袭,利刃翻飞,明明是凶险无比,却看来赏心悦目。 萧世成虽为世子,功夫不容小觑,看破了迦夜的弱点,凭深厚的内力相迫,以静制动,渐渐占了上风。白影轻灵如梦,进退全无声息,一柄清亮的短剑神出鬼没,险险的掠过要害。 时间逝去,虚耗过损的征兆显现出来。又过了一会,白衣上绽出了点点深红,像初日映雪,雪上落梅,却满是惊心的不祥。 她一步步退,慢慢退至了场边。他步步进逼,剑法愈加凌厉,眼看间不容发,纤影宛如被一阵夜风吹起,全不着力的凌空翻了过去,他探身扬击,半空只听一声金铁交鸣,脱手的短剑划了一道长弧扎入了沙地,半截剑身在夜风中反射着冷冷寒光。 所有人心下一沉,迦夜被剑势逼到极处,铤而走险,竟合身扑了上去,萧世成长剑一振,千重剑影忽尔化为直刺,登时变成对着剑尖冲了过去。 一阵惊呼,利剑穿透了小小的身一体,从背后刺出来,雪亮的剑身沾着鲜血,直没至柄。 场中静得可怕。 只听得鲜血一滴滴坠落。 迦夜的脸白得近乎透一明,紧紧一咬着唇。 两人贴得很近,从旁看简直像一双情一侣相偎。 她仰着头,有点费力的凝视上方的脸。 那张脸没表情,低头看着她。 许久,露一出一丝苦笑。 一只白生生的小手扶在他的颈上。 冰凉柔一腻,像情人的手,温柔而多一情的按着。 随着他的血脉微微起伏,令他丧失了所有力量。 “你输了。” 黑亮的眼瞳很静,话音很轻,淡淡的宣告了他的失败。 血,自剑上滴落,穿透了秀窄的肩。 “杀一人,不一定要靠剑。”她扯扯唇角,淡漠的提醒。“有时我也用手。” “你真狠。”他只说得出这三个字。 这个女人牺牲了半边肩臂,换得了贴近身侧的机会。 “不狠一点,怎么赢你。”她温和的笑笑,仿佛剑是刺在别人身上。“我已是强弩之末。” “值得么?”他实在无法一理解。“像你这样,何必替不相干的人卖命。” “我也想问你。”她的额上冒出冷汗,神色仍然平静。 “什么。” “为了野心搭上自己的命,值得么?” 素颜毫无血色,白如冰雪,按在颈上的手也越来越冷,他低头着看苍白微颤的人,虚弱而坚定的脸,一时失了神。 “请世子以南郡王的名义起誓,五年内不对白谢两家动手,可好。” “否则就杀了我?”他再笑不出来。“你可知杀死郡王世子的后果。” “我确实不清楚,或者试试?”黑眸杀意流传,危险而诡魅,散发着夺人神魄的煞气。“反正无论结局如何,你是看不到了。” 一片寂静的僵持。 墨鹞清了清嗓子,“世子,劝您不要冒险,我们主上……不知杀过多少比您地位更高的人。” 蓝鸮在一旁点头佐证。 颈间带着杀意的手不容忽视,他苦笑着开口。 “我以南郡王的名义起誓,五年内不对白谢两家动手。如背此言,天人共弃。”男子的声音传遍了白府。“行了么?” “今日率众退出,决不再动一兵戈,如违此誓,列祖列宗永世不得安宁,家族门宗一夜之间化为灰烬。”迦夜浅笑着补充。“既然世子诚意无违,誓再毒一点也无妨。” 萧世成从未被人如此要挟,眼中如要冒出火来,迦夜指下内力一透,他瞬时喘不过气,脸越来越青,终于勉强点了点头,照着念了一遍。 随着话语,急如擂鼓的马蹄声传入耳际,不出片刻,五道一人影猝然掠了进来。看见场中的情景,全都愣住了。 谢云书张口待唤,声音都哑了。 慢慢走近,剑尖坠落的血滴形成了一小洼血泊,红得刺人眼目。 “来得真慢。”迦夜低声抱怨,抑住颤一抖,一分分松开指。 “请世子松手。”直到她提醒,萧世成才发现自己还握着剑柄,半条臂膀都被她的冷汗浸透了。 赶来的男子把她接过去,小心翼翼的不触及长剑。 “拔一出来吧,我避过了要害。”小小的身一子依在怀里,她在耳畔轻语,忍不住发一颤。 “忍着点,咬住我的肩膀。” 盯着那柄长得可怕的剑,他哑着声音提醒,脸比受伤的人更白。 双手搭上剑身,随着一声铮然脆响,精钢长剑断成了两截,指缘被利刃划破,流一出了一缕鲜血。 仅是这样的震动已让她痛得险些晕过去,细齿深深切入肩头,谢云书干脆利落的抽掉断剑,血迅速涌一出,敷上去的药粉都被冲开,他撕袖为巾紧紧缚住,勉强控一制住了伤情。 众人静谧无声的看着这一幕。 萧世成首先回过了神。 “姑娘智勇令人折服,可惜未竟全功。” 白家众人皆怒瞪着他。 他咳了咳,无视激忿的目光。 “我会依约退出白家,但泪断肠若无解药……” “你这恶贼还想怎样。”白老太爷痛斥,恨不能食其之肉。“带上你一的一人滚出去。” “若无解药,三日后功一力散尽形如废人,终身不复。”恢复了镇定,萧世成回问。“苦修多年的武功付诸东流,白老一爷一子不觉得遗憾?” 谢曲衡与宋羽觞拔剑踏了上去,萧世成的亲随随之应变聚拢成形,长剑对峙,再度紧张起来。 “如果谢三公子肯把叶姑娘交给我,在下自当奉上解药。”南郡王世子终于道出了交换条件。 相当诱一惑的条件。尽管几个人及时赶至,实力对比仍然悬殊,即使萧世成不再以白府众人性命相挟,从他手中硬夺解药仍是困难重重,此役南郡王府精锐尽出,绝不是轻易能够打发。 空气僵滞如死。 谢曲衡眼中微一迟疑,回望三弟。 谢云书没有抬头,探臂护住了怀中的人,左手已执住了剑。银鹄碧隼站在身后,只待一个命令。 迦夜忽然笑起来,牵动了伤处,痛得脸发青。 谢云书轻柔的揽紧,尽量减少她的震动。 “叶姑娘不必担心。”萧世成看她的目光相当复杂。“我一定妥为善待,决不让姑娘有半分不适。” 她还是笑得太厉害了,以致许久才能说话。 “你以为……有什么资格谈条件。”丝丝吸着冷气,她嘲谑的讥讽,未受伤的手勉力探出,指际拎着一只精巧的玉瓶,看起来十分眼熟。 萧世成反射性的摸一向怀里,空空如也。 “你什么时候……” 瞬间想通,他又换了问题。“你怎知我身上有解药?” 迦夜轻笑,素手一抛,玉瓶划了一道弧线,落入蓝鸮手中。 蓝鸮接过去,立刻拔开瓶塞放在白老太爷鼻端,一嗅已解了毒。人群骚一动起来,玉瓶迅速在一双双手中传开。 “主上让我们站开的时候就问过了,那时已禀过解药在世子身上。”墨鹞释疑,站在一旁防止抢夺。 “我们跟随主上数年,仅凭手势即可传递消息。”蓝鸮补充,转而走至谢云书身后。 “……好……好……” 他死死盯着苍白如落花的清颜,脆弱得像经不起一根手指之力。 “萧某输得心服口服。” 一重一重的设计,竟是全无踪迹可寻,硬是不知不觉坠入了圈套。 她什么也没再说,软一软的偎在身畔人怀中,笑容嘲谑。付出这般代价,怎可能仅为了无用一诺。 谢云书极温柔的抱着她,小心的避让伤口。 待转眼看向萧世成时,已是冷峻如冰。 “世子最好回南郡看看,或许会出乎意料。” 萧世成青了脸。 南郡是他的本营所在。此次精锐尽出,南郡空虚无凭,乍听之下不得不心惊。 “谢公子去了南郡?”密报他们离了扬州,却未能探出去向。 “恰好途经。”俊颜冷冷一笑,宛如刀锋掠过。“听说那一带的九门三派不满世子前些时日倒施逆一行,誓一约为盟,很是生了些事端。” 短短的一句说完,谢云书抱着怀中的女孩转身自去。 领悟过来的白老太爷与儿子对视,又看了看谢曲衡宋羽觞,霍然绽出笑意。 “萧世成,你也有今天!” 咬牙切齿的咒骂,老人爆出大笑,一扫先前的屈辱憋气。 萧世成紧紧一咬牙。 在春日的夜晚,深深的……吸了一口气。 蹀躞 “对不起。”他喂下一勺药,低低的开口,疼惜而愧疚。 “嗯?” “让你伤这么重。”请托之初,并未想过事情会这般严重。既庆幸她的承担,又痛见她流一血,内疚得难以自处。 迦夜想了想,淡淡一笑。 “好在你没真把我交出去换解药。” 盯着失血过多的脸,他捺下了怒气。 “我不会那么做。”纵然白家与谢家相交多年,纵然这场横祸可能导致青岚一厥不振。“你到现在仍不信我。” “那个字对我来说太奢侈。”迦夜对他的不悦无一动一于一衷。“况且事关至亲,答应对方的要求也不奇怪。” “你觉得我终会背叛?” “无所谓会不会,你自己斟酎后果即可。”她轻吁一口气,按了按肩。“这就当我驱使你多年的代价,以后再不相欠。” “你何时亏欠过我,一直是我欠你良多。”心潮起伏,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没看他的神情,她缓缓咽下苦涩的药汁。 “当年的你与现在可是相去甚远。” 不用回忆她也记得那个没有任何阴暗的少年,正直而坚持,骄傲而自律,年轻一代世家子弟中完美的人物。 “那不怪你,是我自己的选择。” “你执行的任务俱是出自我的命令。”她平静坦然的道出事实。“是我让你变成了一个杀一人者。” “你说过罪衍皆由杀一人者自己背负,为什么要替我开脱。” 迦夜没有回答。 “你不也是受教王指令,为什么不用同样的理由说服自己。”他轻轻定住她的脸,不容逃避的追问。 沉默对峙良久,迦夜无表情的撇开眼。 “你和我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面对紧紧追索,她又是一贯的疏离。 “你的出身,教养,家人,朋友……在他们眼中,你和过去无甚分别,轻易即可找回身份,教中的七年不过是场意外。忘了它,你仍是人人称道的谢家公子,短暂的折堕不会对你有丝毫影响。” “你又如何。”他凝望着淡漠无波的黑眸,仿佛要看透她的心。 “我?”虚弱的身一体有些疲惫,迦夜微倦的回答。“我自幼就在污一秽中打滚,那些阴一谋算计冷血残一忍早就溶进骨子里,将来也是如此,我们根本就是两种人。” 这一次轮到他沉默。 “当初你不曾选择逃避,尽其所能的生存下来,这很好。”她审视着自己的手,仿佛自言自语。“现在你尽可以做回本来,一个清一白干净的好人,你有这样的机会。” “不是遇上你,我活不到今天。” “与我无关,那是你自己挣来的。” “你很希望我忘了这七年?” “如果你够聪明,该知道怎样做对你最好。” “也许我比你预计的笨。”他牵过微蜷的小手,柔一软白一皙,令人珍惜的心动。 迦夜抽回手,话音冷淡。“别做会让自己后悔的事。” “你指什么?” “没什么。”肩膀开始疼起来,她往下滑了滑,疲倦的闭上眼,不打算再谈。 “迦夜。” 一动不动,她似已睡着。 “迦夜?” 指尖轻一触着她的脸,仍然全无动静。 “迦夜……” 每每吐出这个名字,都像是心底最深处的呢喃。他几不可闻的低叹,轻柔的在眉间落下一吻。 浓一密的睫颤了颤,没有睁开。 他也没有停,一个又一个吻烙上清秀的眉,闭合的眼,挺翘的鼻,粉一嫩的颊……缠一绵在微凉的唇,苦涩的药味唤一起了疼怜,越发温柔至极。 清冷的香气令心神摇曳,着魔般的难以停止。 她再无法漠视,长睫猝然睁开。 他不让她躲避,灵巧的捕捉,慢慢诱她陷落沉醉。 由被动到情不自禁,苍白的脸一点点红起来,细指无意识的揪住衣袖,漆黑的眼瞳渐渐朦胧。 不知何时,他的唇吻上小巧的耳,轻尝薄得近乎透一明的耳一垂,让她像一朵被风吹过的莲花般轻一颤,又落在纤白的颈,印证是否像无数次想像中一般柔一滑,细致的锁骨诱人的凹陷,他烙下一个个印记……黑发如水披散,修一长的手在发间穿梭,恣一意撩一拨着温度…… ……放肆的手指顺着衣缘,不安份的滑一入…… 他忽然不动了。 头埋在凉丝丝的秀发中,许久才抬起来,幽暗的眸子含一着笑。 “对不起,我忘了……” 低头看了看半开的襟口,她蓦然烫红了颊,一时竟说不出话。 他的指尖搭在层层绷带上,掌心…… 覆住了柔一软如鸽子似的胸。 隔着亵衣,隆一起温润酥一软几乎让他瞬间丧失了理智。 不是指下的绷带提醒…… 有那么一刻,倔强冷漠的素颜褪去了层层防卫,无力的任他放纵,柔一弱而无措,美得不忍释手。 恁般别扭的人儿。 每每在稍微接近的时候拉开距离,置身事外的疏落,重重戒备的心多疑而警惕,拒绝任何探索,随时可能转身远逝。 唯有情一动的一刻,方能约略窥见真一实。 想起迷梦惊破后迦夜说不出话的羞窘,唇畔浮起了一抹笑意,俊颜和悦而欣然。 至少在谢青岚眼中如此。 “大哥,三哥。”他稍稍抬起了头。“那天的事情就是这样。” 谢曲衡叹了一声,对这个小上甚多的弟一弟既疼又责。 “你可知错在哪里。” “青岚不该疏忽不察,引狼入室。” “还有呢?” 反思了半晌,谢青岚摇摇头。 “以你自省,该当如何惩处。”少年迟疑不决,久久未能答腔。 白家并未对他过于谴责,轻易原谅了这场失误。白昆玉只道己身不察,揽过了大半责任,反是对他的愧疚多有劝慰。 “回谢家入刑堂领二十杖,重一修德训,与初学弟一子一同受训持诫,三年不准外出。”谢云书替他作了决定,谢青岚闻言色变。 “三哥!” 谢曲衡也皱了皱眉,微有犹豫。“会不会重了一点。” 青岚自幼娇宠,如此之重的责罚从未领过,尤其是贬为初学弟一子,更是添了一层羞辱。 谢云书看着那张不服气的脸,轻笑了一声。 “你认为自己只错了一处?” “青岚不懂三哥的意思。”少年扬起头,声音也硬一起来。 “未能明一辨一是一非,贸然出手妄解市井纠纷,此其一。” “倚仗家世擅作决定,妄自将敌人死间带入白家,此其二。” “时有过往,却对敌人行止一无所察,全无警惕之心,此其三。” “善恶不分,确知对方身份后仍心慈手软,缺乏决断。此其四。” “未察形势,冲动无谋,轻易被敌攻心致愠,此其五。” “言辞无礼,对救困之人恶一言相向,德怨不分,此其六。” “宽已责人,对自身之过放纵,全无省悔之心,此其七。” “以上种种,有什么理由辩称惩处过重,没让你入后山禁足十年已算轻的。”一声比一声严厉,说到最后,谢云书面如寒冰,毫无转寰的余地。 谢曲衡沉默下来。 谢青岚终是不服,“只怕在三哥心里,第六条才是最不可恕的。” “你还有脸争辩?”谢云书倒也不恼,冷冷道。“我问一句,假使那日她不在,后果如何。” 谢青岚住了口,心下仍是意气难平。 谢云书收入眼底,又道。“我再问你,若犯事的不是你,而是白家弟一子,依你看白老一爷一子将如何惩治。” 少年愣了愣,默默低下了头。 “引来举家倾族的大祸,纵然是亲子,白家也决不会轻饶。” “如今白家不提,不过是看在两家世交的情面,又恰逢谢家的朋友消弥此祸,惊而无险。谁敢说他们心底对你无怨。” “这件事传出去,江湖上懂的说谢家教子无方,行一事不知天高地厚。不懂的说白家仰谢家鼻息,泼天大祸都忍过了不提,颜面何存。届时白谢两家世代交好,因你而生嫌隙,又该当何种罪罚。” 谢青岚脸色苍白,冷汗涔一涔而下。 “爹娘疼你年少,多方回护不忍苛责,却不该成为你无知轻狂的由来,你要尚有一线清明,就回去躬身自惕学着收敛,莫要仗着家世张扬放任,目空一切,以为江湖上除了世家再无余子。” 谢青岚张了张口,无法出声。 一句句毫不留情的斥责如鞭一子打在心头,羞惭自鄙的感觉山一般沉重,压得少年险些窒一息。 谢曲衡到底不忍。 “你先下去好好想想,过些时回扬州再由爹亲自裁断。” …… “别再惯着小弟,他不是个孩子了。”谢云书目送弟一弟佝偻的背影,心下也有些恻然。“爹既放他出来,就是要他尝点苦头,不然将来何以行一事。” “他才17岁。”长兄如父,谢曲衡看着幼弟长大,见他意气消沉,自己也好不到哪去。 “我十五岁即因自不量力的愚蠢被擒至天山,不希望他重蹈覆辙。”谢云书怎会不懂大哥的心情。“敌人不会因为年纪小就放他一马。” “这次多亏了叶姑娘,否则后果不堪设想。”想起形势谢曲衡余悸犹存。青岚遭人利一用,万一萧世成得手,谢家真要无一地一自一容。 “她伤得可重?”心下是知道答一案的,当时的情景历历可见。 “嗯。”眼中掠过一抹疼疚,声音轻了些。“她很少受这么重的伤。” “我以为她顶多会救青岚,没想到……” “若是白家灭了,青岚也就毁了。”萧世成蓄意借此事打击谢家的声誉,一举数得。一旦成为毁灭盟友的罪魁,不管是精神上的自责抑或谢家的惩处,都不会再有出头之日,种种风言足以让尚未成长的少年没顶。“她答应照看,就不会让最糟糕的事情发生。” “幸好……” 谢曲衡没再说下去,拍了拍三弟的肩。 “说起来近日有些流言,关于叶姑娘。”宋羽觞从门口闪入,他终日东游西荡消息灵通,此刻眉间隐着好奇,无疑是来探听第一手资料。 “什么内容。”一直在榻边不离,谢云书头一遭听说,心里顿时一沉,该不会…… “传闻说她与雪衣女有些因缘,极可能有师徒之谊。” “根据?”无头绪的话语让谢云书茫然。“还有,雪衣女是什么人。” “她的剑。”宋羽觞比了比剑长,“在月下泛清光,剑芒透白,说是与当年雪衣女用的一模一样。” 迦夜的剑…… “雪衣女是当年中原武林的神秘人物,素来着白衣,身法轻捷异常鬼魅。没人看过她的脸,在江湖上昙花一现,杀过几个将军,说不上是正是邪。”宋羽觞八卦得十分齐全。“按理叶姑娘来自西域,与中原相去万里,应该不会是一路,可是那把剑……” “消息传出去了?” “嗯,白家这般大事,众说纷纭,许多人都在猜测她的来历。”以一人之力令南郡王世子弑羽而归,又是从未露面的稚龄少一女,怎不令人揣测。宋羽觞不忘提醒。“你最好小心一点,雪衣女行一事诡密,弄不好会有仇家上一门。” 隐约有些莫名的预感,他微微蹙起眉。 迦夜不离身的家传,那一柄奇特的短剑,究竟是…… 行舟 初夏的夜晚,风带着花香水气,掠过遴遴的河面。温度不低,他仍是取了一件薄披风,裹一住了重伤初愈的人。 “可喜欢两一岸景致?” 她点点头,偎进他怀里,雪白的素颜被岸边光影迷离的宫灯一映,带上了些许颜色。 “夜里有另一番风情。” 白凤歌及随身侍女由宋羽觞谢曲衡陪着,在不远处赏景。 白家二小一姐神色幽怨,任是风景如画,始终郁郁。宋羽觞频频张望,对这一方的情形极是关注,看架势若不是碍于尴尬,必定凑了过来。谢青岚自那日后一直闭门不出,即使上了回扬州的船仍足不出户,谢曲衡劝了数度,知他情绪低落,也便听之任之。 四翼在船另一头,围坐在一处低声谈笑,时而嬉弄打闹。 她瞥了一眼,泛起一丝微笑。 “说来真巧,居然会在江南遇上。”本以为一别之后相见无期。 “托天之幸,挑一动围一攻南郡王府的事顺利了许多。” “就让他们跟着你吧,也免得在江湖上生事,惹祸上身。”挑了一枚葡萄填入口一中,冰镇后的酸甜让她眯了一下眼。 “我也这么打算。”他顺下眼,指尖轻巧的打结,在她的衣带上缀了一块玉饰。 “这是什么。”温润细腻的玉牌,繁复精致的雕工一望即知价值不菲。 “送你的。”他微微一笑,凑近亲了亲粉一颊。“很合衬。” “谢家的东西?”她拎在手中转了转,很是意外。 “我的东西。”他纠正她的说辞。“谢家人各一块,好在当年我留在了家里。” “我不记得你有回去。” “青岚替我带来的。”他引着她指尖探过凹凸起伏的刻痕。“你看,我的是云纹,青岚则是风纹。” “有什么用处。” “凭此牌可在江南数大门派畅行无阻,也能自各地银号调集金钱。”说的很简单,隐藏的作用必不只此。她打量了一下,抬手就解,被他按住。 “这么麻烦的东西我不要。” “戴着就好,就当是普通饰物。”他轻哄,拉开了她的手。 “我不需要。” “不会有妨碍,真要不便你再还我就是。” “说不定明日就丢一了。”玉牌坠在腰间,她实在不喜,随口嘀咕。 “丢一了也无妨。”他笑吟吟的看着她,心意通明。“我想送给你。” 像是被套一上了什么责任的物件,她扁扁嘴,恹恹的倚进软椅。 “迦夜。” “嗯?” “你的武功袭自令堂?” “她留下的心法口决,还有该知道的一应事务,让我背了很多遍。”素颜有点怀念,静静的看着湖里的明灭的波光。 “包括修一习的代价?” “所有的一切,她也告诫过不要练至顶峰。” “你没听。”平静的声音微带责备。 “没别的选择。要活下来杀死教王,必须有足够的功一力。”她不以为意,掀开衣袖呈露一出纤细的腕。“这样柔一弱的筋骨,力量速度都不够,做七杀都很勉强。” 纵然尽了最大的努力,还是差点丧命,假如他不曾赶回来的话。孩子似的身一体有助于避过贪婪的视线,却也令体力远较常人逊色。 “你计划和他同归于尽?”他望着如水星眸,那里没有一点后怕。 “那样的结局不错。”她承认,纤指弹落了裙摆上的柳絮,“已是我所希翼中最好的一种。” “为什么不选择逃走?”他极轻的低询。“你一娘并不希望报仇,只想你……好好活下去。” 迦夜愣了一下。 “以前……也有人这样对我说。”她低下头,河水轻拍船身,连带船体随波起伏,神一智有些恍惚,一时弄不清身在何方。 “淮衣?” 每次异常都是因为那个人,并不难猜。“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黑亮的眼睛雾朦朦,仿佛笼了一层迷离薄烟,透过他在看另一个人。 “他……和你有点像。”说着说着,她自己也开始发呆。“……是个很好的人,非常的……” 他轻轻应了一声,等她说下去。 “只有他救过我。”她收起双一腿,抱着膝盖回忆。“就像你和九微,从淬锋营里杀出来时,我经验不足险些丧命,他替我挡了一剑……我成了七杀,他碍于身份做了影卫,一直照顾我……再后来……”像被什么惊破,她中断了梦呓般的回想。 凝望着她的脸,他放弃了探问。 远处楼船上的歌声遥遥传来,哀婉而伤感,像雨落琵琶弦一般凄怨悱恻。 蓦然闪过了一线念头,他冲口而出。 “是不是因为我和他很像,你才……”才对他格外的照拂。 这个可能一旦泛起,心宛如箍紧般难受,竟害怕她承认。 迦夜没有正面回答,微润的眸子看了他一眼,垂落下去。 “他和你一样想回中原,这里有人在等他……”模糊的自语像在心底埋藏了许久,“所以我来替他看看,若能去换他多好……反正……” 反正不会有人等她。 记忆中的江南山水依旧。 不见眷恋,只剩惆怅,仿佛走入了一个早已失去的梦,只更清一醒的明白再也回不去。 清颜寂寞如雪,他忍不住拥紧了她。 虽然柔一软的身一子就在怀中,却像随时可能消失,无由的盈一满了不安。 什么都不重要,哪怕她只是透过他去补偿另一个人,种种的因由仅是歉疚他也不介意,初时的窒闷忽然无足轻重,反而生出了庆幸。 那条黑一暗冰冷的血一腥之路,曾经有一个人给她如斯温暖,赢得全心信赖,在她的心底留下了一块柔一软之地…… 真是一种幸一运。 “星夜行船,谢三公子和叶姑娘真是好兴致。” 突兀的声音划破了宁静。 数十丈外,一艘豪华的楼船灯火通明,远远驰近。 挺拔的男子凭栏而立,距离虽远,话语却似在耳边一般。 对视一眼,谢云书松开佳人,起身拱手。 “一别月余,不知世子何时来了扬州。” 船头立着的人,正是南郡王世子萧世成。 曾经剑拔弩张,见了面却仍是客客气气,寒喧有礼,不知情的必以为是莫逆。 高大的楼船歌乐不休热闹非凡,无数丽人簇拥笑语,莺声呖呖,仿佛一个水上温柔乡。 那一边的几个也走了过来,白凤歌恨怨重重的盯着对方,对着月余前企图毁家灭门的仇人,无论如何伪装不起来。 宋羽觞留意着船上的种种,谢曲衡身影如山,场面上拱了拱手,实则全神戒备。 萧世成浅笑回礼,身后一群珠光鲜亮的美一人好奇的探视,俱是极有兴趣的盯着谢氏兄弟与宋羽觞,吱吱呱呱议个不停,混杂着各地的方言口音,大抵是南郡王从四方搜集而来。 “托谢三公子之福,好容易处理完南郡琐事,日前陪家父至杭州办事,不想在此偶遇,真是有缘。” 说得轻描淡写,背地里不知切齿几回。 迦夜掩住一缕笑意,懒懒的倚在软椅上,没有起身的打算。四翼消失了影踪,必定是躲进了船舱,大概正从门缝窥一探。 泛泛的闲谈了几句,萧世成对着迦夜点点头。 “叶姑娘的伤势可好?看似清减了许多。” 她皮笑肉不笑。 “请世子恕我体弱未能见礼,近日天热,伤处屡屡反复,总不大好。” “那是萧某之过,改日送上灵药为姑娘补补身一子。” 男子展颜一笑,竟似真个抱歉。 “多谢好意,不敢劳世子挂怀。”她牵了牵嘴角。 “横竖几位也是去扬州,可否赏些薄面同舟共游,人多也热闹。”男子微笑致意,身边的丽人听了雀跃,毫不忸怩的抛过妩媚秋波,大胆的言语邀约,皆是冲着谢云书等几名男子。 “世子盛情相邀却之不恭,怎奈虚乏消受不起,不敢败了世子游兴。”闲闲的说着套话,迦夜心下好笑。毫无热情的推脱顿时惹得美一人们娇嗔不快,嘴上不说,频频的白眼煞是明显,及至扫到左近的男子,又转成了爱悦。 谢云书对众多火一热的目光视而不见,立在她身边守护,神色淡淡的。 “既是如此,萧某待至扬州再寻机宴请,届时请诸位务必赏脸。” “世子客气了,至扬州自然由谢家作东。”谢曲衡言辞隐带锋芒。“怎敢反让世子劳神。” “客气了,有缘扬州再会。” 萧世成对着谢曲衡拱手,笑笑的扫了一眼迦夜,转首叱令船夫驶开。 奢华富丽的楼船渐渐远去,谢云书低头看了看她。 迦夜没事人儿一般的拔弄着冰块,全不在心上。 “萧世成似对叶姑娘甚有兴趣。”宋羽觞忍不住道了出来,留意她的反应。 “宋公子似对那些美一人甚有兴趣。”她侧手支颐,不冷不热的轻讽。 讨了个没趣,宋羽觞窘了窘,谢云书捺下了笑意,只作未闻。 四翼从船舱中钻出来,对着遥远的帆影嘀咕议论。 “还好躲得快。” “看见了又如何,横竖是得罪了。” “你怕他?” “我看怕的人是你……” “……” 还乡 春风十里扬州路,卷上珠帘总不如。 船入曲柳轻回的运河,映入眼帘的两一岸的古寺塔影。 水乡小桥弯弯悬空,细如羊肠的小道连着绿杉竹荫下的农舍,来往行船如梭,渔舟上的鱼鹰轻鸣,时而一个箭子扎入河中,扑棱起一翅水花。 人声越来越热闹,树影连绵,夏阳初透,行人也换上了轻薄的丝衣。船驶入城,顺着水道停在了街市最热闹处,谢云书扶着她行上岸,笔直走入市中最豪华的客栈。 闻讯而来的管事一脸精明之色,迅速将两人迎入内室,恭敬的单膝跪地。 “属下见过三少。”沉毅的话音到最后有些颤一抖,谢云书扶起他,同样感慨。“李叔何必多礼,一别数年,可还安好?” “一切都好,只是牵挂着三少的安危,夫人一直郁郁寡欢,内子时常陪着落泪。”罕有的感情外露,见到自小看大的孩子平安归来,终忍不住激动。“现在可好了,三少平安无事,真是天大的喜事。” “教李叔忧心了。”谢云书点了点头,伸手引过身后的人。“这是叶姑娘,在这里暂歇一段时日,她身一子不好,可能要李叔多费心了。” “三少说哪里话,姑娘既来便是贵客,自当小心侍奉,怎敢有半点疏忽。”老练精明的眼不着痕迹,和气的微笑,已将娇一小的女孩打量了仔细。瞥见她裙上系的玉佩暗里一惊,面上却不露分毫。 “少爷打算让叶姑娘住……” “夏初苑。”谢云书截口。“景致可还依旧。” “怎敢让少爷失望,这两年又引了些新荷,倒比从前更美了。”李叔坟霭然笑答,不敢有半丝懈怠,亲身将两人引至苑前才知机的退了下去。 “当真不和我去谢家?”他默不作声的牵着她穿过了重重垂帘,踏上一座曲桥。 清凉的水气扑面而来,长桥两侧开着大朵荷花,粉一白一粉红极尽鲜妍,青圆的荷叶重重叠叠覆住了水面,时而有游鱼在叶下淘气的啄咬,引得花枝轻摆,随风起伏,燥意顿消。 长桥直入水苑,小一巧一玲一珑的水阁布设优雅,精致大方,令人一见生爱,檐下垂着极细的虾须帘,细若纤毫,丝丝缠绕,如淡烟悬空,从窗内望去仿佛雾里看花,更增迷离意韵。 “这是谢家的产业?”轻轻一抚一弄玉瓶中插好的芙蓉,她有点意外。 “是谢家暗里的,外人不知。”他挑一起了帘子,阵阵荷香透入,无需熏笼已雅致怡人。“或者我叫银鹄碧隼来陪你。” “省了吧,一个人还落得清净。”她不客气的驳了回去。明知拗不过,他仍放不下心,尽管那次旧伤发作过后再未重现,到底…… “回去吧,船还在等你。”她淡然一笑,对他的犹豫视而不见。“依约来了扬州即算守信,别想着支配我。” “我很快来看你。”他无奈的蹙了蹙眉。“伤刚好不要乱走,有什么缺的只管吩咐李叔。” 亲眼看着乖一巧的婢女送来了清茶果盘,出去细嘱了管事,他回望了一眼水苑。玉一般的人儿懒懒的倚在栏边,仅能窥见半边如墨乌发。 迦夜……似乎也有心事。 事隔多年,复见旧时门墙,几欲说不出话。 谢青岚悄悄站到了身侧,抢先纵上去拍门。 “开门,三哥回来了。”清脆的声音在深宅大院前回荡。 没敲两下,朱漆大门轰然洞一开,家仆护院整齐的排在两侧,迎接着出行而归的游子。一位柔一弱的美一妇一人在丫环侍女的围绕中盈然而立,泪光点点,注视着久别的爱子。 “娘……” 颤一抖的手摸一着他的肩臂,似在肯定眼前的真一实,谢云书眼睛也红了,屈膝跪倒尘埃。 “云书不孝,让娘忧心了。” 妇一人搂着他痛哭,梦一般的不敢置信,青岚在一旁低声劝慰。 谢曲衡满面伤感,宋羽觞恻然观望,白凤歌在一旁也是泪光盈盈。 哭了半晌,身边的侍女亲眷劝了好一阵,谢夫人终于收住了眼泪,拉着他的手不肯放,说了许久的话,倦意渐生,谢云书才退了出来。 青岚或许是想通了,不复数日的沉默,恢复了顽皮爱闹的本质。“三哥今日回来,听说娘整夜都没睡好,现在总算是安心了。” “爹呢?” “在书房等你,大哥先去报告了此行的经过。”少年突然唏嘘,皱出一张苦瓜脸。“爹对我的处罚与三哥定的一模一样,难怪一直说三哥最了解爹。” 见幼弟垂头丧气的脸,他不禁轻笑。“你没抱怨?” “我罪有应得。”青岚闷闷的叹了一口气。“没酿成大祸已经够走运了,爹把我骂了个狗血淋头。” “过几天气消了就好。”他温言安慰。 “我这就要去入刑堂领二十杖,估计半个月都下不了床,三哥可要记得来看我。”想到受一刑之痛,他咧了咧嘴不无惨色,手不自觉的摸一向后背。 谢云书想说什么又咽了下去,从怀里摸出了药瓶塞给他。 “这伤药止痛效果不错,叫人帮你敷上会好得快些。” 谢青岚感动的眨了眨,“谢谢三哥,我以为你不理我了。”一边抹着眼睛假哭,看得谢云书好气又好笑。 “我什么时候不理你。”“都是我害叶姑娘受伤,你那么宝贝她,想你一定很生我的气。”他边说边观察兄长的脸色。“虽然我不怎么喜欢,但她确有嚣张的实力,人……怪是怪了点,三哥看重的应该不会错,就当是多了一个古怪的嫂一子,就算别人说三哥恋一童我也……”一看谢云书表情不对,立马打住话头闪得老远。 “不说了……三哥别怪我胡言乱语,爹在书房等你过去呢。” 目送弟一弟的背影,意外的发现了一个事实。 这小子……轻功学得不错。 屋里陈设清雅,备有琴台书案,仿佛随时待人落笔勾描窗外的美景。比起天山,夏初苑的荷花更盛,也柔和了许多。少了大殿的空洞冰冷,多了些旖旎风情。 水殿那一池青荷,总有格格不入的错落之感,不比眼前一番绚丽肆意的铺陈,开得无边无际的放纵。 夜色渐浓,长桥上的纱灯点亮,映在池中宛如粒粒明珠,白日的炎热散去,摒退了随侍的婢女,她松松坠着长发在廊外戏水。时而有小鱼把玉一足当成了雪藕,游戏着碰啄。 怔怔的望着大朵的粉一白发呆,离开了天山,日子闲得发虚,无怪四翼不肯安份。十余年处心积虑,小心慎谋,忽然入了烟色迷离的水乡,被当成孩子般呵护照料,极不适应。 扬州……阴差阳错到了这里,总想起许多不该想的,还是尽早离开的好。 磕绊牵扯了这么久,也该有个头。 接下来往哪里去? 要不要寻去南越,看看母亲死前犹念念不忘的故土? 从未踏足又仅剩焦土的故园,实在勾不起多少兴趣。 不知还有多久,怎么打发都无妨,她下意识的咬着指甲,盘算下一个目的地。 长桥另一头,男子静静的凝视,俊颜在夜色中看不太清。 “在想什么?”随着温朗的语声,他在她身边坐下,墙外刚刚响过了三更的梆子。 “没。”她懒懒的掠了一把散落的头发,无甚情绪起伏。“这么晚来做什么。” “白日比较忙。”不在意她的冷淡,他打开提来的纸包,“尝尝看,翡翠烧卖和银丝卷,可算是扬州一绝。” 拈起犹带热气的点心,她心不在焉的咬了一口。 “谢家厨房做的?手艺不错。” 见她入口,他亦凑上来啃了一下,落在纤白的长颈。迦夜缩了一下,手中的东西险些掉落。 “别闹。”她羞恼的低斥,他避开挚肘,揽住了细瘦的肩。 “迦夜。” “嗯。” “为什么不肯跟我回去?” “没必要。”怀里的身一子僵了僵,她放下了点心,声音硬一起来。 “是不屑,还是不想?” “随你怎么猜。” “你怕麻烦?”静了片刻,他揽紧了挣扎的人。 “你不怕?”她没好气的反诘。 “我不怕。” 坚定沉稳的回答如同承诺,她别过了头只当未闻。 “你不信?” “现在说这些不过是由于麻烦还未出现,谁知道届时是哪种情形。”她冷笑一声,“别把话说的太满。” “你总是这样。”他低低的叹息,挫折而无力。 “我怎么想与你有何相干。” “你真不懂?”他望着她的眼。黑白分明,似春雪般蒙懂,也如玄潭般无情。 “劝你省点力气,别在我身上浪费心思。”她垂下睫,第一次点破了迷局。 “为什么。” “不值得。” 轻描淡写的三个字轻易激起了情绪。“你说清楚一点。” “你是什么人,我是什么人,彼此再了解不过。”话语中不带一分感情,淡漠得教人发寒。“出了天山即是泾渭分明,本就不应搅在一起。” “你真这么想?”低沉的声音愠怒而致气。 她挣开他的束缚站起身,“你是个好人,可惜我不是适合你的那种女人,目前仅是因为多年相处的一时迷惑,或者……”不理腕间越来越重的压力,她嘲谑的一晒。“被我驱使多年,打算彻底征服一逞快一意。” “不管是出自何种意图,纠缠下去对双方都没好处,这点你心里明白。” 胸口的怒气越来越膨一胀,眼见要道出更绝情的话语,他狠狠捉住她,重重的吻上去,封住了所有激起愤意的言辞。 为什么不肯放? 明知麻烦无数,未来隐忧重重,却仍是不想放手。 费一尽一心一机拉住随时要转身离去的人,宁愿背负着父兄的责备、家世名声的束累,一意留住怀里难测的娇颜。 可她只是退。 一次次推开他,用冰冷的话语回绝他的接近,一味将他推回七年一前的生活。所有人都在反一对,这场纷乱唯有他一人执拗,像极了毫无意义的任性。 他简直忍不住生恨。 或许是被怒气慑住,她放弃了推避,任由他紧拥。 星影西移,他将她轻轻放在玉簟席上,自己也躺了下来,双手环着纤腰不放,谁也没有说话。 一轮残月印在虾须帘上,晕着朦胧的淡黄,像一弯欲滴的泪。 直到天色透白,他松开手臂,望了轻合的双瞳半晌,出门自去了。 她静静的睁开眼。 翻过身,细白的指尖摸索着余温犹存的席面。 无声的咬住了唇。 相请 扬州最负盛名的醉仙楼照例是宾客满盈。 三楼却是清净闲适,只坐着少数几名贵客。 几个巨大的冰桶散发着寒气,轻易驱走了暑热。冰好的瓜果点心列在盘中,水润鲜一嫩,夏日倍加诱人食指。 四翼看着街景品头论足,白凤歌与侍女倚在美一人靠上逗鹦鹉,谢曲衡在一旁作陪,宋羽觞轻摇折扇,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谈。 “老大去哪里接主上,这么久还没过来。”蓝鸮耐不住性子。 “约摸快了。”墨鹞估了下时间。 “她为什么不和我们一起去谢家。”碧隼问出纠结多时的疑惑。 “谁猜得出她怎么想,越来越古怪了。”蓝鸮耸耸肩。“至少以前还有脉络可寻……” “你觉得很怪?我倒觉得她现在比较像正常人一点。”墨鹞反驳。“不像以前那样完全没人味。” “这么说倒也……她有正常过么?”银鹄摸了摸下巴苦思。 四翼面面相觑,皆是心有戚戚的摇头。 “你们说的是叶姑娘?为什么都怕她,她过去对你们很凶?”不甘心一知半解,宋羽觞挤入了八卦的行列。 “不凶。”蓝鸮诚实的提一供答一案。 “手段残一忍?”宋羽觞锲而不舍。 “还好。”墨鹞出言否定。 “你们有把柄落在她手上?” “没有。”碧隼挠挠头,“她早就放我们自一由。” “那你们的畏惧所为何来?”宋羽觞百思不得其解,四翼对那个冷淡的女孩的敬畏超乎寻常,按说他们该是谢云书的手下,却更戒慎她。 “那是你不知道她是什么人。”碧隼好心的答了一句。 “她是什么人?”宋羽觞从善如流的问。 碧隼哑然,眼睛瞟向银鹄,同伴会意,微笑着替他带过。 “说起来我们也很好奇,老大居然是谢家的人,宋公子可知他过去是怎样的?” “这个我当然清楚,毕竟我和他相交多年……”宋羽觞十分知机,大方的提一供对方想知的答一案。 双方热切的交换各路消息,获得想了解的小道讯息,尽是皆大欢喜。 谢曲衡在一旁好笑的摇头。 谢云书携着迦夜踏入,看见的正是一派亲一密无间的融洽,不觉稍稍诧异。 迦夜瞟了一眼,半笑不笑的抿了一下唇。 “你教出来的。” 四翼瞥见两人,反射性的笔直立起,讪讪的心虚。 谢云书一笑,引着众人落坐。 机伶的店伙招呼着上菜,隔壁的伶人一弹起了琵琶,丝竹入耳,娇柔婉转的歌声清扬,带来情致缠一绵的意韵。 菜色是极精致的。 色一色搭配合宜,清而不淡,肥而不腻,鲜一嫩适口。甚至雕出了精巧的花鹤造型衬饰,更添了几份颜色。似这般咸中微甜倒是合了迦夜的口味,较往日多下了几筷。 迦夜本身相当挑剔。 长期处于高位,起居无不雕琢,平日享用的虽然随意,却都是顶尖的器物。不过她极能忍耐,出行时饮食粗砺,着布衣粗棉,数日不眠不休皆是寻常,从不因之抱怨。即使来了江南诸多不合意也不着片语,唯有极近的人才能觉出一二。 白凤歌坐在她身畔有心示好,浅笑着搭腔,迦夜淡淡的回应,气氛还算融洽。四翼罕有的与她同桌,拘谨而不自在,全无先前的笑谑,几乎不开口。只剩了谢氏兄弟和宋羽觞谈些漫散的话题,场面略为冷落。 白凤歌挑了一筷狮子头给迦夜,温言婉笑。 “太瘦了对身一子不好,叶姑娘该多吃些才是。” 迦夜垂目看了看碗,一旁的谢云书顺手替她挟了过去。 “多谢白小一姐好意,只是她素来不喜荤食,由我代了吧。”俊颜平常,了解而默契,做来再自然不过。 樱一唇忽然发白,白凤歌勉强笑了一下,藏在桌下的手紧紧揪住了裙裳。身旁的婢女入眼小一姐神色幽怨伤心,不禁暗里不平。 谢曲衡默叹一声,扯开了话题,努力化解僵滞的气氛。 迦夜仿如不觉,略略喝了一点汤便停箸不食了,改坐到远处饮茶。 她一离席,四翼心思一松,又开始与宋羽觞交头结耳。谢云书礼貌性的与白凤歌攀谈了几句,毕竟是谢曲衡秉持父亲的授意请至扬州,不便过于冷落。 “数日赏玩,白小一姐可还适应此地风物?” “扬州风景绝佳,凤歌所见处处皆是美景,哪会不喜。”白凤歌盈盈一笑,矜持而文雅。连日游玩俱是众人一起,期间谢云书多是全神陪着迦夜,少有近谈,难得此刻稍稍接近,她力持镇定,仍是些微晕红了脸。“多赖世伯好意相邀,才有此机缘。” “家母近日时常夸赞,说白小一姐温雅可人,一解膝下无女的遗憾,直是希望能常驻谢家才好。”谢曲衡颇有深意的微笑接口。 谢云书瞥了一眼对面,迦夜倚在楼另一侧栏边,捧着一杯香茗看花。数盆硕一大的茶花色泽娇丽,花叶缤纷,绚烂而招摇。 “白小一姐有暇尽可多留些时日,扬州有不少好去处。”他忽然附和。 四翼呆了呆,一时皆侧着头望过去。 白凤歌有些意外,美丽的眸子亮了起来。“多谢三公子,如不麻烦,倒是想请三公子指点些名胜殊景。” “这有何难,让云书陪着四处走走即是,也可尝尝街巷名点。”谢曲衡大喜,立时替三弟包揽。 “若是三公子方便的话。”期待的丽容略带羞意。 谢云书眼神闪动,倏然浅浅一笑,“份内之事,自当尽力。” 远处的女孩俯身摘下一片朽叶,在指尖转了转。 随风一送,干黄的叶片飘然翻落,旋转着坠下高高的楼台。 一骑快马踏着落叶在楼前停住。 骑者俐落的翻身下马,快步走入醉仙楼。 “南郡王世子下属请见谢家两位公子、叶姑娘、宋少侠及白小一姐。” 朗声通传响在梯下,空气顿时凝肃起来。 众多目光盯着来使,那名汉子大方的抱拳当胸。 “世子令在下前来送柬邀客,诚意相请,请诸位务必赏光莅临十日后的琼花宴。”随话语一同附上制一作精美的金柬,一份恭敬的呈给了迦夜。 席中数人暗地交换眼色,俱有些惊讶。 迦夜翻了翻亮晃晃的柬书,没什么兴趣,随口推脱。 “承蒙抬爱,近日旧伤未愈不便赴宴,替我辞谢了吧。” 来使似已料到,立时躬身致意。 “来前世子另嘱,叶姑娘的伤是他一手所致,时时心下愧疚。请务必赏脸容当面致歉。”不等开口,取出一物双手置上。“此物为千年雪参,聊表寸意,若能略补玉一体,也算稍平世子心头之憾,请姑娘万勿推辞。” 众人惊疑不定,猜不出是何用意。 千年雪参本属珍物,萧世成送给害他功亏一溃的对手,又婉言相请,究竟所为何来。 难道真是为了三岁小儿都不会相信的致歉。 “东西是好的,可惜我用不上,连这帖子一并带回去吧。”迦夜眼都没抬,指尖一弹,将金柬送了过去。 未料到回绝得如此干脆,来使窘了一下,再度开言。 “叶姑娘何必拒于千里之外,除了世子,尚另有一位故人殷勤相盼,亟待与姑娘重逢相会。” “我可不记得在江南有什么故人。” “这位故人自西域而来,曾与姑娘有一面之缘。”感受到无形的压力,来使竟不自觉的退了一步。“对姑娘风采印象极深,多年无日或忘。” “其人姓甚名谁。”谢云书冷声质问,笑容早已不见。 “届时一见便知。”使者鼻尖微微见汗,强令自己挺一直了背。 “我现在就想知道。”谢云书踏前一步,空气紧得一触即发。 “谢家何等声名,三公子必定不至对来使以武相袭,在下深信。”使者面上变色,再退了一步,力持镇定。 以家门名誉相挟,谢云书不能不犹疑。 僵滞了半晌,迦夜起身一动,金柬又回到了纤白的细指。 “回去告诉萧世成,我很期待。” 汉广 日上三竿,迦夜仍未起床。 一把漆黑的长发散在榻上,懒懒的蜷着身一体,翻着一本医书。 叩门没听到回音,他掀开了窗。 额发落下来覆在眉间,雪色的容颜比平日更白,长睫微动,抬了下又专注于书本。 “怎么不起来?” “睡晚了。”她简单的回答,将书抛到一边,慵倦的伏着软枕素席,身上丝被凌一乱。 他刚待伸手撩一开散发,被她一掌打开。 “怎么了。”指缘微微生疼,他不解的问。 迦夜没作声。 愣了半晌,一个异样的念头浮出。 “你在生气?”他不太相信,不过似乎没有别的理由解释她莫名的异常。 “听不懂你说什么。”她蹙了蹙眉,掀开被坐起来。衣衫整齐,略有压痕,一夜和衣而卧。 隐隐觉得有些奇怪,他换了个问题。 “萧世成的宴请打算怎么办?” 迦夜在镜前整理长发,口气仍是冷淡。“去看看再说。” “宴无好宴。” “那又如何。”她从铜镜中瞥了一眼。“你不用去,此事与你无关。” 又是拉开距离的疏冷,他只当没听见。“你猜那个人是谁。” “管他是谁。”她漫不经心,眉间甚至带点嘲讽。“反正我的仇人多的是,数都数不过来。” “会不会是故意布下的饵。” “或许。真有故人我会相当惊喜。”没表情的勾了勾唇,“你也不用想太多,这里到底是谢家的地盘,谅他会有分寸。” “他知道我们的来处,却不曾宣扬……” “易地而处,你会如何。” “捺下秘密,以要挟之势延揽。”静静的看她一举一动,深遂的眼睛不曾稍瞬。“实在不成再传扬出去,借中原武林的力量绞杀。” “说的好,依你之见又该怎样化解。” “杀了知情者。”釜底抽薪,除去了唯一的人证,单凭萧世成的一面之辞,大大削弱了可信度,驳斥应对轻易即可控在掌中。 “差不多,所以这次的事你不必出面,我自行斟酎处理。” “你要我袖手旁观?在你因我而惹来麻烦之后?”他不可思议的质问,凝视着镜中的清颜。“这算不算一种关心保护?我一点也不觉得高兴。” “你想如何,随我到南郡王行宫去杀一人?”迦夜不留情的冷嘲。“以为还是过去无名无姓的影子?你现在的身份只会带来麻烦。” 身后的人顿时沉默,她停了停又说下去。 “这次解决之后再没什么牵碍,好好扮演谢三公子的角色,照昨天那样选一个合适的妻子,你会得到想要的一切。”轻漫的话语透出几分真意,细指揉了揉额角,略带苍白的倦怠。 “这是我对你……最后的忠告。” “然后你就要离开。”静了许久,他双手支着镜台,无形将她困在怀中。“安排好别人,你要怎么筹划自己?” 她闭了闭眼,嘴唇微动。 “你别说与我无关!”打断即将出口的话,他的怒气濒临爆发的边缘。“既然周到的安置了别人,也该公平点说说自己。” “你没资格过问我的事。” “就因为你曾是我的主人,就有资格不顾我的心意擅作决定,强行塞给我不想要的生活?”冷漠的拒绝更增怒火。“你说过出了天山即不再有上下之分。” “你不想要?”她也动了意气。“你在天山日思夜念的不就是回江南,得回该有的身份地位,现在一一实现,还有什么不满。” “你真的知道我要什么?”扣住细巧的下颔,他望入幽亮的清眸。“也许比你料想的更多。” “那已不是我所能给。”长睫颤了颤,语一音坚如金石,全无犹疑。 “可我要的只有你能给。”他咬牙切齿,爱怨交加中几欲失控。“为何偏偏是你,为何除了你别人都不行,为何你什么都不要只是想离开。” “别再说忘了一切,我做不到。如果可能我也想回七年一前,当从来没遇见过你。九微说你没有心,对自己对别人都一样狠,不留半分余地,我真佩服得五体投地,你是怎么做得到。” 雪色的脸上渐渐激起了绯红,她紧紧一咬住唇,没有说一个字。 “对你好理所当然,对你不好你无所谓,怎么做在你眼里都是白费,到底要我怎样。为什么放纵我吻你,为什么一再推开我……”修一长的指尖抚过眉睫,猜不透曲折深藏的心。 迦夜深吸了口气,勉强开言。“那些……是我一时……” 没说几个字,他紧紧把螓首按在怀里打断,半是绝望半是伤心。 “别说了,我知道……你永远不会说出真心话。” 怀里的人仿佛比平日更冷。 娇一软的身一体似永不融化的寒冰,一点点冻结了年轻而炽一热的心。 “这是去哪。” 马车驶过宽阔的石板路,在闹市中穿行,街景相当陌生。看了半晌,她放下帘子,直接问对面的人。 无表情的俊颜,声调有点冷,还是及时回答了她。 “你不是说要查东西,我知道有个地方医书很多。” “哪里。” “去了就知道。”避过了她的问题,他侧过头看车外。 她默然片刻,也不再开口,车内只剩下单调的车马遴遴声。 飞扬的眉微蹙,双眼暗沉,适才的情绪影响仍在。唇角分明而执拗,那般好看的男子因心事而沉默,无由的生出歉意。 细细看自己的掌心,凌一乱而细碎的印痕铺满,几乎找不出短而弱的命纹,多年握剑,旁的碎纹加深,命纹反倒是更浅了。曾约略的看过相书,多是预示早夭之相,数一数年纪是不必担心了。 感觉到对面的目光,她若无其事的收回手。 指尖触到袖中的短剑,冷而硬的质感熟悉亲切。多年相偎,没什么比随身宝剑更能让心安定,唯一不离不弃、生死与共的伙伴……她缓缓轻摩,或许这样就能恢复一贯的坚定,剪除掉无由的软弱。 车在一道长长的矮墙边停下,看似某间宅邸的侧门。 男子在乌木门前叩了几下,紧闭的院门豁然开启,大方的牵着她走入。 重门深闭的院内曲折迂回,穿过几扇月门,一片潋滟水光。临水山石玲珑,回廊蜿蜒如带,漏窗透出清竹碧枝。林荫匝地,水岸藤萝蔓伸,古树苍苍,巧妙的将水色山石联缀成一体,雅致而古拙,衬着白墙黑瓦绵延,不知几许深远。 随着入了一层层苑门,穿越一道道回廊。景致随步而换,异地变化不同,自然而雅逸。他对复杂的路径了如指掌,她越来越觉察到异样,立时停下脚步。 俊颜回过头,无声的询问。 “这是哪。”她瞪着他。 “我家。”他居然笑了一下,眉宇再不见冷意。 她的脸寒起来,拔腿就走。 谢云书扣住她的手。“你不是说要看医书,扬州城这里最多。” “不必了。”她待要挣开,反被他执住不放。 “不会有别人,你在房里等,我去把书取过来。”他轻声诱哄,口气放得很软。“我没别的意思,二哥学医,各类善本最为齐全,你想查的必定能找到。” “你为什么不早说。”腕间握得极紧,她后悔不迭。 “免得你多想。”他温和的解释。“知道你不喜欢见不相干的人,特地挑的偏苑小径,你尽可以放心。” …… 若不是必须查探医书,她必定不管不顾的避开,哪会被诱入谢家。 独自坐在房一中,她勉强按捺住焦燥打量。 水磨方砖,粉壁竹屏,壁悬长剑。布置简洁而硬朗,全无多余的赘饰。屋顶嵌着琉璃亮瓦,阳光投下笔直的光柱,益发窗明几净,映着屋外的绿竹森森,浑然的男子气息。 墙角置着画筒。随手抽一出一卷,画的江南山色,雾气朦胧的斜柳轻舟,落款却是数年一前。黑木几案上还铺着一席未完的书法,笔走龙蛇,写的是一阙汉广。 ……南有乔木,不可休息。汉有游女,不可求思……翘翘错薪,言刈其楚。之一子于归,言秣其马…… 随眼一看,瞬时乱一了心。 那一笔字狂放而肆意,字字像在眼前跳动,其间蕴含的深意她不敢去想,那是永远不可能实现。 心扉一乱,隐忍的腹痛泛上来,变得恁般难以忍受。 素颜越来越白,额上渗出了泠汗,蓦然推门冲了出去。 温柔 本待离开,掠过数重院落,忽然迷失了方向,静谧幽深的庭院层层叠叠,已找不到来时的小径。迷路对她而言是不可能出现的事,在这曲折秀致的江南园林,竟成了再确定不过的现实。 仿佛被什么无形的力量牵引,总在不大的地方来回打转,像堕一入了迷障。她静下心细细观察,一石一木的陈设布置看似随意,却暗含规律,分明是一种不知名的阵法。 明明观好了出路,转折过后又成了园圃。她翻上墙头试图窥见全貌,足尖险些踢到一根细丝,若不是余光一瞥,那根细若游丝的牵引必定已被触发,遥遥可见隐蔽处联着极小的铜铃。 好一个扬州谢家。 看准了落足的山石一脚踏空,她半空挪开,躲过了一根弹袭而至的竹梢,忍不住低咒。 处处迷阵,机一关重重,陌生人一旦误入极难脱出,无异于一个隐一形的牢一笼。 “谁!”一声断喝。 一个精悍的男子目光灼灼,随在一位须发微苍的中年男子身后,盯着落在池畔的人。“阁下何人,在此乱闯。” 她扫了一眼懒得答话,遁着试探的印象掠往出路,暗地后悔当年对阵法一途草草翻过,完全不曾研习。 劲风从身后袭过来,她翻身躲过换了个方向。眼前的隔断蓦然变成了假山,极快的反手一撑避了过去,教身后的掌力落了个空。 一声惊讶的微咦。男子越发激烈的缠斗,中年男子在远处负手而观,威严的面上颇有讶色。 过招数个回合,她开始不耐。 对手的男子功夫虽高倒也奈何不了她,但每每借阵法攻袭防不胜防,逼得有些狼狈。她索性闭上眼,凭着耳力与细微的空气变幻应对,一线错身短剑出鞘,清光瞬时掠过对方胸膛,裂了老长的一道。 寒气侵体男子只觉一凉,垂首一看全无血迹,显是对方留手。还未回神,听得一声冷哼,娇一小的女孩业已不知去向,转瞬失了影踪。 掠过数间院落躲入一处矮篱后,抛掉了身后的追逐。腹部的疼痛更为剧烈,忍不住弯下腰,冷汗一滴滴自额上坠落,她尽量蜷得小一点,希望能不惊动任何人,痛楚似乎没有止境,女孩紧紧一咬着唇,意识渐渐模糊。 晕沉中有什么声音在耳边喧吵,有人惊叫,还有人推搡,她很想打开,可身一体全无半份力气,疼痛侵蚀了一切。只觉得冷,无休止的寒冷缠绕着她,像落进了不可及的深渊,跌入了结冰的湖底,思维都变得断续。 迷朦中有一双温一软的手接近,轻一触着她的脸,又托起她的头。淡雅的香气飘入鼻端,似曾相识的温柔。 仿佛很多年一前,也有人这样温情的照拂,当她是怀中的珍宝百般爱宠,所有心愿都得到满足,天真的以为快乐可以永远…… 刻意遗忘的记忆浮上来融化了防卫,她终于放纵自己堕一入了黑一暗。 谢家唯一医者的房一中全是各类药草,相当凌一乱,一方精舍盈一满药香,室内只有煎药莳草的小僮,他走近书墙翻拣了半天,拿不准哪些会让迦夜上心,她始终不肯说查什么,他便也茫然无绪。 “你在找什么?”谢景泽刚回来就见三弟对着满墙的医书挑挑拣拣,不由稍诧。“几时对这些东西感兴趣了。” “二哥回来得正好,帮我找些少见的,我有个朋友想看看。”当初迦夜逼着他看了些毒理医书,似懂非懂,仅在使毒防范方面略为了解,到底不够专精。 “真稀奇,什么样的朋友?”谢景泽随口问,抬手拔下了几本色泽暗黄的古籍。“我可是概不外借的。” “偶尔破例一次?”他半是请求。 谢景泽瞧了瞧弟一弟的神情,露一出含意不明的微笑,又挑出几本残缺不全的医书。“是不是青岚提过的那位?” 俊颜略带尴尬,“现在家里还有人不知道?” “恐怕没有。”谢景泽笑出声,“不管爹的态度怎样,我和娘都很好奇,何时把人带回来瞧一瞧?” “她在我房里等,不肯见其他人。”他也无奈。 “这么宝贝?原本还以为老五夸大其辞,你真喜欢上一个小女孩?” “二哥,你有没有听说过一种毒花会让人停止生长,形如孩童。”长期出门行医,难得谢景泽在家,他问起纠结已久的悬念,顺带把迦夜的情形说了一点。 谢景泽收住了笑思量半晌,认真的回答。 “我曾听人提过西域有这么一种奇株,名为玉鸢萝花,应该是近乎绝迹,她怎会误服,按说久服才会致此。” 当然不是误服,而且还是她千方百计搜寻出的罕见毒花。解释起来牵扯太多,一时只能苦笑。 “有没有办法解毒?” “这要看具体情形,若是服用多年怕是不易,就算解了也错过了成长期,回一复正常的可能性很小。”谢景泽中肯的评述。“她今年多大?” “双十之年。”他想了想又补充一句。“大概。” “得先诊脉才能确定。”谢景泽生出了医者的好奇,斯文的面容跃跃欲试。“或许你把她带来?” “我想办法。”说服迦夜是个棘手的难题,他开始头疼。 精舍门口人影一闪,青岚扑了进来,口里直唤着二哥,及至看到谢云书,立时叫起来。 “我说三哥到哪去了,原来在这里,害我一通好找。”一迭声的叫唤有些气急。“叶姑娘那边出一事一了,娘让我过来找二哥去瞧瞧。” 谢云书立时的变色,一把捉住小弟。“怎么回事,她怎么了。” 明明还在房内等他回去,怎会…… “我也不清楚,都不知三哥何时把人带进来的。娘在花苑里发现了她,好像晕过去了,又不见外伤,不知是怎么回事。要不是裙上系了云璧,那些婶姨还说要把她送刑堂去审呢,怕是奸细什么的,娘着人唤我去问才辨出是她,交待让二哥去把把脉……” 还没说完,谢云书已丢下他冲了出去。 面前一空,少年愣了片刻,后脑被人拍了一下,谢景泽微微一笑。 “还不快去带我去,你没见老三的样子?” 谢夫人的房外闹哄哄,不知挤了多少人。一些叔婶伯姨带着各自的丫环兴味的窥一探,忽然出现的陌生人无疑带来了刺一激的谈资。见谢云书赶至,自觉的闪开了一路,无暇去听躲在手帕后的低议,他只盯着内室榻上蜷紧的身一体。 迦夜的额很冷,肌肤触手冰凉。不同于上次发作的惨烈,昏迷中缩成一团,蹙着眉涔一涔渗汗,他在一片抽气声中撕一开裤脚,莹白如玉的小一腿并无异样,不像是经脉逆转。顾不得旁人的视线,抱起她单手按住了背心。 时间渐逝,传入和熙的内力让素颜隐约有了一抹血色。 谢景泽也赶了过来,青岚一看,知机的劝说众人离开,打躬作揖的请着各路婶姨回避,斥开了丫环仆婢,最后干脆关上了门,把所有视线隔在了门外。 “景泽看看这孩子究竟是怎么了。”谢夫人轻柔的催促,并未斥责谢云书的逾距。“怎的倒在了园子里,还躲得那般隐密,若非玉点叫得厉害怕到眼下都没人发现。” 玉点是谢夫人养的小狗,此刻乖乖的伏一在主人脚边,忽哧忽哧的喘气。 虽已届中年,谢夫人看上去仍然柔一弱美丽,完全不像五个孩子的母亲。坐在榻边还握着迦夜的一只手,目中满是怜惜。 “手这么冰,莫不是受了风寒,要不要多取些锦被来。” 谢景泽的指尖按上了细腕,仔细的切了好一阵又换了一只手,刚放上去即被震开,迦夜睁开了眼。 觉察到她想坐起来,谢云书藏住心焦劝慰。 “这是我二哥,自幼随国手学医,相当高明,且让他帮你诊一诊。” 早该发现她的异常,晨起初见就有什么地方不对,被她掩了过去,仅说是想翻翻医书。以迦夜的警惕多疑,必定是觉得身上极度不适才会如此,他却大意的忽略,心下极是懊悔。 迦夜仍是苍白羸弱,勉力摇摇头。“我要回去。” “那怎么成,你这孩子未免太不爱惜身一体。”谢夫人薄责,抽一出素巾替她拭了拭额上的汗。“连病着也不顾,看都疼成什么样子了。既是书儿的朋友,又救过岚儿,难道还怕谢家吃了你不成,安心的在这养好了再说,若是继续这般糟蹋自己,别说令尊令堂,便是我也要生气的。” 怀里的人不动了,谢云书讶异的看着迦夜收起了桀骜执拗的性子,沉默的任谢夫人碎语唠叼,没再说反一对的话语。 驻留 “二哥可诊出是何原因。”谢云书担心是她旧伤又犯。 谢景泽微一踌躇,不知从何而说。 谢夫人出言催促,“景泽还不快说,我看叶姑娘疼得紧,别是什么要紧的病。” 谢景泽咳了咳略为尴尬,把一旁拉长耳朵的小弟驱出了门外,才转头面对母亲和三弟。 “叶姑娘腹痛倒不是什么大碍,她是……”吞吐了半天,声音压得很低,“天癸将至。” 愣了半天,谢云书不自觉的红了脸。 “会不会弄错了,就算癸水初来也不至疼成那般才是。”谢夫人疑惑不解。 “这与她练的功夫有关。”谢景泽窘得咳了又咳。“不知她练的哪一路,但确是极阴寒的一种。她双十之龄才癸水初至,必定是由此所致,发作起来也比寻常女子更重。再加上真气冰寒,越是运功痛得越厉害。”说着说着突然想起。“青岚说爹和四叔在竹苑遇到过她,还动上了手,约摸错不了……” “可有办法让她痛苦轻些。”约略明白了大致,谢夫人问道。 谢景泽点点头。“我这就写张活血止痛的药方,另外得小心别让她受寒,她身一子太虚要多留意,不然极易落下毛病。” “这还用你说,我一会就去叮嘱她,这孩子的娘一亲不在身边,我自会代为关照。”谢夫人嗔怨的转向谢云书。“说来也得怪她的父母,怎么忍心让这般可人的女孩练劳什子邪门武功,他们是哪里的人。” 母亲的问话让他愣了一下。“她的双亲早过世了,大约五岁的时候。” 谢夫人怔了怔,心疼的叹了一口气。“真是可怜的孩子。”说着说着红了眼圈。“我去和她说说话。景泽写完药方叮嘱下人赶快煎了送进来,书儿吩咐厨房做碗姜片红糖汤。” 见母亲去了邻室,谢景泽摊开笔墨龙飞凤舞的写药方,一边和弟一弟交待。 “适才探脉发现她确实中了毒,时日甚久,大概就是提过的玉鸢萝花,此花过于罕见,具体的拔毒方法我得再细诊,不然没有把握。” “有劳二哥。”谢云书微微松了口气。 “不过……”谢景泽皱了皱眉,惑而不解。“她的经脉有些问题。” “二哥是指什么?”一颗心又提起来,他盯着苦思的人。 “还是与她练的功夫有关,她全身经脉相当脆弱,与常人……大不相同,似乎全凭真气撑着。” 他心里一寒,把迦夜的旧伤定期发作,所知有关功一法的一切悉数道了出来。 谢景泽默然良久,神色也凝了起来。 “照你的说法这种功夫很危险,短期耗损经脉以求速成,长远必酿祸患,一个不好后果不堪设想,明知下场难测,她怎会鲁莽至此。不说旁的,单只定期反噬已非一般人能消受,持续发作必然日趋厉害。” 他半晌说不出话,只能问最关键的。 “有没有调治的方法?” “方才我诊到一半被她震开了,必须察看受损到何种程度才能把握。”谢景泽顿了顿不无犹豫。“目前来看……真要补救,至少得先废了这门武功。” 废掉辛苦多年修成的武功……对她而言只怕比死还要可怕。 迦夜的性一情那般骄傲,断不会容许自己失去自保之力,若是变成手无缚鸡之力的普通人…… 他倚在门边心事重重。 谢夫人正在轻言细语的叮嘱女儿家该注意的点点滴滴,迦夜难得温驯的静听,不知是痛是羞,黑眸雾洇柔一软,看上去如一个乖顺听话的小女孩,又苍白得惹人怜爱。 这样年幼的外貌,身一体却是千疮百孔,全倚仗饮鸠止渴般的苦撑。他没资格苛责她的轻率自伤,也不敢去想争得如今的自一由她付出了多少代价,远比他的七年更长,更多,更沉重。 丫环送来一个温好的手炉,谢夫人亲自替她放入怀中,将丝被掖好。见他在门边痴望,了然一笑,领着丫环出去了,还顺手揪走了窗边探头探脑的青岚。 看着他走近,迦夜的脸一点点红起来,竟不敢对视。更可怕的是知道自己红了脸,越发羞得无一地一自一容。 本以为是练一功造成的内腑受创,却未想到是这个缘故,得知的那一刻窘得要命,早知如此,宁可忍着也好过在人前出丑。 “可还疼得厉害?”清朗的男声很轻很柔,温热的手探过雪额,服过汤药又拥着暖炉,温度趋近正常,不再冰得吓人。 迦夜的体质总是偏冷,他这时才明白是气血极虚,阴寒入骨的后果,原因当然还是所练的独特武功。 “你的身一子很弱,务必得多方留意。”他压下心绪劝说。“以前又受了那么多伤,我让二哥给你开些方子好好调养。” 黑亮的眼睛终于瞄过来,羞红渐渐淡去。“已经好多了,明日我回客栈。” “别说傻话,还得喝好几天的药。” “本想现在就让你送我回去,猜你一定不肯。”她不无自嘲的扯了扯唇角。“动不了,没人带又很难走出谢家的迷阵,只有等明天。” “和谢家牵扯让你那么难受?”险些忘了她是多么容易激起他的怒气。 长睫闪了闪,她又蜷得紧了些。“我不喜欢在别人的地方久留。” “你有属于自己的地方?”话一出口他就知道犯了错。 “多谢提醒,这一点不劳你费心。”迦夜的脸忽然湮去了感情,只剩下一片漠然,瞬间变回遥远的疏离。 后悔已来不及了,室内一片僵滞。“……你一定要这么倔强,让自己这般辛苦?” “我一直如此,没什么不好。”她丢开暖炉,坐起身随手挽了发,冷得让人无法靠近。“多承相助,代我向府中各位致歉,恕不再另行登门道谢了。” “你现在要走,忘了还在病中?”他一时气结探臂要拉住,她右手微动,指尖拂过,逼得他不得不缩手。 “别再逞强,一会你会痛得更厉害。”他尽力忍住低吼,不敢再上前。“你明知道这时根本不能再动真气。” “那又怎样,忍了就是了。”黑眸全然无波。“你肯带我出去自然好,不肯我最终也能寻到路径。” 他气极而无法可想的看着她离开,心疼又无计可施。 她什么都能忍,怎样的痛都熬得住,才把自己弄成了今天这副模样,完全不在乎伤人伤已,却教旁观的人痛彻心肺。 踏出房门辨了下方向,她径直往右边的月门行去,没几步就被人堵住了。 谢夫人带着两个贴身丫环行过来,惊讶得看着本该卧床静养的人在面前微窘的驻足,爱子又气又怒的跟在后头不知如何是好。 空气静止了片刻。 柔一弱的妇一人霭然一笑,上前拉住迦夜的手。“你这孩子起来作什么,缺啥叫书儿帮你吩咐就是了。身一子还虚着呢,瞧你这手又冰了不是,厨房给你炖了温补的鸡汤,快回去躺着喝了,别让我放心不下。” “谢谢夫人好意,眼下好了许多,实在不敢叨扰……”温热柔一软的手紧一握着,她不便挣开,磕磕巴巴的拒绝轻易被打断,谢夫人关切又嗔怪的埋怨。 “你年纪太小不懂,这女儿家的病说起来可不是小事,等你到我这个岁数就明白了。别嫌我唠叨,起码得歇上好几日,谢家的床又没长钉子,怎么就硬是要走呢?再这样我可要替令堂骂你了。”妇一人一边轻柔的紊叨,一边拉着她回房间,迦夜不好运功相抗,被硬拖了回去。不容分说的按在床一上盖好了被子,从头到尾没半分插嘴的余地。 “你们这些孩子就是仗着自己练了些功夫打熬得住,犟着不肯好生休养,让长辈看了就心疼。汤是厨房照我惯用的方法炖的,加了些药材,比寻常的更要滋补,可得多喝点。” 谢夫人自不待说,两个伶俐的小丫环也在一旁帮腔,三个女人围成一团,将她的冷定数落得点滴不剩,好容易得了个话缝,没出声就被喂了满口鸡汤,前所未有的狼狈。 谢云书在一旁看得两眼发直,先前的怒气去了九霄云外,若不是怕迦夜恼一羞一成一怒,几乎要大笑出来。怎么没早发现迦夜也是有克星的,慈爱善良母亲正是克制她的绝佳人选。鸡汤他也被母亲强着喝过,虽然营养,味道着实不佳,向来不喜荤的迦夜要喝下那么大一碗…… 果然,没过多久迦夜已招架不住,投来尴尬求援的目光,他还以同情而无一能为力的眼神,忍笑忍得……相当辛苦。 回绝 被一群女人包围得动弹不得是什么滋味? 她原先不知。 直到谢夫人善意体贴的亲问起居。 白日时常在她身边闲谈做针指,夜里谴贴身丫环来照料起居,连带着她休息的房间成了谢家女眷的八卦娱乐室。 谢夫人的重视徒然显出了她的特殊,好奇猜度的眼光往来不绝,每日唯一的事情即是看谢家众多的姑嫂姨婆来来去去,用无止境的耐心回来各类重复了又重复的问题,从没觉得这么累人。 出身来历、学艺经过、相遇缘由、个人感情、怎样入府、何种病情、交游喜好……当然,最感兴趣的是因着腰上垂的一方小小玉佩。 唯属谢家男子所有,连妻子都不给的身份信物。拜此物所赐,她没被视为奸细丢进谢家刑堂。一直当他是暂时寄放,未在意这东西的重要,难怪白凤歌看她的眼睛幽怨至斯。 “你在听什么。”谢云书在弟一弟身后问。青岚回头讪讪的笑了。 “二哥三哥。”他低叫,做了个鬼脸。“我在听她们说话,叶姑娘好惨,天天被一群女人七嘴八舌的问。” “今天是谁?娘也在?”谢景泽偷觑了一眼,忽然有点尴尬。 “是大嫂二嫂,还有白姑娘。”谢青岚如实报告。 “好像气色不错。”谢景泽不自在的岔开。 “有吗?我倒觉得她表情有点怪。”谢青岚又回头看了看,“不过也可能是因为娘方才让她喝了一大碗汤。” “又是鸡汤?” “嗯。”谢青岚比了比手指,“每天两次,我看她喝得快吐了。” 三人的脸上皆有同情之色。 “前一阵你不也被娘灌过。”还记得小弟被二十杖打得很惨,那时同样是母亲一亲自照料。 “那时我撑死了不喝,私下贿一赂了侍儿帮我倒了。”青岚洋洋得意。“可惜这招叶姑娘用不了,娘要亲眼看着她喝下去才走。” “要不跟娘提一下,就说她的病不宜多喝鸡汤。”再灌下去后果堪虞,谢云书把目光转向二哥。 谢景泽较为实际。“娘会换成排骨汤。” 三人同时默然。 谢曲衡的妻子是江南名门闺秀,不谙武功,谦柔解意,与妯娌亲眷相处融洽。谢景泽的妻子却是武林世家出身,性一情爽落,与白家两位小一姐都是手帕交,素来亲厚有加,这次白凤歌至扬州,多由她们陪着四处游玩。今日过来闲谈既是好奇,也有替白凤歌一探虚实抱不平的意味。 眼瞅室中并无旁人,大嫂还好,二嫂的问话渐渐藏不住刺诘。 “听说叶姑娘中了毒,终身都是这般年纪相貌?”尽管夫婿叮嘱过不得多言,她仍直直的道了出来。 “确实如此。”迦夜随口对答。扯出一抹淡笑,数日间已养成了习惯。 “那也不错,将来不必担心容颜老去了。”二嫂轻笑调侃。“总像个孩子可是招人疼得紧。” “那是谢夫人仁厚。”迦夜像没听出讥讽。 “娘就是心肠软见不得人落难,也不管是真是假。昨日还为这跟爹吵了几句。”不顾嫂一子在一旁轻扯,她又加了一句。“娘和爹多年没红过脸,我们这些小辈都有些不安呢。” 纵然迦夜不快,脸上也看不出端倪。“是我给谢家添麻烦了。” “哪敢这么说,该是我们致谢,多亏叶姑娘救了白家上下和五弟。”大嫂不无歉意,温婉的转过话头。 “叶姑娘在魔教身居何职?必定不低吧。”二嫂不依不饶。 “不值一提的虚衔。”她单手支颐,黑眸清冷似水。被她看着的人心里一虚,想起身处何处又气盛起来。 “一介女子要居于人上,想必代价不小。”二嫂目光闪烁。“尤其叶姑娘这般形貌。” “那是自然,以二少夫人之明,当知魔教并非善男信女的所在。”迦夜落落大方的承认,倒教对方一时无词。 “怎的想到与云书一起至江南?” “偶然同行。” “既是偶然,叶姑娘接下来打算往哪里去?”只差没脱口问出何时离开,谢景泽在外边听得直皱眉,歉意的看着三弟。 青岚暗里摇头,听着二嫂步步紧逼多少有些不平。 “很快,二少夫人不必担心。”早知对方的潜意,迦夜似笑非笑。 “叶姑娘别急,还是歇养好了再言其他。”大嫂嗔了弟妹一眼,不无窘意。 “少夫人的好意我心领了,明天即是南郡王世子设宴的时日,我在此叨扰得够久,也该辞谢了。” “都说萧世成心狠手辣,倒像对叶姑娘甚有好感,那枝千年雪参可不是常人能得见的玩艺,当日真个是生死相搏?” 这话说得过份了,青岚忍不住要冲口而出,被谢云书一掌捂住,眼色沉沉的摇了摇头。谢景泽在一旁极是尴尬,又不好说什么。 迦夜没事人一般的拂了拂衣襟,“江湖中哪分得了那么清,化敌为友也属寻常,二少夫人想多了。” “却是由不得人不多想,琼花宴不是请动了姑娘去么,换了凤歌是绝不会给他这份脸的。”被提到了名字,白凤歌抬了一眼又迅速垂下,从头至尾不发一言,像是被拖来做了摆设。 “白小一姐是白道名门侠女,与我自然不同。”眼见着谢夫人的随身丫环又端来了参汤,她嘴开始发苦。 “我们……不是那个意思。”听得弟妹咄咄逼人的言词,大嫂过意不去,亲手从盘里接了汤递过来。 迦夜端在手中顿了片刻,硬着头皮喝了下去。 虽然口味不佳,连日进补的效用却是勿庸置疑,素白的脸透出了粉色,吹一弹可破嫩若婴儿,引出由衷的感叹。 “叶姑娘生得真美,再长上几岁必定是倾国倾城,真是……”大嫂叹了一声未再说下去,颇有惋惜之意。 迦夜倒没什么憾色,一旁的二嫂闻言接口。 “大嫂说的不错,将来婚嫁倒是个难题,不说站在夫婿身边,生子怕也多有困难,这……” “多承二少夫人垂目,我今生未作婚嫁之想。”她截口淡笑,眼神已冷了下来。“风霜多年仇怨无数,隔日殒命也属寻常,从未臆想过有此福份。二少夫人的好意用在我身上委实浪费,还是多多关心白小一姐为上,若能成妯娌之亲必定是合府皆大欢喜。” 座中人岂会听不出讽刺,口快多言的女人被噎了个结结实实,顿时僵住了。 谢景泽趁机命路过的丫环唤妻子出来。 谢云书忽然放开弟一弟快步走出了花苑,远远至偏院的碧池旁才停下,脸色极是难看,青岚追了上来小心瞥了瞥,嗫嚅着劝解。 “三哥不要见怪,二嫂她……她……不是……”不是有一意挖苦?不是刻意给人难堪?少年想了半天还是语塞,唯有陪着默默站着。 虽然他一度不喜欢那个会拖累三哥的女人,但也看不过二嫂的含讽带讥,更对白家小一姐隐然失望。不提其他,怎么说白家也是她一力救下来的,可休言感激,连句帮着分辩的话也没有,一味沉默,未免令人齿冷。第一次觉得正派世家的作为不过如此,尚不及魔教中人的豁达坦白。 那女人冷归冷,却有一番旁人难及的气度……难怪三哥…… 许久,俊颜回一复了常态,拍了拍弟一弟的肩。 “我没事,回去吧。” “三哥还生二嫂的气?” “我没生气。” “那你……”青岚仍是担忧。 “你不懂。”谢云书勉强笑了一下,眉间满是涩意。“那是她说给我听的,她知道我在。” 她?是指二嫂?还是……青岚回忆着刚才的对话,渐渐不敢置信。 “叶姑娘?她对三哥……” 那些话是……拒绝? 有人能拒绝这般优秀的三哥?甚至还暗示他去娶白凤歌…… 谢云书没有再说一个字,紧紧抿着唇,掩住刺痛的心。 是的,她不要他。 从头到尾她就不曾想过和他在一起。 固执不肯放手的人,只有他。 夜深人静。 门无声的动了动,迦夜已睁开了眼。 确定了来者,纤白的手从剑柄上松开,放下了戒备。 修一长的人不发一语的走近,路过守夜的丫环之际拂了一指,半睡半醒立时成了酣眠。 “有事?”她半撑起来压低了声音。 他没有回答。趋近深深一吻住粉唇,双臂将她箍入怀中,紧得令人透不过气。迦夜想推开,被他勒得死紧。重重的一拐落在腰一际,他哼也没哼一声。纤手并掌如刀,不知该不该击下去,迟疑之间,头脑渐渐昏然。 执著的眼睛在暗夜里亮如寒星,一分一分的索要。炙热的气息火烫,烫得僵硬的身一子一点点软一下来,手慢慢搂住了他的颈。 他的唇逐步下移,扯开单薄的亵衣吻上了白一皙瘦弱的肩。指尖轻挑,极细的带子无声而断,最后一丝遮蔽滑落,露一出了幼蕾般贲起的胸。掌心触上去的一刻,男子的喉间响起了呻一吟般的低叹。 她蓦然恢复了神一智,却没有力量阻止,身一体似乎已全然背叛。他拾起搭在他掌上的小手,一根根吻过玉葱般的指,舌一尖轻一舔手心,她无法抑制的轻一颤,陌生的悸一动迷乱而无措。 他却没有更进一步的侵袭,清朗的眸子幽深而沉静,隐隐有危险的火焰。细看她的脸,像要从中找出隐藏的一切,或许发现了什么答一案,神色逐渐柔和下来,不复刚才的狂烈。 忽而轻如蝴蝶般吻了吻颊,替她拉上了衣襟,温柔的把娇一躯放回床一上。 “你……”她的头脑一片茫然。 “晚安。”指尖在唇上轻点了点,他灿然一笑,俊美得让人停住了呼吸。等回过神,人已从室内消失。她扶着头坐起来,不确定自己是不是做了一个古怪的梦。 未束好的衣襟再次滑落,雪白的肌肤上密布着点点红痕,真切的提醒她所经历的荒唐。她怔怔的呆了半天,脸颊激烫的烧红。 故旧 借着赴宴,她得以从困了近十日的谢家脱身。 谢夫人殷殷叮咛了好一阵才放手,关怀之情溢于言表,她只能回以微笑。谢云书扶着她上了马车,随之而行的还有一堆谢夫人硬塞过来的滋补调养的药品,她随手拨了下,表情有点复杂。 “回头我让李叔派人熬给你喝。”俊颜噙着笑意,不出意外的立时见她摇头。 “不必,这些天我已喝得够多。”想起来犹有余悸。 修一长的手指摸了摸粉脸,滑一嫩的触感令人恋眷。“效果不错,你现在气色好多了。” 迦夜史无前例的翻了个白眼,“你弟一弟都不肯喝。” 他闷笑出声,自然而然的揽住了纤腰。“娘确实太热情了。”马车随着石板路面驶过,车厢震动频频。 她略微放松了一些,头依在他怀里。“你有一个很好的母亲。” 清丽的面容有些伤感,他温柔的看着她。“嗯。” “我娘也很好……”她轻轻低喃,恍惚的回忆。“只是死得太早了一点,假如当年一切都没有发生……” “……你四岁以前是什么样。” 迦夜微瞌上眼,绽出几许稚气的笑。 “很调皮,爱玩,每次都缠着人不放。又任性胡闹,那些叔叔姐姐拿我没办法,我一笑他们就不忍心说我了,再不行就哭,娘说我最会骗人,眼泪像水似的……” “你爱哭?”完全难以想像的描述,他深觉不可思议。 “曾经是……因为哭很有效。”她的声音低下去,无意识的拨一弄他的手指。 “我从没见过你哭。” “……我忘了。”做梦般迷离的眼神淡去了,他不想这样,俯身吻了吻长睫。 “你以前最喜欢什么?” 她想了半天,黑眸像汪着水,格外诱人怜爱。 “我常赖在娘怀里躲懒,不肯学东西。好多师父对着我叹气,看他们摇头晃脑就觉得有趣。” 几乎可以想见童稚的无赖,他不禁失笑。“想不到你比青岚还皮。” “反正爹也不会打我。”她笑的微微得意。“他比娘还心软。” “很宠你?” “我要什么他都会给,有一次我把他最心爱的和阗汉玉耳杯打碎了,爹一点也不生气,只担心我是不是划伤了。” 和阗汉玉耳杯……? “或许是东西太多,一个耳杯算不了什么。”他不着痕迹的应。 “才不是,虽然家里的东西都是珍品,可那个耳杯是我见过玉色最好的,连天山上也未必……”突然发现自己说得太多,迦夜收住了口。 马车正好停了下来,静了片刻,她推开他跳下车,隐约懊恼失言。 尽管话未说完,谢云书已猜出了未尽之意。 天山上都无出其左右的汉玉名一器…… 这样的家……怎会让母女二人流落西域? 童年受尽宠爱,迦夜为什么从来没想过重寻旧宅…… 东方万木竞纷华,天下无双独此花。 琼花之美,举世皆知。隋帝三下江南,敕开运河,尽为看花来。 扬州独一无二的名花,数百年声名远扬。 花期常在四、五月间,南郡王行宫建于山中,借了清寒幽冷的山气,开得比别处要迟,才有了夏日赏琼花的机会。 树高数丈,如雪般的玉花缀满枝丫,璀灿而晶莹。香气清馨,望之如雪衣仙子临凡。花大若玉盆,八朵五瓣大花围成一环,簇拥着一团蝴蝶似的花一蕊,轻风过处花枝摇曳,翩然有冰雪之姿。 萧世成身着华服,一身富贵气。谈笑生风,举止得体,全无在白家时的威煞,恰如一个风一流自赏的贵介公子。 南郡王长期沉眠于酒色,身材肥胖面容松一弛。初时露面即回了寝殿,对宾客的一应招呼全交给了这个精明强干的儿子。来客多是官一场中人,时时可闻官一场上的套话虚礼,萧世成游刃有余的应对,若有机会世袭勋爵,必定比其父手段更为高明。 没有去赏花最佳的无双亭,迦夜挑了一处人稍少的地方坐下,默默的望着灯火极盛下的玉树琼花,谢云书则静静的看着她。 一袭淡色轻罗,乌发素颜,幽丽而清婉,随着夏日的凉风衣袂轻扬,极似琼花幻成的玉人儿,美得极不真切。 行过来的萧世成也呆了呆,随即洒然一笑,从身后侍从的盘中拈起一朵琼花送至面前。“如此歌宴,姑娘偏偏落于灯火阑珊处,必定是我招待不周了。” 迦夜伸手接过,纤指莹白如玉,竟似与花同色。 琼花在掌上洁白馨香,比脸犹要大上许多,她不出声的笑了笑。 “好花。”“比不上姑娘的容色。”恭维的话虽轻佻却也出自本心,萧世成赞了一句。“难怪谢三公子片刻不离。” 话里透着讽刺,不过对二人全无作用,只当没听见。 “多谢世子盛情,花已看过,若无他事请容我们先行告退。”谢云书礼貌的问了一声,提醒对方重点。 “倒是我疏忽了,竟忘了赏花之外另有故人想见姑娘一面。”萧世成故作顿悟,扬眉示意身后的随从。没多久,一个人从玲珑错落的宫苑山道行来。看身法并无多高的武功,仔细打量对方的眉目,仅是普通的西域少年,并无丝毫印象,两人交换了眼色,俱是茫然。 少年并未留意,对萧世成恭敬的行礼,说着一口流利的汉话。 “索普,你可认得那位姑娘。” 少年这才抬头看过来,明亮的眼睛愣了半晌,猝然激动起来。 不管迦夜想过什么样的场景,都不曾料到这般情形。少年忽然双膝落地,眼里涌一出大滴的泪,满怀真诚的感激,毫不掩饰倾慕之色。 “我以为今生再见不着仙女姑娘,请容索普致谢。”少年嘴里的龟兹语提醒了某个被遗忘的记忆,谢云书迅速想起了一张血一泪狼籍的孩子面孔。 迦夜退了一步,怔怔的僵了一瞬。 “我不记得……” 少年绽出带泪的笑。“龟兹边境的村子,多亏了仙女姑娘迦陵鸟一般的歌声才救了我,我一直记得姑娘的脸,美得像天山的雪莲花。” 少年的眼诚实而真挚,盈一满了谢意。谢云书却开始头疼。 萧世成笑吟吟的看着这一幕,显是相当满意。 迦夜深吸一口气,垂下长睫细细的看自己的掌心。 “果然是一场惊喜,除了他应该还有一位故人吧,何不一起请出来?” 静了片刻,萧世成朗笑扬声。 “姑娘真是冰雪聪明,请赤术王子。” 随着话声踏出来的人高大而英挺,换了汉地衣着仍有种藏不住的英悍之气,正是当年结怨颇深的龟兹大王子。 细致匀美的颈项皓白如苇,迦夜微微抬起了头,一想到身畔的人就更添了一层烦忧。 赤术先开口了,深目闪亮。 “想不到能和天山上的雪使在江南相见,实在是有缘。” “殿下何时来了中原?”她实在懒得扯出笑容。 “还是拜雪使所赐。”赤术一笑,雪白的牙齿如狼。“当日雪使的妙计令父王一震愤,一怒之下将我送入中原作了质子,才有今日之会。” 从一国储君转为质子,心气高傲的赤术之恨可想而知。她双手笼在袖中,嘴上仍是淡淡。 “你何时见到我?” “世子来扬州的楼船上,我恰巧也在。”赤术配合的回答,仿佛甚是愉快。“雪使容颜数年未改,莫非真是索普所言的仙女?” 少年已经在赤术的命令下退至远处,迦夜瞥了一眼。 “没想到你真收养了他。” “毕竟是我的同族。” “为什么不告诉他真一相。”她厌恶这种感激,宁愿面对仇一恨。 “何必打破他的美梦。”赤术意味深长的笑笑,眼神微妙。“再说……那时候的你,看来确实如天女一般。” 清扬婉转的歌,如梦似幻的人,错认的何止是索普,一度他也把魔女误作了仙子。 迦夜叹了口气,转向在一旁听得津津有味的萧世成。 “人我都见过了,世子意欲何为。” “萧某并无恶意,只是想请雪使留在南郡王府作客,必定以上宾之礼厚待。” “这是要挟?” “是邀请。”萧世成含笑以对,有一抹志在必得。 “若我拒绝?” “魔教在中原的名声雪使不会不知,届时中原武林道上的同源或许败了雪使的游兴,岂不大煞风景。” “你以为这能奈何我?”黑眸静若幽潭。 “纵然雪使身手超凡无惧风浪,谢三公子却大不相同。”萧世成背负双手相当自信,抛出了另一张牌。“谢家公子曾沦为天山四使之影卫,此事非同小可,足以轰动武林。尤其是……”他的目光在两人身上转了一圈,暧昧一笑。“离了西域仍与魔教牵扯不清,甚至将雪使请到了家里,一旦传扬出去,执白道牛耳的谢家必将声名扫地。雪使为救谢青岚不惜舍身相护,又怎忍心坐视事情嬗变至此。” 谢云书没表情,迦夜却笑了。 “世子既知我的来历还这般苦心延揽,实在让迦夜愧煞。”她一根根瞧过手指,仿佛在研究隐藏的脉络。“想驭使我,知道会有怎样的代价?” “自然不是容易的事。”萧世成的笑容收了收,身边的侍卫警惕起来。 “放心,我不会对你动手。”迦夜的笑冷若玄冰,带着三分煞气。“杀南郡王会更有用,他一死,你的权一势还剩下几成?” “你不敢这么做。”萧世成脸一青,也透出狠意。“刺杀一方王候,即使是你也休想善了,必成公敌。” 迦夜唇角一弯,透出睥睨天下的倨傲。“世子大概不知,在西域能让我亲自出手的必是一国至尊权臣。我舍了半边肩臂即可杀你,取南郡王的性命又有何难。” “你以为我在乎中原人的围一攻?还记得我对玄智说过的话?我本无心江湖事,但若有人执意不肯放,就别怪我辣手无情。”桀骜凌厉气势逼人而来,一时无不色变。 “你所仗的权一势熏天,我所恃的性命一条,不妨试试谁输不起。” 说的是极狠的话,语一音却平静逾恒。 萧世成的目光闪烁不定,静寂的一角与宫苑的热闹成了鲜明的对比。 风,送来了琼花的清香。 对峙良久,萧世成突然一笑,又恢复了彬彬有礼的世子形象。 “如此良夜,尽说些煞风景的话,确是我的不是,请叶姑娘勿怪。” “哪里的话。”迦夜也笑了,杀气褪得分毫不剩。宛若一片随风飘落的雪羽,点尘不惊。“我来江南但求平静渡日,还望世子成全。” 偶遇 望着两人的背影,萧世成长叹了一口气。 “你说对了,她果然不可收服。” 赤术也在目送,神色有些复杂。 “离了天山,她仍是雪使。” “她真这么厉害?”他不甘心的自语,对答一案一早是心知肚明。 “世子也见识过了。”想了想,赤术不无自嘲。“当年她身中青珈散仍从密室逃了出去,还杀了我六名亲随,至今仍想不出她是怎么做到。” “真是可惜……” “井水不犯河水或许是件好事,她承诺不会再插手谢家的事。” “那是因为我不可能再有机会。”萧世成冷冷的道。“恢复南郡的势力起码要五年。” “此番失手纯属造化弄人。”原本该在西域的魔星居然牵扯进来,巧合得令人叹息。 “谢云书……算他好运。” “世子不打算宣扬?” “她说的对,我赌不起。”萧世成浮出一丝绝不会在人前显露的无奈。“再说彻底激怒了谢家只会更糟,眼下还不是时候。” “世子英明。”不知为何,赤术暗里松了一口气。 萧世成默然片刻。“她和谢云书究竟是什么关系,不像单纯的主奴。” 身边的人没有回答,他也不期待有答一案,自顾自的寻思。“以谢云书的身份自甘居于人下,一言不发……也算异事。” 迦夜在侍女的指引下步出宫苑,彩绘富丽的回廊侧面来了一位紫衣丽人,身后跟着低眉顺眼的侍奴。发上金饰累累,步摇随之轻晃,行过处处生香。双方错身而过,未出几步,丽人蓦然回首,直直的盯着已出月门的人。 呆愣了片刻,拔足飞快的穿越回廊花径,匆匆奔上了临近的角楼,气喘吁吁的望着踏上山道的身影。 黑衣俊貌的男子几乎融入了夜色,与纤小的素衣女孩并肩而行,高挑的宫灯下,女孩仰起脸说了句什么,男子面上闪过微笑,冷峻的气质瞬时柔下来。 她久久的注视,直到夜色完全吞噬了两人的踪迹。玉手紧紧捏住了罗帕,压住了心底的一声惊喊,无法抑制的爱恨呼啸而来,清泪如珠滑落了粉一颊。 “公主,公主……”身后的侍奴赶了上来,不知所措的看主人痛哭,晕花了浓浓的眼妆。“您怎么了,王爷还等着您过去,再晚怕要发火了……” 哽咽了半晌,重新理好了妆容,她顺着被意外中断的路来到了宫苑深处,堂皇奢华的寝殿正中置着一张大床,点着西域秘制的合欢香,几具雪白的女一体如蛇纠缠不休,淫一靡的气息充斥满室。 床一上肥胖的中年男子不耐的用一力一拉,她软一软的跌倒在床边,戴着玉扳指的粗手毫不留情的撕掉了半边衣裙,按上了酥一软的胸。 “来这么晚,越来越来不听话,还想摆公主的臭架子?”男子粗一鲁的捏抚,她忍痛挤出一个媚一笑。“王爷错怪了,莎琳听说王爷传唤,一时欢喜得不知穿哪件新衣才好,没想到反误了时辰让王爷久等。” 似被取一悦了少许,男子略为放轻了力道。“穿哪件都一样,反正……”随着一声裂帛轻响,最后一点衣物离开了身一体,姣好玲珑的曲线在灯下诱人血脉贲张,粗喘越来越重,男子翻身摁住了柔一软妩媚的身一体律动。肆意的举动打翻了置在床边的银杯,鲜红的葡萄美酒在波斯地毯上流淌,无声的渗入了一片雪白,留下了抹不去的印渍。 “大哥找我?” 步入迎客的大厅,谢曲衡正与一名青年客套的交谈,闻言侧过头来。 “三弟,这位是玉隋玉公子,刚从北方来。” 一位青衫玉貌、气度从容的年轻公子朝他拱了拱手,温和的微笑。“久闻谢三公子人才出众,今日一见果不其然。”温泉漱玉般的声音极是悦耳,闻之如沐春风。 知他不解,谢曲衡从旁出言。 “玉公子是北方武林道上的老前辈引见过来,到江南熟悉风物人情。” 玉隋浅浅一笑,“恰好听闻谢三公子的英名,在下存心结纳,便冒昧请见了。” “玉公子抬举了,云书在外飘泊多年,哪里谈得上英名一说,教公子失望了。”这般上一门交好的并不鲜见,但人品气质如此出众的却是独一无二。大哥通常会帮他挡下,此次破例,想必是引见的前辈声名赫赫,他不由留上了心。 “三公子过谦了,纵然玉某对江湖所知甚少,也听说过两位只身重挫南郡势力之壮举。” “那不过是传闻,全是各路江湖朋友抬爱。”谢曲衡谦词。 “此举大快人心,口耳相传皆是赞誉。”玉隋优雅的躬了躬身,“在下佩服之极。” “谬赞了。”冷眼旁观,只觉眼前之人神秘莫测,观其容貌气度绝非庸常,形态又不似江湖客,倒像养尊处优的世家公子一般。“玉公子是哪里人?家中做何营生?” “在下是西京人氏,家中以商道经营,些许生意不值一提。”对方含笑而答。“对侠士英风素来是心向往之,谢兄如不嫌弃,交个朋友可好。” “进了谢家即是朋友,玉公子何必客气。” “三弟有暇带玉公子四处逛逛,赏赏江南风光。”见他要推脱,谢曲衡咳了一声。“这也是爹的意思。” 爹的意思? 究竟是玉公子来头甚深,还是不满他整日陪着迦夜?想来是两者兼而有之。入眼兄长的眼色示意,他着实想笑,又不无苦涩。 迦夜的去意日盛一日,若非南郡王世子的情形尚需留意一段时间,她早已远离了扬州,何用父亲这般设计。 两三天的相处,疑窦越来越深。 玉隋行止用度皆是平平,来江南的马车却是四匹日行千里的骏骑;穿的是随处可见的青衫,仪态气度却胜王孙公子;谦和温雅,言辞却进退有度,不欲人知的滴水不漏;待下宽厚,亲随却极是恭谨,对答之间敬若神明。 西京哪一玉姓世家有这等人物,连大哥都不知晓。 此刻坐在茶楼品茗闲谈,泛泛的话题天南海北,应答相当巧妙,对事情物理的分析颇具见解,印象又深了一层。这般出色的人物,若是友则是无上之喜,若是敌…… 喧闹街头的一个不容错辩的纤影吸住了他的目光。 隔得极远。迦夜持着一把团扇细看,又挑选着摊子上的其他纹样,仿佛犹豫不定。指尖碰了碰摊上悬的各色银铃,抬起的皓腕明净如玉。 三天未见。 思念难以遏制,他随口向对面的人告了声罪,顾不得失礼暂退了出来。 “我觉得这柄桃花扇不错。” 听见熟悉的声音,女孩往后仰了下,头顶上一张俊颜对着她微笑。心情忽然好起来,接过他挑出的扇子,细纱扇面上绘着满屏灿烂灼人的娇红,有一种俗世的热闹喧丽。 “你日常的衣服多是素净,配这把较好。”他中肯的建议。 “这把不好么?”她执的另一柄绘着貂婵,另有一番月下美一人的风情。 他瞥了一眼凑近耳畔。“没有你美。”不知是耳边的热气还是赞美,她的腮有点红。 他笑了笑,示意摊主取下一串银铃。“喜欢这个?” “我只看看。”她执着晃了晃,桃红果然与她今天所穿的浅碧相衬。 “上次是佩足上的,这一种是手链。”呤呤叮叮的脆音混着低声解说,她忍下了不惯由他系上。正说着,街面忽然跑来一只雪白长毛的小狗,东嗅西嗅极是可爱,脖子上赫然也系着一串银铃,一路清响十分招摇。 迦夜看了看小狗,又瞪着手上的银铃,再看看他。 他忍不住笑出声,替她解了下来放回摊子上。迦夜咬了咬唇,尴尬又不便发作,转身就要走,被他一把拉住。 “这几日有点忙,我明日陪你坐画舫,去瘦西湖游玩可好?” 她没回头的点了点,挣脱了手自去了。 望着浅碧的丝裙没入人群,线条优美的唇不自觉的上扬。 不远处的人群中,来自西京的玉公子凝视着隐没的背影,陷入了深思。 乐游 两堤花柳全依水,一路楼台直到山。 十里瘦西湖,六朝以来即为风景胜地。 沿途画舫行过,湖光山色美不胜收。谢云书从旁指点传说掌故,评叙六朝人物风一流,一一如数家珍。迦夜听得兴致盎然,两人在舫内猜枚耍闹,下棋观景,俱是快一意无边。至二十四桥边已是暮色四合。湖内的行船渐渐聚拢来,皆在二十四桥畔的吹一萧亭下暂歇。 迦夜有些诧异,“他们在等什么?”“稍后你就知道。”谢云书揽着她从画舫里出来,立在船头若有所待。 吹一箫亭临近水边桥畔,小巧而趣致。月明如霜,清光笼罩了一天一地。 波荡月影,画舫轻摇。静得一柱香的时间,十余名乐女鱼贯行出,梳双鬟望仙髻,著淡红榴花裙,长袂如云似雾,步履飘渺似仙。一时万籁俱静,只闻水声轻响。 须臾,箫声起。 箫声清扬,哀而不怨,悲而不泣,洗脱了缠一绵只余疏朗。和着天上月华如洗,画舫灯影如梦,水面波光鳞鳞,仿如银河坠地,清辉满目,天地唯此曲入耳。技巧未见得特别出色,但衬着此景此情,无复能有过者。 乐声结束良久,迦夜才回过神,轻倚着身畔的人吁了一口气。 “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无赖是扬州,传言着实不虚。” “每逢晴夜月圆即有此奏,你喜欢下次再来看。”他含笑回答,因她的喜爱而愉悦。 一面说着,船家知趣的将船撑离亭下。乐声既停,桥下的行船各自缓缓散去。二十四桥边的红楼花坊,尚未退入楼内的花界女子娇倚扶栏,发现合意的男子便迎手相唤。及至两人所乘的画舫行过,一时满楼红袖招。花颜笑影,莺声呖呖,场面蔚为可观。 谢云书瞟了一眼,携着她就要进舱,迦夜看着胭脂粉黛软语轻唤,笑不可遏,不忘戏谑的调侃。“除掉谢家公子的名号,你仍是风头极盛。看阵仗只怕没银子人家也愿意倒贴。” 谢云书还未回话,一旁传来大笑。 一桶湖水猝然泼了过来,谢云书搂着迦夜足下微移,躲开了忽袭而至的水花,定睛一看,恶作剧的可不正是宋羽觞。 两人心无旁鹜,竟没发现跟在后面的画舫上是熟人,四翼在宋羽觞身后暗笑。数日来这几个家伙跟着宋羽觞四处乱晃,极少留在谢家,不知怎么混来了瘦西湖沆脏一气的恶作剧。 “云书美一人在怀,哪里还看得进闲花野草,叶姑娘真是未见他当年胜况。”丢下木桶,宋羽觞扯开折扇忽拉拉的扇风,颇有翻陈年旧史的兴致。“那时我和他从二十四桥上过,他一骑白马不知赢取了多少芳心,甚至还有闺秀在桥上苦候,盼着能瞧他一眼,祸一害相思无数,一把又一把的感情债数都数不完……” 最后几句说得颇为费力,必须不停的左挪右闪,一旁的果盘被谢云书当作了暗器,飞袭而至的葡萄冰梨让宋羽觞狼狈不堪,脚下一滑,几乎坠入湖里,赶紧告饶。 “云书住手,我再不说了……决不让叶姑娘知道你过去的风一流往事……更不说当年我们一起看花魁……哎约……咚……砰……” 分心的结果是倒霉的踩到了落下的香梨滑跌,待撑起肘上又中了一枚葡萄,跌了个十成十,这声痛呼绝对货真价实。 四翼在一旁幸灾乐祸的大笑,迦夜冷冷的一横,笑容立时僵在了脸上。见少年们畏缩禁声,迦夜明眸微闪,身形一动掠了过去。 银鹄扎手扎脚的被丢进了湖面,不等回神墨鹞也落了下去,接下来是蓝鸮,平静的湖面登时热闹非凡,打水之声不绝。碧隼看了看在水里挣扎的同伴,又看了看面前袖手以待的纤影,乖乖认命的自己跳了下去。 一旁的宋羽觞张大了嘴,半晌才从愣忡中恢复,捧腹狂笑起来,笑得脸都扭曲了,直到两人的行船驶出老远,四翼才从水里攀上船,湿一淋一淋的好不狼狈。 “没想到……”墨鹞傻傻的望着船影。 “雪使她……”银鹄一脸不可思议。 “居然真的……”碧隼拧着衣服,咋舌摇头。 “变了。”蓝鸮吐了一口水,说出四人共同的心声。 宋羽觞还在一旁狂笑,听起来甚为刺耳。四人对视一眼,俱是阴恻恻的一笑。 扑嗵!美景如诗的瘦西湖又多了一个载沉载浮的人。 唯一不合衬的,是间歇传出的叫喊。 “救命……我不会游泳……咕噜噜噜……” “太过份了。”宋羽觞攀在刚进门的谢云书肩上哀怨的控一诉。“你居然放任那四个混小子把我丢进湖里,明知我不谙水性,差点害我丢一了性命。” “我看你跟他们混得不错。”他用一根手指推开对方的额,避免口水喷到自己脸上。 说起来宋羽觞颇有些愤愤。“那几个家伙年纪不大鬼点子倒多,都不是相与之辈,真是你教出来的?” “我只负责督导任务,其余的很少管束。”谢云书忍笑忍得神情古怪。“或者我去令他们让着你一点?” 宋羽觞很想点头,终拉不下老脸,咬牙切齿了半晌。“算了,我就不信还治不了几个小一鬼。” 谢云书不甚看好的提醒。“天山上出来的没一个好惹,你自己小心。” 宋羽觞暂时把麻烦甩到脑后,四顾无人,贼兮兮的开始八另一件事。 “不说这个,你真打算娶叶姑娘?” 谢云书愣了一下。“现在说这些太早。” “你不正在朝这个目标努力?”看对方回避的脸,宋羽觞很不满意。“少装了,你看她的眼神足以溺死人了,傻一子才瞧不出来。” “你想说什么。” “你不在乎她永远这副模样?你们站一起虽然好看,可确实差别太大,再过十年恐怕会被当成父女。”调笑的话里有几分正经,谢云书没作声。 “还有子嗣也是问题,不是我说,她那副身量……一旦有孕八成会难产,到时候有什么万一……” “再说她的出身来历必定过不了世伯那一关,不然也不会请白家小一姐来扬州,况且世伯到此刻都没见叶姑娘的意思,你……不会不明白吧。” “你还想了些什么?” “还有?”宋羽觞没听出冷意,真个又想了想。“你治不住她,她性子太刚性一情又冷,不喜与人接近,极易得罪人,和这种女人在一起非常累。这么说有些失礼,但兄弟一场我不想你日后难受,趁来得及你赶紧放弃,不然麻烦会……” “来不及了。”轻而冷的话打断了宋羽觞的滔滔不绝,一时错愕。 “你说什么?”“来不及了,我想要的人只有她。”谢云书回眸望了他一眼,平静如水。“你说的我都想过,也知道将来有多麻烦,但我控一制不了,没办法放手。”“你说的对,她的性子刚硬执拗,从来不顾惜自己。又骄傲得要命,绝对不会踏进一个不欢迎她的地方,她不屑于进谢家的门,更不会委屈自己讨好别人,若真逼到极处,她宁可狠心割舍……”说着他笑了笑,叹息又无奈,眼神却带着疼爱。“像她那样的女人,再不会有第二个。” “听起来一点也不值得你倾心。”宋羽觞看他的表情,心知说服不了,不甘心的嘀咕。 “你不会懂。”提起那个人,谢云书的神色极温柔。“不是这样的性一情,她不可能在天山活下来,更不可能护佑我让我活着回江南,那些骄傲坚定是支持她撑下来的根本。到了这里却……” “就像一柄绝世神兵,作战的时候爱其锋利,日常又嫌太过刺手,你们只见她不合时宜的格格不入,却不懂她是在何种环境下生存至今。” “你怎么把她说得这么好,简直被蛊惑了一样。”听着朋友袒露心曲,宋羽觞微微动容,嘴上仍是不服。 “听说她出身魔教,你们就认定她是用了什么秘术邪一法迷惑了我。”谢云书苦笑了一下。“我倒真希望是这样,至少还表示她对我存了心思……” “你说她对你无意?怎么可能,四翼说你们在天山就有情份了,而且她只在你面前才会笑,也不是说她平时不笑,而是……”宋羽觞抓了抓头,找不出一个合适的形容。 “她是喜欢的。”谢云书当然明白他在说什么,不禁莞尔。“只是比起和我在一起的种种麻烦,她宁愿舍弃。” “那就证明她不够喜欢。”宋羽觞终于理直气壮。 “她不想我后悔。”谢云书微一迟疑。“或者说,她认为我终有一天会后悔。” “光想会遇上的难题,我也觉得你肯定后悔。”宋羽觞默然片刻,低声劝道。“还是换一个吧。” “你以为喜欢上她之后,还能看得进别人么?”他没生气,平平的反问。 “对,其他都成了凡铁。”宋羽觞没好气的伸臂勒紧了他。“算了,我知道是废话。既然执意如此,我祝你好运。” “多谢,我的确需要这个。”看朋友装模作样的仰天长叹,谢云书好笑的捶了一拳,“走吧,今天晚上我请你喝酒。” 提起酒宋羽觞马上来了精神。 “要伯母手酿的醉花荫,至少埋了七年的那种。”谢夫人私酿的春酒是扬州一绝,可惜因着身一体欠佳,每年所制极少,连谢家自己人都视若珍品,轻易舍不得品尝。 谢云书斜了一眼,“你想得美。” “五年的也行。”“做梦。”肩一震抖下了对方的手,又迅速被亲一热的攀上。 “三年的吧,你我兄弟情份最低限度也该值这个。”宋羽觞涎着脸要求。 对这种厚一颜一无一耻的人,谢云书只回了一个字。 “滚。” 纸鸢 二十天后是谢家龙头谢震川的六十寿辰。执江南武林道多年,威名赫赫倍受尊崇,又逢整寿,想从简都不可能。远道祝贺的宾客陆续登门,平静有序的谢府开始热闹忙碌起来。所有客房被整饰一新,随时准备迎接远客下榻,门人弟一子打叠起十二分精神,务必令一切尽善尽美。 有些宾客携妻眷同行,自然由谢夫人出面款待,连日下来颇感疲累,谢震川心疼爱妻,命令儿子媳妇从旁协助,尽量避免过于操劳。致使谢云书整日忙于家中琐事无暇他顾,每每在深夜才有机会去一趟夏初苑。 出于某种刻意安排,白凤歌被谢父借长媳之口请托协助,且时常安排与谢云书一同出面待客,数日下来已被默认为一对。 当年谢白两家的遗憾人尽皆知,也有传闻说谢三公子重现后行径古怪,与一位尚未及笄的少一女出双入对,及至这位稚龄弱女令南郡王世子重挫,种种绘纭更是招人垂目。白家疗伤之际闭门谢客,又在谢云书请托下守口如瓶,低调隐秘的应对勾起无数猜议,不少人均有一睹好奇之心。 此来唯见谢白二人协力款客,均以为传闻有误,两家必择日再结姻亲之好。贺客乐见其成,两人接连遇到善意的笑语垂询,久而久之,谢云书也没了解释的耐性。 这场热闹中最高兴的大概是青岚,禁足三年不得外出,对活泼好动的青岚来说最为难受,远胜杖责之痛。眼下诸多前辈携子到访,无异于多了玩伴。除了在长辈面前恭敬聆训装乖,其余多是和同龄人一起厮混,日子充满了乐趣。 那位令父亲另眼相看的玉隋却在寿诞临近之际托词搬出了谢府,入住谢家在扬州暗业之一,指名要住春泽苑。李叔来报时他心下暗疑,春泽苑紧邻夏初苑,这位玉公子选的……仅是巧合?授意李叔寻了个借口,延客入住秋芙苑,远离了迦夜的居所。尽管明知迦夜有自保之力,他还是暗地里加强了戒备,着人监看玉隋一行出入。 他很累,有时疲累在见到迦夜之后消失,有时则更甚。只要不谈及将来,不诱她承诺,不窥一探她的过去就会融洽无事。可少了这些,即使拥着她心里仍然空落,总担心不知何时就会转身而去。恐惧失去的感觉一再侵袭,明知不该,还是逼得迦夜越来越焦燥,他也日渐阴郁。 细心的母亲首先发现了爱子的异常。 “书儿最近精神不大好呢。”略带忧虑的目光扫过他的脸,母亲永远有最敏锐的直觉观察。 “没,只是有点累。”他挤出一个微笑,“娘有空去小睡片刻,这里交给我和二哥就好。”令人疲倦的事务一桩接一桩,他的心确实在烦燥,却不愿让母亲担忧。 “书儿不是被这些琐事影响的人。”谢夫人并不那么容易哄骗。细思了片刻,一语道破。“因为叶姑娘?” 他已倦于掩饰,就只能沉默。 谢夫人了然的笑笑,眼神慈爱。“别太担心你爹,虽然他不赞成,时间久了未必会那么固执。我知道叶姑娘是个好女孩。”拍了拍他的手背出言安抚。“虽说她身有痼疾,但有景泽在,谢家又有这个能力,慢慢调养也就是了。只要你喜欢,门当户对什么的娘不讲究。” “爹不会答应的。”他心下清楚。父亲对他期许甚高,绝不会容许他娶一个出身不名誉的妻子,怎么看迦夜也不是一个合适的三少夫人人选。 迦夜……也知道。 所以想都没想过踏入谢家,她不愿自己的骄傲有半分折损。 “娘,如果我离开谢家……”话一出口,谢夫人的脸立刻白了,嘴唇微微发一颤,半晌才能说出话来。 “娘老了,希望你们平平安安的在身边,不想再担惊受怕的惦记……”伤心的神态让他愧疚得恨不得捡起话吞回去。谢夫人顿了顿,继续说下去。“你和叶姑娘的事慢慢来,娘尽量说服你爹,做儿女的不要为一点小事和爹娘呕气,轻易说离家,好不好。” 他除了点头,再道不出半个字。 “这次你爹大寿,你把叶姑娘也带来坐坐,让娘好好跟她谈谈。有些话你不便跟她说,由娘来可好?我看她聪慧有礼,必定是明事理的。”事理……迦夜当然懂。 就是因为太清一醒,才对许多事洞若观火,从不幻想。 她睡觉总是蜷着,纵然在怀里也是背对,稍稍一动就会醒来,时刻都在防卫,心像密密层层的锁。唯一的方法或许是用时间来融化。 他有这样的耐心,可时间呢? “三哥。” 青岚精神十足,笑嘻嘻的跑近。身后同龄的一位少年也随之走近,清秀斯文的眉眼让人顿生好感。 “这位是?” “这是洛阳沈家来贺的沈淮扬,沈世伯的二公子。”少年的气质干净明朗,略带书卷气,若不是腰悬长剑,很难让人联想起同为中原四大世家之一的沈家。“谢世兄。”恭敬下藏着好奇,显然对失踪七年复还的传说主角有浓厚的兴趣。 “沈公子远道来贺请务必随意,不周之处只管告诉舍弟。” “多谢世兄,我与青岚一见投契,再随便不过。”两个少年年龄相近,家世相当,几日间已成了好友。他微微一笑,想起当年与宋羽觞初见,大抵也是相似的情景,这种人情酬酢,自是未出江湖的世家少年结识阅历的最佳场合。 寒喧了几句他便待离开,青岚拉着不放,鬼鬼祟祟的凑近。 “三哥是不是要去找叶姑娘?” 他没说话,揪住弟一弟的耳朵用一力一拧,青岚立刻眦牙咧嘴的叫起来。“三哥我错了,我什么都不知道……哎呀呀……轻点。” 谢云书这才满意的松手,青岚马上跳开几步。 “我绝不告诉爹娘你经常夜里出去,更不会说你每次天快亮了才回来。” 他眯了眯眼,青岚又退了两步,脸上挂着讨好的笑。 “你想要什么。” “求三哥帮我说说情,免了我这些日子的训修,延至爹寿宴之后可好。” “家里的规矩你也知道,没这么容易。” “所以才求三哥。”青岚无赖的眨眼,“你劝爹一定会答应的,三哥怎么忍心自己一个人快活。” 他一时啼笑皆非。 “你若能守密,我找机会帮你问问。” “三哥放心,我一定死守,就算爹揍我也不说。”青岚大喜,立时大一义凛然的承诺,颇有一言九鼎的气概。 只是没走出多远,耳际就听见两个少年的嘀咕。 “你拿什么要挟谢世兄?”“你不知道,我三哥喜欢上了一个人,每天溜出去夜会,迷得要死……” “不是白家的二小一姐?” “当然不是,我告诉你……” “青岚!” 喝声惊得青岚一跳,随即回过头谄笑。 “三哥走好,我……什么也没说……嘿嘿……” 一面尴尬的笑,一面拖着沈淮扬一溜烟的跑远,心虚显而易见。 今夜出来比往日略早,迦夜尚未入睡。摊了一床的竹枝棉纸,皱着眉头摸索拼缀,跳动的烛火下自有一番清婉的丽色。 “想一做什么?”见她苦恼得头发散落了也不知道,他不禁爱怜的轻笑,替她用丝绦松松的挽起。 “上次那个蝴蝶纸鸢,我瞧着挺容易的,怎么总糊不起来。”比了比手中的蔑条很是疑惑,“好像不太对。” 他细看顿时失笑。“你把蔑条劈得太细了,这样的纸鸢不用上天就散了,何况鸢形也不对。”拾过一旁的竹枝重新破开,幼时常与大哥二哥玩闹,也曾自一制纸鸢,做起来倒是驾轻就熟。 他一步步做得很细,尽量精致。破出竹篾,搭上骨架,糊上棉纸,翻覆之间,一个漂亮的纸鸢呈现在眼前。迦夜伸指摸了摸,“好像还缺了点什么。” 他看了一眼,微微一笑,拿至书案上研墨调色,几笔轻描淡抹,又换色勾了勾,立时成了一只活灵活现的蝴蝶,斑阑得似乎能随时翩翩飞舞。 迦夜拿过去对着灯看了看,渐渐浮起稚气的笑,无比单纯的欣喜。甚至在屋里试着引了引棉线,蝴蝶鸢随着她的牵引时而跳跃,像一个容易取一悦的天真孩童。 “你真厉害,一下就做好了。”她高兴的脸微红,犹如绯色的轻霞。鲜少见她如此欢欣,连带他也心情极好。 “你喜欢?” “嗯。”她爱不释手的摸了又摸。倒下来举着看,又翻过身铺在床一上研究,兴致勃勃。 “为什么突然想一做纸鸢?这季节怕是没什么风了。”“不放也没关系,只是想要一个。”纤指顺着蝴蝶的翅纹移动,“我以前也有个一模一样的。” “令尊给你做的?” 她点点头,长长的睫毛微扇。“他手笨,做了很长时间才弄好,飞起来歪歪扭扭的。”女孩仰起脸笑了笑,隐约有点怀念。“不过我还是很喜欢。” “后来呢?”他爱看她这样笑,黑眸像盛满了光,一闪一闪。 听到这一句光忽然暗了,迦夜咬了咬唇。“后来线断了,纸鸢没了。” 他后悔失言,探手轻轻摩挲着黑发。“现在又有了。” “嗯。”她又笑起来。“谢谢你。” 他反而愣住。过了那么多大风大浪,几度生死并肩,从未听过的三个字,居然用一个纸鸢换到了。 借剑 身边的人如每次黎明之际一般悄然离去。 走前还吻了吻颊,她懒懒的翻了个身,卧在他留下的温暖中不想起床。寒凉的玉簟席被他撤了下去,代之以微微沁凉的冰蚕丝,他说气血不足的人换这个会好一点。 其实不管哪种都一样,离了身后的熨烫依旧冷下去,寒气早就渗入骨髓,垫什么都没差。 近段时间偶尔有人在附近窥一探,极隐蔽,但瞒不了她。 惩诫过两次后收敛了许多,她懒得朝相,更不想费心思考究竟是哪一方的人马,那两枚暗器她留了分寸避过了要害,对方不会不懂。 假如在天山,她绝不会放过任何一点可能的隐患,势必查清楚了才罢休。但到了这里,她已全然怠惰,事情未上一门之前根本不愿搭理。若他知道,必定又要温柔的轻斥了。 想起离开的人,她泛起一丝自己都未觉察的情绪,淡漠的眼有了些温度。 抱过案上的孤零零的玉坛摩挲了许久,始终拿不定主意。娘……希望留在哪里?该不该……发了好一阵呆,闷闷的叹了一口气。 这几日他忙得要命,她一人将扬州逛了个大概。 买些零零碎碎的东西回来随手一扔,堆乱一了又让侍女收去丢掉,周而复始,慢慢厌倦。此刻坐在曲苑看台上的女乐莺歌婉转,一径支颐发呆。 二楼人少,到底不是隔间,未过多久身边有人坐下,没感觉到威胁性也就听之任之,随手拈起点心品尝。 有视线在看她,她没转头自顾自的边吃边听,一会碟子就空了。掏出帕子擦了擦手指,一份刚出炉的热点又放在了桌上。 瞥了眼突然出现的点心,她终于瞧了瞧对面。 一个极温雅的男子,通身气息平和,正微笑着看她。身后跟了一名随侍,看上去……不太好对付。她默默的估量,相较之下,眼前的男子更让她留意,若非不谙武功,必定已到了精华内蕴的地步。 “姑娘不妨尝尝,此处千层油糕可称一绝,必定不会失望。” 她想了一想,撕下一块尝了尝便推开碟子。 “多谢。”淡淡的丢下两个字,她径自付帐离去,走出老远还能感觉到身后的目光。 不明对方的来意,无心深究,只当偶然。 但……偶然未免太多了一点。 从那日之后,凡是出门,总会遇到此人。 全无异样举止,时请一碗羹,一碟酥,有时送几张彩笺,一卷字画,种种零碎的玩艺,端看她那天逛的是什么门类。所赠均为上品,也无多余饰词,对她转身而去的行为并不在意,永远不变的微笑。 她不问,他也不言,双方似有默契的耗下去,看谁更有耐心。 她依旧随兴而游,见采莲女行船打桨有趣,出钱租了一架空舟。 划船比想像中麻烦,却也难不倒她,渐渐划到了湖心。铺天盖地的荷叶仿佛与天水相连,碧色无边,远远的传来采莲女的轻歌,水声棹声混为一色,衬着晴空万里心旷神怡。 在层层叠叠的花叶间停下。支支如箭的芙蓉高过了人头,隔绝尘世般的清宁。垂手捞了几株野菱,玩了一会荷花,剥出碧圆的莲子,她没有挑出莲心,一并咽了下去,品味着与清香揉合的苦涩。日光晒得刺眼,摘了一片圆大的荷叶覆在脸上,枕着水声睡了。 波浪起伏,轻舟摇摇,极热的阳光驱散了阴寒,睡得比平日更沉。做了不少零碎的梦,朦胧中有什么东西渐渐挨近了小舟。 拿开遮脸的荷叶,一双温和的眸子静静注视着她。同样一叶轻舟,这次没有带随从。比起那个人,俱是长身俊貌的出众。只是那个人气质偏冷,而这个沉静如水。 对方递过来一个提篮,尔雅的一笑。 “洞庭碧螺春,正好就莲子。” 精致的提篮中所放的果然是一壶上好的香茶,还有一碟细点,一双乌木镶银筷。 看了半晌,她抬起头。 “不管你要找的人是什么样,都不会是我。”僵持了半个月,终于说了超出两个字以外的话。男子平和的眼光总在透过她看什么人,可以确定无恶意,但并不让人愉快,她决定作一个结束。 “你怎么知道。”对方笑起来,眼中掠过一抹赞赏。 这个人身上有某种让人放松的气质,她扯了一方荷叶作杯,递了一捧茶过去。 “谢谢你数日相请。”啜了一口带着荷香的清茶。“我不是江南人,只是偶然来此,你必定是认错了。” 男子点了点头,相当坦白。“我也不能确定,或许真是错了。” “希望能找到你想找的。”她喝完了茶,随手将荷叶抛入湖中,拾起浆准备划开,天色已近黄昏。 “有个不情之请。”他适时道了一句。 “说说看。” “是否能借你的剑一观。” 话语平常,仿佛是借把扇子一瞧,空气却忽然冷下来。 迦夜黑眸如墨,没什么笑意的抿唇。“杀了我就可以。” “我不想和你动手,只想看看剑。”他歉意的解释。 “不管剑是怎样,都不是你要找的那把。” “为何这么肯定?”对方仍是温和的笑。“你并不知道我要找什么人。” “你也无法肯定,不然何必借剑。” “你说的对。”男子叹息。“离别太久,许多事都很难确定。” “放弃吧,或许会轻一松一点。” “难比绝望好。”他又在透过她看不知名的人。“纵然人非,物件不变,所以我想看是不是。” “你坚持要动手?”她也惋惜。 男子默然片刻。“非此不可?” 她忽然觉得好笑。“这句我原封不动还你。” 男子也笑了,神色宁熙,衣袖轻拂,气质温良如玉。 “算了,也许确是我认错。” 她拾起桨划开,漫不经心的道别。“但愿不会再见。” 男子在原地目送,和悦的声音似响在耳边。“最后问一声,你的剑可叫寸光?” 暮色中仅能看见彼此模糊的身影,摇桨的手停了一瞬,话音平平送出。 “你找错人了。” 踏出房门,青岚紧张的盯着他,试图从神情中看出蛛丝马迹。 “爹答应了?”满怀期待的目光简直令人不忍心说不。 “没。” 一个字浇熄了热望,青岚的头顿时垂了下去,丧气失望。 “不过……”他慢吞吞的开口,不意外的看弟一弟又紧张起来。“爹答应解除禁足令五日,期间可免例行修一习。” “真的?”青岚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半晌惊喜得嚷起来。“我可以出去了,能去街上玩了,呀!”扑上来热情过一度的抱着不放,“谢谢三哥,三哥真好。” 被当树一样摇了半天,谢云书挣开小弟正色叮嘱。“这是让你陪来访的朋友,别光顾着自己玩。” 青岚爽脆的应是,不一会贼兮兮转了转眼珠。 “你想什么?”一看就在打什么鬼主意。 “正巧这几天沈淮扬老往外跑,八成遇到什么好玩的,明天我偷偷跟着他。”青岚笑得极是诡秘,心已经飞到九重天外。 瞧得他直摇头,好在仅有五天,不然心如野马的幼弟怕是又要折腾出事来。 谢青岚没想到兄长的心思,兴致勃勃的跟在新交的朋友身后。 穿过闹市,走过小巷,仗着轻身功夫飞掠,幸未被快马拉下,最后竟然出乎意料的到了山中一座奢华的别苑后门。 险些要怀疑是不是好友发现了被人跟一踪,特地将他引到这等偏远之所。神色却又不像。沈淮扬安静的在边角等了许久,门忽然开了一条缝,一个窈窕丽人闪身出来,一见面就绽出了甜笑。 女孩明眸秀目,秋波宛转,年纪似与沈淮扬相当,竟是个西域美一人。远望去曼妙有致,已现出成熟一女子的娇一媚。 以他的目力足以看出沈淮扬的脸上可疑的轻红,心底不禁哀叫。继三哥之后,又一个亲近的人成了情场上的呆一子。 只是……这家伙来扬州才多久,动作居然这么快。 眼见一双少年男女半羞半喜的交谈,郁闷的怨念在青岚心中挥之不去。 宿怨 那日游湖之后,她没再出门。 再过几日萧世成即离开扬州,她给自己排的时间也大约相应,想来不致再有机会遇见。不管那个人是谁…… 并未费心思虑,更不曾告知夜夜来会的人。一切都将过去,未来似乎清晰可辨,没什么是意外。 “叶姑娘,苑外有人请见。”管事的李叔在夏初苑外扬声,亲自通报。 翻了翻婢女送入的名刺,别无一字,仅在正面绘了一个繁复的印记。 龟兹王室的徽记。 她略一思量。“请他在前面酒楼雅座稍待。” 拒绝了李叔派护卫随侍的好意,施施然走入雅座,等在其中的果然是赤术。 “殿下有何见教?”摒退了侍女,她淡淡的开口。 赤术实是一个英挺的男子,有西域人特有的鲜明轮廓,勇悍和尊贵两种气质矛盾的交织,使他充满了男性的力量感,随意坐着仿佛已蓄势待发。 “也没什么,毕竟我到江南均拜雪使所赐,故人异地重逢,请上一席也是应该的。”他含笑而对,目光奇特的闪亮。在那般眼神笼罩之下,总使人错觉自身成了猎物。 可惜对迦夜无效。“原来殿下离了龟兹这么悠闲。” “雪使离了天山不也一样?”他微笑着替她续了一杯茶。“同是天涯沦落人,何况本是旧相识,更该好生聊聊。” “你汉话说得不错。”听着龟兹声调的咬文嚼字颇为有趣。 “中原居,大不易。”赤术倒是坦白。“尤其是做一个质子。” “所以你接近南郡王。”“他是天子新宠,炙手可热,或许能让我回去。”他并无自惭自愧之态。“卑躬屈膝附诸尾翼非我所愿,却是势在必行。” 迦夜沉默了一会。 “你倒是王候之材。” 能屈能伸,迅速适应从顶峰跌落的猝变,又与仇人笑颜相对,款款而谈,非一般人能为。 “得雪使一赞,赤术倍感荣幸。” “怎么不借萧世成的手除掉我,这可是个报复的良机。” “能杀雪使的人,目前我还没遇到。”赤术的神色说不出似憾似叹。“再说我现在的身份也不容自招麻烦。” “你很聪明。”她盯了对方一眼,“我奇怪你竟忍得住。” “没有想像中难。”他露齿一笑,“萧世子不也忍下来了。” 迦夜的手指在桌上轻叩了半晌,忽然抬睫。“你找错方向了。” “雪使所指何意?” “你想回龟兹,以为从南郡王着手打通朝一廷一关即可。”她不出声的一笑,“你带的金珠足够填平各级官一员的胃口?” “确实不够。”赤术一瞬不瞬的盯着她。“雪使有何高招?” 迦夜擎起一枝筷子沾着茶水写了一串人名。 “你来中原上下活动数年,势单力孤难成其事。最好的办法是借龟兹一国之力,由龟兹王派使者携国库珍宝打点,胜你百倍。” “龟兹王当年遣你为质,无非是误会你意图夺嗣而通敌,只要破开这个结,他必然懊悔自责,费尽心思千方百计接你回国。” “症结关键在于姑墨,你自身不能回西域,却可派亲随往来,伺机挑一动姑墨主师狼干与国相之间的矛盾。狼干为外戚姻亲一系,性一情刚勇莽撞,自身能力不足。只需诬其无一能怯战,致使姑墨当年与你一战失利,全仗国相巧妙设计方令龟兹退兵言和……” 赤术的眼睛刹那雪亮,“狼干必定愤愤不平出言争功,当年之事即可大白于天下。” “殿下只需静待姑墨廷争传入龟兹密使之耳。”丢下了筷子,她懒懒的倚上靠背。“桌上的这些人可供适度利一用,希望殿下尚余有部分金珠。” 赤术一一默记在心,良久不语,已在盘算具体施为细节。 半晌,他抬起头,表情复杂而难解。 “你为何指点。” “你不正为此而来?”招来侍女换了壶新茶,她看也没看他。 “我只是……”他神色异样,停住了没再说下去。 “是我害你声名狼藉离乡万里,而今稍事弥补,不过也有条件……” “你说。” 黑白分明的眸子浮出冷光。“继掌龟兹之后,二一十一年不得对姑墨动一兵。” “这是为何。”赤术诧然凝视着对面的纤影。 “你只须说答不答应。”素颜微微现出冷笑,“反正以你的本事,不用吞并姑墨照样有办法一令龟兹强盛。” “似乎没有选择的余地。”男子静思片刻,反而松懈下来。“虽不知雪使为何立此规矩,赤术照办就是。” “最好如此。”清冷的话声忽然寒彻入骨。“别以为我离了天山就奈何不了你,一旦违约我照样能让龟兹翻天覆地。” “雪使的手段我早有领教,岂敢小视半分。”他窒了一刹,重又绽出笑脸。“赤术必不违信。”道最后一句时手已按在额前,依循西域人起誓的仪式,语一音庄严,十分郑重。 迦夜点点头,收起冷意。“祝殿下早日心遂所愿。 气氛随之放松一下来。 赤术举杯答谢,思了半晌,终忍不住询问。“你不恨我?” 迦夜一时不解。“恨你?为什么。” “我曾对你用一刑,又纵容手下……”不明密室的详情,一地撕得粉碎的衣服却是清晰可见,死的侍卫半身赤一裸,些许细节并不难猜。 “那些鞭笞?”她约略了然,并不在意。“我杀一人的时候就想过有这么一天,算罪有应得吧。至于你的手下……” 她笑得很淡,却让人无端悚然。“不是已经被我杀了?我从不记恨死人。” 赤术看着那张清丽与煞气并存的雪色素颜,久久说不出话。 再度回到南郡王行宫,心中大致有了全盘考量。 流落中原数年,多方努力收效甚微,若此计顺利,不出数年即有望回归故国。一心回西域再行设法洗刷污名,却忘了还有此一箭双雕之计。 思虑间,一个娇影从廊后闪出,拦住了他的去路。 “莎琳公主。”他有些意外。“有事?” 鄯善国的小公主,同样被叛乱后的叔父送至中原为质,成了南郡王的禁脔。彼此都来自西域,不过他对这个空有其表的公主兴趣缺缺,多为避嫌敬而远之。 “赤术殿下,你可不可以帮我。” 难得娇美的公主找上一门来,他提起了一点好奇,世故的打了个滑腔。“公主何必多礼,假如赤术势所能及,定当效力。” 莎琳双手一交握,丽容因紧张而微微扭曲。 “我看见了杀死父王的魔女,她在中原,我想请殿下借些人手杀了她。” 他错愕了半晌,几乎要笑出来。 “你在哪里见过她。” “她来过行宫。”莎琳说了一个日子,恰是琼花宴当夜。“殿下不也是因魔教作祟才被流放中原,如今正是复仇的机会。” 他顿时对天真的公主哭笑不得。 自小养尊处优,莎琳根本不知自己面对的是什么样的人,兀自认真的计划。“我已探听出她住在扬州城的哪一处,只需躲开她身边的人,殿下手边的英勇战士轻易即可擒回……” “公主殿下,这件事请恕赤术无一能为力。”他再听不下去,出言打断,美丽的眼睛诧然睁大,不相信自己遭到了拒绝。 “公主还是小心服侍王爷,尽量多争些宠爱才是上策,这种逾距的事最好少提,若是传至世子耳中,只怕……”这话有一半出自真心,萧世成不会容许身边有包藏祸心的人物,一旦被他知晓,不是沦为利一用的棋子,就是被毫不留情的铲除,在长安的失势质子质女命如蝼蚁,谁会在意卑微者的死活。 莎琳空负美貌如花却不懂好生利一用,被南郡王宠爱过一段时间后即受冷落,在王府时时受各色美一人倾轧,不是无缘由的。 他的怜悯也仅此为止,言毕便待退走。 莎琳不甘心的追在身后。 “难道你就不恨他们?是他们毁了一切,我们根本不应该受尽屈辱,是她让我们离开了故土流落成这等低贱的身份,你就不恨她吗!”娇喊到最后带上了哭音,求助无门孤立无援,眼见着仇人逍遥自在,心如被浸入了沸水煎熬,日夜辗转难眠。 “我曾经恨过她。”赤术站住了并未回身,低沉的话音发自心底。“到最后我只怪自己不够强,不是她也会有别人来毁灭,而且做得比她更彻底。” “命运就是这么残酷,只有强者才能生存。她比我强,我佩服她。而你……”他想了下,藏住叹息。“忘了一切,好好活下去吧。” 美一人若只有丽色,仅能沦为权者茶余饭后的身心消谴,供人恣一意玩乐。 世上唯有实力能赢得尊重,这个道理,娇宠过一度的公主大概永远不会懂。 受制 仲夏时节,夜间仍是炎意重重。 好在拥着迦夜绝不会热,时间长了如抱着一块温凉的玉。 轻嗅着发间的幽香,他知道她没睡着。每当呼吸拂过耳际,她会不自觉的轻一颤,像风中幽柔无力的白花。 故意让气息稍重了些,她果然缩了缩脖子,小巧可爱的耳一垂微微发红。一时心神荡漾,待回过神已吻上了她的颈。 细瓷般柔一滑光洁的肌肤,诱人一路品尝下去。素白的中衣一寸寸褪,渐渐是单薄纤弱的肩,线条匀美的背,不是迦夜的手按住了前襟,必定会翻过来吻个遍,倘若如此,他不知自己还能不能把持得住。 深一吻浅啄让迦夜禁不住发一颤,微凉的身一子也热起来,却咬着唇不肯发出一点声音,他试着轻啃了一口背胛,她蓦然抖了一下,弓得更紧了,他忍不住低笑,伸指轻轻摩挲,嫩如凝脂的玉一背惑人心神,简直是对自一制力的无上挑战。 闭上眼拉起了衣襟,冷静了好一阵才敢睁开,温度渐渐回一复了正常。迦夜依然背对着他一动不动,仿佛什么也没发生。 “迦夜。” 没有应答,他轻轻把她转过来,白一皙的小一脸犹有未褪去的红晕,长睫如羽扇一般微动,就是不肯睁开。 “迦夜?”他吻了吻轻合的双眼。 “再不醒我就……”指尖探一入了纤手按住的襟口,迦夜立时睁开眼,盈盈似水的眸子又急又羞,一掌拍开了放肆。 “真可惜,你若睡了多好。”他坏笑着调侃,故意露一出惋惜之色。 唯有这种时候迦夜会说不出话,锋利的言辞化作了无措,完全不懂该怎么应对。他偏爱逗她,混合着羞红的娇妩,稚颜无邪的清媚,令人怦然心动。拥着这样的她,真是一种甜一蜜的折磨。 他不敢再看,改将头揽在胸前,脸腮触着乌发。 “过三日就是我爹的寿辰了。” 她不太习惯正面依在他怀里,下意识的用手抵着。 “你去不去?”拉开她的手,他揽得更紧。 “何必明知故问。”挣不开她干脆放弃,无奈的由着他。 “我娘希望你去,想跟你私下叙叙话。”他软语温劝。 “令尊看见我,会像吞苍蝇一样难受。”她冷淡的陈述事实。 过于反差的形容让他闷笑,笑完了又有些悲哀,好一会没说话。 “我让你不高兴?” “没。”低头吻了吻黑发,“是我不好,让你受委屈了。” “谈不上,我本来也不喜欢这些名门正派,麻烦得紧。”两人只穿着中衣,贴得又近,一时手不知往哪放,被他抓过去放在腰上。她轻轻的搭着,指尖静静感受匀实有力的男子身一体。 “迦夜,留在扬州好不好。”他低低的偎在头上建议,“就像现在这样。” “然后?” “我想办法,总有一天能说服。”他说的有点困难,自己都觉得牵强。 迦夜只是笑,淡淡的闭上了眼。 “我困了,睡吧。” “迦夜。”他抓一住她的肩,严肃而认真。“我要一点时间。” “那又如何,接下来你是不是要说除了我谁也不要?”清冷的话语带上了三分讥嘲。“你要不起我,你自己知道。” “其实这样也好,我本不喜欢与白道世家牵扯。你自有你要担当的事,别硬拖着我……” 腰间的手蓦然一紧,他隐约有了怒气。 “我再说一遍,我只要你,无论怎么麻烦我都不会放手。” “可是我想放。”她的声音很平静,像水,又像冰。“我不想那么累。” 冰冷而绝望的寒意瞬时包围了他。 “没人敢看不起我,进了谢家,我自己都会瞧不起自己。”她一点点硬拉开他的手,毫无留恋的自怀里退出。“你希望我沦落到那个地步?” “我,做不到。”黑白分明的眸子看着他,幽冷。“你知,我知。” 心渐渐落入了深涧,又压上了巨石,沉而硬。 “你很好,非常好,可是我不要。”她的眼终于柔了一点,真心的遗憾歉疚。 “对不起。”抱歉让你遇到我。 他明白她未出口的话。 “你,真的很骄傲。” 声音涩得不像自己的,心痛得像有什么硬生生的撕去,却无一能为力。再呆不下去,他蓦然起身披衣,带着伤极的心离去。 静静的卧了半晌,她重回蜷曲的姿态,如一个婴儿。 迷茫的看窗外黑沉沉的夜,不知过了多久,就在即将合眼的一刻,仿佛利刃劈裂身一体,睽违已久的剧痛再次袭来。 她紧紧一咬着唇用意志苦撑,疼痛一再超出忍耐的极限,眼睛不自觉得掠向丢在床边的短剑,又强一迫自己挪开,她……答应过……此刻是那样难以忍受,痉一挛的抓起剑远远甩到房间的另一角。 豆大的汗滴不断落下,双一腿的痛楚永无尽头,一夜长得可怕。当剧痛终于平息,她伏一在地上,虚软的等着气力恢复。 这一次,她只能靠自己站起来。 天,蒙蒙亮了,东方泛起鱼肚白,光影仍暗,但黎明已至。 耳畔突然传来极轻的落地声,毫无疑问,有人踏入了苑内。 这个时间……步履声也不对,她连咬牙的力气都没了。 勉强侧头望向不远处的圆桌,零落的药瓶摆在案上,还有装着骨骸的玉坛……她拼尽了一点点蹭过去,汗透的身一体在地上留下了一道蜿延的印记。 他的心跳得极快。 摒息净虑,小心翼翼的接近,黑黝黝的厢房看起来异常平静。 快速翻至窗下,猝然响起了一阵碎裂之声,似乎有什么瓷器跌得粉碎。心险些从腔子里跳出来。明知此一时间谢云书必定已离去,仍禁不住咽了咽口水。 又静了半天,听得客栈早起的伙计传出了洗漱声,再无法拖延,亮剑护住了全身,如一只轻巧的狸猫翻进了房内。 屋里很黑,地上蜷着一个人,穿着素白的单衣,娇一小的身形告诉他正是要带走的人。尽管对方是个女孩,毫无反一抗之态的伏着,他仍是戒慎戒惧的靠近,足尖一挑,将瘫一软的人翻了过来。 全身像水里捞出来一般,异常狼狈,要不是胸口轻微的起伏,他会以为是一个死人,脸色白得可怕。 确定了对方不是伪装,他从地上拾起蜡烛点燃,烛心有些潮一湿,辟叭响了几下才稳定下来,跳动的火焰让室内一下亮起来。 地上有一摊瓷片,混着各种内容打了个粉碎,应是方才那一声响动的由来。桌巾半坠在地,估计被她胡乱拉了下来,人软一绵绵的虚乏无力,似什么病发作了一般。 拎起对方半提在墙上,犹豫不决。毕竟对方是个稚龄女孩,全无威胁性。他清了清嗓子,尽量让自己看来凶一点。 “你是不是魔教的人,说。”悬殊明显,欺凌弱女的感觉更强了,他又把声音压低了一点。 “别想骗我,你那些狐媚对我没用。” 不知是哪句话起了作用,虚弱的人睁开了眼,涣散的眼神慢慢凝聚,最终在他脸上定住。黑亮的眸子睁得极大,一眨不眨,盯得他心里发毛。 “你是魔教中人,杀了鄯善国主,对不对。”他努力瞪回去。 瞪一个随时可能昏迷的女人,这对一个初出江湖的少年来说前所未有,清秀的脸庞威慑不足,看起来倒像斗气一点。 女孩却渐渐笑了,笑容很凄凉,黑眸像泛了水,脆弱得不堪一击。 “对。”声音极微,他几乎听不清,全仗口形猜。 “你真是?” 她有气无力的点了点头,雾气朦胧的双眼暗淡无光。 确定了身份,他不再犹疑。吹灭了蜡烛,扛起她跳出房间,足尖在窗棂一点,脸上突然一痛,他立时甩开了肩上的人,小小的身一子砸在地上滚了两滚,不动了。 脸上多了一道渗血的浅伤,是她趁着不备用指甲抓的,显是不甘心被掳作无谓的反一抗。他懊恼的低咒了一声,过去点住了她几道大一穴,改拎在手上掠了出去。 复仇 天亮晃晃的,空气有些窒闷。 赤术走近行宫的偏门,准备离宫安排细务,不想再度撞见了莎琳。 身边的近侍先一步离开,只余了背影。鄯善国的公主眉目舒展,难得的心情上佳,不无得意的斜着他。 赤术暗里猜度,或许这位公主放弃了不可能实现的妄想,转而接受了现实,果真如此,倒是幸事一桩。 “公主起得真早。” “赤术殿下也是。”莎琳巧笑倩兮,明媚动人。 他略一点头正待走开,莎琳再度开言。 “有一点小事想请教殿下。” 赤术礼貌的驻足。 “殿下可知有什么酷一刑能让人极痛苦的死去?” 一听即知她仍在幻想天真的复仇游戏。他随口敷衍,“那说起来太多了。” “请殿下告诉我最可怕的一种。” 真正鲜血一淋一淋的残虐手段只怕会吓坏生于温室的娇花,他笑了一下。不无好意的劝说。“那不是公主该了解的,有失身份。” “我想知道,请殿下说一种就行。”莎琳相当坚持。 赤术想了想,挑了不怎么吓人的说辞。 “据我所知,当年鄯善王常用的有一种……” 听完了他简短的说明,莎琳绽出一个神秘的笑容,仿佛隐着什么快一意的乐趣秘而不宣,优美的颔首致谢。 “多谢殿下。” 这女人今天有点怪。 走出偏门,他不无疑惑。 或许是生活过于空洞,借着无谓的妄想发一泄? 赤术摇了摇头,把刚才的偶遇抛到脑后,策马而出。 谢云书一早开始忙碌,谁也看不出他彻夜未眠。 唯有借着纷杂繁复的事务才能稍停心底的钝痛。每一次被无情的话语刺伤,到了夜里仍会去水榭,飞蛾扑火般停不了。总想改变什么,尽管明知她心魂如铁,从不回头。 能让那份娇柔在掌中多停一刻也是好的。他只能这么想,悲哀的,无奈的,不去想灰暗而绝望的前景。 爱她的骄傲,也恨她的骄傲。 假如她稍有一点眷恋…… 他不能再想下去。 强打精神与白凤歌一起迎接络绎不绝的来客,安排款客栖宿等事宜。家中住不下的分散在谢家左近的客栈,翻着客栈的名录,瞥见夏初苑,胸口又是刺痛。 好在传讯的弟一子及时出现。 “李叔,你再说一遍,究竟是怎么回事。”谢曲衡疑惑不解。 李叔的额上微微见汗。 “回两位少主,今日辰时,服侍叶姑娘的婢女依例去了夏初苑,捧着洗漱汤盆叫了半天都没有回音,想是叶姑娘仍在安歇,未敢打扰。隔了一个时辰再去仍旧无声,放心不下推门进去,才发现屋里一片狼籍,叶姑娘不见踪影。东南角的暗哨被人放倒了两个,只怕是出了事。” “她的身手怎么可能出事,难道是……” 他知道大哥的意思,怀疑迦夜自行离开。 心中一窒,又迅速否定了推想,迦夜真要走何至于放倒暗哨,她根本不会惊动任何人。 “我去夏初苑看看。”他抬起眼沉声喝令。“银鹄碧隼,走。” 放心不下的谢曲衡还是跟来了。一涉及那个女孩,三弟的行为即超出了常规,不由得悬心。 屋里确实很乱,谢云书瞥了一眼脸就白了。 案上玉坛岌岌可危的悬在桌边,短剑落在屋角,药瓶砸得粉碎,分明是外人侵袭才可能导致的场面。 谢曲衡也在看,并不太担心,那个女孩绝非易与之辈。 “主上的剑。”碧隼触了触,与银鹄对视了一眼,俱是神色凝重。迦夜不离身的剑落在这里,不用说也明白意味着什么。 “碧落散有用过的痕迹,几乎一整瓶。”银鹄极其小心的审视着那堆破碎的瓷瓶,又拾起一旁的银烛细察。“烛芯上有迦罗香。” 谢云书在看凌一乱得吓人的床,手掌按着天蚕丝褥一寸一寸的摩过,又遁着一道几乎不可察的拖痕来到了桌前,案上的桌巾被扯至垂地,边缘有个极淡的指印,破裂的碎瓷边有几滴血,他蓦然闭上了眼,狠狠掴了自己一记耳光。 “老三!”谢曲衡骇然拉开他的手,俊脸上渐渐凸出了指痕,他却像完全没感觉。“你别急,叶姑娘武功超凡,说不定是自己……” “她被人掳走了。”低哑的声音半晌才说出来,悔恨万分,痛入肺腑。“昨夜她旧伤复发,完全没有应对之力,是我不该离开。” 银鹄碧隼头一次听说,俱是惊疑的对望,但知此刻不宜多问,默默静听。 “你怎知她旧伤复发。”谢曲衡约略听二弟提过些情况,顿时察觉到严重。 “床一上还有未干透的汗,只有痛到极处才……”谢云书说不下去了。什么样的汗会几个时辰犹未干透。除了那般惨烈的发作,不复有别的可能。 探过两名暗哨,皆是未察觉的时候被人从背后击倒,没看清来者。出了夏初苑,谢曲衡一时茫然,这般无头绪的行一事手法,该从何寻起。 多日未见的玉公子正待出行,瞥见二人,远远的微笑致意,即使是惊讶于对方的脸色难看,也未曾表露分毫。 李叔忽然想起。 “对了,这一带的眼线曾几次见过叶姑娘和玉公子一起,看起来却又不熟,会不会是……” 话未说完,谢云书已走了过去。 “请恕冒昧,在下想请教公子一事。”嘴里说得客气,眼睛极是可怕,玉公子身后的侍从已按剑在手,随时警惕。 玉隋摆了摆手,仍是温文有礼。 “三公子请讲。” “玉公子可曾见过夏初苑的叶姑娘。” 玉隋微微一怔,随即坦承。“我与她有数面之缘,未曾深交。” “公子入住此间即是为她而来?” 咄咄逼人的问话令身后的侍卫面露不悦,玉隋不以为意,淡淡的笑释。“我一度以为她是一位故人,大概是弄错,数次打扰确实唐突了。” “玉公子最后一次见她是什么时候。” 玉隋想也没想立即答出。“三日前,瘦西湖荷塘泛舟之时。” 他盯了很久,确定对方没有说一谎,剑拔弩张的气息终于缓下来,却更是心悸。 “三公子……”看他神情异常,玉隋忽然顿悟。“叶姑娘出一事一了?” “不错,还望玉公子见谅,舍弟一时情急无礼了。”谢曲衡拱手致歉。 “凭叶姑娘的身手,怎么会……” 谢曲衡苦笑,想必所有人皆有此惑。“她昨夜身一体不适,有人趁虚而入……”眼见弟一弟纵身上马奔离,他无心再说。“改日再给玉公子陪罪。” 数骑绝尘而去,尽是厉声叱马紧迫之极。 玉隋在原地目送。 身后的侍从上前一步。“这谢家三公子未必太过张一狂。” “这般情急……必定不是小事。”玉一般的面庞透出深思,“我们去夏初苑看看。” 避开了夏初苑的守卫,破碎凌一乱的房间令人心惊。 在谢云书查过的地方又看了一遍,最后拾起了短剑。入眼剑柄上藤蛇曲致的微凸金字,再没了一贯的平静。 “真的是……寸光……怎么可能……” 几不可闻的自语,惊异的眼睛无意识掠过屋角,停在了卡在剑瓶中的蝴蝶纸鸢,多年一前的记忆瞬时贯穿了思维,短剑从掌上滑落,铿然坠地。 紧随的侍从愕然看主人失去了从容,迅速苍白了脸。 “怎么可能……是她……” 心魇 一路飞驰,谢云书紧抿着唇一言不发。 “老三,你打算怎么办。” “调动谢家在扬州所有暗伏的线桩。”眼神阴沉而压抑,潜藏着不顾一切的风暴,“求大哥帮我。” “你疯了,爹寿诞将至,此时调动必酿大哗,你可想过后果。” “我管不了那么多。” 闪过一脸惊讶的迎上来的青岚,谢云书咬牙切齿的扔下几个字,转身进了书房。谢曲衡又气又怒的跟了进去,激烈的争吵几乎掀翻了屋宇。 毫不费力的听了一会,青岚越来越心慌。眼见三哥径直去了豢一养飞鸽的信苑,大哥摔门去了父亲起居的主苑,不禁团团乱转。 沈淮扬恰好找过来,见他的模样不由奇怪。 “你怎么了?” “完了完了,谢家要乱一了。”终于抓到一个可以说话的人,谢青岚语无伦次。 “怎么回事。”沈淮扬也紧张起来。 “我三哥要在这时候调动全部人手去找一人,爹一定会气坏了。” “找谁?他每天出去私会的那个?”沈淮扬的脸色怪异起来。 “嗯,叶姑娘不知被谁捉走了,也不晓得是哪个天杀的混帐在这个时候捅乱子,这一屋子的客人……我的天,爹一定会大发雷霆,到时候三哥就惨了。” “不至于吧。”听着青岚哀号,沈淮扬有些不自在。 “你没看我三哥的样子,简直跟疯了一样……”青岚心有余悸的回忆。“不过我大哥也疯了,是给三哥气的。” “就为了那个魔女,怎么可能弄到这般地步。” “就是为了她,你不知道我三哥有多在乎,我从没见过……”渐渐觉出了不对,青岚停下了牢骚,诧异的瞪着对方。“魔女?你怎么知道她……我不记得有告诉你这个。” “我……听别人说的。”沈淮扬惊觉失言,退了一步。 “是谁?”朋友慌乱的神色加深了怀疑。这件事被父亲列为极密事务,除了家中数人一律禁口,谁敢不守规矩。 疑惑的目光瞧得对方心慌,“我也不记得了,约摸是下人闲谈。”说着就要退开。“我还有事先走了。” 更不可能,谢家治一下极严。他本能的追上去要问个清楚,沈淮扬反而用上了轻功疾奔了起来,更显得有鬼。 两人功夫相当,一个拼命逃,一个使劲追,好在谢家的院子曲折深晦,没那么容易让他逃出,几个转折飞入了圆门,青岚眼尖,扬声急唤。 “三哥快拦住他,他知道叶姑娘的事。” 沈淮扬的心倏的沉了下去,眼前出现的人,可不正是寒意凛人的谢云书。 听着青岚结结巴巴的说了事情经过。 冰寒彻骨的目光扫过来,沈淮扬顿时打了个冷颤。平日俊美可亲的世兄忽然变成了陌生人。 他把心一横。“我真的是听下人说的,什么也不知道。” “哪苑哪房的下人,在何处听闻。”青岚驳过,也是气急。“你倒是说个清楚。” 他直着脖子硬扛,随口胡诌,两人吵了个声震寰一宇。 谢云书没理会,轻声吩咐了碧隼一句,不一会两名谢家的守卫腾掠而至,精悍而机警,单膝跪在身前,像两枚钉子钉入地面。 “昨夜沈公子住的客苑是否有人外出。” 其中一名僵了僵。“回三少,无人外出。” 另一人躬身而答。“回三少,沈公子于卯时出,辰时归。” “确定无误?” “属下亲眼所见。” “很好。”谢云书转头对汗如浆出的另一人。“自己去刑堂领罚。” 待两名守卫退了下去,谢云书抬眼盯着沈淮扬。 “请问昨夜沈公子去了哪里。” “我……睡不着,出去走走。”被那样冷锐的目光一看,未出口气已虚了半截。 “天都没亮你出去散步,骗鬼啊。”青岚气急败坏的反诘,对朋友的欺瞒愤怒而不解。 “想必沈公子也听说了,昨夜夏初苑的叶姑娘出了事,时间恰巧在卯时至辰时之间,此刻情势紧急,得罪之处务请见谅,改日我再去洛阳向沈世伯负荆请一罪。”谢云书淡淡一席话说完,示意青岚禁了声。 沈淮扬窒了窒,梗着喉一咙不开口。 “你脸上的伤是怎么来的。” 他下意识的偏头,徒劳的想避开利刃般的视线。青岚上去扭着看了看。 “像……指甲划的。” 碧隼上去按了按脉,细细研究了一番,皱着眉头迷惑不解。 “他中过碧落散和迦罗香,但主上帮他解了,不然哪活得到现在。看来去过夏初苑的就是这小子。” 谢云书的眸光闪了闪。“你说她解了毒?” “不会错,这个就是证据。”碧隼比了比他脸上的抓痕。“过血方解。” 众人一时沉默的望着中间的人,都在猜疑。 “你们在说什么,我根本没中过毒。”承受不了静默的压力,沈淮扬争辩。 “这小子经验太浅,中了毒都不知道。”银鹄摇了摇头,“我很难相信主上会栽在他手里。” “按说他根本走不出房间。”碧隼也纳闷,蹲在他身边耐心的说明。“没发现房里的烛芯有毒?你一点火就吸一入了迦罗香,又碰了主上,碧落散随着肌肤渗入,两毒混和,你根本活不过半柱香。就这点江湖道行,就算主上功一力尽失也能弄死七八个。” 沈淮扬呆了半晌,冷汗一丝丝渗出。 “我不信,我一点中毒的感觉也没有。” 碧隼叹了口气。“等你有感觉就晚了,神仙也救不了。在你毒发之前主上就替你解了,她划破了你的脸对不对,那个时候已种下了解药。” “她为什么这么做。”他仍是不信,微颤的声音却出卖了他。 “我们也想知道为什么,这么看她是心甘情愿被你掳走的,真是奇怪。” “她一定是想害莎琳……”沈淮扬恍惚自语,想到这个可能性心都凉了。 “莎琳是谁?”久未出声的谢云书问。 沈淮扬沉默不答,青岚忽然省起。 “是不是你这几日总是去会的西域姑娘?”随即迅速把跟一踪所见的情形说了一遍。 “那处行宫在什么地方。”谢云书的眼神越来越冰冷。 青岚回忆了下,说了个大概方位。 “南郡王世子。”杀机盈目,连青岚都禁不住畏缩了一下。“又是他,这次居然利一用了沈家的人。” “莎琳没有利一用我,是我自己愿意。”沈淮扬抗声。“莎琳和那个魔女有杀父之仇,是毁了莎琳终身的罪魁祸首,我看她甚至迷惑了谢世兄,才答应动手。” “杀父之仇?你知道莎琳是什么人。” “莎琳本是鄯善国的公主,尊贵无比。都怪那魔女以色相诱刺杀了国主,最后叔父争得了王一位,把她送到中原作了质女,现在连王府新纳的嫔妃都不如,受尽欺凌,天天以泪洗面,我看不过去自愿帮她。”一口气说完,沈淮扬的脸涨得通红。“我才不像谢世兄沉泯于美色,是非都不分。” 鄯善国的公主……谢云书愣了一下,没理会对方的指责。碧隼听不过去,上前踢了一脚。“你敢说明一辨一是一非,还不是被女人骗晕了头,当枪使了都不知道。” “我问过她是不是魔教的人,是不是杀了鄯善国主,她自己点头承认了还有什么话好说。若不是魔教的人,我才不会对一个无法反一抗的人动手。” 这回连银鹄都上去踢他了。 “魔教的人怎么了,杀了你爹还是娘,开口闭口令人冒火,倘若主上有什么不测,我非剁了你不可。” 谢青岚不忍心看朋友挨打,上前拉开了两人,沈淮扬反而声音更响了。 “魔教的人杀了我大哥,我凭什么不能报复。我偏要见一个杀一个,有本事你们现在就杀了我……” “杀了你哥?沈大哥不是失踪了么?”青岚一愕,忘了挡开碧隼,误中一脚疼得呲牙。 “听他胡扯,魔教什么时候杀到中原来了。”银鹄唾弃的反驳,“反正在他眼里什么坏事都是魔教干的。” 沈淮扬死死瞪着银鹄。“当年大哥无由的没了音讯,我们家一直等,就盼着他像谢世兄一样突然回来,结果……”少年红了眼眶,“月前有人送来了一个玉坛,还有张字条,说大哥十年一前就死在天山了,只剩了骸骨。” 听着听着,谢云书的脸色变得极难看。 “一个坛子你就信了,我马上出去弄十个八个。”碧隼不屑一辞。 “不会错的,里面还有大哥走前娘缝的平安符。”眼泪转了几转,硬是忍着没流一出来。“都盼着……想不到早就死了。” 谢云书僵立了半晌,走近他身前。 “你大哥叫什么名字。” “沈淮衣。”终于有一滴泪突破了禁制坠落地面,砸起了些微尘土。 “你们长得很像?” “你怎么知道。”沈淮扬意外。“你见过我大哥?” 果然。 一时心潮翻涌,他深吸了一口气。终于懂了迦夜为什么明明控一制了局面,却放弃诛敌的机会,反替对方解了毒……唯一的,不堪触一碰的软肋…… 然后……真个落入了仇人掌中。他根本不敢猜测此刻的情况,一想到她可能被凌一虐羞辱,几乎心神欲裂…… “你知不知道玉坛是谁送去?谁能在魔教中枢起出骸骨,又不远万里送回沈家。”难以言喻的苦涩溢满了胸膛。苍凉的命运如一张灰色巨网,缠缚着挣扎的众生,每个人都逃不开。 沈淮扬茫然抬头。 “是你今晨制住了带走的人。” 寻踪 她只觉得虚软,身上仍然没有一丝力气。 甚至推不开那些无礼的手,好在没关系,死亡的青黑从碰过她的地方蔓延至心口,夺去了放肆者的性命,那些人一个个倒下去,扭曲的面孔恐怖至极。 耳端有模糊的叫喊咒骂,有人用厚布缠住了手,把她丢进一驾马车。颠簸了一阵,被昏头昏脑的甩入一个冷硬的地方,随着一声钝响,转入了完全的黑一暗。 一片漆黑中试着摸了摸,沙沙的声音响在耳畔,她几乎想笑出来,这样的结局…… 不是不可以……反正教王死了,淮衣也回了家。至于娘,那个人应该会找个地方帮她好好安葬。 那么,这样的下场……也没什么不好。 她默默的闭上眼。 “纵然爹不在也不许你恣一意妄为,没有我的令符,你没资格动用紧急时期才能使用的暗卫。”谢曲衡依然光火。 “不用全部了,三分之一的暗属就够了。”谢云书冷静至极。 “那也不是小事,等爹回来再做安排。” “来不及了。”他的声音很低。“算我求你,所有责任我自己担当。” “你真为了一个魔女不顾一切?连谢家都不放在心上?”谢曲衡看着弟一弟坚毅如铁的眸色,失望又痛心。 “她是被南郡王世子擒去的,为什么得罪的大哥难道不清楚?谢家一直秉持的就是这样的江湖道一义?” “……你这一动,谢家与魔教扯上关系,便是声名全毁。” “届时就说我盗用了令牌,请爹将我逐出家门。”他已预想好对策。“这样可保家声清一白。” “你……”谢曲衡委实说不出话。 谢云书擘手夺过令牌就走,谢曲衡立即跟了上去。 “大哥!” “我跟你一起去,总不能让你一个人发疯。”谢曲衡气极的低咒。“青岚留在家里看顾。” 听到后一句,随之奔出的青岚垮下了脸。 短时间内启用谢家长期伏一在扬州的势力殊非易事。不曾惊动驻留的客人,一重重消息迅速传递,如庞大的节点陆续探动,最终收缩为一支惊人的力量。按上峰的指令调动分明,井然有序。 待一切部署完成已是乌云四合,山影沉沉,夏日里暴一烈的急雨飘摇将至,闷得透不过气。 路上的行人急着赶回家,远空隐隐有雷声滚滚,行商的摊贩忙碌的收起物件聚拢一处,提前结束了一天的营生。 四骑在大街上狂奔,飞纵过街巷石桥,急急赶往目的地。一辆马车从后方追上来紧随急驰,谢曲衡望了一眼,缓下了缰绳。 “玉公子有事?” 车内探出一张冠玉般的脸,已无平日的笑容。 “我与叶姑娘有数面之缘,今日闻其遭逢意外,无法袖手旁观,请谢兄准我随行,或可助一臂之力。” “此乃谢家私事,不敢有劳玉兄。”谢曲衡在马上拱手,客气的婉拒。 “谢兄勿作客套之言,在下真心相助绝无旁意,不论今日发生何事,玉某定然守口如瓶,誓不让外人得知,如违此言天人共弃。” 玉隋说得极是郑重,谢曲衡亦不禁动容。 “不瞒玉兄,此事牵涉至南郡王世子,非同小可,玉兄还是不趟这淌浑水的好。” “谢兄放心,我虽不才却也不惧些许伎俩。此时救人如救火,在下自知僭越冒昧,万请准许随行,只要探得叶姑娘无恙自当退回,绝不令谢兄为难。” 玉隋言辞恳切,句句入理,谢曲衡正待砌词推脱,对方再度开言。 “我曾闻北方武林道上的前辈谈及南郡王世子的秘要,说不定可挟之放人,请谢兄务必相信在下之诚,若能稍减干戈也算报谢家款待之情。” 最后一句令谢曲衡动了心。 思量再三,叹了一声。“玉兄古道热肠,谢家铭记于心,请吧。” 谢云书没说话,眼下的一切都入不了心间,只牵挂着那个生死不明的人。 求见南郡王世子并不难,在扬州亮出谢家的名号,纵然是郡王也不得小视,何况是曾经交手的萧世成。 风光显赫的世子好整以暇的在山间茶亭品茗闲谈,见着众人来起身相迎,不着痕迹的扫过每一个人,一旁的赤术眼光微动,掩饰着讶异的神色。 “谢家两位公子忽然到访必有要事,可否明示?”萧世成对谢云书的眼神极敏一感,抛掉了虚辞直问。 “请世子恕在下鲁莽,来此是向世子要一个人。”与过去站在迦夜身后的沉默截然相反,此刻的谢云书俊颜冰寒,目现煞气,像一把亟待出鞘饮血的利剑,锋芒毕露。 “要人?”萧世成用笑容掩饰起悚意,很快发现这并不合适,谢云书的敌意更深,杀气侵体而来。“不知我这里有什么人是谢三公子想要的。” “鄯善国公主莎琳。” 赤术立时错愕。 萧世成想好一阵,隐约想起有这么个人。 “谢三公子所指的可是家父近宠之一?” “不错。” “三公子未免太过无礼。”萧世成冷下脸,“不说你来势汹汹言语放肆,单凭沙琳是家父爱宠,便不可能凭一词擅自索人,你将南郡王府的声名置于何地。” “我今日要定了她,世子答应也好,不答应……”没有委婉虚词的耐心,谢云书也说上了狠话,杀机盈目。“在下唯有得罪。” 萧世成未料到对方如此无礼,怒极反笑。“你待如何,凭谢家之力扫平王府?” 几句话间冲一突至此,赤术暗里惊疑不定。 谢云书没有再说,绽出一个冷笑。 右手放入齿间打了声唿哨,哨音异常古怪,如一只折翅的鸟被扼住了喉一咙,尖利而不详。连响三声,山壁间重重回荡,黑如暗夜的山间忽然亮起了火光。 火光一现即隐,仿佛有人在远处晃亮了火折。 光线一点微明,不足道。但连绵不绝的微光闪现,汇成了一片星海,足以令见者目瞪口呆。 数不清的光点一瞬又迅速熄灭,展示出的数量却足以使人窒一息。黑一暗中不知伏了多少人,静静的等着一个指令。 赤术头皮发一麻。 萧世成僵住了。 “在下只有一个请求,请世子交出莎琳公主。”谢云书的声音镇定逾恒,也因无波而更加可怕。 “你仗势逼人,当知今日所为的后果。”意气横梗,萧世成反而更加强一硬。 “世子若再坚持,未必能看到后果。”毫无顾忌的威胁,谢云书心志如铁。 针锋相对的场面僵持不下,萧世成脸色铁青,阴晴不定,素来心高气傲贵为世子,何曾被人如此要挟,几乎要冲口一拼。 一直在后方的玉隋忽然踏前一步,趋近说了句话。连离得极近的谢云书都听不见,显是用了传音入密一类的功夫。 仅一句话,萧世成瞬间震愕,异常惊诧。在玉隋身上打量了许久,突然松了口。 “既然三公子执意索要,必定事出有因,我可以答应你,但要知道理由。” 萧世成的猝然软化令谢曲衡松了一口气,无论是出于何种原因,与南郡王府正面冲一突都非善了之局。 眼见萧世成示意随侍传唤莎琳,谢曲衡替弟一弟道。 “莎琳公主于今晨着人劫走了叶姑娘。”不忘自觉的续上另半句。“恰逢叶姑娘身一体不适,暂时失了武功。” 萧世成难以置信,几疑听错。 “莎琳?”那个徒有容貌的幼稚公主?擒到了……他脱口置问。“叶姑娘被她掳走,怎么可能。”该不会是虚言搪塞。心有所想,眼中已流一出不信之意。 “偶然的巧合。”谢曲衡禁不住苦笑。“若非证据确凿,我们也不会出此下策。”实在是逼上梁山。 说话间,莎琳被侍卫带了过来,扫过场中诸人俱不认识,却在看见谢云书的一刹亮了眼,玉容雪白。 “你……记不记得我?”美丽的公主娇一躯轻一颤,足以激起男人的保护欲。“两年一前……鄯善国,你放过了我……” 不等说完,纤颈被修一长的手扼住,冰冷的双眼毫无感情,急切的逼问。“沈淮扬今天早上交给你一的一人,在哪。” “唔……”莎琳拼命拉扯,却挣不开那只残一忍的手。忽然一松,空气终于涌进了肺。 “她在哪。” “我不会告诉你的。”珍珠般的泪从大眼落下,在衣襟上跌了个粉碎。“她是魔鬼,该死的魔鬼。” 赤术望着眼前的一切,脑中乱成了一团。 “她—在—哪!”控一制杀意变得异常困难。 纤细的脖子上出现了指印,所有人等着她吐出话语。 喘息了半晌,莎琳泪落如雨,委屈而怨恨。“我要她死,她杀了父王,像你这样的人根本不该和她在一起。” 其余的倒也罢了,这句谢曲衡实在是心有戚戚。 “你把她怎样了。”每过一刻就多一分焦灼恐惧,平日的冷静理智化为乌有,一想到迦夜或许……谢云书几近失控,险些生生扼死了她。 赤术突然想到,蓦然脱口。“莫非你真的用了那个方法!” 对上利刃般的眼神,赤术急急解释。 “今天莎琳问过有什么让人死得痛苦的方法,我没想过是因为这个,告诉她……”稍一犹豫,转向了莎琳。“你把她埋在哪。” “埋了?!”众人一齐惊叫起来,连萧世成都骇然变色。 所有的思维瞬间凝结,手心冷如冰雪,他断断续续的听到赤术的解释。 “鄯善国主有种喜好的方式,将活人钉进棺一材埋入地一下,让对方在绝望黑一暗中挣扎窒闷而死,过一日再挖开来欣赏……” “你把她埋在哪里!”谢云书失去了理性,径直吼了出来,指尖掐入肩骨,疼得莎琳放声大哭。 “西郊乱葬岗,那个魔鬼肯定已经死了,你去挖她的尸体吧……” 数人刷白了脸,谢云书甩下她狂奔而去。 玉隋几乎同时冲入了夜幕,银鹄碧隼落在了后头。 赤术追了几步,怔怔的目送一行人离去。 萧世成心烦意乱,紧张的思索了片刻。“赤术,你跟着去,看看她是不是真死了,万一……”顿了顿,抬手指向瘫在地上痛哭的莎琳。“把这个女人也带去,要杀要剐随谢三的意,别让我再看见她……险些酿出大祸!” 说不出口的纷乱如麻,夹一着混淆难辨的情绪,那般强一势的女人……怎可能…… 入棺 闷雷一声接一声的响起。 风刮起来,卷着尘土掠过了树梢,青郁的杨柳被狂风吹乱,像无数根鞭一子舞动挥打。闪电黑压压的云层隐现,仿佛要击毁地上的一切。 谢云书疯狂的打马,去得不知多远。 其他人皆在玉隋的马车中,四蹄神骏的速度较匹马犹有过之,此时在玉隋的喝斥下奋蹄疾奔,车声如雷,掀起了一路黄尘。 车中一片沉默,唯有莎琳哭声不断,抽泣得几度噎住。 碧隼被她哭得心里烦躁,若不是碍于对方是女人,早冲过去痛打一顿。“哭什么哭,万一主上真的有事,你马上要跟着去,到时候多的是机会哭。” 谢曲衡横了一眼,没说话。 赤术开口低问。“你何时把她埋进去的。” 莎琳只是哭。 “你还有没有对她做过什么?” 莎琳猛然抬起泪痕斑斑的脸。“我想杀了她,让她尝尝最可怕的事,比我更痛苦十倍。” 赤术涩涩的扯了扯唇角。“她不怕痛,我试过。” 碧隼的眼睛立刻带上了敌意。“倒忘了殿下是龟兹王子,当年差点让主上和老大丢一了性命。” 莎琳愣愣的停住了哭。“你也是毁在她手里?为什么你不恨她,为什么不肯帮我……”娇美的脸困惑不解。“你们都要救那个魔鬼,她到底用了什么妖术……她一定是吸人血的精怪,可怕的……” “你给我闭嘴。”碧隼重重的一拳打在她身畔,骇得眼泪再次滚下来,索性豁出去的叫喊。 “西域都说她是天山深处永远长不大的妖魔,不知杀了多少人。她用容貌诱一惑父王,下毒一手害死了他,还迷惑那个男人对她言听计从,他是个好人,不应该和她在一起,一定是她用了邪术……” 碧隼的头上爆起了青筋,一直未开口的银鹄阴恻恻的看了一眼。 “再说一个字,我就撕掉你的衣服,不信你就试试。” 哭闹的莎琳立刻闭上了嘴。 碧隼简直佩服得五体投地。 谢曲衡咳了咳。“两位可否说说她刚才是什么意思,听起来她似乎认得三弟,而且……”颇具好感,与对某人的刻骨仇一恨截然不同,这点显而易见。 银鹄碧隼对视了一眼,别过了头。 车厢沉寂了片刻,赤术开了口。 “她是鄯善国的小公主,鄯善国主当年倚仗实力强盛,触怒天山教王,招来了杀身之祸。大概是雪使下的手,利一用鄯善国主的弱点刺杀成功,父亲一死,莎琳被继位的叔父视为麻烦,送给南郡王以博取欢心。前些时琼花宴上认了出来,便处心积虑报复。” 这么说还是那个女人惹来的报应。谢曲衡顿时不以为然,对莎琳有了几份同情。 碧隼看出来,冷笑一声。 “原本此事无须亲为,只是当时雪使拒绝侍寝激怒了教王,以至把该由弑杀组执行的任务丢到我们头上,先是老大去的鄯善国,功败垂成,都是因为这个女人挡在鄯善王身前,一时心软一了没刺下去……” “他不是恶一魔,是他放过了我和父王,都怪那个妖女……”提起前尘旧事,莎琳忍不住辩言。银鹄手一动,她立刻噤声,碧隼接着说下去。 “对,老大放过了你们,结果是性命不保,按教中律例当处以酷一刑,钉在受一刑台上七日七夜活活痛死。你以为我们有资格选择,做不好杀手,连生存的机会都没有。” 谢曲衡毛一骨一悚一然,才知弟一弟一度如此之危。“那后来……” “后来雪使面谒教王揽过了责任,只身刺死了鄯善王,才救下他。我敢打赌,老大一定很后悔没一剑把你们父女俩都杀了。” “你胡说,明明是她的错。害我变成这等下一贱的身份;害得鄯善为了争夺王一位血流成河,一厥不振;害得伊曼姐姐被疏勒国主冷落,最后连性命都保不住,被活活勒死。她本来过得那么幸福,是那个女人毁了一切!” 受不了碧隼的冷言刺一激,莎琳又哭出了声,眼泪没停过。 谢曲衡暗自叹息。 银鹄架起了双一腿,眉目冷诮。 “你真要逼我说实话,那就掀开来说,你仔细点听好了。” “杀一人是我们活下去的方式,和身娇肉贵的王孙贵一族不同,我们自幼在血一腥杀场里滚过来,将来也是这么活下去。诅咒的时候不要忘了先为自己的好命祈祷,不曾像野狗一样被人驱使着互相残杀。” “鄯善王对你来说也许是个好父亲,可对于别人……”银鹄不出声的讽笑,目光刺得人发怵。“他以铁腕治驭冷血无情,擅杀下臣,又嗜好幼一女,每个月从皇宫后门抬出来的女一童尸体皆有七八具,他若死的冤,被他折磨而死的那些女孩又算什么,活该被你父亲享用凌一辱?” “至于你姐姐的不幸完全归咎于你父亲。他色一欲熏心,连自己的亲生女儿都不放过,仗着鄯善强盛,又把怀有孽种的女儿硬塞给疏勒,嫁过去不到七个月就产下了死胎,哪一国的国主能容得下这种耻辱,西域第一美一人又怎样,鄯善国力一衰她会有什么结果可想而知。” 银鹄轻鄙的摇头,残一忍的挖苦。 “说句难听的,不是雪使杀了他,下一个步上后尘的必定是你。什么都不知道的人真是幸福,连自己的处境都懵懂无知。” 莎琳呆住,连哭都忘了,喃喃的拒绝相信。 “骗人,父王不是那样。” “不是?我在雪使手下专司收集各国消息,王室肮一脏的秘事瞒得了我?再说这种丑事三十六国谁不知道,你何不问问身边的人。”银鹄冷笑,抬脚踢了踢赤术。“殿下,我说的可是事实?” 赤术叹了一声算是默认。 谢曲衡听得瞠目结舌。 莎琳望了半晌,扑过去揪着赤术的衣领歇斯底里。 “不可能,父王和姐姐不可能是这样,骗子,你们都是骗子。”绝望的哭骂,迹近崩溃。 碧隼听得心烦,转去坐在银鹄身边。 “会不会一下说得太多。”并无同情,只觉麻烦。 “她活该,也不知道雪使会不会……”银鹄闭眼撞了撞厢壁,吐了一口气。 “像她那样的女人,没那么容易死。”赤术挣开了莎琳的手,淡淡的跟了一句。 银鹄望了他一眼没作声。 又静了好一会,赤术复问莎琳。 “你何时把她埋下去,派的谁?” 莎琳再没有反一抗的意志,木然抽噎着回答。 “……两个时辰前……我用珠宝贿一赂了几名侍卫。” 两个时辰。 一时心都凉了,隔了许久,赤术又问了一句。 “你……还对她怎样?” “我想折磨她,对侍卫说怎样都可以……”一滴一滴的泪坠下来,肩抖得越来越厉害。“可是他们不敢,碰过她的人都死了,她一定是鬼。” 谢曲衡色变。“毒?” 碧隼半晌才点点头。 “雪使在自己身上下了碧落散。” 可杀不可辱,赤术半佩服半苦笑,车内一片死寂。 疾奔的车马倏然停下来,冲得人滚成一团。跳下车,乌云如墨,四野空旷,迎面拂来阵阵腐朽的死气,眼前已是一片高低错落的乱坟。 谢曲衡落在最后,入眼玉隋的背影心下大悔。 适才心乱,竟忘了此人在车外驾驭,一番不宜为人所闻的谈话必定被听了去。尽管目前来看是友非敌,但万一流一出于他人之耳,谁知掀起怎样的风浪,须得设法防范才是。 谢云书已挖开了一座新坟,一见不是,丢下改掘另一处,众人皆散开寻找,荒凉阴森的坟地四处传来了扬土之声。 并非莎琳亲手所埋,她也不知道在哪一处,瘫一软在地上看众人的举动,神情呆滞而麻木。 疯狂的挥开掩土,脑中只剩了一个意志,冷汗从鬓间滑落隐入潮一湿的泥土,随着不断探掘,一张扭曲的脸浮现出来。 心里立时一跳,被泥土糊乱的衣饰依稀可辨南郡王府徽号,而黎黑泛青的面色正是碧落散的征兆。 尸体摞了几层,一个坟坑里竟然丢一了三四具人一体。他一一丢出去往下挖,最深处的棺板终于显露一出来。异常的动作吸引了其他人聚拢,鸦雀无声的盯着冷硬的棺木。 碧隼跳下深坑帮着将掩土扫开,他深吸了一口气,赤手将棺盖掀开。长长的棺钉发出了刺耳的擦响,乍裂的木屑划破了手掌,他完全没感觉,怔怔的看着呈现出来的内里。 真的是迦夜。 夜很暗,棺一材里的人极白。 那个纵横大漠偬倥杀伐的人,躺在狭小一逼窄的棺中,已完全没了动静。 撕得零落的单衣显然理过,掩住了大部分一身一体,露一出了赤一裸的纤足,额角还带着磕撞后的淤青。秀小的指尖痉一挛的抓在心口,颈上有几丝血痕。全无面对死亡的恐惧,扇羽般的长睫闭合,紫色的唇边犹有一抹淡嘲,仿佛在嘲弄这可笑的命运。 一瞬间宛如凝固。 碧隼腿软一了软,险些站不住;银鹄张着嘴发不出声;玉隋脸色惨白;赤术无法置信的盯着棺中的人;谢曲衡的目光扫过,忧心的看着一动不动的弟一弟。 谢云书却很平静,除下外衣裹一住她,抱着她跃了上来。 “迦夜,醒醒。”他轻声诱哄,像怀里的人在沉睡,温柔而有耐心的呼唤。受伤的手按在她的背心,不停的输入内力,试图让冰冷的身一体回一复一点温度。 “迦夜……别再睡,你不是想离开扬州?起来吧。” “……你不会死,对不对……”他轻一触着柔一嫩的脸,手上的泥沾污了细致的肌肤,又被他以衣袖拭去。“你这样子真难看……醒醒……” 怀里的人一动不动,像一个精致的偶人,毫无生命的气息。 “你不是喜欢纸鸢,我给你做更漂亮的,你起来……” “迦夜……” 他不停的唤,小心翼翼的诱哄,渐渐开始着急,“……还是这么冷,你总是这样……” 他俯下头,一次一次把呼吸吹入檀口。 荒野上闪电一下接一下的炸亮,映出了紧拥的轮廓。古怪的吹气声像一个溺水濒死的人喉间的低吟。 “醒醒……你醒醒……” “……那么多伤你都撑过来,怎么可能这样死掉……”冰冷的手垂在地上一动不动。他呢喃轻语,甚至去探她的睫,指间温热的血坠在眼角慢慢滑落,鲜红而刺目。 “……迦夜……别这样,睁开眼看看我……” “……迦夜……求你……醒醒……” 绝望笼罩着每个人心头,极端的静滞令人窒一息,风将坟场腐臭的气息吹散,无情的扫一荡着一切。 谢曲衡噎得难受,想上前拉开弟一弟,却迈不动脚步。玉隋趋近探向无力的细腕,被谢云书翻掌打开。意料之外的猝袭激起了内力反制,冲击之下,玉隋退了一步,谢云书抱着迦夜不曾运力,唇角登时溢出了血丝。 对方好意探察,三弟过激的反应令谢曲衡觉得抱歉,嗫嚅着想说什么,银鹄替他道了一句勉强算是解释的话。 “雪使身上有毒,碰不得。” 谢云书没有管自己的伤,心无旁鹜的望着迦夜。 长长的睫毛微不可觉的颤了一下,始终不曾离开视线的玉隋蓦的亮了眼,窒得变了声调。 “看!” 清秀的眉皱了皱,像是被人箍得难受。唇一动,猛然呛咳起来。 “还活着!她还活着!”碧隼激动的扑到银鹄身上猛摇,银鹄没推开他,同样是难以抑制的喜悦。谢曲衡松了一口气,赤术紧绷的身一体懈下来,才发现拳握得太紧,指节都发疼了。 一阵要命的呛咳过后,她终于有了微弱的呼吸,发青的脸逐渐趋近正常。 谢云书抱着她虚软的跪倒,冷汗这才渗出来,浸一湿一了后背。 时间似乎过去了许久,又似乎只有一瞬。 黑一黑一的瞳孔茫然无光,突然开始挣扎推拒,谢云书制住了绵一软的手,哑着声音抚一慰。“是我,是我。别怕……” 感受到熟悉的气息,怀里的人安静下来,在他的引导下抚上了轮廓分明的脸。 “……殊影?” 自到了江南,她从未叫过这个名字。他拉过她的手覆上眼额,压一制住心底翻涌欲出的情绪,喑哑的回应。 “是我,别担心。” 她又想起什么急急的要说出来,却呛住了。谢云书把她稍扶起来,轻轻一抚着她的背,“我身上有毒,碧落散……” “嗯。” 一道闪电亮过,谢曲衡瞥见弟一弟的脸色发黑,分明是中毒之兆,惊得非同小可。“老三!” 谢云书回头对着兄长笑笑,托起迦夜的尾指划过被木屑刺伤,犹在滴血的手背,让解药进入血脉。“不妨事,这就解了。” 不再理会谢曲衡的惊悸,他转向怀里的人,纤白的手正摸索着眼睛,“是夜晚么……我什么也看不见。” “你刚从……出来,眼睛一时不能适应,过一阵就好了。”低哑的声音极其温柔,怕惊吓什么似的回答。 “棺一材里?”苍白的脸近乎透一明。“我知道……”她呼吸紊乱,顿了一顿,极疲倦的笑。“其实这种死法……不错,至少是全尸。” “别乱说。”健臂又紧了些。 感觉到他的不安,她将头轻轻倚在胸前。 一声响雷划过长空,粗一大的雨点砸下来,烫出了一股强烈的土腥气,迦夜忽然梦一般低喃。 “我看见娘和淮衣来接我……” “……一定是瞧错了。”谢云书像是没感觉到旁人,喃喃的轻哄着她。 “也对……”濒死的禁制令感官失常,迦夜分不清一真一实抑梦境,恍惚而错乱。“他们都是我杀的,怎么可能来接我。” “是教王杀的,不是你。”他吻了吻苍白的眉睫。 “杀一人者是我……”她的声音微弱而虚乏,憔悴的申述事实。 “是教王。你已杀了他报仇,没有人会怪你。”谢云书怜恤的看着毫无焦点的黑瞳,心底柔一软得近乎疼痛。 迦夜不再坚持,漫无边际的倦泛上来,她将脸埋入胸膛,小小的身一子蜷起来,掩去了难以化解的孤寂。 “我累了。” “我知道。” 蕴酿了许久的暴雨终于落下来,将天地化作了一片苍茫。 所有人都离开后许久,玉隋又回到了空空的土坑,指尖轻摩翻转过来的棺盖。 静默许久,温雅的面孔苍白如死,任雨水倾盆一般浇淋。 迷梦 简单的清洗更一衣后,他守在浴房外,直到一个健壮的婢女扶着迦夜出来。换了干净的衣,散着沐浴后的清香,迦夜仍然苍白,但已无气息奄奄的衰弱之态。接过来抱在怀里,他走入春泽苑的主房,与夏初苑的一池碧莲不同,春泽苑草木繁茂,夏日仍是诧紫嫣红的怒放,一如活泼招摇的盛妆女一郎。 “先住这儿,待夏初苑收好了再搬过去。”别的倒无妨,处置打碎的各色玉瓶必须得极其谨慎。 迦夜点点头,由他放在了冰蚕丝褥上。 打开置在一旁的药匣替她上药,裹起臂上的掐伤,用一药酒揉开额上的淤青,温热的指尖触着微凉的肌肤,药酒的味道弥散开来,她渐渐合上了睫。 嘴角被什么碰了一下,她睁开眼,是他细致的敷着药粉。 “不碍事,没什么大伤。”避开他的眼,拉着他在床畔坐下,改替他处理受伤的手,白一皙的指掌犹有残余的木刺,她细细的以银针挑出。 “迦夜。” “嗯。” “其实你根本就不想活,对不对。”他的声音像浮在冬日湖面的冰,眼睛却烫人心神。 迦夜没说话也没抬头,继续清理他的手指,直至挑出最后一根碎屑。 “你明知解了沈淮扬的毒就算弃了自己的命,却还是做了。” “你明明在棺一材里醒了,却没有丝毫挣扎,那时你想什么?” “你没指望获救,一味安静的等死,是不是。” “你说累……杀了教王之后你就不一样,什么都不在乎,连意志都空了……到底为什么?” 捉住了她的手不让她逃避,俊颜紧盯着她。 “告诉我。” 雪白的颈项低垂,连长睫都静止了。 “迦夜!” “我……”她勉强应了半声,又咽了下去,“我没有反一抗之力,你知道……虚乏会持续一整日……” “那不是理由。”他不容虚假的借口。“没人会在棺一材里一动不动,连试着推开的意愿都没有。” “我试过。” “你没有,棺盖上一点划痕也没有。”忆起发现她的情景,他几乎要发一抖。既庆幸她不曾妄动消耗空气,又愤怒于她完全放弃了求生的意念。 被活生生困在漆黑狭窄的幽暗空间里,呼吸一点点困难,死亡逐渐逼近,而她只是拉好衣襟静静等死,彻底放弃了挣扎。 “是因为沈淮衣对不对,你觉得是报应?” 黑瞳呆了一瞬,又别开去。 “反正你要做的事已达成,也就不在乎自己的下场,是不是这样!” 她终是抬起了头,怔怔的看着气息激荡的男子。那样透彻的眼仿佛探进了心底,俊美的脸痛楚而郁怒,握着她的手却坚一实温暖。看更多日志茄筘扣壹泗壹壹叁零零-零壹零 与她完全不一样的人……有一种吸引人靠近的东西,或许是光,或许是暖…… 想说他猜得很对,想说她不在乎怎样的死法,想说在令人崩溃的幽闭棺内她曾忆起过他,忆起他的体贴容让,百般迁就疼爱,还有……他的吻…… 反正总会死,不过是提前一点,她真这么认为。 为什么……他的愤怒,会错觉自己是不可或缺的人…… 仿佛被那双怒气点亮的眸子催眠,指尖轻轻一抚上了俊脸,吻上了棱角分明的唇。 第一次主动吻他。 柔中带刚的触感十分舒服。 没有反应。 她试着回忆他曾经的做法,探出舌一尖舔一了舔,对方微微震了一下。嘴角的药粉落入唇一间漫开苦意,她皱了皱眉放弃,刚离开少许,健臂紧紧箍一住了腰,狂烈的吻烙了上来。 不给半分喘息的空间,带着心慌急切的索取,动作近乎粗蛮。她没有退避尝试着迎合,不再似过去的被动,却助长了更激烈的火焰。 他的手流连在纤弱的肩背,极力抑住扯开衣襟的冲动。勉强控一制着理性,将深一吻转成了浅尝,发现自己的意志如此薄弱,几欲全面溃散。 迦夜的脸微红,黑眸中有了轻漾的水光,淡淡的唇色被吻得娇一艳欲滴,柔美得令人摒息。 她还活着,在他怀里……绵延良久的恐惧缓缓沉淀,想继续方才的问话,脑中却一片空白,诱人心魂的肌肤香气撩一拨着摇摇欲坠的底线。 水润的眸子望了半晌,忽然推开他。 薄薄的外衣散落,接着是中衣、亵衣,一层层如褪一下的花瓣委地,最后袒露一出娇一小的身一体。漆黑的长发披落肩头,雪白的胴一体粉一嫩柔一滑,纤细的双一腿蜷跪在床一上,散着莹玉一般的微光。 “你……”他忽然口干舌燥。 “你不想要?”明白幽暗炽一热的眸子意味着什么,在这种目光下几乎想立刻遮住身一体,可她最终平静的询问,仿佛是再普通不过的一件事。“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嗯。”滚一烫的目光令人不安,她强作镇定。 静寂了半晌,他始终没有动,空气越来越热。 她狼狈的咬咬唇,伸手去拾衣服。一只手从背后圈住了她,炙热的气息拂在颈侧,灼得一人一心神不定。 “……迦夜……”饱含情一欲的声音让她颤了一下,胸前已被修一长的手覆住。他轻啃着粉一白的耳一垂,像在叹息。 “你身一子太小……会有些疼……” 没等神一智清一醒到理解这句话的意思,吻已沿着秀颈落至肩上,逐步接近了贲起的胸。他的身一体很烫,紧紧熨贴着她,视线流连着纤秀的曲线,陌生而鸷猛。衣裳渐渐剥离,赤一裸强一健的身一体纠缠着柔白,一寸寸燃起烈焰。 他吻着优美的锁骨,指尖轻摩细弱的腰,和过去截然不同的异样从体一内产生,她只觉得惶乱无措,无处可放的手抓一住了他的头发,直觉的想拉开。 他低哑的笑了笑。“别怕,你一向什么都不怕……” “唔……” 蓦的倒吸了一口气,幼一嫩的酥一胸被他噙入齿间轻一咬,慢条斯理的轻吮,她不由自主的弓起了腰,白一皙的腿想踢开,被他技巧的按住。颀长的身一体压着她,他的强悍抵着她的柔一软,让她不由自主的颤栗。 “放开……”从没想过自己会求饶,可那一声软一软的央求分明是出自她的嘴,莫名的畏怯袭来,她突然害怕。 “来不及了……”-肆意抚一弄着令人疯狂的娇一躯,他的背上也渗出了汗,霸气又温柔的看入她的双眼。“我不会放开你。” 当他挺一进,尖锐灼烫的撕痛仿佛要把身一体劈一开。她死死咬住唇,因欲一望而氲红的脸瞬间惨白,连带他也僵硬一起来。她是那么小,那么紧,脆弱得像一碰即碎。按住她又进了几寸,身下的人疼得全身发一颤,倔强的不出声。犹豫了一刻他决定退出,可她摇摇头,抬起纤长的双一腿环住了他的腰,他再控一制不住身一体,一下冲进了柔一软最深处。 真疼。她咬牙忍耐着,仰起脖子吸气,秀气的脸上布满了薄汗,像玲珑的细瓷。从没想过会和男人有肌肤之亲,这样的身一体……看着满布情一欲的俊脸,她很想拥有一些什么,哪怕是…… 他爱怜的吻着唇,缓解她的紧张,尽力抚一慰因紧痛而蹙起的眉尖,按捺不住欲一望的悸一动,腰身开始驰骋,她无措的攀住他的肩,纵容着这一残酷又温柔的折磨。随着时浅时深的节奏起伏,他渐渐失去了耐心,紧密而凶猛的侵袭,霸道的掠夺。狂野的律动压过了哗哗的雨声,她窒一息般的抽一搐,在激烈的纠缠中彻底迷失了心魂。 醒的时候她一阵茫然,耳边有种遥远而熟悉的声音,有什么被雨打得不停作响。大雨落了一夜,隔绝了整个世界,唯有身边温热的人是最真切的存在。他深深的看着她,眼睛出奇的明亮,像又变回了十五岁的飞扬少年。 “什么时候了?”声音很陌生,有种奇异的慵懒,竟不太像自己的。 “天亮了,你睡了一夜。”他俯下一身吻吻额,疼惜而微疚,赤一裸的胸膛让她想起了发生过的事。 他牵起嫩一白的手臂轻一吻,那一点鲜红已消失无踪。“对不起,我让你疼了。” 她只觉得脸更烫,咬了咬唇试着坐起,被他强揽在怀里。光一裸的身一体相触,她本能的想找些话打破尴尬。 “那是什么声音?” 他侧耳听了听,微微一笑。 “雨打芭蕉。” 明明是纷纷不停的落,心底却觉得异常静谧,极为安适。小巧的足趾蹭着长一腿,整个身一体都觉得温热。 两人许久没有说话,这一刻的宁静弥足珍贵,做梦般的不真一实。 长发拂在身上痒痒的,她拔到一旁,发现竟与他的发混在了一起,纠结难分。他也瞥见,松开她拔弄了半天,久久仍未解一开。等手放下,她才发现乱发被他理顺,居然又打了个结,再度联在了一起。 瞪了半晌,她实在说不出什么话。 “你……手真巧。” 他伏一在颈边低笑,俊眼流光,暖暖的气息拂过,似春风融雪。 缱绻 他们在屋里呆了一整天。 雨一直没停,黑沉沉的天色给人以长夜未央的错觉。 饭菜是李叔着人送至门口,他去提了进来。她穿着中衣盘在床一上吃,赤足散发,仿佛回到了童年。 他挑着她爱吃的菜喂她,像对一个孩子,笑微微的宠溺。 “你喜欢扬州菜。”他下了一个定语。 她点点头。“好像是。” “会不会你曾住过扬州?” 她略为呆了一呆,黑眸斜斜掠开。“不知道。” “你以前住的地方什么样?” “有个很大的院子,长长的廊檐,每次下雨,娘就抱着我坐在檐下听雨声,看阶下的花被打得七零一八落……”她抿嘴笑笑,漾起一丝顽皮。“其实是被我揪的,我总静不下来。” “你还记得自己的名字么?” 她沉默了好一阵,笑容隐没无踪。“没必要。不管我过去叫什么,现在是迦夜。” “为什么不再叫我殊影。” “离开天山,你已经不是过去的影子。”她轻描淡写。 “那又为什么不肯叫我的名字。”他继续追问。 沉默了更长时间,她的唇角弯了下,淡漠的回答。“我不认得谢云书。” “你不认得?”他的眸子亮了亮,忽然暧昧的贴近。“昨天晚上抱你一的一人是谁。” 没想到话题一下转到这里,迦夜怔了怔,脸蓦的发一热。 他却不放过,附在耳畔变本加厉的揶揄。“是谁吻了你,在你身上留下了痕迹?”轻佻的指尖拔开襟口,微露的肌肤上密布着点点轻红。 “当时你对谁求饶?又用这双一腿……”不安份的手探进了衣内,划过敏一感的皮肤。“圈住了谁?” 迦夜的脸红透了,缩成一团想躲开他,被他一把捞住。 “告诉我,是谁?” 俯视的眼睛灿如星辰,俊脸挂着邪气的笑,她又羞又恼不便发作,别开了脸不看他。 “迦夜……” “是你是你。”她抵不过魔音般的缠问撩拔,没好气的回答,耳根都红了。 他又笑了,极爱看她羞不可抑的模样。 “昨夜是什么感觉。” 极度私一密的问题让她想捂住耳朵,被他硬拉下来。“我想知道,说一句就好。”他软语轻哄,像一池春水足以将人溺毙。 她死咬着不肯开口。他眼睛一眨,指尖落到了腰一际,泛滥的痒意让她扭成一团笑得几乎断气,提不起半点劲,挣又挣不开,只好告饶。 枕在膝上想了半天,乌发蜿延铺了一身。 “很疼,还可以忍受。” “只是疼?”他把一玩着散发,恋眷丝滑的手一感,不太喜欢忍受两个字。 她斜了他一眼。 “嗯。” “这样……”他微微一笑,将她翻成了俯卧,手不轻不重的在背上按捏。略酸的肌肉松缓下来,舒适的感觉极为惬意。 雨声沥沥,灯影摇摇,前所未有的闲适,她觉得自己每根骨头都软一了下来,一根手指也不想动,如一只懒洋洋的猫。肩头的衣剥下,她没有阻拦,温热的手碰着肌肤,捏压的感觉更为直接,她享受这种亲一密的服一务。 指尖渐渐往下,悄悄移到了俯卧的胸,刻意逗一弄着幼一嫩的嫣红,刚一惊觉,缠一绵的吻融化了拒绝,他的唇游一移在柔一腻的身一体,留下一处处专属的印记,修一长的手指拔弄着脆弱的神一经,灵巧的挑一逗。 漾起的情一欲令手脚酥一软,再也无力抗拒。衣物很快从身一体上消失,代之肌肤相接的炽一热。肢一体的交蹭厮一磨泯一灭了他的克制,不再忍耐,他扣住纤腰一寸寸侵入她的身一体,缓慢地摩挲,撩一拨着激昂的欲一望。她紧窒而湿一润的束缚着他,生嫩的娇颜因情潮而晕红,贝齿咬住了溢出的呻一吟,初时的痛苦消失了,赤一裸的胴一体上密布晶莹的细汗,因神秘的欢一愉而喘息。 感觉到她已适应了他的存在,他开始放纵自己的节奏,疯狂而紧密的冲击,本能驱使他征服身下娇一软迷乱的人。原始的力量如此强大,她颤悚的轻哼,无助的迎合,承受着一波波的狂潮袭来,在难以言喻的刺一激下痉一挛失控。 当欲一望如海水退下沙滩,只剩了恋眷情浓的肢一体相缠。 雾气氤氲的眸子有极欢后的失神,长发贴在汗湿的娇一躯,他爱恋环住不放。她完全没了力气,软一绵绵的依在胸膛,任他轻柔的抚一慰。 “还疼吗?”他含笑低问,满足的感受着怀里的温度,冰一般的人化成了柔一软娇痴的水。 她摇了摇头,美丽的身一体还带着激一情所致的绯红。 “我不想你疼,但这会有补偿。”抚着柔一滑馨香的肌肤,他在耳畔轻语。说着说着又笑了,不无逗一弄。“我喜欢这种补偿方式。” 回答他的是腰侧的重重一掐。 男子吃痛,压紧了她,不依不饶的用唇一舌惩诫,带出娇一喘连连的笑。 说笑痴缠之间,窗外的雨渐渐停了,乌云散去,金阳再度笼罩大地,已是黄昏时分。鸟在草叶林间欢唱,充满了夏日的勃勃生机。 迦夜在枕上侧着头看,有些微的茫然。 “在想什么?”他敏一感的觉察到情绪变化。 “雨停了。”这一日梦幻般的风雨也将过去,像偷来的欢一愉时光。 他撑起头凝视着她,明亮的眼眸璀璨温柔,了然而痴爱。 “迦夜,嫁给我吧。” 臂弯里的娇一躯一颤,他掀起覆在颈上的发,贴近玉一般的耳。“我们在山明水秀的地方买一间宅子,种你喜欢的花,下雨的时候我拥着你听雨打芭蕉,晴天放舟垂钓饮酒,雪天折梅观景弈棋,每一天都这般快活。” 迦夜久久没有答腔,恍惚的盯着窗外的一丛绿竹。娓娓低诉的声音轻柔悦耳,如一个遥不可及的梦,明知走不进去,所以愈加憧憬。 “迦夜……” 她轻轻合上了眼,隔断了最后一点幻想。 “不。” 短暂的脱轨逝去,他们终究生存在一个现实得可谓残酷的世界。一度无间的亲一密并不能改变什么。 “迦夜!” “忘了吧,这只意外。”转过头,黑眸逐渐隐去了感情。 看着她一点点回一复,他伸手揽紧了纤弱的肩。“别再骗自己,你喜欢我,就如我爱恋你,我们应该在一起。” 迦夜的眼睛动了一下,忽然漾起讽刺。“你想要我?要这个破败畸形的身一体,这个血一债累累声名狼藉,到了中原仍仇家不断的人?你真有仔细想过?” “我喜欢你的身一体,很销一魂。”他轻笑着吻了吻粉一颊,目光似有形的游一移过纤美的轮廓。“我知道你不会长大又有寒毒,也知道你经脉受损反复发作,还有你的身份,没人会比我更清楚。你怕我将来后悔,我却只担心留不住你会是怎样的难受。比起那些我更在乎这。” 迦夜半天说不出话。 他的手覆上平一滑的小腹,俊颜柔和。“再说经过这一天,或许你已经有了孩子。” 淡漠的脸刹那苍白,很快又恢复了镇定。 “我体质阴寒,不可能有孕。” “我是说或许,你身一子太弱,真要还是等调养几年才好。”他想得更远,“得请二哥再替你把把脉。”屡次提及看诊皆被她坚拒,练的又是那样诡异的武功,他实在不放心。 “你一定是疯了。”她只觉匪夷所思,怪异的瞪着他。 “失去你我才会发疯。”他微微一笑。“所以现在还算正常。” 她跪起来坐在床一上,赤一裸的身一体在长发遮掩下越加诱一惑,孩子般的纤弱别有异样的美,神色却是冷诮如雪。 “看清楚我是什么样子,根本不算一个真正的女人,更别提什么……寒毒附骨,长年食花,为了复仇毁坏得一塌糊涂,一辈子早就完了,不可能给你想要的东西,还要我说几遍。” “你知道我想要什么?”他也坐了起来,平静的问道。 “一个出身名门善解人意的娇妻,辅佐你将来执掌谢家,给你生一群健康的儿女,娴雅得体又懂进退,能让令尊令堂趁心如意……” “那是你们希望我这么想。”他用一力一拉,娇一躯跌入了怀中。“你以为我想要的是你的身一体,一旦得到就不会再执迷?错了!”发烫的胸膛激荡着怒气,挑一起她的下颔一字一句。“我要的更多,包括你的心和信任,信任到足以放心依赖我而不是逃避,我要你的每一分每一寸,完完整整的全部。” 殇逝 身处在热闹如同集市的谢家,她还是有点发呆,不太理解自己怎会到了这个避之唯恐不及的地方。身边的人紧紧牵着她的手,俊颜带着笑意,神色自如的向往来宾朋点头招呼,对各种讶然的目光视而不见。谢震川寿辰之日,江南名士尽皆云集于此,谢家三公子大大方方的伴在一个少一女身边寸步不离,无形印证了早先沸沸扬扬的传言。 “真奇怪。”墨鹞远远的盯着两人。 “确实。”蓝鸮也有同感。 “主上的表情……”银鹄仔细的研究。 “好像要拔腿就跑,不然他为什么用邀云指扣住她。”碧隼有点拿不准。 “你也这么觉得?” “我也是。” “还有我。” 四人都在暗地里纳闷。 “她不喜欢谢家。”墨鹞十分肯定。 “那她还来。”蓝鸮不解。 “勉强主上做不愿意的事……”银鹄点点头。 “只有老大才办得到。”碧隼极是好奇。“我真想知道他用了什么办法,会不会是在床一上……” “让主上听见你死定了。”银鹄打断,在迦夜偶尔扫过的视线中尽量表现得泰然自若。 “你不好奇?”碧隼有继续八卦的欲一望。“她那种性子怎可能受制于人。” “我当然想知道,或者你去问问。”银鹄白了他一眼。 “然后被主上剥一层皮。”墨鹞幸灾乐祸。 “不会的,有老大在。”蓝鸮比较乐观。 “他会在旁边递刀子。”银鹄白了一眼。 “怎么可能。” “绝对不会错。若是那天你们俩跟去了就知道,主上对他重要到什么程度,那真是……哎……”碧隼难得附和了银鹄,啧啧连声。 “我搞不懂她一直在别扭什么。”墨鹞若有所思。“老大真的很不错呀,不管在西域还是江南身手相貌均是一等一,又对她死忠,连名声都不顾了。” “我看谢老一爷一子怕要脑门冒青烟了,爱子被人迷得晕头转向直到寿宴当日才露面,还挟着主上一起出现,搞不好会气得把他逐出家门。”银鹄摸一着下巴推断。 碧隼撇了撇嘴。“那有什么不好,离了扬州正好逍遥快活少拘管,反正金珠多的是,凭我们还怕有不长眼的敢惹么。” “这么一说我也开始期待。”蓝鸮已经幻想起来。“最好今天就……” “你们真自私。”墨鹞鄙视同伴的一孔之见,嗤之以鼻。“这样老大一会很难做,弄得声名狼籍你们很有面子么。” “我们本来就不是好人。”蓝鸮小声嘀咕。 三人同时点头。 “我们不是,可他是。”银鹄重重叹了口气。“所以才麻烦。” 谢震川确实气极。 但没有发作,仍是满面笑意的款待来宾。今天是江南武林同道给面子,他不能疏怠了这份尊重。 谢曲衡看得出父亲得不满,却也无可奈何,毕竟众目睽睽,总不能直斥三弟的不当,唯有睁一眼闭一眼。几个儿子都在帮着打点迎接,长子次子身边站的是妻子,青岚排在末尾,最扎眼的便是谢云书身边的少一女,交握的手更惹来浮想联翩。大袖遮掩下,没多少人能看出他的手指扣着细腕。 前些日子一直陪伴协作的白凤歌默默的望着二人,神色哀伤。谢夫人看在眼里歉意愧疚,碍于身边女眷众多不便多言,将她扯在身畔温言散谈,尽量分散幽怨的女儿家心思。 谢云书怎会不知家人心思各异,各路波澜暗涌尽入眼底,他只是微笑,偶有闲暇不忘低头询问始终沉默的人。 “可还好,累不累。” “你比我累。”她没表情的扯了个淡笑。 “再过一阵就好,宴开的时候我得去敬酒,到时候你陪我娘坐坐。” “还是替我找间偏厢躲躲。” “既然来了还有什么好躲。”他扬扬眉,不无调侃。“害羞还是害怕?” “我怕被那些眼睛射成筛子。”仍是无所谓的态度,听不出喜怒。“谢三公子到底不是寻常人物,确定要在寿宴上气死令尊?” 这次真忍俊不禁,他低笑出声,隐在袖中的指尖摩了摩纤腕。“还在生气?” “没。”声音是从鼻子里哼出来的。 “你答应陪我一起回来。” “我可没答应,是你硬要拖我过来。”她简直有些咬牙。“我又没求你救我。” “可我为此擅自调动下属得罪了我爹。”他无辜的睐了睐眼睛,“再说你旧伤发作差点丧命,怎可能再让你一人独处,实在不肯来我也只有缺席,虽然后果会导致爹痛打或将我赶出家门也认了。” “是你多此一举非要我来,现在的情景也好不到哪去。”她别开头懒得看他,恰好瞥见青岚和宋羽觞凑在一起望着这厢低议,不远处沈淮扬凝视良久,像是想说什么。 “那是沈淮衣的弟一弟。” 她收回视线盯着脚下,许久没有作声。 “我告诉他是你送回了淮衣的骨坛,大概有许多话要问。”他柔声低询。“愿不愿和他谈谈?” “人是死在我手上,还有什么好说的。”黑眸如一口幽深晦暗的井,寂落而消沉。 “我不信是你,是不是教王……” 她沉默了好一阵,久到他以为不会得到答一案。 “淮衣……劝我离开天山,那时我刚想起一切,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她说的很慢,声音也很轻,遥远的记忆多年后仍刺痛心扉。“教王……对我来说太强大,报仇根本不可能成功。” “我很害怕……淮衣说我不该在那里,想带我一起走,冒险去窃赤丸的解药……” “他泄一露了行藏?” “他闯过了重重机一关,没有留下一点痕迹,可解药……”纤细的身一子颤一抖起来,他心下一沉。 “假的?” 迦夜脸色惨白,仿佛又见到了多年一前的一幕。 “他……费一尽一心一机盗出来的却是蛊引。教王故意用这种方式……惩罚敢于犯禁的人。”她永远无法释怀。“……他死得那么痛苦……” “这不怪你……”他立时明白了后果。蛊引的厉害他亦深知,一旦入体,势必激活一体一内潜藏的蛊虫,穿入肺腑撕咬,剧烈的疼痛令人只求速死,直至最后蚕食入脑,其间生受的折磨不可想象。 终于清楚了困惑多年的疑问,愈加心疼她的自责。“你没有错,他一定希望你那样做。” 她脸色苍白的摇头。“他是为了我才冒险行一事,你不明白他有多好,最后我用寸光刺进了他的身一体……他还……对我笑……”细指无意识揪住了心口,她抬起眼,被锥痛折磨得难以控一制。 “像对我娘一样,从这里扎下去,我还记得把利器刺进胸膛的感觉,一辈子都忘不了……” 清冷的声音渐渐激动。 “你知道我多恨教王,我重要的留恋的人都被我亲手杀了,为什么我还活着,像行尸走肉一样当杀一人工具……我要他死!不管付出多大的代价……不管变成怎样的刽一子一手,哪怕是令人憎恶的妖魔,能杀了他我什么都不在乎……” “迦夜!” 谢云书按住了单薄的肩膀脱口低唤,散乱失常的眼神令他心惊。 “迦夜,他死了,你已经杀了他。” 她窒了窒,顿住了话语。 他轻柔的劝解,试着让隐约狂乱的双瞳冷静下来。 “教王死了,你成功了。你没有任何过错,别再责怪自己,他们都希望你好好活下去。” 他后悔问了本应埋葬的话题,背负着那样黑一暗的过去,永不弥合的伤口,唯一能做的仅是不再提起,一个人……能承受多少心神俱裂的伤害? 迦夜到了极限,如一根绷得太紧的弦在重压下苦撑,被铅灰色的宿命反复拉扯,再下去终有一日断裂。 “……别想太多,你做得已经够好……更不曾对不起谁。” 当杀掉仇人的信念占据了全部心神,成功之后她还能剩下什么?这一瞬,身畔的人竟是那样脆弱,让他充满了忧虑不安,极想把她拥入怀中仔细安抚。恰在此时传来了青岚的呼唤,哗然入席揖让之声盈耳,宴席已开,礼法所至,他必须与兄弟同去敬酒陪宴。 迦夜回过神,镇定了一下情绪,拨一开压在肩上的手。 “你去吧,我没事。” “你答应我不会擅自离开。”他担心的审视。 “嗯。”她勉强应了一声,又在他的目光下补了一句。“我答应你……若走我会跟你说。” 他仍没有放开手,拉着她走近宾朋满座的正厅“你暂时和我娘坐一处。” “不用。”她立住了脚,眉尖蹙了一蹙。“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她十分坚持,他只有妥协。 带她到人少的偏苑,嘱咐下人备好精致的饮食,迫不得已的去了正厅尽人子之责,一心企望着华宴早些结束。 迦夜情绪不稳,他终是挂心,唤过四翼中潜藏之术最精的墨鹞暗里留神看顾。 锥心 发了好一会呆,她揉了揉额角,提起石桌上的酒壶斟了一满杯,慢慢的咽下去,紊乱的思绪似乎缓和了少许。 清冽的美酒入口香甜绵一软,第一次纵容自己头脑空白,一杯接一杯的品尝。独饮了半晌,一壶酒饮下去,热气上涌,就着苑内的花泉洗了把脸,微凉的水气一激,顿时清一醒了一些。 身后传来了足音,她回头瞥了一眼,顿时僵住了,指尖几不可觉的发一颤。 斯文而带着书卷气的少年,干净腼腆的笑…… 多年一前的那个人又立在身前,捂住受伤的臂膀对她微笑……别怕,我们过了关……你不会死…… 灰蒙蒙的夕阳忽而化成月夜,他在花树下朝她伸出手……迦夜……我们一起走,离开这个鬼地方…… 一刹那,又幻变成垂死的模样,强忍着非一人的痛,连硬挤出来的笑容都变了形,嘴角的血不断涌一出,每一次咳震都带出大量的鲜血……对不起,没能帮上你……反而让你难过…… 她茫然注视着眼前的人,不敢细忆的过往一片片闪现,忘了身在何处。 “叶姑娘。”对方迟疑的呼唤,犹豫不定。 幻相破灭了,她退了一步,轻轻合上了眼。 “叶姑娘,请原谅我当日的无礼,我实在不知姑娘就是千里迢迢送大哥回来的人,沈家上下铭感厚恩,请受淮扬一拜。” 还未拜下,眼前一花,纤影已飘然避开。 “不用。”清冷的声音起伏不定,她没再看他。“……淮衣……对我有恩……我理当送他回来。” 少了虚弱,眼前的女孩有种难以接近的气势,他略窘的开口。 “我害姑娘险些丧命,冒犯在先,罪责甚重,若是有什么法子能够稍事弥补,淮扬万死不辞。” 她淡瞟了一眼局促的人,目光落在远处的花架上。 “无妨,反正我也没死。” 少年噎了一下不知所措,想了想再度出言。 “叶姑娘在天山和我大哥是旧识?” “嗯。” “他在那……过得怎样。” 少年期盼答一案的目光闪亮,迦夜呆了一阵,说得有点困难。 “魔教的训练很辛苦……不过他做得很好,武技和意志都很强……非常出色……总能闯过试炼……” 咀嚼着她说出的每一个字,少年的眼中漾起了骄傲,好一会才问出下一个问题。“大哥是怎么死的?” 沉默了半晌,女孩简短的道出。“他遇到了一个很可怕的对手。” “大哥是……” “战死的。”黑眸霎了一下,闪着微光。“他正直坚强,勇敢果决,至死不曾退避,没有辱没沈家半点声誉。” 少年红了眼眶,又忍不住自豪。 “大哥……死的痛苦吗?” 太阳穴突突的跳,她尽可能说得自然。“没,一瞬间就结束了。” 涉世未深的少年不曾察出异样,只觉得安慰。 “多谢叶姑娘告知,家父家母也能稍感慰藉。” 实在没力气再说,她点点头想逃开。 “叶姑娘。”少年急急的唤住,踌躇了片刻。“可否容在下一个不情之请。” 迦夜顿住了脚听下去。沈淮扬清秀的面孔闪过一抹尴尬。 “请姑娘饶莎琳一命。虽然她曾对姑娘不利……” 听谢云书大致提过幕后的主一使,并未过于留意。结仇无数,她早就懒得去想报复者是谁。 “她怎样了。” “她被南郡王世子交给谢世兄任意处置,被押在谢家的地牢等候发落,我知她冒犯了叶姑娘,但请念她去国流离辛酸坎坷,被仇一恨蒙敝了心智,本质不坏。如何惩诫都行,莫要取了她的性命,也算是行行好事。” “放了她也无妨,你既然有心就把她接出去照应,总比送回南郡王府要好。”迦夜随口应承,沈淮扬未想到她如此好说话,不禁大喜过望。 “姑娘不计较她鲁莽得罪之处?” “得罪?是指要杀我?那算什么。以她的心计阅历而言做到这步实属难得,差一点就成功了,我该赞一声才是。” 沈淮扬听得两眼发直。 “如果她还想报仇再试试也无妨,运气好会有可能。” 她浑不在意,沈淮扬倒紧张起来。“不会不会,在下必定会力劝莎琳打消妄念,决不让她再来惊扰姑娘。” 望着少年轻一松起来的背影,她又想起了那个人,下意识的看向自己的手心。长期握剑给白净的指掌添了些薄茧,曾经有人描着她的掌纹笑嘱……茧子要修一修才不碍握剑……这样一双手变形了多可惜……总有一天……你会放下剑,做一个寻常的女儿家…… 当时,自己是怎么回答? 似乎只是沉默。 五岁拿起剑,已不可能再回头,真要放下的时候大概是死的那一天。 放不下的宝剑,离不了的江湖,这条漫长的道路永无尽头。试图救赎她的人比她更早的逝去,最后只余下凄怆的怀念。 而此刻固执的留在身边不肯放手的,又能坚守多久。 “请你放过他。”打断思绪的是她极不想见到人。 甜美的声音有种过一度紧张所致的尖锐,勉强作出镇静的表相,隐不住距离和怨憎。白凤歌立在月门边,像是鼓足了全部勇气。 默叹了一声,迦夜没有理会,抬手倒尽了残酒。 “这样说有些无礼,可……你会毁了他。”白凤歌强一迫自己走近了几步,注视着喜怒莫测的素颜,孩子般的外表下有着足以令人恐惧的力量,她厌恶又不得不继续。 “谢世伯不会容许他娶一个魔教出身的女人,何况他为你一意孤行调动大批部属,激起来贺宾客的诸多猜疑,闹得满城风雨。你不明白谢世伯有多生气,把谢大哥和青岚骂得抬不起头……” “中原有中原的规矩,家世清一白比任何事都重要,你进不了谢家,没人会接纳你,甚至将因你的身份而害得他被排挤……他是谢世伯最看好的人,前程似锦,未来必定是武林首屈一指的人物……你会让他失去一切。” 迦夜侧手托腮,无所事事的抿酒,像是没听到满含怨嗔的指责。 “你并不喜欢他,不然怎可能那样对他,你在利一用他的迷恋折磨他,以此为乐……只缘他身份特殊,出身江南大家,所以希望从他身上得到更多,离开了魔教,你想在中原获得更多的权力地位,才不肯放过他……”美丽的眸子浮起了泪光,白凤歌说得有些哽咽。“可这样下去什么都没有,你会害他身败名裂一无所有。” 从见到的第一眼,她就爱上了那个人。 那个扯动纸鸢的英挺男子,轻翘的嘴角无限温柔。 她悄悄的弹出青蜂针,翼望能借着一场偶然的懈逅相识,却被任性无礼的女孩刻薄打破,私心里失落了许久。 谁想再次相见,他竟是姐姐无缘的订亲对象,谢家失踪多年的三公子。那一瞬的惊喜压过了一切,她知道,这是上天赐给她的良人。 令姐姐郁郁心结,嫁作人妇仍念念不忘的人;令自己一见倾心的人。江南最负盛名的武林世家子弟。两家长辈都乐见其成,推波助澜,所有人都在等一场佳话的收梢。 假如……没有眼前的人,这一切该是顺理成章。 偏偏……为这个魔女,他的眼睛看不清任何事,看不进任何人。 不管她怎么美,怎么好,视若无物。 黑冷的眸子瞟了一眼炫然欲泣的佳人,眼光刺得白凤歌一颤,又直起了背。 “你要什么?如果是钱的话我也能给你……只要你离开……否则他迟早认清你的真面目,到时候你什么也得不到。” 一直没出声的人漾起了一个令人难堪的笑,讥诮之极。受不了无形的刺一激,白凤歌冲口而出。 “你压根配不上他,看看自己的样子,除了一张脸哪里像正常人,只会让他沦为众人的笑柄,谁会接受你这样的妖怪,还是来自那样肮一脏邪一恶的地方……” “白小一姐!” 温雅的男声打断了她的激动,玉隋不知何时立在了苑内,淡淡的像是不曾发现尴尬的场面。“谢夫人在找你。” 白凤歌噎住了话语,一时僵滞,失控的仪态落入外人之眼,自小的教养无法接受,又不甘心这样离去。呆了片刻,玉隋不识相的催了一句。 “谢夫人说小一姐中途离席担心得紧,还是请白小一姐速去以免夫人担忧。” “你……” 她失措的瞪着男子,再看看迦夜,忽然落下清泪,掩面冲出了小苑,随着隐约的啜泣渐渐消失,迦夜喝下了最后一滴酒。 遗音 苑内恢复了宁静。 似乎所发生的一切都与已无涉,迦夜兴味索然的弹了弹空空如也的酒壶,考虑要不要再来一些,极少碰酒,今日忽然一发不可收拾,离了天山,确实越来越放纵了。 “别在意她的话,谢三公子自会处理一切,旁微末节与你无关。” 她有些意外,偏头看了看,年轻的公子温文微笑,真诚中带着暖意。 “这是安慰?多谢好意。”她不怎么上心的点头致谢。 “这是事实,他是个值得信赖的人。”他说的很认真。 对他话中的含意不作表态,她忽然冒出了无关的一句。“如不麻烦,可否替我再叫一壶酒。” 玉隋笑了笑,走近闻了一下瓶口。 “埋了七年的醉花荫,我去可未必能拿来。” 迦夜诧然拎着杯子转了转,“很难得?” “谢夫人手酿的私藏,只怕谢前辈都得省着喝。”他温颜解释。“这酒有后劲,还是不要再饮的好。” “会醉?” “嗯。” “那也好。”她懒懒在石凳上坐下,私心倒真有些可惜。“我还没试过喝醉的滋味。” “不怎么好,相信我。”他的神色愈加柔和,几乎会被错看成怜惜。“不管是怎样的美酒,醉了都不会太好受。” “既然如此,为何那么多人喜欢?” “大概是因为喝的时候太痛快,让人忘了后果。” 或许真是酒意上涌,她也变得多话,竟轻轻笑起来。“或许你说的不错,就像杀一人的时候很痛快,可杀完了……滋味实在不好过。” “杀一人的时候是什么感觉。”没有被她吓到,玉隋反而接着问,眼中没有半点厌恶,像在聊书法字画一般平常。 她略微想了想,邪气的抿嘴一笑。“很快,一瞬间血溅出来,杀的人越强越有成就感,毁灭真是件很容易的事。” “为什么又难受?” “血的味道很难闻,沾在身上怎么也洗不掉。”她有点茫然的看着院子里的碧树。“有时杀多了,觉得眼前的东西都是红的,很恶心。” 清俊的脸上悲悯之色更重了,但因着温柔并不刺人。 “你在可怜我?”她歪着头打量了一下,隐约觉得奇怪。“没必要,我还活着,该同情的是那些死人。” 他淡淡的笑了,带着莫名的伤感。 “是的,幸好你还活着。” 怪异的感觉越来越重,她盯了半天,换了另一个话题。 “你要找的人找到了么?” “很不容易,终于找到了。”他注视良久,声如微风拂过林梢。“她……和想像中不太一样,我很后悔,如果早一点寻到,她一定不会受那么多苦。” 迦夜不说话了,惊疑之心渐起,悄悄缩入袖中扣住了剑。 对方却似不曾觉察,不知从何处取出了一枚短笛,微笑着征询。 “有酒无乐未免扫兴,我给你吹一曲可好。” 不等回答,他以唇就笛。 清灵的乐声响起,幽幽弥漫,纯净如水,使心灵慢慢平静,宛如遥远的天空飘过的片段,想要捕捉时已被带入了梦境。 无形的乐曲令人放松,天际浮云流动,湛蓝而高远,从树叶的枝叶间望去仿佛被分成无数碎片,亮晃晃的阳光穿过叶片落入眼眉,零乱的光影带来某些奇特的错觉。 舒缓的曲声渐渐嬗变,舒缓的旋律不知不觉化为优美轻快,像野鹿在山间跳跃,和风吹过大地,一朵一朵的山花次递盛开,冰凌的泉水簌簌流淌,触一碰着心底隐秘的印痕,仿佛被什么神秘的力量驱使,她情不自禁的轻轻应和。 只唱了一句,她清一醒过来顿住了口。 乐声嘎然而止,他放下笛子,眼神极亮的盯着错愕的脸。 迦夜愣愣的抚住唇,讶异于自己的失常,更诧异的是那支曲…… 静默了许久,她力持平静。“你怎会……那是什么曲?” 男子缓缓绽开笑容,不答反问。 “你唱的呢?又是何处的语言?” 母亲……自幼所教的南越古曲…… ……怎可能…… 她霍然立起,白瓷酒杯被衣袂拂落,在地上跌了个粉碎。怔忡的瞪着那张温文如玉的脸,刚要再问,苑外忽然传来了急促的脚步。 来的人并不陌生,青岚显然是冲着她的,眼睛好奇的扫过玉隋,隐约有些疑惑的诧色。 “你果然在这,有人指名找你,三哥叫我带你过去。” 指名?勉强把混乱的思绪转到另一处,她不无怀疑。 “谁?” “我要知道就好了。”青岚挠头,也是一脸困惑不解。“是个女的,还带着个孩子,原来你不是姓叶?她说要找迦夜,恰好银鹄听见传给了三哥,不然差点被守门的弟一子赶出去。” “什么样的女人?” “看着很狼狈,受了伤,衣服上有血。三哥似乎见过……正让二哥看诊。” 寻思了半天,始终想不通会是何方神圣。 纵然在西域,知道这个名字的也不多,何况是到了江南。问题一件接一件,她不禁烦燥起来。 “应该不是敌人。”玉隋似看出情绪,出言开解。“你是谢家的客人,纵有敌意也不致冒大不韪到扬州谢家门内挑衅。” 扬州谢家……正是为此才更恼人…… 她不想惹麻烦,但看来麻烦已不可避免的再次找上身。 绯血 一处静苑,屋里人却不少。 银鹄碧隼蓝鸮皆在,谢景泽正在替榻上躺的女子把脉,谢云书立在一旁静候,榻边附着一个五岁左右的男孩,眼睁睁的看着谢景泽的一举一动,手攥得死紧。 不一会,谢景泽对着三弟摇了摇头,拔一出扎在女子身上的数枚金针。 “她受伤太重,又中了毒,撑到这里已是奇迹,怕……”谢景泽叹了一声,屋中的人都明白未尽之意。 谢云书皱了一下眉,见到立在门口的人,示意她走近。 越近榻边,被幔帐半掩的人渐渐呈现。 脏污不堪的衣裳,襟上还染着点点血迹,秀丽的鹅蛋脸憔悴得不成样子,腊黄的面容带着死气,唯有一双眸子依稀可见几分熟悉,在看见她的一瞬睁得极大。 “绯钦!” 没想过会是同为七杀的伙伴,她失声而唤,不由自主的在榻边侧坐下来,不敢置信。“你怎么变成这个样子。” “……迦夜……”女人的神气衰弱,说话都十分耗力。“你……竟然还这么小,我是不是在做梦……” “别管我,你是怎么回事。”当年虽为同一僚却并不亲近,尽管如此,看她殆然垂危,心里极不好受。 瘦削的脸上露一出惨笑,无限凄凉,全无当年的英爽利落。 “我错信了一个人。” “谁。”一抹旧忆迅速闪过。“那个让你离开西域的男人?” 两行泪无声的滑落,有几滴落在她的手背上,微微发烫。 “他……起先对我是极好的。”绯钦两颊红热,怨恨而怆然。“也娶我做了妻子,可……他是中原世家出身,家人知道了我的来历,怕我连累声名,百般挑唆轻鄙……最后连他也……” “为什么不离开,凭你的武功哪里不能去。” 中原,魔教……她吸了一口气,握住了绯钦的手。 又一滴泪坠下,凄婉而无奈。“那时我有了身孕,想着孩子便只有忍耐,盼着时候久了他回心转意,结果……”她噙一住了眼泪,目光冰冷。 “他在汤药里下了化功散,废了我一身武功……不敢明着弄死我,暗地里下慢性毒药,等我断气……”冰冷转成了刻骨的仇一恨,绯钦咳了几声,声音渐渐弱下来。“我寻机逃了出来,带着我的孩子……他怕旁人知道娶了魔教中人毁了名声,丧一心一病一狂,连孩子都不肯放过……一直在暗里寻查追杀……东躲西一藏,我已是油尽灯枯……幸好……听说了白家的事,仿佛有些像你,想来赌一赌……” 断断续续的话语道出,屋里鸦雀无声,连怒气冲冲踏进来的谢曲衡都听得呆住了。 “那个男人是谁。”触手的温度慢慢变凉,她心知不妙。 绯钦显是恨极,却没有回答,愣愣的看着她又落下了泪。 “迦夜……你比我聪明,早就猜到了对不对……” “……当年你问我的话,我总是在想,想了几千几百次……” “……不值得,真的不值得……我很后悔……” “早知如此,我宁可死在天山……” 迦夜紧紧一咬牙,说不出的焦燥,胸口渐渐生起一股戾气。 “告诉我是谁,我替你杀了他。” 绯钦衰弱的摇头,勉力指了指跪在一边的男孩。 “这孩子……你带去送进战奴营,十岁以前……别让他死,我在九泉之下都会记着你的恩。” “送进战奴营?这种小一鬼哪活得下来。”脱口而出的是碧隼,银鹄在身边撞了一下,示意同伴住口。 绯钦费力的看了看他,有种奇异的感应,相似的气息并不难辩认来历。没有驳,无奈的苦笑。 “活不下来……那是他的命,我们……都是这样过来……我宁可他死在战奴营,也不愿让他被亲生父亲指派的人……当污一秽一般除掉……” 血渐渐渗出唇边,声音极微弱,几乎要附在耳边才能听得清。 “……迦夜……求你……我知道这是个麻烦……” “你……性子最冷……心却是好……” “……求你答应我……” “我答应你。”迦夜只觉得一片昏乱,握住的手越来越冰,心里有什么东西在疯狂的膨一胀。“告诉我那个人是谁。” 听到承诺的答一案,垂死的面容绽出一丝笑。 “……多谢……我知道……你一定会……”心神一懈,气息更是断续。“……这样死……真丢脸……我……真后悔……” 最后一点声音消失了,带着悲凉自嘲的笑湮灭了生命。没有像那些被她杀死的人,她躺在床一上,如一个为生活折磨狼狈不堪的病妇,留下了挂在颊上的一滴残泪,一个放不下心的孩子,撒手人寰。 迦夜静静的看着,那双合不拢的双眸蒙了一层水光,带着对世事的彻底绝望,良久,她伸手轻轻合上不肯瞑目的眼。 “……真难看,这样也算七杀么……你曾经比我更强的……就为了一个……” 轻喃的话语很淡,谢云书却心底发凉,无法抑制的恐惧泛起,突然极后悔叫了迦夜过来。 “迦夜。”他忍不住上前低劝,小心观察她的脸,“我们……先出去,找个地方静一静。” 凝滞的眼神有点呆,任他将手扯离绯钦,一言不发。 “迦夜!”谢云书忧心的盯着她,轻轻摇晃着香一肩。木无反应,仿佛神魂消散,仅剩了躯壳。 “老三。”谢曲衡皱眉喝止,暗恼于弟一弟的失态,青岚悄悄扯了扯大哥的衣袖。 “迦夜!”心底的不安泛滥无边,他开始发慌,顾不得旁人抚住她的脸。“你不是她,我发誓你不会是她。” 许久,眨了一下眼,她拉开他的手,趋近从未开口的男孩。 “你叫什么?” 男孩没有泪,看着母亲从生到死,始终没有一点声音。迦夜的问话让他转回了视线,忽然重重的磕了几个头。 “我没有名字,请姑娘赐名。” 早熟的脸上有令人心惊的决绝,一个孩子的话语教所有人侧目。 “你……父亲是谁。”迦夜的左手支在地上方砖,尽力稳住话语,心底戾气压一制不住的翻涌,很想找个出口。 “姑娘要杀了他?”仿佛说的不是自己的生身父亲。 “嗯。” 谢曲衡在一旁听了不满,这些话根本不该对一个孩子说。谢景泽暗自叹息,四翼却觉得理所当然,他们对亲缘血裔并无多少概念,只知恩仇分明。 孩子又磕了个头,额上渗出一血痕。“请姑娘教我武功,十年之后我自己去。” “你这孩子说什么傻话,那到底是你爹。”谢曲衡忍不住上前喝斥,“逆伦弑亲是何等大罪,齿及都是口孽。” “他不配,我要亲手杀了他。”孩子的眼睛里唯有刻骨的仇一恨,字句宛如诅咒。 鲜明的恨意如铁,谢曲衡哑然失语。四翼倒是有了几份欣赏。 碧隼点点头。“好,还有几份志气。”看更多日志茄筘扣壹泗壹壹叁零零-零壹零 听着对答,迦夜额角抽痛,心灵深处仿佛有根细弦铮然断裂,再控一制不住,身一体微微一晃,掌下按住的青砖轻响,忽然裂成了数块不规则的碎片,谢云书觉出她周一身气息极乱,不由惊一骇。 “迦夜!” 她起身要走,他闪身拦在跟前,伸手要捉住她的肩。 “让开!”一声厉喝,众人皆惊。 谢云书却寸步不退,探出的手也没有停。 黑眸再没有理智,只剩了杀机四溢,素手一翻,竟使出了全力。 连续数声轻响,瞬间交手七八招,皆是凌厉之极的杀着,毫无花巧可言,每一式足以致一死,稍一不慎必定血溅当场,令旁观者触目惊心。 “她疯了么。”谢曲衡目瞪口呆,想上前拉开又不知从何着手,眼看三弟仅守不攻,形势越来越急,不由心惊肉跳。 青岚手足无措,一时不知怎样是好。“天……怎么打起来了。” “主上真的没留手。”蓝鸮也被吓住了。 “究竟怎么了?”碧隼边看边冒冷汗,只庆幸对手不是自己。 银鹄没说话,咽了一下口水,同样也是紧张之极。 玉隋脸色发白,袖中的手动了动又握紧。攻势太狠,他没把握完好的将两人分开。 挡格变得越来越困难,渐渐被压得透不过气,冰冷无眼的眼瞳宛如对一个陌生的敌人,只余森然杀意。这样下去只会两败俱伤,脑中飞快的转过千百个念头,始终找不到合适的化解方法。心意一横,他铤而走险,刹那放弃了招架,眼睁睁的看着纤指点来,白一皙秀小的指尖仿如死神的锋刃,带着寒意直入胸臆。他没有躲闪,拼尽力气喊出了最后一声。 “迦夜!” “三哥!”、“老三!”、“老大!” 数声不同的惊呼同时响起。 指尖没入了胸膛,渐渐浸出了血。 谢云书没有低头,直直的盯着眼前的人,声音沙哑。 “迦夜……我不是敌人,你醒醒。” 黑眸茫然而混沌,指尖一片温热。血渐渐渗出,仿佛冰水冷却了如沸的心。他的声音在最后一刻劈入了紊乱的头脑,她收住了劲力,伤口并不深,可……这是他的血…… 顺着衣襟滚落在地,非常……刺目,映得眼前一片血红。 他握住胸前的手轻轻收拢,顺势揽住了纤腰。“……没事的,你只是太累,什么也别想,什么也……”随着轻柔的话语,指尖拂过睡穴,她无知觉的堕一入了一片甜美的黑一暗。 两难 朦胧中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各种奇怪的面孔凌一乱的浮现,化不开的血红漫住了足径,腥味逼得她透不过气。梦里没有她想见的人,充满各种难听的咒骂怒斥,声声都是指责,不论如何挥剑都如幽一灵一样徘徊在耳际,迫人烦躁得发疯。 她一直往前走,怎么走也离不开那片血红的沼泽,只有如影随行的嘲弄讥讽,双足渐渐沉重得迈不动,除了红,唯有浓得窒一息的黑一暗。她疲倦得要命却不敢停,一驻足身一体就会缓缓的沉入血泽,没有地方可以稍供停歇,那样长而望不到尽头的路,她不知自己要去哪里,麻木的跋涉中,脚忽然踢到什么东西,拣起来一看,竟是谢云书的头颅。骇然惊恐的抛开,头颅坠地,周围竟散了一地的肢一体,其间还有母亲和淮衣的脸…… 猛然睁开眼,血红和残肢消失了,只剩静谧的房间。 幽暗的房间陈设熟悉,自己正躺在夏初苑的床一上,身上盖着薄褥,一缕安神香正从薰炉缓缓腾出,依稀能听到荷叶被风翻卷的声音。 粗重的呼吸来自鼻端,狂跳的心一点点平复,那只是一个梦…… 她没有杀他……他不会像娘和淮衣一样死去…… 门开了,梦里散落的人完好无恙,快步走近床边,如平日一般对她微笑。 “你醒了,渴不渴,要不要吃点东西。” 声音很温柔,她仍在恍惚。细指攀上了他的手,十指交握,借着温度才能确定他的真一实。 “你做了恶一梦?”轻轻替她拭去额上的汗,细心而体贴,与过去的每一天没什么两样。 “我梦见……”她觉得嗓子发干,不知道自己究竟睡了多久。 “什么?”他过去倒了一杯水,小心的喂给她喝。 “没……” “你只是太累了,需要好好休息,我吩咐厨房给你做了点心。” 偎在他的胸前无意识的啃着点心,明明才从睡眠中苏醒,却仍是疲倦得要命,脑子迷糊成一片,什么也想不了。 他低低的说着些杂事,哄着她多吃一点,不习惯一再被喂食,她要接过来,手到眼前却顿住了。 手指细白,似乎和平常一样,中指却有什么东西,一条暗红色的线嵌在指甲里,毫无痛感,看上去像凝固的血丝。 他没让她多看,拉下她的手继续轻哄,怀里的人却僵滞了动作,忽然开始簌簌发一抖,抖得那么厉害,比数九天寒穿单衣的人更冷,他放下点心抱紧了她。 “迦夜。” 她没有回答,挣扎着从他怀里脱出来,开始撕扯他的衣服,固执的要扯开重重遮掩,求证心底最恐惧的猜测。 实在藏不住,他便也不再阻拦,由得她扯开了衣襟,露一出了内里包扎的绷带。因为适才倚在胸口的揉蹭,雪白的绷带重又泛出了血痕, 她呆呆的看着,长长的睫毛一动不动,良久,伸指轻一抚着血红的一点,死死咬住了唇。 “不关你的事,别在意。” “我差一点……杀了你。” “你不会杀我。”他掩上衣服轻轻托起她的颔,望入漆黑的双眼。“我知道你不会,是我不该让你遇上这些。” “为什么我……”她只觉得脑子越来越乱,一些片段飞速的闪过,模糊成一团。 温热的吻落在眼上,颊上,又在唇上轻一触。 没有情一欲,只是单纯的安慰。 “是我不好,我不该强着带你回谢家,遇到了许多让你难受的事。”墨鹞密报的细节让他知道了更多,也让他益加心疼歉疚。 沈淮扬、白凤歌,绯钦的死,还有那个执意弑亲的孩子…… 他又一次做错,让太多意外搅动了深藏在心底的梦魇,逼得她一再回忆起过去,没人能承受这样的痛苦,超出了忍耐的极限。 “我一定是疯了……”她咬住唇,听起来极像呜咽。 “没有,你只是太倦了。对不起让你这么难受,是我不好……都怪我……”他呢喃的低语,温柔的拥着她,将冰冷的纤指拢在掌心。 寂静的室内只有他持续不断的安抚,许久之后她才停止发一抖,手却依然寒凉。 窗口传来了轻啄。“三哥。” 是青岚在低唤。 他迟疑了片刻,略微放开她。 “你躺一会,我和他说几句就回来。” 迦夜安静的躺下,由着他盖上丝被,异常的乖顺。 “三哥,爹发了很大的火,命你立即回去。”青岚一脸惶急,这次父亲的震怒程度前所未有,看着都胆战心惊。 “我现在不能走。” “不行,你一定得回去,大哥和你吵了一通,把事情都告诉爹了。爹听说你差点送命,气得把桌子都拍烂了,再不回去爹恐怕会亲自过来,到时候更糟。” “你告诉爹我不会有事,眼下她身一子不好离不了人,等过几日我自会跟爹解释清楚。” 青岚苦着脸劝告,“三哥,你比我更了解爹的脾气,该清楚这样做的后果。” “我顾不了那么多。”他嘴里发涩。两般为难,只能护住最要紧的。“请爹原谅我的不孝,暂且就当没我这个儿子。” “三哥!”话说到这份上,青岚急起来,“别做傻事,回去跟爹告个罪挨上一顿骂,再慢慢磨也就是了,她又不会跑。” “她会。”谢云书无助的叹息,第一次对弟一弟吐实。“只要我一离开,她肯定会走,她根本就不想牵累我,特别是……误伤我之后。” “她……”青岚愣了半天,“三哥你当时死活拦着她,是怕她一去不回?”一直想不通,三哥为何生死一线都不肯退让,竟是…… “她是暂时乱一了心智,不会真伤了我。” 他也不清楚放任迦夜离开有什么后果,那样混乱的情绪前所未有。他不能冒险,若是伤了人,又或泄一露了身份来历…… 青岚不知该说什么,或许她无心杀一人,气机却十分可怖,一瞬间宛如夺人性命的魔神,下手狠辣淬厉,弹指皆是做梦也想不到的杀招,现在想起来还冒冷汗,大概也唯有三哥敢这么说,换了旁人…… “要在这里呆多久?我该怎么和爹说。”一想到要回去对着盛怒的父亲,简直苦恼之极。 揉了揉额角,他一时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你替我劝劝爹,别让娘知道这些,得了空我会去向爹领罪。” “迦夜……”打发走青岚,他回到室内,小小的人又蜷成了一团,背对着像已经睡着。 他知道她没有,脱了靴子上一床揽住娇一躯,强一迫着转过来。 她挣了两下,又怕弄疼了他的伤口,便不再反一抗,任他翻过来拥在怀里。 “别自责,只是一点皮外伤,比起你为我做过的,这不算什么。”暖哄哄的气息拂在发上,她始终不肯抬头。 “过几天我带你离开扬州,找个安静的地方看风景,过远离刀剑的日子,好不好。”想了又想,唯有这种方式能留住她,她已心力交悴,他不能再冒险,家人的宽容接纳暂无可能,一味苛求迦夜又何其不公。加上绯钦的前车之鉴,勉强她在此时进入谢家,无异于慢刀子虐一杀。 她微微一动,没有作声。 “你喜欢哪一处,或者我们去北方转转?那里冬天比较冷,要不往南方?不管到哪,我一定会给你带一个扬州厨子,你说这样可好。”他自言自语的计划,不时征询她的意见。 “或者去南越看你的故乡是什么模样。听说那里民风质朴,衣饰奇特,去了可要穿一套让我瞧瞧。” “你喜欢山上还是水边?我知你爱静,不过偶尔也要与人接一触,还是别住得太偏,当然会种许多你喜欢的花草,你一定得改掉食花的习惯……”说着说着他亲一昵的碰了碰额,“万一又遇到有毒的可不好。” “我……”她默默的听,终于仰起脸凝望着他的眼。“求你一件事。” “我已着人安排了绯钦的后事,会寻一处佳穴厚葬。”他顿了顿,微微一笑。“但那个孩子不行,绯钦托付的人是你,与我无关。” “我不知该怎么教他,我的功夫并不适合旁人练。”她咬了咬唇,初次显出软弱的央求之态。 他的目光很柔,话语却很坚决。“我可以替你教他武功,但得由你照顾。” 她偏过了头,他又搂紧了一些。 “想把他托付给我自己溜走?我不会放开你。” 她沉默了许久。“有没有问出是谁害了她,我去杀了那个男人。” “那孩子不肯说,坚持要亲自报仇。” “弑亲之罪,能避还是避过的好。”像被什么刺痛,她忽然蹙了下眉,长睫轻一颤。“总有办法能探查出来。” “好。”他没有多说,修一长的手指轻一抚黑发,一下接一下。 “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寂静良久,她低低的问。 “你不懂你有多好。”他神色柔和的看着素颜,目光不知几许深情。 这话听来迹近讽刺,她想冷笑,却怎么也笑不出来,更深的把头埋进了臂弯。 “真的很好,除了对自己太苛。”他默默叹息,心底溢满了怜惜。“你把别人对你的怨恨伤害视为理所当然,从不记恨,却唯独不肯放过自己,总是为那些无法改变的憾事自责,比谁都内疚……其实你做错了什么?谁有资格指责……真傻。” 温情的话语渗入了心底,她用一力闭上眼。早已遗忘了怎么哭泣,更不愿放纵自己掉一滴泪。 “留在我身边,好不好。”他轻轻诱哄。“给我一个机会疼你。” 心灵深处的话几乎要冲口而出,而最终她硬着嗓子。“我会毁了你。” “是你救了我,不记得了?七年内救过我多少次,你忘了我可没忘。”忆起过去,当初灰色压抑的日子仿佛明亮了许多。“你说过我的命是你的,现在也一样。” “我从来不想要你的命。”她抬起头,黑白分明的眸子浸一润潮一湿。“那是……” “那是吓唬我。”他展颜一笑,替她带开一缕散乱的发。“我当然明白,一开始你就不曾为难过我,虽然总是冷冰冰的面孔……” “我不想和你太近。”她垂下长睫,迷茫而凄惶。“曾经接近我的人都死了……你和他那么像……” “你说长相?”不想让她哀伤,他故意逗一弄。“我以为我更好一点。” “不是。”她认真的分辩。“你们性一情很像,都很正直,有自己的原则坚持,勇敢决断,才能出众……” “有这么好。”他不禁失笑。“我居然没发现你这么欣赏我。” 她也笑了,淡淡的略带忧伤。“我一直很佩服……就像上好的玉,纵然掉进了污泥,某一天洗干净了仍是无价……” “你也一样。” “我?”笑容添了些嘲讽。“我是纸,即使原先是白的,也早被墨染透了,一文不值。” “看,你总对自己求全责备。”他半是责怪半是怜爱的捏了捏挺翘的鼻。 她渐渐收住了情绪,倚在他肩头发呆。 “别想走。”他清楚她在酝酿什么。“不然我会禁了你的武功,让四翼看着你,一步也不离开。” 面对瞪起的黑眸,他无可奈何的坦承。“知道我多想这么做,就算你恨我也不愿放你走,可惜你太倔强,不是能被人囚在笼中的鸟,真希望有一天你能心甘情愿的留下来。” “不值得……我什么也给不了……”除了麻烦还是麻烦。 他没有答话,低头吻住了冰冷的唇,轻如蝴蝶的触一碰。缠一绵厮一磨,采撷着令人心醉的甜一蜜,温柔的挑一弄逐渐有了回应,她忘了一切,情不自禁的回吻,驯服的依偎入怀,馨香而柔一软。 无意中压住了伤口,贴合的身一体突然一僵,她瞬时回过神,激一情立时转成了清一醒。 “我没事。”疼仅是一刹,任由她拔开衣襟察看绷带,心底因她不自觉流露的关心而愉悦。见她又蹙了眉,他把头埋进乌发里谑笑。 “能亲近你,我不介意这点疼痛。” 她怔怔的跪在床一上,忽然吻过来。 那么深那么浓,缠一绵难分,前所未有的激烈,引得他像着了一团火,正待翻身压住她,腰间猝然一麻,动弹不得,连声音都被禁制,心立时一片冰寒。 她的唇色绯红,脸却极白,冰冷的手指描摩着俊朗的轮廓,留恋而不舍。 “对不起,你和他的话我都听到了。” 她的声音很轻,轻到几乎听不见,细匀的颈项低垂。 “我不能让你为了我……众叛亲离。将来你或我,总有一个人后悔……” 她从襟上解下玉佩放在他手心。“这个……会有另一个女人做你的妻子,她会被许多人羡慕……” 经过这一段时日,她明白世上有些东西是很好的……虽然永远不会属于她。邂逅、经历,已是一种运气。 “你很生气?”凝望着喷火般的眼,忍住心底的酸楚勉强一笑。“我保证这是最后一次。” 拎起玉坛短剑,她深深的看了一眼,头也不回的穿窗而去。 纤秀的身一体消失在视野,枕边还遗留着清冷的幽香。 他紧紧一咬牙,胸口涨满了恨意,从没有这样愤怒。 化去 青岚郁闷的从父亲房一中一出来,被骂得灰头土脸,心口堵得难受。也是三哥运气欠佳,赶上父亲寿辰却频频出事,屡次险相环生,连他都捏一把汗。大哥也给气得够呛,现在父亲一亲自过问,再不是敷衍托词能够善了。 为了那个女人……弄成了这般棘手的场面,他真不知三哥到底值不值。 想了半天,他决定去三哥院子里避一避,免得又被父亲揪出来痛斥。一路晃过去静得可以,大概下人明白主人正值雷霆之怒,很自觉的躲了起来。 刚踏进屋内就僵住了。 立在书案边的人,正是一切麻烦的罪魁祸首。 “你……到这来干嘛。”他差点被自己呛住,紧张的看了看门外,风口浪尖上她独自进了谢家,万一撞见父兄叔伯又是一场大乱。 淡瞟了一眼不曾理会,她转回视线盯着跪在身前的孩子,洗去了脏污,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依稀可以看出绯钦的影子。 “我给一个机会选择,你听好。” “留在这里,你可以过得安稳平静,不会太辛苦,有人教你合适的功夫,只要努力终能有一定成就,有机会成为……正道一人一士,但报仇的时候要聪明一点。”浮出一丝讽笑,她继续说下去。“而跟着我走……我可不是什么好人。你不会好过,不止颠一沛一流一离,或许还会被牵累到横死街头,再怎么流一血流汗也未必有好下场,声名更不用提。” “不管是哪条路,学成了怎么做都看你自己,仔细想好了给我一个答一案。” 清冷的话语听得青岚莫名其妙,半晌才反应过来。 “你要走?”他嚷出来。“三哥呢?三哥在哪里。” 或许是声音太吵,她几不可见的皱了皱眉。“被我点了穴一道,还躺在夏初苑里,你尽可放心。” “你不是跟三哥一起走?”他明白过来,又为兄长不值。“他对你那么好,你怎么这般没良心。” “这不正是你们的殷切希望?”她冷淡而嘲谑。“只要我消失,一切问题就解决了。” “我……”私心里他确实这么想过,顿时语塞。“可三哥……会难过。” 她静了静,别过了头。 “过一阵他自然会忘了我,原本我就不该来江南。” “你要回西域?不是已经叛出魔教。” “你真罗嗦。” 不耐的话语噎得他一窒,似乎感觉出口气烦乱,她略略缓下了语气。“和你没关系,你当没见过我,这样对……所有人都好。” 不给他再说的机会,她直视男孩的双眼。 “想清楚了就告诉我,记住你没有反悔的余地。” 孩子相当早熟,并不似一个五岁的幼童。 “娘让我跟着你。” “如果你聪明,应该选较平顺的那一条。” “无所谓,能报仇我不在乎辛苦。” 她露一出一抹淡笑,眼中不无嘉许,又有些感叹。 “不计代价是么,你决定了?” “是。” 男孩跪下磕了三个头,没等抬头已被她一把拎起。 “近几天我会走得比较快,想吐也忍着点。” 如一阵掠过树梢的微风,她瞬息消失在眼前。 青岚跟着冲出,脱口叫喊。 “喂……你……还会回来吗?” 一抹淡色的纤影掠上墙头,微微侧了侧首。 蓝天下乌发如墨,素颜如雪,清婉而明丽。没有回答他的问题,随风飘然落下,轻一盈如一只翩然化去的白蝶。 望了许久,他只觉得心里闷得慌,比被父亲痛骂犹要过之,也不知三哥此时心情如何,愁了半天,一回头就呆住了。 背后无声无息的立了一个人。 他立时紧张得结结巴巴,汗都渗了出来。 “爹……何时来的。” 须发微苍的中年男子遥望着人影消失的方向,眉间的皱纹宛如刀刻,半晌没有说话。 “那是三哥的……叶姑娘已经走了,一个人,三哥还在夏初苑……她说不会再回来……”青岚语无伦次,生怕父亲下令追捕。 先前还在震怒的父亲神色莫测,隐约叹了口气。 “去接云书回来,这件事以后不要再提了。” 他如蒙大一赦,立即冲出了院子,心里不无诧异。三哥所犯的种种失当就这样轻轻揭过?真不像父亲的一贯作风。 一边胡思乱想,耳际模糊听见风吹来的低语。 “倒是个不错的丫头,可惜了出身……” 针锋相对的坚持不复存在,谢家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下人们高兴着繁忙的宴席终于过去,得以放松片刻。宾客们一一散去,送辞之举连篇累牍,忙坏了主人家。 忙碌之中唯独不见三子谢云书,时常有人问起,都被谢家人巧妙的以虚言搪塞过去,对于数日闭门足不出户的人,均有默契的不去相扰。 与众人所料的截然相反,此刻精舍内并非只他一人,更无意气消沉。 “城中大小客栈均无主上的踪影。” “酒楼画舫也无。” “也没有类似的人买过骡马。” “无人见过主上出城。” 四翼回报着数日探察的结果,均是一无所获。 屋里一片静窒,皆望着窗边凝滞不动的人。逆光在侧脸勾出一抹深暗的棱影,沉默了许久才道。 “她已离了扬州。蓝鸮去搜集消息,查出绯钦从何处而来,追杀的人是哪一路。” “银鹄去南越打听二十多年一前有哪个小国被灭,用的是此种文一字。”随命令递过的还有一方素帛,绘着迦夜剑上的铭文。“尽可能察得详细些。” “墨鹞去跟一踪玉隋,小心探明他的真一实身份,此人来历莫测,要多留神。” “碧隼留下随时待命,还有什么疑问。” 四人齐声领命,各自退去了安排。 屋里恢复了静谧。 窗外的绿竹在阳光下清亮,剔透得仿如碎玉,声声蝉鸣入耳,再寻不到往日的沉定,动辄心浮气燥。 她,会在哪。 冲开穴一道时已太晚。她接走了那个孩子,从扬州城彻底消失。 寻到她的机会微乎其微,他和四翼的追踪术皆缘自她的传授,惯用的手法不可能有丝毫作用。 不得不回家,借助家族的力量搜寻或许还有万一的希望,否则更如大海捞针般绝望。迦夜既已离开,怒气平复的父亲并未严一惩他的逾越失当之举,或许是念及重归家门不易,刚毅如铁的父亲意外的宽仁。 家人都松了一口气,他不想去看那些庆幸或同情的眼神,深心专注的只有一件事。 数月后,沸沸扬扬的流言渐渐平息,一切被人遗忘,就像她从来不曾出现。 他再度获得父亲的倚重,一度被收缴的令牌信物重归于手。 除了协助长兄打点家族事务,便是耐心的等待四翼的消息回传。 墨鹞回报,辞别谢家回北方的玉隋过黄河即失了踪影,完全查不出半点端倪,按来时所称的地址商号探过,除了无此人外均属真一实,迷一般深不可测,印证了当初的怀疑。 蓝鸮回禀了追杀绯钦的人,确是中原世家——蜀中方家。方家声名赫赫,为地方大族,暗里却如此无行,他嘱咐留人长期控守,设法伏入内线监一视,端看迦夜何时动手。 走得最远的银鹄暂无音讯,他并不寄予过多期望,时隔数十年,能否探到并无把握,何况迦夜出生于江南,毫无故土的记忆,未必会往那里去。明知希望渺茫,他仍不愿放过任何一线可能。 纵然翻遍中原,重回西域,搜尽碧落黄一泉…… 南越 银鹄在这个崎岖潮一湿的地方转一个多月,见多了各种令人起栗的爬虫长蛇,青碧的树叶郁郁葱葱,仿佛永远在滴水,时不时就有一场急雨从天而落,闷热的汗裹在身上黏一腻而不适,散发出腌得过久的菜叶气息。 他一边低咒一边寻路,嘟囔着抱怨自己运气欠佳,离开了风雨如诗的江南跑来这个蚊子多过沙的地方,不小心还会遇到有毒的瘴气,若非躲得快,恐怕已倒在这抬头幽林,低头泥沼的穷山恶水。 要找的人竟是出自这片鬼地方,他实在不敢相信。 一路遇到的居民说的话也听不懂,与其说是人话不如说是鸟语,当了几十天聋子比手划脚,终于学会了卷着舌一头说话,勉强能够沟通。 懂了还是白搭,这里小国林立村寨无数,连年战乱,国与国之间混得一塌糊涂,经常是灭了重建,建了又毁,合并纵横数不胜数。许多居民连当前主政的国主都搞不清,更别说数十年一前不知名的小国。 不甘心下了这般力气仍是无功而返,回去必定会看见三张幸灾乐祸的脸,好整以暇的等着嘲弄揶揄,他凭着最后一点意气勉强又转了十来天,眼见着实无望,开始绝望的盘算回去的路途。 这一天吃完打来的野味,转到河边洗手,难得林木稍稍稀疏,日光从枝叶间斜映下来,照得河水犹如透一明的水晶,清晰可见爬满青苔的河床。 异色的石质引起了他的注意,那是一段灰白的石板,静静的沉在河底,尚未被泥沙螺鱼完全掩藏,白色微光一明灭,断断续续的延伸至远方,竟像是一方古道。 左右无聊,他一时兴起,沿着河道一路前行,石板逐渐延至岸上,消失在密林深处。他顺道而行,累累的青藤粗蔓遍布,树木越来越粗一壮,幽深得几乎看不见日影,除了石道,又发现了一座曲流石渠,破碎的石板原来是长渠底道。长渠尽头是一壁残墙,翻过断垣,眼前出现了一栋宫殿般的建筑,建筑的白石多已倒塌,残余的部分也已被植物覆成了一片绿毯,仍依然能感觉出当年的精致。 东头有弯月形石池,西头有石板平桥和层层花阶,曲廊倾颓,碧池干涸,残留着厚厚的落叶,完全没有人迹。 行过废弃的宫苑,渐渐步上最高处的主殿,样式各异的砌饰颇为独特,其中还有不少莲花的浮雕,大多已破碎残缺,时而有艳一丽的毒蛇被步履惊动,悉悉的吐着蛇信蜿延爬过,在石径上留下一道发亮的粘迹。 穿过了最后一道苑门,终于踏上了殿台,所见的景致令他愕然的张嘴,在这草蛇丛生的南疆密林深处,竟有一处天境般的所在。 殿堂下方是层层石阶,联入一个美丽宽广的湖泊,湖水晶莹碧透,有如一块硕一大的翡翠在日光下闪闪生辉,湖边青绿的草地茵茵如毯,开着大朵大朵的白花,层层树影随风起伏,如有生命的呼吸。 山风一扫缠一绵数月的湿一热窒闷,吹得人遍体清凉,超出预料的美景吸引了心神,他毫不犹豫的扑下湖水凫泳,数月未有的惬意。顺手捞了几条不知名的肥鱼,浑身长满了雪白的细鳞,腮上还有长长的须,样式古怪,烤熟了滋味却十分鲜美,香味飘得老远。 他心满意足的啃着鱼肉,前方的树林忽然有轻响,竹竿拨草的声音越来越近,探出了一个佝偻的身影。 衣衫式样一看即是普通村一民,身后还背着采药的竹篓,粗衣赤足,黝一黑而苍老的脸上满是皱纹,见鬼一般瞪着他。 转了数日都没见几个人,正觉极度无聊,他努力表现友好,用刚学来的鸟语嗑嗑巴巴的表达并无恶意,甚至用上了手势比划,邀请对方和他共享篝火晚餐。 对方迟疑了好一阵才走过来,放下背上的筐,盘着腿在火边坐下,拒绝了他递过去的烤鱼。 “真没想到这里有人,我还以为撞了鬼。”老人的舌一头很生硬,但说的分明是汉话,他听得几乎跳起来。 “你是汉一人?”多日被一迫说着半懂不懂的南越话,憋得几乎吐血。此时遇到一个能说话的人,惊喜非旁人所能想像。 老人沙哑的笑了,沧桑的眼睛浑浊而世故,自然猜得出他为什么反应过激。 “我在这里五十年了,第一次碰到说汉话的人,都快忘光了。” 在这种鬼地方呆五十年,他佩服得五体投地。“你怎么会来这里。” 老人仰着头思索,每一道皱纹都写满了回忆。“百年不遇的旱一灾,一村人饿死了大半,剩下的成了流民,随着流浪到这里,后来安了家,习惯了,也就不走了。” “你能适应……?”他只觉不可思议,顺手拍死了一只大得吓人的蚊子。 老人呵呵的轻笑,从竹篓里翻出一株草丢入火堆,袅袅的轻烟飘散,徘徊在耳畔的嗡嗡声迅速消失了。“天气湿一热,容易生蚊蚁,外地人都受不了。本地人有一些偏门的办法,这种草味蛇虫都会避开。” 他叹为观止的摇头,不管怎么说,今一晚可以睡一个安稳觉了。今天的运气令他十分满意,继续啃着肥鱼填饱肚子。 老人望了他一眼,也从怀里摸出干粮裹腹。 瞟了瞟对方粗糙的米饼,他大方的再次送去脂香四溢的烤鱼,老人却不停的摆手,往后退让。 “谢谢,这鱼我们这里的人是不吃的。” “为啥?”他不解的眨了眨眼,如此美味却不为人食,忽然想到了一种可能。“有毒?” 见惯了各种奇怪的生物,不少看来正常的却有剧毒,难道这个也……他蓦然绿了脸。 恐惧太过明显,老人忍着笑安慰。 “没有毒,只是湖里死过人,我们觉得不祥。” 他顿时松了一口气,又觉着不以为然。 哪个湖里没死过人,就为这点理由放弃唾手可得的食物,大概也只有化外夷民才会如此愚昧。 看出他的不屑,没有和异乡的年轻人计较,老人平和而慈霭。 “你不觉得奇怪,这么好的地方,我们宁肯挤在山底下淋雨受热都不肯搬上来。” 这确实是个疑问,他立刻请教。 “这地方,有鬼。” 恰巧一阵阴风刮过,森森如浸冰水,火苗跳动的光影中,老人脸上的阴影极深,衬着郑重其事的几个字,险些让他汗毛倒竖。 “老人家说笑了,这世上怎么可能有鬼。”他哈哈干笑,平抑着自己的不安。 “你听。” 他静下来细听,风刮过了冷月下泛着白光的残垣,发出的声音竟似哭声,幽幽咽咽的凄怨,在密林中分外恐惧,想起沿途听说的巫力乱神,使蛊下咒的诡密传言,肌肤霎时爆起了一层颗粒。 “这只是石头的声音,哪有那么怕人。”他心里不安,嘴还是很硬。 “这里死过好多人……”老人望着月夜下沉静的湖面,感慨万千。“数不清有多少,一国的女人都死在了这,湖上飘的全是尸体……我一辈子都怕,要不是为了采药,我才不会到这。” 听着沙哑而苍凉的话,他头皮有点麻,又不愿相信。 “是不是夸张了一点,我走了这些天,近一带根本没几户人家。” 老人摸出了旱烟,在脚边磕了磕,就着篝火点燃,烟气缓缓升腾,满布皱纹的脸也似隐入了迷雾。 “这里原来是苍梧国的王宫,现在的人早不记得了,除了我这样上了年纪的还有点印象……是个好地方啊……” “有山有水,一国就是一个几万一人的大族,人丁兴旺,挖矿炼银的手艺又是历代相传,生活富庶,当时不知多少小国羡慕……这一族的女人非常漂亮,皮肤白又能歌善舞,和南越其他地方的人都不一样,可惜从不对外通婚。特别是苍梧国的公主,据说她的歌能引来鬼神应和,飞鸟游鱼出听,美得不像凡人,见过没有不被迷住的。异地行脚的客商数不胜数,一多半都是为了碰运气见她一面,回去能像傻一子一样说上几十天……” 或许是上了年纪,老人的话有点絮叨,听着银鹄云里雾里。 “那不是很好,怎么现在变了……”他比划了一下死寂的周围。 “就是太好,所以才惹来了祸端。”叭嗒叭嗒的吸着烟,老人伤感而无奈。“邻近的小国眼红,既想要他们的财富,又想要他们的女人,伙同起来重金贿一赂了驻守南越的将军,诬称苍梧国谋反,带着几倍的人杀过来占这块地方……”“那后来?” “这一族的人骄傲得紧,明知敌不过也不肯投降,男人在国主的带领下拼死力战,全数死在了战场上,女人……” “被捉了?不对,刚才说她们都死了……”说到重点上,他渐渐感觉不妙。 环顾着波光鳞鳞的湖面,老人带着几份敬畏。“我只是听说,黑压压的军一队围住了这坐山,逼躲在宫殿里的女人们出来投降,男人们死一光了,一族也完了……女人们恨透了毁家灭国的恶一魔,又不甘心做奴一隶,在王一后的带领下全数投了湖,一个也不肯屈服,整个小国就这么完了。” “全死一光了?”寥寥数语的描述勾出惨烈至极的画面,想到湖上飘满了尸体,银鹄一阵恶寒,刚吃下去的肥鱼几乎立刻吐出来。 “……后来夜夜有人哭,哭得占领的敌军都受不了,尸体也开始腐烂,疫病流行,巫医们都说是苍梧国的诅咒。为了拔除邪魔,在神巫的命令下往湖里倒了桐油,烧了三天三夜,几十里外都能看见火光……”老人沉沉的叹息,“可是还是有女人哭,最后怕了,带着夺来的大量金银撤出了这块地方。几十年一直这么荒着,湖里的鱼再好也没人敢去捞,那是苍梧国的女人变的。” “真的是巫术诅咒?”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肚子开始翻一搅,他看着香喷喷的鱼欲哭无泪。 “那倒未必,我曾经在苍梧贩过货。这个国和南越其他地方不一样,男女都擅歌,族里流传是天神后裔,不信巫咒,但秘术确实是有的,唯有少数王族才知道。”老人随手拔起一朵随风轻摆的花,丝丝舒展的细柔花瓣犹如流苏,繁丽而华美。“他们视这个为圣花,当年王庭里满目皆是。雪衣、白花、天乐一般的歌,那可真是美……”◎看更多精彩正版小说加作者扣扣一四一.一三零零0一零 老人不再说话了,默默的抽着旱烟。 静寂如死的夜里又一阵风掠过,呜咽之声隐约回荡,恐怖之外,有种哀怨悲婉的凄恻,月光如银,映着斑驳苍凉的废墟,银鹄发了好一阵子的呆。 一晚上辗转反侧怎么也睡不好,迷迷糊糊睡去时已近天明,醒来时日头已升得老高,身边的火堆只剩了余温,一夜娓娓而谈的老人不知去向,他甚至不太肯定自己遇见的是否真一实。 鱼还剩下几条,他再也没了烤来吃的兴致,摸一摸肚子决定去打几只野鸟,不留神在废殿小径上绊了一下,弯腰一看,是一块被野藤遮没的石碑,上面刻着奇异的碑文。瞪了半天,他摸出怀中的素绢,字虽不同,曲致勾划却如出一辄,分明是同一种文一字。摸了摸后脑勺,望着四壁倾颓的殿宇,千辛万苦踏破铁鞋,竟已误打误撞的找到了遍寻不至的目标。 想起昨夜经历的一切,真是……见鬼了。 溯梦 一滴汗从额上渗出,缓缓流过眉梢,滑过浸一湿的脸颊,顺着下颚滚落了衣襟。逐渐被寒冷的室温侵袭,变得冰凉刺骨。 汗透的身一体有如冰封,费力扯上身的棉被潮一湿笨重,完全没有作用。幸好几度发作之后摸出了规律,预先将孩子托给了店主,这般狼狈的模样,她不想让任何人看见。 痛,真要命,熬过去如同散了架,意志都近乎崩溃。极度的衰弱令她想睡去,寒冷却成了最大的障碍。 冻死在屋里,确实有点可笑。 这该死的北方,该死的冬天……她开始后悔自己没有去南越。 据说那里很温暖,从来不会下雪。 那个人……又在做什么? 记忆中最后的神情是彻底的愤怒,大概真的是把他惹火了…… 很吓人,还好不会再见。寒气一再侵袭,头脑逐渐昏沉,可这样一睡…… 拖过枕畔的剑在手腕划了一道,没拿捏好,稍深了一点,血流得比预计的多,但凭着痛应该能再撑一段时间,只要拖过几个时辰…… 廊外响起了脚步声,很轻,而且不止一人。不管何方的敌人,她都没力气反一抗,也就当事不关已的静待。 门上传来轻叩,停了片刻又敲了敲,耐心而有礼。 叩了又叩一无反应,终于传来了一声裂响,门栓被震断了。 门开了。 屋里极幽暗,射一入的光线令她一时看不清。 片刻,一个温雅的男声响起。 “你们留在外边,这里有毒。” 修一长的身影踏进来,隔空掐灭了屋角微明的香。转首看着床一上的人,轻声道了句歉,抬手打开了窗。 光映入氤氲着淡淡烟气的房间,风裹一着雪的气息卷进来,她轻轻眯了下眼。 “近两个月跟着我,是你一的一人?” 微弱的声音几不可闻,他却听清了。 “是我。” 触了下冰冷的额,又探了探脉。他解下轻裘,掀开被子裹一住纤小的身一体,抱起来踏出了冰窖般的房间。 她非常累,硬撑着不睡。 虽然热气腾腾的浸浴化去了骨子里的寒意,服侍的丫环恭谨有礼,烘得发一热的厚褥舒适之极,房内烧着地龙,温度足以让人冒汗。 “睡吧。”他立在床边,温柔的劝着她。“不会有危险,我没有恶意。” “你到底是谁。”这个疑问盘旋在心底良久。“我杀过你什么人?” 他微微笑了,蕴着几许悲伤。“你的身边只有敌人?不是你想的那样。” 那样的眼神让她很不适应,仿佛无限心疼,她努力摆脱恍惚,这并不容易。 他按住细腕,不让她去压刚包扎好的伤口。“别这样对自己。” “我不认识你。” “你见过我,或许忘了。”他坐在床边,神色温暖而怀念。“很久以前。” “不可能。”她盯着他的脸。“我见过的一定记得。” 他又笑了,轻一抚了抚黑发,奇怪的是并没有厌恶的感觉。 像对一个执拗的孩子,他的声音带着轻哄。“你很累了,睡吧,醒了我会告诉你一切,再不会有人能伤害你。” 确定了对方毫无恶意,意识渐渐模糊,尽管还有无数疑问,她还是放松了下来,几乎是立刻坠入了沉眠。 许多年不曾做过的梦。 梦里她在放纸鸢,非常美的蝴蝶鸢。手工不甚好,画得却十分漂亮。 娘坐在树下缝着新衣,用的是淡粉的丝罗,很快就可以穿了。她满心期盼出远门的爹能带回新鲜有趣的玩艺。 纸鸢歪歪扭扭的盘旋打转,她越跑越远,不小心摔了一跤绊断了线,顾不得疼痛赶紧看天空,失去了牵引的纸鸢迅速从半空飘落,一个筋斗栽到了草地上,凄凄惨惨的好不可怜。 她奔过去想拣起来,纸鸢却到了一个男孩手中,漂亮出色的五官,瞧上去有几分眼熟,冷冷的看着她。 当时不懂,许久之后才知道令她微惧的感觉是一种敌意。 男孩身后立着一个端庄秀美的女人,眉间有郁结不散的轻愁,盈盈的目光也在看她。 她不知所措的回头,母亲从远处站起身,雪白的衣裙被风吹得纷扬。 朦胧在笛声中醒来。 手脚恢复了力气,却不想动。 悠悠柔柔的曲声如梦似幻,是依在母亲怀里跟学的哼唱,唤一起了许久之前的片段。父亲爱听母亲的歌,也喜欢把她高高的抛起又接住,令她觉得自己像一只会飞的蝴蝶,母亲常常嗔怪父亲的过一度宠爱,那时的幸福没有一点缺憾,至今想来犹不真切。 曾经……那么快乐,令回忆变得极奢侈。 她在侍女的环绕下洗漱更一衣,心神有些乱,任由侍女一层层装扮。 衣料是昂贵的上品,轻暖而柔一软,样式简洁雅致,虽是冬装,穿在身上却毫无厚重之感,绝不累赘,俱是烘暖了才上身。宽窄长短恰到好处,连足上的靴子都极其合脚,仿佛是量身订做的一般。 屋内的物件有细微的更动,身一体也无宿昔发作后的疲倦,不知睡去了多少时间,想是……用了药,否则不可能换了地方都一无所觉。 短剑搁在架上,她看了半晌,翻腕收入袖中,推开门踏了出去。 目光一瞬间涣散开来。 屋外是一间宽大的庭院,长长的廊檐,片片雪花自空中飘落,世界化为了一片莹白。可她知道皑皑白雪下应该是一片青葱碧草,那几株枝桠分明的大树会在夏季开出细碎的小花,落满一地金黄,檐下会有数丛芭蕉,在雨天被打出单调而清宁的沙响,芭蕉旁会种上大朵的白花,时常被折来插瓶,清雅的香气许久都不会消散…… 檐下的风铃在寒风中轻响,仿佛流光旧影化成了真一实。 廊下左起第三根柱子上刻有几道深浅不一的印痕,她俯下一身做梦一般轻一抚,曾经有个小人站在柱前比划,吵嚷着要快些长高。细细的指尖又拂过一栏千百颗宝石串成的珠帘,缤纷旖丽,在雪下映出璀灿的华光。下方的宝石有几颗失落,那是被她揪下来做了弹子…… 一切都像是梦中的场景,可梦中不该有那个倚栏吹笛的人。 “你是谁。”迷茫的问出口,又很快被冰冷的现实攫住。 “不对,我为什么要问……这和我有什么关系……”她退了几步,砰的撞上了墙壁,脸忽然惨白,模糊猜到了些许。 “错了,我不是你要找的人。” 年轻的男子收起笛子,身形一晃已立在眼前。 “错了……错了……我不是……”利刃加颈也不会这般可怕,她神色恐惧,头脑一片昏乱,用一力按着跳动的额角。 “我是迦夜……人人痛恨的妖魔……不是……不是……” “蹁跹。” 他替她说出了埋藏在层层灰烬中的名字,那个在舌一尖徘徊却如禁忌般说不出口的魔障。 她怔怔的抬起头,凝视着那双了解而感伤的眼。 “对……我不是……你一定弄错了。” “还记得这首曲子?”示了下短笛,他耐心的引导。“是你教我的,唱了好几遍。因为我替你修好了弄坏的纸鸢。” “……可是你说你听不懂……”一些破碎的光影掠过,有个好看的男孩总是板着脸不耐烦,可因为某种莫名的亲切,她偏喜欢粘着他说话……“不对,我不是她,我是迦夜……”她时而恍惚,时而清一醒,苍白无力的否认。“天山里的……魔鬼……” “我听不懂你唱的歌,但记住了曲调。”他像是不曾听到否认,语调轻柔。“你说我是你第一个年纪相近的朋友。” 她呆了一呆,又变得混乱。 那是事实,虽然非常受宠,她却从来没有年龄相近的伙伴,身边除了父母就是年长的叔叔姐姐,尽管对她都很亲切。 所以那时她很开心,甚至有些讨好那个男孩…… 重重捏了一下手腕,疼痛令她摆脱了迷惘,终于从错乱中镇定下来。 “抱歉,你认错了,我感激你帮了我,但我真的不是你要找的人。” “十六年。” 没能及时制止,他看着血一丝丝从袖间蜿延滑落,眉间涩而痛。“从你们离开的时候就一直寻找,从没间断。我知道这来得太晚,错过了最需要的时候,你甚至已经可以当作过去根本不存在。” 她尽力让自己冷静,口气变尖锐而讥讽。“想必是尊驾的眼光出了问题,看我像十六岁的样子?” 男子的双眼温和而沉静。“我知道你不是十六岁。你今年二十,生辰是七月初八,四岁以前住在扬州,五岁被人掠至天山,十岁入淬锋营,十四岁成为魔教四使之中的雪使,主理西域三十六国事务,不久前联同另外三使携手击杀了教王,两个月后脱离天山,与亲随的影卫一道来了江南……他就是谢云书,在天山,你叫他殊影。” 她又一次怔住,他对她的了解清晰得令人恐惧。 “你怎么可能……” “查到这些并不太难,你走后天山陷入内乱,几乎完全分一裂,有许多机会可供刺探。”他微带悒色的笑了一下。“当然,雪使迦夜在西域也是名震四方。” 她张着嘴却发不出声音,耳畔只听见纷纷扬扬的雪簌簌而落。 “你的剑叫寸光,是令堂留下的遗物。练的武功心法来自南越古国,已经招来了劲力反噬,每一次发作间隔的时间越来越短,将来更……”吸了口气,他又说下去。“我也明白你为什么刻意不肯长大,以前的事你记得很清楚,却不承认自己是蹁跹,即使回了江南也未寻过旧宅,宁愿彻底遗忘,断得干干净净……我知道这是为什么。”话语越说柔,溢满了怜恤伤痛。 “我知道你是迦夜,但你也是蹁跹,我一直在找的蹁跹。” 一直默默的听,听得险些窒一息。她开始摇头,仿佛要摆脱什么可怕的东西,用尽了力气否定。他制住了几近失控的崩溃,望着慌乱逃避的脸,禁不住红了眼眶。 “对不起,当年毁了你的生活,让你受了这么多苦” “对不起……这么晚才找到你。” 天涯 “八师一弟!”一个声音喝住了冲动拔剑的人。 一脸颓色的男子按住了师一弟的手,将寒光闪闪的利剑还鞘。 “大师一兄,难道你甘心就这么俯首称臣?”八师一弟怨愤而恼怒。“衡山派多年的基业就这么拱手让人?” “还能怎么办,到了这个地步,你以为我愿意。”男子的脸色暗淡无奈。“谢家声势之盛,非我们所能抗衡。” “我宁愿拼了。”八师一弟环顾着众人,年长的师一兄师一姐一个个在年轻锐气的目光中低下头。“师父还在一定也会这么想,大师一兄既然暂代掌门之位,就该担起本派声名,豁出性命相拼也好过任人宰割。” 激昂的话语换来一片沉默,如有万一的可能,谁会愿意俯首贴耳任人驱策,名重一时的衡山派被人逼到这个地步,做梦都想不到。 怎奈扬州谢家近年扩张迅猛,实力高涨,手段令人咋舌,行一事隐蔽而诡诈,逼得诸多根深蒂固的门派屈身臣服,交出主导之权。剩余的少数强一硬门宗被强大的力量无情吞没,数年来,谢家已从江南白道的名誉龙头,转成了真正把持武林半壁江山的魁一首。 “那个谢三究竟是什么来头,不是他也不致落到今天的地步。”有人咬牙切齿的咒骂。“谢家以前行一事可不是这样。” “听说他失踪了七年性一情大变。”大师一兄沉郁的拧起了眉。“这次来的要是谢曲衡倒还好,偏生是他。” “既然敢来,干脆一起上制住他,就算换不回师叔师伯,杀了也能出一口恶气。”八师一弟到底血气方刚。 大师一兄瞥了他一眼,苦涩难当。 一贯刚勇鲁莽的师一弟怎会了解当家的不易。 衡山派固然威名赫赫,派中耆老却被谢家尽皆使计诱出,至今失陷未归,生死不明。左右的盟友在谢家威压之下噤若寒蝉,自顾不暇,哪还有同枝连气的义气,何况师父死得…… 二师一兄开了口。“八师一弟一腔热血,但谢云书并非易与之辈,传闻其人深谋多智,身边高手如云,真要动手,尚未近身就被拿下了。” “是他暗害了师父,难道眼睁睁的看着他大摇大摆炫耀。”八师一弟怒不择言。“衡山派的名声都叫他毁了,师父九泉之下也不会瞑目。” “八师一弟!”几人异口同声的喝止,殿中一时静寂如死。 这是衡山派最不愿意提及之处。 德高望重的衡山派掌门灵珠子与弟一妇乱仑私通,双双被刺杀于偷一情秘会的客栈中,是近日轰动江湖的丑一闻。一时大哗,言者不齿,也正因此,一向道一德严谨自居的衡山派成了嘻弄嘲讽的对象,市井流为笑谈。 灵珠子昔日旧友唯恐名声受累,大多撇清立场,谢家侵蚀犹如雪上加霜,衡山派被一迫独力抗颉强敌,偌大的门派风雨飘摇,江河日下。更有传言指灵珠子多年一前觊觎美色而暗害了师一弟,道貌岸然的表相下的所做所为令一人一发一指,尽管无从证实,却在口耳相传中让这一场争斗多了人心向背。 刺杀的时机过于巧合,在狭小的房间内杀死一派掌门也非常人能为,并无任何线索,但谢家毫无疑问的得利,成为众一弟一子推断的疑凶。 “前事休说,先商议如何应对眼下的局势为好。”良久,二师一兄出言。 大师一兄刚要点头,警示敌迹的钟声已自山下遥遥响起。 黑衣俊貌,剑眉入鬓,身姿挺拔如玉,带着廖廖数骑昂然入山,全无提防之态。潇潇自若的礼节性一致意,眸光掠处,一股淡然的王者之气迫人而来,衡山派的女弟一子无一例外的红了脸。 江湖中皆知谢家三公子外形出众,却未想到如此出色,一袭黑衣掩不住夺目风采。不少人心生暗语,无怪江湖中皆传白家二小一姐为他神魂颠倒,非君不嫁,确实有过人之处。 “来者可是谢家三公子?” 第一个扬声的居然是小师一妹,美一目灼灼闪烁,在场的师一兄弟皆在心底哀叹了一声。小师一妹是无量师叔的女儿,此刻长辈失陷,素来娇宠放纵的人失了管束,肆无忌惮,看样子多半已忘了自己的父亲还在别人手上掐着。 “在下谢云书。” 男子略一点头,身后的两名随侍之一捧上了一方精致的锦盒。“初次拜访,失礼之处尚祈见谅。” “三公子挟势而来,何必说得如此客气。”大师一兄踏前。“敢问本派的各位师叔长老……” “安好无恙。”谢云书一笑,朗如日月华光,教人移不开视线。“谢家待如上宾,只要贵派愿意合作,不日即可回返。” “三公子是要衡山派如其他门派一般低头臣服,以供驱策?”闻得长辈安好,大师一兄脸色稍霁,语一音沉沉。 “言重了,多方需要仰仗借重贵派,为盟友自是上佳。”虽然稳据上风,男子言辞仍是相当客气。“以代掌门之明,当明白此乃两宜之事。” “阁下莫非以为本派都是傻一子,竟会愿与弑师仇人同流合污,自甘下一贱。”八师一弟语出讥讽,尖锐的语气令众人纷纷色变。 “此话从何说起。”谢云书淡瞥一眼,深沉莫测。“在下对灵珠子前辈素来景仰,听闻噩耗内有隐情,却不甚了解,愿闻其详。” “休要再假惺惺,还不是你……” “八师一弟!”大师一兄喝止了接下来的话语,挤出一个难看的笑。“请三公子勿怪师一弟年少无知,听信街巷无根传言。” 男子弹了弹指,身后的两名随侍手从剑上垂下,恢复了肃然静听。“代掌门何必客气,真假是非日久自现,灵珠子前辈的为人自有公一论,何有可畏之处。” 冷冽的杀气随着笑语淡去,八师一弟煞白着脸,望着挡在身前的大师一兄,勉强一压下了不甘。适才已有暗哨回报,纵然怒气沸腾,又岂会不懂形势比人强。眼前数人敢于亲身犯险肆无忌惮,是仗恃着谢家大队人马在山下虎视眈眈,以谢家近年锋芒之盛,真要将之激怒,只怕衡山派明日便自武林中除名。 环视了一眼神色各异的师一弟师一妹,大师一兄叹了一口气,将对方引入厅室礼待。八师一弟紧紧捏着拳,瞪着仇人的背影,恼恨几乎涨破了胸膛。肩头被重重的拍了一下,二师一兄附耳低劝。 “适才确是你太鲁莽,别怪大师一兄,一切总要设法让师叔师伯回来再行一事。” “这谢三难道真的会放人么,谁知道他动什么手脚。”八师一弟不由自主的压低了声音,“师父死得蹊跷,必定是他所为。” “是又怎样,无凭无据能指责什么。”二师一兄苦笑,只怪失德在先,连争公一道都缺了立场。“他若问一句师父为何不顾伦常与女子秘室私会,又该如何。你一向性子直,但这件事已经让衡山派名声够臭了,还是少提为妙。” “二师一兄说的不错,六师一兄休要意气用事不顾大局,反而害了失陷的各位师长。”小师一妹从旁帮腔颇有嗔意。她排行虽末,托父之名地位却不低,脾气也不小,凤目一瞪,都不再开口了。 门环扣了两下,一个清朗的男声轻道。 “请进。” 娇丽的女子一袭玫红的衣裙嫣然而笑,似一朵妍美的花。端着一壶清茶几份细点,穿过门口的随侍踏入,不忘随手带上了门。 “请三公子先用些点心,大师一兄正在和师一兄弟们商议,少时自会给公子一个满意的答复。” 男子抬眼笑了笑,望着她换下那一壶冷茶。“多谢姑娘。” “都是江湖儿女,三公子何必客气。”女子大方应对,明眸毫无忌惮的打量。“敢问家父现下如何?” “姑娘是指……” “家父无量子。” “原来姑娘是无量道长的千金。”谢云书带上了三份惊讶,仿似顿悟。“令尊康健如昔,除了脾气稍大外一切均安。” “多谢公子告知,稍慰牵挂悬念之心。”女子盯着他的脸,忽尔一笑。“别再姑娘姑娘的,叫我湘兰即可。” 谢云书微微一笑,“直呼闺名,恐怕不妥。” “何必拘泥于礼法,假使顺利,将来自是一家人。” “姑娘说的是。”接过她递来的香茗,执起碗盖拔了拔浮叶,男子的一举一动优雅从容,赏心悦目之极。 湘兰望了好一会,美一目流动,忽然问了句题外话。“三公子一表人才,不知可有婚配。” 微呷了一口茶,谢云书淡笑。“近年事忙,尚未有暇顾及于此。” “以三公子的人品家世,想来江南无数女子倾慕,竟无一人能令公子动心?”不顾逾越分寸,她继道。“听说白家二小一姐对公子一往情深?” “姑娘说笑了。”他不着痕迹的敷衍。“都是些无根之谣。” “江湖均言谢家极重门风,三公子谨身自持莫不正是为此?” “家父确实素来教一导甚严。”指节轻叩椅背,神色仍是耐心有礼。 女子泛起甜笑,衬着秋波宛转颇为俏美,推过一碟细点。 “大师一兄真慢,想是快好了,请三公子先尝尝衡山山的栗子糕。” “无妨,此等大事自是要细细商议,是在下来得突然了。”嘴里说得客气,男子微微支颐,目光已转到了窗外。 “三公子品品看,这是新栗所制,异常甘美。”甜甜的笑意又深了些。 他望了一眼,勉强取了一块咬下,目光一动,放下了残留的半块。 “确实不错。” “既合口味公子不妨多吃一点。”女子抿了抿唇,眼神闪烁。 “姑娘好意心领了,可惜我历来不爱甜食。”谢云书将碟子推了回去。 “公子……不喜?太遗憾了,这是厨房特地为贵客所制……”娇颜现出浓浓的失望之色。 谢云书瞥了她一眼,幽深的目光似看透了心底。“那真是抱歉,怎好拒绝这份心意。”话声一顿,他扬声唤道。“碧隼。” “在。”随侍的青年之一踏入等候命令。 “这碟点心是专为我们所备,可惜我不喜甜的,却之不恭,你替我用了吧。” 这命令相当古怪,青年眼露怪异之色,仍是依命而行。 “是。” 不等对方走近,女子仓惶起身,袖口带翻了茶盏,尽数泼在了糕点上。 “哎呀,失礼了。”强抑住慌乱,娇一声致歉。“这碟不能再用了,我马上去换一份。”一手端起瓷碟,女子逃也似的奔了出去。 “点心里有什么?”银鹄走进来,相当好奇。 “春一药。”男子摇了摇头,以茶漱口。 默然片刻,碧隼合上了嘴。“她胆子真不小。” “脸皮也够厚。”银鹄点头感叹,这等正派江湖侠女……算是开了眼界。 估摸是想借此攀上关系,一旦事成,最不济也能凭着谢家的暗助执掌衡山派,弄得好还可更进一步,家风严谨的谢家绝不会容许儿子出这等丑一闻,背上始乱终弃之名。 碧隼瞄了眼惑人心神的俊貌,这几年在江南对老大倾情示好的女子数不胜数,但如此大胆的还是头一位,愚蠢之外,实在是……勇气可嘉。 “要不要告诉……”那个人真慢,不然哪有机会让人来这么一出。 “算了,给衡山派留点颜面。”谢云书莞尔。“等他演完戏自然会过来,急什么。” 没想到……竟是春一药…… 能辨得出,全因多年一前某人的一句话。 “毒药就罢了,为什么连这……”哪个杀手会需要提防春一药。 “……凭你这种长相,还是多学学的好……”冰冷的声音薄嘲。“不想再被枭长老那种人欺辱戏一弄,就给我仔细点……” 那样久远的纠缠……俊颜忽然泛出笑意,目中漾起了清辉,丢开拭手的巾帕,他开始盘算下一个收服的目标。 “劳三公子久候……” “不必多礼,自己人何必这么客气。”谢云书制止了对方的歉词。“其他人可安抚好了?” 躬身而答的赫然是衡山派的暂代掌门。“均无异一议,在我剖析利害后答应奉谢家为尊,但若是将来长老折返,怕……” “这点你不用担心。”谢云书自然洞悉未尽之意。“我既能让你坐上这个位子,便会助你剪除不应有的障碍,那些长老能回来的不多,或许过一阵衡山派该办件喜事。” “喜事?” “你与湘兰姑娘的喜事。”他淡笑一声,“无量长老一定会很高兴女儿做了掌门夫人。” 对方眼神一亮。“可她……” “她是个有野心的女人。”谢云书闲闲的点了一句,“我想你会有办法。” “公子说的是。”如能成功确是一条巩固地位的良方,凭着无量长老的地位声名,再不必顾忌诤议不驯的同一门。“多承三公子暗助,在下感激不尽,有能用上一二之处当效犬马之劳。” 谢云书没动,身后的银鹄捧上一卷画轴。 “需要你襄助的暂时仅有一事。”平静的道出此行目的,“借用衡山派的势力,帮我寻一个人。” “找一人?”这桩请托简单得令人诧异。 “对,不管用什么方法,替我找到她,但要记得隐秘些。”男子的话音忽尔柔起来。 “在下一定尽力,找到了立即给公子送过去。”约略看了一眼画卷,仿佛是名豆蔻少一女,只要在附近的地界出现,必定轻而易举。 碧隼闷咳了一声,被银鹄横了一眼。 “用飞鸽传书知会即可,千万不要惊动。”谢云书微微笑了,指尖拂了拂画中人的发。 “只要能找到她……你想衡山派怎样都行。” 相思 凤飞翩翩,四海求凰。 一日不见,思之如狂。 迦夜消失了整整四年,音讯全无。 她隐去的十分彻底,没有任何线索能勘出蛛丝马迹,仿佛她的存在仅是出自臆想,无人提起,无人得见。 胸中的愤怒愈发激狂,与爱念渴望交织在一起,说不清哪一种更多。追索而不得令他空虚焦燥,将全部精力投一注于家族事务,用尽种种手段拓展力量,相较起过去隐然龙头掌控扬州,现在的谢家全面控一制了南方,大大小小的反一抗被或明或暗手段收伏,声威如日中天,甚至开始尝试渗入北方。 尽管查出了迦夜的故国,监控着蜀中方家,用尽了一切方法探寻,仍是一无所获。 夏初苑的荷花开了又谢,谢了又开,却找不到曾经栖住于此的那袭纤影,一切都与她离去时一般模样,他隔几日就会歇宿于此,家人都知道这个特殊的习惯,又不便多劝,唯有睁一眼闭一眼。 银灯,画屏,蝴蝶鸢。 对弈时剩下的半局棋,穿过的衣,握过的笔,挽过乌发的牙梳…… 还有她倚过的枕榻。 她曾在榻上蜷入他怀中,细一嫩的肌肤滑如丝缎。 冰蚕褥上仿佛残留着她的气息,一闭眼就能看见柔白匀细的颈,清瘦优美的背,她曾在他身下细碎的呻一吟,青涩的迎合,极尽欢一愉的抵死缠一绵。 旖旎香一艳的回忆令身心炙热如焚,迫得他时常起身用冷水浸脸。一别经年,渴慕更剧,等他捉住那个任性的人,一定会百倍索取,再不让她逃走。 沸腾的思念总在夜里蔓延至极,恍惚中听见廊外传来女子的脚步,门缝里现出一张素颜。雪衣乌发,黑眸清冷,至床边对他盈盈一笑。 他本能的扣住细腕,一个天旋地转,玲珑娇一躯被压在了榻上。肌肤柔一滑而细腻,软一玉一温一香抱满怀,竟是再真一实不过的存在。 “迦夜?”他不敢置信的唤了一声。 清丽的脸偏了偏,抿唇不答。 日思夜想的人赫然在前,情一欲再按捺不住,如灼烫的岩浆喷一涌而出,激烈的亲一吻着红一唇秀项,手已扯开了素衣,迫不及待的探寻着曲线。 女子驯顺的任他放纵,被狂一热的爱一抚窒得透不过气。 似濒临渴死的人得了一勺水,他紧紧的捉住一路吻下去,品尝着香馥的女一体,甜美的香气提醒了某些异样,放肆的唇突然僵在了胸前,所有的动作都静止下来,良久,身一体从火一热转成了冰凉。 放开情一动的人,他替对方拉好凌一乱的衣服,因欲一望而迷乱的眼重又恢复了清明。 “抱歉,是我无礼了。”心底被失望的痛苦啃啮,面上却看不出分毫。“冒犯了姑娘。” 两年一前,天山上的争斗尘埃落定,遥遥传来了讯息,千冥的死亡奠定了新一任教王的诞生,九微铁腕重整魔教,挟无上威一权君临玉座。他立即请托九微搜寻西域,翻查迦夜的踪迹。 九微几度寻索无果,却将烟容送到了扬州,其意不言自明。 他哭笑不得,唯有将烟容暂时安置于客栈,以礼相待从未逾越。可今天……竟似着了魔,将她认作了迦夜。 “公子说哪里话,是烟容不避廉耻自荐枕席,未想到……”她坐起来难堪的笑了笑,纤手微颤。“公子对雪使的一片深情……委实教烟容羡煞。” 他苦笑了一下,默然无语。 有人羡慕,也有人弃若敝屐,头也不回的飘然远去。 “烟容本为蒲柳之身,能有三份肖似是前世修来的福气,公子若不嫌弃,甘愿侍奉左右及至雪使归来,绝不会有半份不该有的奢想。” 话听着宛转平常,纤指不自觉的掐紧,并不像表面上那样镇定。清眸中漾着盈盈欲滴的泪,益加楚楚怜人。 他静静的看着清婉解意的人。眼前浮起一张淡漠无情的脸,隐约重叠了心绪……终究是不同的,他魂梦相系的那个人,从来不会落泪,更不懂屈情下意,软语温存相诉。 “你是个好女人,值得珍视专注的呵护,而不是做别人的替身。”他垂下眼,有些愧疚。 “烟容……自入清嘉阁,习惯了送往迎来。”柔婉的声音轻一颤。“媚园佳人众多,烟容也非绝色,能独居一阁,全是因为这张脸有几分肖似雪使。” “往来无数,皆是拥着我……心里却想着她。”一滴清泪无声的滑落。“唯有公子不一样,虽然也是在我身上寻她的影子,却从未轻薄无行,以礼相敬,把烟容当成一个真正的人。” “此来江南是我心甘情愿,能得公子青眼暂慰寂缪,已是三生有幸。”她收起泪眼,绽开一个妩媚的笑。“烟容自知身份,绝无妄念,更不会令人为难,公子尽可放心。” 深情的眼光让他无一言一以一对。 “你配得上更好的男人,而不是我。”他挥掉一瞬间的错觉,拒绝得很歉疚。“你们……确实相似,但你不是她……对不起。”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样回了居所。 跌跌撞撞的倚在床头泪如珠落,先是无声的啜泣,渐渐转成了恸哭。 强颜欢笑的周旋往来,那些在伏一在她身上肖想另一个女人的男人让她厌恶之极又不得不敷衍,唯一倾心的一个,却连做替身的资格都不给。 不知自己的容貌究竟是幸一运,抑是恶一梦。揽过铜镜泪眼模糊的望着镜中的脸,只觉哀凄无限。 “三哥。”青岚瞟了瞟室外鬼头鬼脑的凑过来,仿佛有什么藏不住的话。 他瞥了一眼,继续翻看着手下部属的节略,盘算着人员变迁调用。 “说。”大方的拨给青岚一柱香时间。 “昨天我偷听了大哥和爹的闲谈。”少年半夸耀的报告,不无得色。“很不容易的,你知道爹耳朵最灵。” “然后?”重点当然不是偷听。 “他们谈了很多,认为最近谢家的势力扩张得太猛,担心与北方的君王府对上,毕竟彼此一向井水不犯河水,无端冲一突只会让旁人得利。” “嗯。”这一点他早在考虑,君王府踞守北方多年,树大根深撼之不易,但…… “所以爹晚上可能会找你谈谈,劝你收敛一下。” “就这?”他不认为这点事情会让青岚如此鬼祟。 “还有嘛……”青岚干笑了两声,边说边观察他的脸色。“大哥说你该娶妻了,他认为凤歌姐是个不错的人选。” 写字的手偏了一笔,在纸上留下了重重一划,他沉声道。“爹怎么说。” “爹没多说,看起来也有这个意思。” 父亲的耐心消磨怠尽了么?一股阴影袭上心头,隐约有些烦乱。 “三哥,你打算怎么办。”好奇心促使青岚打破了禁忌,问起数年来家中无人触及的话题。“大哥说你再拖下去江湖中怕有非议,连宋大哥都娶了。” 历来浪荡贪玩的宋羽觞被家中强召回金陵成亲,如今成了一个两岁孩子的爹,被妻子管得甚严,每每提起皆唏嘘不已,概叹过去的风一流化作了陈迹。 “就算我要娶,妻子也不会是她。”他没有正面回答。 “是谁都行,只要不是那个女人。”突兀的语声来自谢曲衡,迎着烛火踏了进来,显是听到了他的话,神色相当不快。“不管是哪家小一姐,只要家世清一白,爹娘都不会有异一议。” “我要的,只有她。”淡淡的话语极坚决。 “你把谢家的名声当什么。”谢曲衡眼见三弟数年执迷不悟,不禁恙怒。“现在还对那个妖女不死心。” “原来谢家的名声都系在我妻子身上。”他微讽的一笑,不无调侃。“责任何其重大,寻常女子还真是担不起。” “少说昏话,好不容易她自己肯走,你反而念念不忘。忘了她惹来多少麻烦?”谢曲衡百思不得其解。“她哪点比得上江南的大家闺秀。” “确实。”谢云书一晒,索性撂下了笔。“弹琴绣花,行文作画,酬唱应答,家世门第没一样比得上。”青岚听得有些傻眼,又不敢插话。 “可论起武艺心智,坚忍沉毅,谨慎自持,聪颖机变,又有哪个女人及得上她。”眉间有毫不隐藏的骄傲,他直言相对。“更何况我喜欢的与这些无关,大哥身在局外自然难以理解。” “你喜欢什么,无非是……”谢曲衡怒气腾腾的驳斥,碍着青岚难听的话语不便出口。“惑于妖一媚。” 谢云书当然猜得出他的语意,脸色也变了。 “大哥念及兄弟情谊,就休轻辱她,她没有哪里及不上人,更没什么地方可供挑剔指责。”一股意气平不下,他全说了出来。 “她屈身魔教多年只为手刃亲仇,事后舍弃权位出走毫不恋栈,因我托嘱挺身回护白家死战不退,仇家寻衅几置死地全不计较,在大哥眼中却一无是处。若非念及我在谢家左右为难,不愿牵累,她怎会隐身远避,除了出身她何止胜人百倍,怎就恁般容不下。” “原来她在你眼里竟是仙女一般的人物。”谢曲衡怒极反笑,“她骄傲自负行一事辣手,弑亲犯上仇怨无数,居然被你夸得天下无双。当我不知你近几年处心积虑就是为了寻她,明为谢家壮一大势力,实为一已私心筹划,被一介妖女盅惑至此,你究竟要何时才能清一醒。” 青岚见两位兄长针锋相对皆动了真气,拿不准该帮哪边才好,瞥见窗边的影子,立时乍着胆子提示。 “爹!” 青岚的叫一声令两人都住了口。 谢震川缓缓踏了进来,威严的面容在烛一光下更显深沉。 流言 摒退了谢曲衡与谢青岚,屋里只剩了一人面对不苟言笑的父亲。 谢震川负手凝视着粉壁上悬挂的一卷行旅图。 半晌,抽一出案边未完成的画,随着画卷徐徐呈现的是一个清冷少一女,赤足拂弄着朵朵粉荷,着色匀淡,衬得点漆的黑眸慑人心神,望之栩栩如生。 又抽开一卷,女孩懒懒的蜷在榻上食樱桃,丝发如水披散两肩,素颜带着三分无聊,纤指细白,樱果鲜红,自有一番无邪的韵致。 一卷又一卷铺开,尽是同一个人,衣饰各异,鲜活的神情姿态,颦笑极是动人,待要打开最后一卷,谢云书再忍不住。 “爹!” 瞥了眼儿子尴尬的神色,谢震川展开了画轴。 画中的少一女娇慵无力的卧在床畔,玉手垂落,长睫轻阖,粉一颊带着令人心动的绯红。襟口微轩,隐现优美的锁骨,覆在丝被下的细一腰不堪一握。 谢云书的脸红了,心下暗自懊恼。这些画由他亲手装裱,并未想过会有旁人展卷,此时又不能上前制止,好生后悔。 “画得倒是不错……”谢震川看了片刻放下画轴,刚毅的脸似笑非笑。“既不想被人看见,就不该动笔。” 他有几份狼狈,自知理亏,只能低头应是。 “你当真非她不娶。”威严的声音听来不喜不怒,反而更是难测。 “还望爹成全。”摸不透父亲的情绪,他小心翼翼的应对。 谢震川沉默了许久,忽然说起旧事。 “当年我婚娶之时双亲百般反一对,你一爷爷嫌你一娘身一子骨不好,柔一弱多病,怕她担不起谢家主母的职责,坚持要我另娶他人。” 谢云书有些意外,不出声的听下去。 “我早已心有所属,听不进劝,不顾阻挠硬是娶了她。谢家人丁众多非议不少,婚后病了数次,我费尽心力替她调养,她也受了诸多委屈,直到生下你们几个才渐渐压住了风言风语,真是难为了她。”想起旧事,谢震川颇多感慨。 “你一娘虽然体弱却心细如发,观人极准。她说你喜欢的是个好孩子,必定错不了。我听曲衡所言的种种,确有过人之处,难怪你瞧不上别人。”缓缓点了点头,语气平和。“说来我得多谢她,救了我两个儿子,又保全了白家。” 父亲罕见的赞誉来得过于突然,他按捺住心情沉默以对,并不急于应答。 谢震川看了他一眼,微有欣赏之色,忽然转了个话题。 “谢家传到我手上,历经几十年辛苦才有如今的地位,江湖朋友提起我谢震川,都要道一个好字。名誉这种东西无形无质,建立起来极是不易,毁掉却在顷刻之间,你可明白它的重要?” “孩儿知道。”他勉强应了一句。 “老天厚待,给了我五个儿子。”谢震川露一出一丝笑意,刚硬的面庞浮出些许温和。“曲衡最长性一情像我,原则最强,可惜失之方正;景泽筋骨柔一弱,不适合学武,做个杏林国手也好;你四弟留在泉州,将来说不定承你三叔的事业;而青岚跳脱,心性未定……唯有你,既有我的毅力,又有你一娘的坚韧。处事机变心思缜密,特别是那七年过后又添了内敛沉稳,极是难得。” “若你喜欢的姑娘门第寒微,身一子孱弱,原也算不了什么。甚至她身中奇毒永不长大,我和你一娘也能认了,独独她魔教的出身……”谢震川摇了摇头。 “以她的心计手段做谢家主母绰绰有余,身份却会成为别人攻讦的把柄,无法见容于中原武林,泄一露一出去立成众矢之的,届时你又当如何……”谢震川微微叹息,神色悯然。“黑一道白道无非名号相异,行一事均在个人,但既在江湖上立存,便得依足规矩。她可以是景泽的妻子,也可以是青岚的妻子,唯独不能是你的,你是要继承我衣钵的人,谢家执事的龙头,不能因一已之情而毁了将来。” 父亲第一次以家业期许,他的心却沉甸甸的发冷。 “孩儿不敢,谢家一切该由大哥作主,孩儿不敢逾越。” “曲衡的才能顶多守于扬州,承前启后则非你不可。”谢震川攒眉轻喟,怎会不明儿子辞让的真意。“你们几个的性一情我都看在眼里,你最适合,无须推辞。谢家之长既是荣耀,也是个沉重的担子,不是谁都能挑一起。” “孩儿情愿辅佐大哥。” 谢震川摆了摆手,示意无庸多谈。 “我已决定,也和曲衡提过,他没有异一议。告诉你这些并不是让你推拒,而是要你明白谢家的子孙有不得不背负的义务,不能卸脱的责任。为此……有些东西必须割舍。” “那个丫头看得比你明白,所以舍了你去,也算是成全。纵然不死心寻到了又如何,别让你一娘伤心,我也不会同意你离家。” “我知道这很难受,你……好自为之。”难得现出罕有的温情,父亲拍了拍他的肩,再无别语。 谢云书木然盯着父亲先前站立的位置,银烛将尽,光影越来越微弱。案上的画卷耷一拉下来,一双灿亮的黑眸微弯,画中人欢喜的护着蝴蝶纸鸢,天真的笑颜焕发,仿佛不知愁为何物。 蜀中方家传来了动静。 偌大的家族被一寸寸鲸吞蚕食,分崩离析,在外力的压一制下溃散,外门弟一子纷纷逃离,唯恐与之俱亡,犹如被狂风摧折的大树坠地前奔散的蚁群。 他本以为她会用刺杀。 最终传来的消息却并非一人所能为。 北方君王府的势力南侵,方家首当其冲,被连根拔起以警效尤。像剥一颗白菜般层层撕下了外桩产业,逐层递进,直至核心的当家一门。 倘若这是上天的报复,确是相当残一忍的一种,犹如钝刀割肉,蜀中大小门派无不心惊。君王府展现实力的一场试手,无疑相当成功。 可惜没等到迦夜动手。 他甚至考虑要不要暗中支持方家再拖上一段时间,毕竟以迦夜的个性不致让报仇的机会旁落。他不想让这个唯一可能让她现身的地方就此消失。 思虑再三还是作罢,暂时不宜正面对上君王府,况且帮助那个试图杀妻灭子人一渣实在不是令人愉快的事。 迦夜为何不曾下手?是相隔太远?时机未至?还是…… 他很担心,二哥的只言片语始终令他牵挂,问过无数次,可仅凭一次短暂的把脉并不能确诊。她的身一体究竟毁伤到什么程度,定期发作的反噬会不会令她遇险,一别数年,是否安好无恙? 他不敢去想,每每稍稍触及,心头便是烦乱。 一个人怎么能消失得这样彻底。 不愿再纠结,他传唤门外等候的四翼入内。 “那件事查得怎样?” 银鹄首先报告。 “回老大,传言起于洛阳,经查是被沈淮扬带去洛阳的鄯善国公主散出。” “此事与沈家无涉,应该是莎琳公主擅自所为,沈淮扬已启程往扬州,可能是专程前来解释。”墨鹞分析。 “如今江湖中传得沸沸扬扬,各大帮一派均有疑问,不少人私下探问谢家弟一子。”蓝鸮补充道。 碧隼很是懊悔。“早知道把那个公主一刀宰了多省事,都是主上心软。” 银鹄咳了咳,眼神示意同伴闭嘴。◎看更多精彩正版小说加作者扣扣一四一.一三零零0一零 日前江湖中突然出了流言,称谢家三子谢云书失踪七年皆因陷身西域魔教,沦为魔教的杀一人工具,离开天山后仍执迷不悟,与魔女往来频频,行一事荒唐,根本不配以正道中人自居。 中原素来视魔教为寇仇,水火不容。此言一出,立时引起轩然大一波。谢家执掌江南武林道多年无有不服,如今爆出这般丑一闻,还是在近年英名日盛的谢云书身上甚是难以置信,多斥之为荒谬。但愈是如此猜度愈多,流言一出即是口耳相传,私下议论日盛一日,谢家始终沉默以对,更助长了疑惑。捕风捉影的猜忌声越来越大,几乎已有人要跳出来斥责谢家不配领一袖江南武林。 “现下该怎么办?”墨鹞不像碧隼那般废话,直接询问对策。 谢云书显然全盘考虑许久。“多说无益,按兵不动。” “不管?可再这样下去……”不说谢家,单谢云书已声名尽毁,弄不好势成武林公敌,蓝鸮不懂他怎么还能置身事外般淡漠。 “现在还早,观望一阵再说。”谢云书微微一笑,没有解释。 “还早?”碧隼匪夷所思。“到什么时候才合适?” “到……我觉得合适的时候。”深遂的眸子闪了一下,隐然于心。 望着气定神闲的俊颜呆了半晌,只有银鹄隐约摸一到点头绪,几乎忍不住哀叹。 “老大到底在等什么?拖下去等众人上一门围一攻不成。”退下来四人独处,墨鹞百般不解。 “全怪那个该死的公主,饶了她一命还不懂收敛。”蓝鸮也忍不住抱怨。“又不让我去杀了她,真是憋气。” “他该不会想借机名正言顺的离开谢家?可是又还没探到主上的下落。”碧隼颇为纳闷,努力揣摩谢云书的目的。 “很快会有了。”银鹄懒洋洋的一语,众人立时精神起来。 “什么意思,你是说有消息了?”墨鹞问出了三人的心声。 “暂时还没。”银鹄摇头。 “切……” “只要主上还在中原,这种程度的流言不可能没听说。”看众人尚未会意,银鹄颇有优越感,大刺刺的提示重点。 “那又如何,难道她还会……出……”说到一半,碧隼顿悟。“他是想逼主上出手。” “嗯哼。”终于有人后知后觉,银鹄半是得意。“主上一露手,他就可以轻易探到头绪,再不用这样大海捞针的苦找。” “太冒险了吧,很容易危及自身,搞不好……”蓝鸮愕了半晌。 “不到这种程度,怎么逼得出她。”墨鹞反应过来。“这几年她也躲得太好了。” “我认为老大是在玩火。”蓝鸮仍不赞同。 “我同意。”银鹄点头。“他根本就是在拿自己的名声赌一博。” “你也不劝劝他。”碧隼瞪着银鹄。 “我劝得了吗?但凡涉及到主上的事……你去试试。”银鹄懒得驳他。 众人沉默。 “希望这招有效。” 西京 他也希望……只要她还活着,还在中原,心里还有他…… 时间一天天过去,漫天的谣言压得谢家弟一子抬不起头。 连父亲都沉不住气招了他去讯问。 他尽力敷衍过去,心底隐秘的期待始终在持续。 压力越来越大,就在即将失望的那一刻,开始了变化。 流言又有了新的内容。 传说谢云书当年被魔教中人掳上天山,经过七年卧薪尝胆忍辱负重,苦心孤旨筹划,终于使计击杀了教王,功成身退回到中原。期间种种沥血感天泣地,不仅为陷落魔教的无数中原人报了深仇,更秉持侠道精神低调内敛,对此功绩秘而不宣,甚至默默忍受了多方疑忌责问。 来去两地的西域商人言及四年一前曾闻天山内部哗变,前任教王暴毙,动一荡之烈前所未见,魔教嚣张气势一度低迷,内部变动频频,无形验证了真一实。 新的传闻更清晰,也更有说服力,与谢云书的形象完美契合,神风飞跃的名门侠少屈身敌手隐忍复仇的故事令无数闺中少一女为之动一情洒泪。先前激烈的声讨者以更快的速度转成了拥戴者,因昔日的辱一骂惭愧万分,谢家的形象再度高大一庄严,光芒万丈。人们的目光充满了敬仰,为中原人能在天山核心诛杀最可怕的魔头而自豪。 传言很狗血,被大众自动诠释了多个版本,细化到杀死教王的一招一式,还衍生出他不得不为了复仇舍弃爱人的故事,顺带着迟迟不愿娶妻也有了答一案,听得四翼瞠目结舌,对各色荒诞离奇的想像叹为观止。 随着每一天爆出的新内容,私下的谈议变成了八卦专场,笑到蓝鸮墨鹞肚子疼。 “太肉麻了,但真的很管用。”碧隼捶着桌子,笑得险些断气。“我还在想她会用什么办法……” 流言对流言,效果好得出奇。谢家不置一词,非议已风一流云散,甚至再也不用为无端失踪的七年彻词掩饰,经此之后,无人能以魔教的经历作攻击之由。 “你也觉得是她?”墨鹞拭着眼角的泪花,揉一着酸疼的脸腮。 “除了她还有谁。”蓝鸮又笑又叹。“但这次可是黄雀在后。” “不知道银鹄能不能顺利查出来。”碧隼满心期待。“几次去北方都一无所获,这回线索这么清晰,应该会有收获吧。” 每三天即有飞鸽递来最新进展,谢云书捺住焦燥静候。 辟谣的传言最初起于南方,却是缘自北地的指令。 一路细探下去,抽丝剥茧的追查遇到了极大阻力,断绝了全部线索,银鹄一筹莫展,进退两难,再度陷入困局。 北方能在大范围施加影响,势力深藏至此的门派寥寥无已。 行一事干净利落,丝毫不显痕迹,迦夜……身边必定有人。 会是谁? 一张一张的翻查着密报,凝视着蜀中方家灭族的详细经过,眉间渐渐拧起了疑问。 白鸽扑翅飞出窗口,掠向远处的天空,带着墨迹未干的指令。 探查的目标只有一个。 西京,君王府。 “实在不知如何才能稍事弥补。”沈淮扬清秀的面孔愧疚而沉重。“是我没有看住莎琳,致使谢世兄遭人抵毁。” “此事与你无关,何须自责。”谢云书扶住对方在椅上坐下,亲切寒喧,毫无怨怼之色。“沈世伯可好?” “家父一切安好,特别交待我向谢世伯请一罪。”见他如此礼待,沈淮扬越发难受。“莎琳在酒楼听说鄯善被精绝所袭,险遭灭国之祸,又恰逢隔座有人谈起谢世兄颇多赞誉,她意气之下……” “她也是个可怜人。”总算明白了流言起因,谢云书云淡风轻的带过。“原也怪不得她,事情过去就算了。” “都怨我的疏忽害得谢家家声受损,谢世兄英名受累,万死莫赎。当年叶姑娘好意宽谅了她,却……”沈淮扬内疚得不能自已,站起来一揖到底,讷讷的难以言语,几无一地一自一容。 谢云书缓颜宽慰,大度从容,化解了对方的一肚歉词。 四翼曾建言斩草除根,思虑再三还是作罢。毕竟莎琳一生因他与迦夜而沦落至此,虽然脱离南郡王,但受洧于曾为人宠擘的经历,沈淮扬不可能也无法将其纳为正妻,鄯善公主终将为人小星,委屈可以想见,恨怨难平不足为奇。 如今事已平定,以沈家之严谨,必不会再让莎琳道出半句波澜之语,他便也无意深究,唤过青岚陪同款待,一场平地风一波算是消弥无形。 回到书房,一只雪白的信鸽悠闲的在案上踱步,啄咬着狼豪笔管,见得人来,偏了偏黑豆似的眼,乖乖的让他取出密笺。 笺上是银鹄的手笔,仅有寥寥四字。 速来西京。 西京长安帝王都。 天子脚下,繁华极盛之地,热闹可想而知。 行人如织摩肩接踵,挥汗如云朝新而暮敝,庞大的都城充斥着八方来客,异地行旅,四夷汇聚,万国来朝。 随处可见各色奇装异服,香风盈市,百态杂陈。深目高鼻的胡人娴熟的推销着闪亮的珠宝,高大的昆仑奴驾驶着华丽的马车,吐火的卖艺者炫示着伎俩惊起了喝彩,粘糖人的被一群孩子围得忙碌不堪。东西两市商贾云集,一百零一八坊琳琅荟萃,教人目不暇接。 青岚和碧隼眼花缭乱看不过来,满是兴一奋之色。他却无心留意,及至在指定的酒肆与银鹄会面,劈头就问。 “查出了什么?” 银鹄行一事一向稳健,才让他单凭四个字就赶到了西京。 一言出口,银鹄左右挠头,吞吞吐吐的对答。 “查……是查出了些东西,尚不能确定。” 迟疑的口吻让人无从捉摸,碧隼上去捶了一记。 “无法肯定你把我们千里迢迢喊过来。卖什么关子,快说。” 银鹄尴尬的笑,“我好像有见到雪使,可……”犹豫了半天,明显底气不足。“未能证实。” “什么意思。”他紧盯着对方。“你的眼睛从不出错,到底是不是。” 迫人的压力让银鹄期期艾艾。“我只看了一眼,真的不能确信,君王府的守卫太严,试过几次都失败了。” “她在君王府?” “嗯。” 银鹄报告起近日的收获。“接到飞鸽传书后我开始探查,但对方来头太大,坊间流传虽多,却尽是浮面的小道消息,内里获知的有限。” 君王府并非如南郡王一般的新贵,来历犹要深远得多。 隋朝末年,群雄纷争。 君家为江南士族大宗,家资逾万,倾力助太宗军资。长子披甲出征为太宗臂助,几度生死。及至天下大定,高祖亲封异姓王,君家坚辞不受退居为贾。后赐万金,敕一令建王府,更以郡主下嫁,声名极重。君家自此以商为业,旗下铺号如云,长袖善舞,日进金银无数,渐有富甲天下之誉。多年来延揽天下英豪,稳据北方武林道之首,为中原鼎足之力。 其祖君成安,仅凭隋末偶见太宗一面即决意倾家扶助,殡逝之时葬仪极尽哀荣;其长子武艺超群战功赫赫,旧伤复发而早逝;次子君若侠,妻清乐郡主,修容俊貌风一流倜傥,兼而手腕过人,君府规模之盛多缘其运筹帷幄。可惜天妒英材,多年一前病逝,将整个宗族交到了刚刚成年的独子手上。 君随玉,君若侠与清乐郡主之一子,现任君王府之主。行止神秘鲜少露面,江湖只闻其名不见其人。自幼随其父习武,世人不知深浅。十七岁上,君若侠与其妻先后病亡。君随玉以弱冠之龄继掌大一权坐控中枢,杀伐决断沉毅善谋,无人敢以后生小视。 以君家在北方的势力,迦夜若隐身其中,足可躲得滴水不透。 “她几乎不出门,君王府的防卫盘一查比天山还紧,我好不容易混进去一次,院落繁多门禁重重,完全摸不清路径,唯有退出来。”银鹄面有难色,这般棘手的对象还是头一遭。 连银鹄都束手无策的地方……他默了一刻又问。 “你何时见过她。” “君王府的马车。”银鹄不好意思的承认。“只是惊鸿一瞥,我瞧着依稀仿佛有点像,她……”半响没说下去,他收住了话语。“会不会是偶然。”碧隼置疑。“或许她根本不在府里。” “这……”银鹄有些顾忌,飞快的瞟了一眼谢云书。“我想应该在。” “你怎么知道。”谢青岚听了半天,终忍不住参与讨论。 “因为近年长安最轰动的话题就是……君随玉收了一位义妹。” “义妹!” 几人同时脱口,又面面相觑,俱是傻了眼。 谢云书紧抿起唇,俊颜没有一丝表情。 灯会 君家历来低调严谨,风评甚佳。但因地位特殊,一直是街坊传言的重点兴趣之一。相较于帝王将相,讨论君家这种非官非民的世家不会招来横祸,也更随意放纵得多。 君家的传一奇,君家的财富,君家的势力,君家神秘莫测的种种传闻,都为人津津乐道的一谈再谈,从酒楼里拥挤的人潮低议中可轻易窥出一二。 来的时机恰好,适逢长安灯会。 火树银花合,星桥铁锁开。灯树千光照,明月逐人来。 游妓皆穠李,行歌尽落梅。金吾不禁夜,玉漏莫相催。 长安三日不禁夜,一夜灯火璀灿,满城流光溢彩,正是难得的玩乐之日。 街头搭建起座座彩灯,有形如宝塔楼阁,有如玉树琼枝,有如仙山灵台,形形色一色幻彩鲜明,有些达二十丈之高。以锦绮为罩,饰以金银流苏,望之夺目生辉。另有万余大小彩灯高悬,犹如银花火树。 千余宫女衣绮罗,披锦绣,珠翠摇摇,妖一娆可人,在灯下载歌载舞,三日三夜不息。天下太平已久,又逢良宵佳节,更如鲜花着锦,烈火烹油,极尽盛世之欢。 在酒楼雅座间俯视着炫丽的场景,谢云书一无喜色,冷着脸听银鹄述禀。 “大约三年一前隐隐有消息传出,君随玉不知从何处带回了一名女子,极尽宠爱,什么样的珍宝只要能让她略微留神,皆会毫不犹豫置于面前,君府为她连换了九名擅做扬州菜的厨子,甚至请来宫廷御膳房的御厨指点,这是长安最出名的锦衣坊匠师亲眼所见。据说她所居的院内饮食用度莫不奢靡,一卷珠帘更是数以千计的上等宝石串成,还为她凿了一条暗渠,费一尽一心一机引入了温泉水供沐浴……”其实于两人的关系还有更多八卦,但看谢云书的脸色,银鹄知趣的咽了下去。 “巷间传闻……极杂,直到前年君随玉对外宣称义妹……猜测就更多了。她深居简出,得遇的人寥寥无已,但听一两个见过的人描述,应该就是主上。” “什么叫应该,你不也见过。”青岚没好气,有些替三哥不值。 银鹄翻了下眼睛,“等你看了就知道。” “这话什么意思。”谢云书冷冷的问。 “似乎……”银鹄顿了顿。“今天灯节,听说君随玉也会来此观赏,极有可能携主上同行,届时一见便知。” 碧隼望了望楼下水泄不通的人群。“到这儿?” 银鹄咧了咧嘴,忍住了没有挖苦,遥遥抬手一指。 “到那。” 斜对面有一幢玲珑雅致的小楼,从窗缝隐约可见室内华美雍容,陈设无不精致,清幽无人,与喧闹的街市形成强烈反差。 “那是君府的产业,也是历年赏灯会的最佳地点,俯瞰整条街,灯火游龙必经此过,只要她来,一定是在楼上观赏。” “难怪你包了这里,费了不少银子吧。”碧隼恍悟。 “贵得要命,我出了天价。”银鹄眼也不眨。“端看今日运气如何了。” 夜,渐渐笼罩了一切。 华灯越来越亮,映得整条街犹如白昼。 几个人有一搭没一搭的闲扯,银鹄和碧隼久未见面,又开始斗嘴。谢云书一言不发,默默凝望下方的璀灿流光。 那年上巳,她与他并肩同游……在拥挤的人群里形影不离……一错手,已是如今的局面。 他……不想失去她。 凤箫声动,玉壶光转,名士佳人尽出,争睹长安极盛之夜。人声鼎沸,欢笑歌舞频传,勾得心里痒痒的,但因着谢云书神色冷淡,谁也不敢妄动,众人因着他的沉默而沉默,窗下喧声如潮,座中清寂无声,仿佛被隔绝在了欢庆之外。 枯候良久,银鹄突然跳起来。 “来了,就是那辆马车。” 不用他指,一行惹眼的车驾排开人群缓缓驶近。 “你确定?”青岚随口道,禁不住探头细看。 “不会错,车上有君王府的徽号。” 纯黑的四骑骏马动作如一,马身饰片鲜亮,黑漆车架上以银线刻出简洁素雅的花纹,并不过一度奢华,却隐然有种气势,迥异于众多来去的华盖香车。 车停在小楼前,侍从利落的跳下车放好脚凳,动作极为敏捷。 当先下来的是一男一女,身法轻捷迅巧,极快的探视周边,而后与楼内迎出来的人形成了一圈屏障,隔开好奇的人群。 锦幔轻掀,一个气质如玉的男子探出身,那张脸甫一入眼,几个人都呀了一声,认出是曾在谢家作客的玉隋。 “……原来他是君随玉。”青岚错愕,登时直了眼。“当年还曾和大哥称兄道弟,竟然是……” 谁曾想那位温文和气的公子,竟是北方武林道的巨擘。 “怎么不先说一声。”乍然的意外令碧隼抱怨。 “我又没见过他,今天也是第一次。”银鹄没好气。“你以为君王府的当家是说见就能见到。” 这厢吵嚷,那边的君随玉回过身,仰手接着车中人,似乎说了句什么。 厢内探出了一只白生生的手,玲珑秀美,在灯下犹如玉琢而成,四周瞬时静了下来。那只手微微一落,搭在君随玉掌间,柔若无骨,指形纤长,无须珠玉增辉已令人移不开视线。 随着轻轻一牵,眼前现出了一个锦衣丽人。 雪白的貂裘裹一着纤巧的身段,黑亮的乌发轻挽。 容光绝代,肤光胜雪,剪水黑眸仿如静潭诱人沉溺,柔一嫩的唇色娇如春意,明而媚,清而艳,神思皆化作了空无,唯见微蹙的眉尖若雾锁远山,立时从心底疼怜,恨不得付出一切换佳人一展欢颜。 那一种教人失一魂落魄的美,在夜色中不忍惊破。 无数眼睛凝望,一时间呼吸都滞住了,唯恐一口气稍重,眼前的人就化了。 一行人进了雅阁许久,楼前才渐渐恢复了热闹,许多人都有些心不在焉,犹沉浸在惊心动魄的丽色中。 “那个……”碧隼半天回不过神。“是雪使?我怎么瞧着……” “不一样是吧,我当初也这么觉得。”银鹄扳回一城,得意洋洋。“照说雪使的容貌是不会变的,可那不是她又是谁。” “她……的样子……”青岚在发呆。 谢云书没开口,眼睛不曾离开过分毫。 看着她在锦凳上落坐,倚着窗边瞧景致,微偏着头听身边男子的话语,乌发上挽的还是那一枚牙簪,怀里拥着一个套着锦袋的手炉。 没有人会再觉得她是个稚龄的孩子。 眼前的玉人曲线优美,现出了十八岁的少一女该有的娉婷身姿,如果说过去的她像一枚待放的青蕾,今天即有了初绽的无限风华。 一别四年,她,竟真的长大了。 “我现在才明白她为什么要服那个毒花。”碧隼一边看,不忘发表意见,“要是这样子教王会放过她才有鬼。 “千冥眼光确实不错。”银鹄就事论事。 “三哥也很有眼力。”青岚情不自禁的附和。 “不过很奇怪,她那么多年都是老样子,怎就突然变了?”碧隼相当纳闷。“难道君随玉有什么秘法?他是什么时候搭上雪使的。” 银鹄立即凿了他一记,碧隼这才清一醒,立时冒汗,偷偷瞥了一眼谢云书,还好他仍在凝望,仿佛未曾听见。 “原来他在扬州时已包藏祸心。”青岚咬牙切齿,对于对方敢跟三哥抢心上人一事极其不满。 “他为什么化名去谢家?” “好像提过她像一个故人什么。”银鹄费力的回忆。 “雪使自幼在天山,江南哪来的故人,仇人倒是一个又一个。”碧隼困惑不解。 “一定是托词。”青岚恨恨,“没看出他这般奸诈,亏谢家还以上宾相待。” “没想到她躲在西京,又有君王府挡着,难怪怎么也找不着。” “亏我还跑了一趟南越。” “我一直佩服你居然能在那种鬼地方查出情报。”碧隼一不留神说了句心里话。 “真的?”银鹄先讶然后得意,继而自夸。“难得你说句实话,连我自己都佩服自己,现在你总算承认我的探听之术要比你精……” …… 七嘴八舌了半天,目光又投回了对面的楼阁。 雪玉般的脸在绚亮的灯光下映出了迷离彩光,美得极不真切,看着也宛如梦里,众人都有些心神不属。 君随玉替她斟着茶,望着街市盛景笑谈。说了一会话,牵过迦夜的手摸了摸,转头吩咐了句,很快身边的女子递来一个鼓鼓的锦袋,替下了怀中的暖炉。想是温度渐渐低了下去,又添了新炭。 她懒懒的笑了一下,星眼流波,蕴着三分谢意三分慵倦,几许不在心上的散漫,现出一抹纯然无邪的嫣色娇一媚。 碧隼无声的咽了下口水,佯做自如的环视,恰好银鹄略不自在的望过来,尴尬的相对一笑。 重逢 附在承尘上,他深而绵长的呼吸,气息极微。 这里的戒备不是普通的森严,银鹄并未夸大。明智的决策应该是尽量多探些线索,了解虚实后再设法潜入。 可他等不了,焦灼的渴望一刻也按捺不住。 不等她和君随玉离开小楼,他已同银鹄碧隼到了君王府。 守卫并未因主人不在而松懈疏怠。他着银鹄碧隼好容易引开了部分守卫,又用上了天山练出来的伏藏潜行之术,堪堪探一入了腹地。 迦夜的房间在哪一处? 在屋宇上窥视了一阵,蓦然被一处亮光吸引。纱灯光影中,有一处奇异的泛着晶亮幽光,幻然绚丽,迷离夺目,令他想起了银鹄说过的珠帘,越靠近戒备越紧,潜入也愈加困难,借着屏息静气的腾挪闪避,精巧别致的木檐发出几不可闻的微响,似一阵偶然的风,他掠进了珠帘低垂的外廊。 恰逢迦夜回到府邸,院内的侍女皆赶去苑门迎接,趁着空隙他翻进了房内,悬在暗色承尘下观察四周,隐去了存在感,黑衣仿佛化成了建筑的一部分。 陈设并不复杂,虽然桌几器物均精致之极,却也不似传说中的珍器宝玩堆砌。 唯一特异的是相当温暖,一进入即有明显感觉,与北方凛冽的寒风形成了强烈反差,想是整间房烧有地龙,即使主人不在也未曾稍停。 一阁书,一席案,几重素色的纱幔悬垂坠地,凭添了一份朦胧。错金云纹博山炉上盈着袅袅淡烟,显得异常静谧。 玉屏风绘着大朵青荷,一旁支着棋坪,玉石琢成的黑白云子泛着清辉,犹剩半壁残局。纱幔的另一头置着雕工精细的牙床。漆奁幽亮,罗帐半挽,银红的丝衾给房间增了一抹旖旎。 只有一个枕头……心里稍稍静了一些。 檐下的风铃在冬日夜风中轻响,人声渐渐近了。数名侍女拥着迦夜踏了进来,玉一指揉了揉额角,仿佛有些倦意,任由侍女替她除下层层冬衣,解去发饰,换上寝衣。最后一名侍婢捧上一方托盘,黑漆盘中的白玉盏雾气弥散,隐散药香,迦夜略微皱了皱眉,端起来喝了下去。 一番洗面漱口的忙碌,侍女们都退了出去。 倚在榻上休憩了片刻,她慵懒的踢开丝履,赤足走入邻室。隔间一直传来水声轻响,想来自是一间浴房。 良久再无动静,室内一片沉寂。 他无声无息的落至地上,踏进水气弥漫的浴一室。 汉白玉石的地面光可鉴人,平一滑温润。温热的泉水从壁上的玉莲花口汩一汩涌一出,玉台边的银盘上置着丝衣牙梳,七宝琉璃瓶中盛着沐发涂身的香膏,雾气氤软一了剔透焕彩的异色流光。 轻软的银绡网兜着婴儿拳头般大小夜明珠,从顶壁上丝丝垂落,盈散纯白的柔光,波影潋滟,水雾淡淡,恍如梦境。 迦夜大半身都浸在水里,螓首枕着池壁,黑发铺散如云,长睫轻合,竟似已经睡去,雪一般的颊让热气蒸得微红。丝衣遇水一浸犹如透一明,几可窥见胸一部娇一嫩诱人的形状。禁不住心神一漾,又莫名的不安。被人侵入得如此之近,她却始终未醒,极是反常。 触手肌肤温暖,迥异于过去的冰冷。轻拍了拍小一脸,仍然一动不动,竟似昏迷了一般。 心底一紧,查探了半天全无异样,确是睡去了,只是怎会睡得如此之沉,完全失了警惕,她……有这么累? 胸中泛起了一股酸意,他暂时放下担心,将她从水中抱出来,指尖轻摩日日魂牵梦萦的脸。 比过去更美了,少了青涩多了妩媚,肌肤却是幼滑如昔,柔一软丰盈的女一体浮动着熟悉的冷香,微启的唇像是在邀人品尝。 他真的吻了下去,和记忆一样甜美,一点点汲取着甘软,恋栈的无法自拔,手有自己的意志般触抚着动人的娇一躯,呼吸渐渐乱一了。 她忽然动了一下,像是感觉到有人轻薄,尚未睁眼纤手猝扬,五指如剑刺出,他一把制住了双腕,压住掌间的劲力,望着睁开的黑眸不无得意的轻笑,满意的看双眼越瞪越大,几乎可以看见他的倒影。 “是我。”轻啄了下雪玉似的鼻尖,微哑的戏谑。“瞧我捉到你了。” 她震愕了一瞬,眉尖微蹙,诧然自语。 “这个梦好怪。”看更多日志茄筘扣壹泗壹壹叁零零-零壹零 “梦?”他笑起来,指尖刻意擦过酥一软的胸,磨蹭着娇红的一点。“这样荒唐的梦,你喜欢?” 身一体的刺一激令她颤了一下,粉脸嫣红,迅速握住他的恶作剧的手。 “你……”摸了摸结实的胸膛,又摸了摸清俊的脸,“怎么这么真一实……”她想咬一口细软的指尖,被他扯开。 “如果你想证明,我有更好的办法。”不等回答,他吻上了脆弱的锁骨,炙烫的呼吸拂在身上,带着压抑多时的焦渴。吻渐渐移下去,隔着湿一透的素衣轻一咬,她不自觉的颤一抖起来,软一绵绵的试图推开。 “等等,不对……” 他听而不闻,明知时机不适,仍然失去了控一制肆意轻薄。背后乍然掠起一丝寒意,本能的搂着迦夜翻出丈外,避开了杀机四溢的一剑,雪亮的剑芒追袭而至,连着腾挪闪躲,他空出一只手运劲点去,铮然一响,长剑直直荡开,拉开了突袭者的距离。 执剑的是一个女子,正是陪着迦夜去赏灯的随侍之一。此刻脸如寒霜,杀气毕现,狠狠瞪着他。 “何方狂徒竟敢到君王府放肆,放开小一姐!” 他没理会,怀里的人软一软的往下滑,探臂又搂紧了些。细看黑眸朦胧迷茫,竟似又要睡去,这一惊非同小可。 “迦夜!”他顾不得面前的敌人,摸一着她的腕脉。“别睡,究竟怎么回事。” “放手!” 寒凛的剑锋刺袭而至,他无心恋战,一味抱着她闪避。离了温泉,湿衣被风一侵,绵一软的身一子冰冷起来。 寒冷让迦夜略略清一醒,勉强抑住昏然。 “霜镜住手,他不是敌人……”止住了侍女呼喊侍卫的意图,她的声音带着浓浓的倦意,越来越小。“……别告诉随……玉……等我醒来再……” 最后几个字尚未吐出,强大的睡意攫住了她,在他的臂弯里沉沉睡去。 清一醒的两个人互瞪了半天,女子冰寒的目光扫过他的脸,在腰间长剑上打量了许久。 “扬州谢三?” 他没计较话中的无礼点了下头。 冷意似乎消退了稍许,口气却换成了讥讽。“想不到江南名门公子会如下三流的宵小之徒一般。” “你们给她喝了什么。”他想起了换衣时的那盏药,怒气迅速蹿起。 霜镜还剑入鞘,拾起适才丢在一旁的绫巾,不客气的瞪他。 “出去,我要替小一姐更一衣。” 湿一透的衣裳附在身上纤毫毕现,确实不宜给男子瞧见。他却不管不顾,不肯放开怀里的人。 “拿来我给她换。” “你!”霜镜气结,险些又要拔剑。“无一耻之徒。” “总比你们用一药迷了她神一智的好。”他反唇相讥,心下确实担心迦夜受凉,尽管屋内温暖如春,却也不能让她穿着湿衣入睡。抬剑挑过落在一旁候用的丝衣,真个要替她换起来。 看不过去,霜镜冲上来抢了过去。“你这淫贼,亏你还是江湖中数得着的人物,竟这般下一流。” 对方并未运功,他也不便和女子动手,被硬赶到一边,第一次被人称作淫贼,委实有些哭笑不得。 霜镜用身一体挡住视线,利落的替迦夜换了单衣,刚抱起来就被他以巧妙的手法夺了过去,转头走入了卧房。 输了一筹,女子气怒的追上来。“小一姐要睡了,不许你打扰。” 将娇一躯置在榻上盖好丝被,他转头按住剑柄,俊颜冰冷。 “你们到底给她动了什么手脚。” 被杀气逼得一窒,霜镜强一硬的对视半分不让。 “说得真好笑,难道我们会害小一姐?君王府的事还轮不到你来兴师问罪。” 男子没说话,目光越来越寒。对峙了半晌,想了想,霜镜不情愿的道出了答一案。“小一姐用的是傅天医开的方子。” 傅天医,江湖上最负盛名的医者,极难寻到的人,他心下打了个突。 “她怎会一直睡,以前可不是这样。” 霜镜不客气的抢白。“你说的是多久以前,三年来小一姐皆是如此,每日要睡八一九个时辰以上。” “药里有安神的功效?”这样的睡法……不禁疑窦丛生,几乎想摇醒她问个清楚。“为什么。” “傅天医说小一姐身一体损伤的太厉害,这样拔毒痛苦会小一点。”气哼哼的道完,霜镜开始赶人。“出去,小一姐要明日早上才会醒,午后又会继续睡。你自己挑合适的时间请见,别再做这种鬼鬼祟祟的勾当。” 拔毒?是寒毒,还是玉鸢萝花毒……难怪她身量有了变化。手从剑柄松开,他在床边坐下,完全没有离开的意思。 “你出去,我在这里等她醒。” 霜镜气结,想不到对方如此无赖,待要动手又怕惊了榻上的人。 “你这也算是谢家公子的行径?江湖传言果然不可信!” “随你怎么说。”谢云书没看她,只盯着沉睡中的娇颜。“不然我带她走也是一样。” 谢家的三公子……霜镜差点一口血吐出来。这样轻薄无行的家伙,哪有半点风传的谨身自持,要不是公子提过……碍于迦夜的指令不便妄动,她咬牙切齿了半响,终于在书案边坐下,盯着他的一举一动。 夜,寂静无声。 那个俊美无俦的青年静静的瞧。 或许是怕打扰了佳人,指尖隔空描摩着眉心,又掠过粉一颊,轻一触散落的乌发。炙热爱恋的眼神蕴着浓浓的情意,极渴望又极珍惜。无端有种错觉,仿佛她本是他的一部分,只是偶然失落了别处。 连旁观的人心底都感触起来,渐渐放松了戒备。 天一点点透亮,朝一阳东升,估摸一着迦夜差不多要醒来,霜镜蹑手蹑脚的退出房间,打点晨起用一具。 早晨的君王府安然有序,黑底金漆的匾额威严而静穆。 这一份端然忽然被急促的拍门声惊破。树上的晨鸟惊起,扑棱棱的飞向了天空。 君随玉听着侍卫禀报,略有些惊讶,随即绽出一个含意莫名的笑,示意例行议事暂停。 “请。” “谢五公子。”对清晨的不速之客彬彬有礼,举手延座。“当年在扬州多蒙照应,未能表明身份,实在是有不得已的苦衷,尚请见谅。” “不敢当。”谢青岚虽不待见,却不得不顾着身份端出客套。“能得君公子青眼暂宿,谢家是逢壁生辉了,公子不道明身份自然是有理由的,何敢多问。”银鹄碧隼跟在身后,都有些讶异,没料到一惯跳脱的谢青岚能说出这番话。 听不出讥讽,君随玉依然平和。“确是我的失礼,来日去扬州必定登门致歉,但不知五公子此来是……?” “请君公子放了我三哥。”谢青岚硬着头皮道破来意。 “谢三公子。”君随玉这次真愕住了。“自扬州一别未曾再见,五公子怎会到这里来要人。” 看他的神色不似作伪,青岚也呆了。 “三哥昨日入了君王府寻人,今日仍不见踪影,君公子岂会不知。” “寻人?”君随玉沉吟片刻,以轻咳掩住了一个微笑。“不知寻的是哪一位。” “叶……迦夜姑娘。”青岚咬咬牙。“就是四年一前扬州你见过的那位。”语毕又忍不住讽刺。“据说现在是你的义妹。” “三公子是来找蹁跹?”君随玉忍俊不禁。“这夜间探访未免有失礼数。” “家兄一时心急考虑不周……”说起来确实理亏,青岚心不在焉的敷衍,突然惊觉。“你说蹁跹?” 君随玉好整以暇的呷了一口茶,轻描淡写的回答。 “对,她如今是君蹁跹,君王府独一无二的小一姐。” 不等三人从惊诧中反应过来,他回头对身后的随侍。 “平日夸口说一只蚊子也休想飞进来,谢三公子大大方方的呆了一夜,这回可是再不能吹牛了。”淡淡的话语似调侃又似轻责,随侍立时低下了头。 “请公子责罚。” 防卫不周,君随玉却像心情不错。 “罢了,谢三公子是人中之龙,挡不住也不足为奇。”他话锋一转,突然问起青岚。 “五公子是来寻兄长?” “还请君公子成全。”明知故问,青岚悻悻然。 “带五公子去瞧瞧人在不在,若是方便也可请三公子过来一叙。” 不知是不是错觉,君随玉的神色总似在忍笑。 青岚纵然皮厚也不得不尴尬。都怪三哥,暗探香闺彻夜不归,传出去难听之极,闹到主人家带路找一人,真是……丢脸丢到姥姥家了。 蹁跹 朦胧的浅眠中,有什么在轻一触,他立即睁开眼。 纤白的手把一玩他的指尖,清亮明媚的黑眸已经没有先前沉重的睡意,自被子里慵懒的半支起身。 娇一软的身一体温热而美好,他伸手拥入怀里,不由自主的微笑。 “醒了?” “嗯。”脸颊犹有刚醒来的粉红,美得不可思议。“你怎会到这里。” “昨天你去看了灯会。”他深吸着馨香,语一音有点模糊。“我看了你。” 她明白了一些,“你知我在西京?我应该掐断了所有线索。” 他笑了一声,把头埋进她的肩颈,惩罚式的轻啃。“要么你就再心狠点,看着我被流言淹死,那样我一定什么也查不到。” 肌肤的麻痒令她禁不住退缩,反而让他贴近了酥一胸,益加放肆。她努力推开,被他勾住纤腰不放,指尖轻佻的流连在玉一背,肩头的单衣早滑落下来。“等等……”她费力的轻一喘,徒劳的避让。 “我等了四年。”他执意索取更多回报,从鼻子里哼出声音。“你竟然敢逃走。”想起来犹有怒意,稍重的啃了一口。 她蜷起身一体,控一制不住的发一热。“……我……觉得那样比较好。” “所以你就逃到另一个男人身边。”说起来怒气更盛,凹凸有致的曲线比昔时愈加撩人,他换了个更敏一感的地方磨牙。“让他摸你的手……对他笑,还有些什么。” “不是你……想的那样。”她忍住颤一抖推开他的头,刚分开少许又挨近来。俊颜混杂着情一欲和妒意,哪还有对外的半分端然。 “不是?他不是在扬州已对你留上了心?有没有吻过你,碰过你……有没有见过这样的你。” 身下的人气息微乱,玉色冰肌上有他制一造出的点点轻红,柔一嫩的酥一胸随着呼吸起伏,足以让圣一人失控。 “……他不是……和你不一样……”她试图拉起半褪的丝衣,遮挡灼一热的视线,反而被他扯下更多。说不出是耳畔的热气使人昏然,还是在放肆游一移的手更致迷乱,隐约听见话语。 “不一样?他是你什么人。” “他……”忽起了一线清明,她咬住了唇没有说下去,狠狠的瞪着他。“你以为这种方法……” 黑白分明的眸子氤氲着情一欲,却已经找回了理智,不能不说有些失望。他低笑起来,停住了同样令自己失控的挑一逗。“我以为是有用的。” “你!”她一时不能确定是否该扑上去咬几口还以颜色。 院子里响起急促的脚步,没有预兆,门突然被重重撞开,来不及应变,他抄起被子掩住她,两双眼同时瞪住了冲进来的人。 青岚也傻了。 直勾勾的望着床一上的人。 三哥完好无恙,可……眼光简直要杀一人。而被子里伏着的另一个,黑发凌一乱,玉颜绯红,还有未及遮住的半边臂膀……很明显,他来得不是时候。 没等转过脑筋,后颈一空,人已被谢云书拎着甩出了门外,要不是银鹄碧隼接着,必定摔得相当难看。 气冲冲的女声忽然在耳边炸响,待看清房内的情景更是拔高了几度。霜镜周围几乎能看见火花四射。 “谢公子!你就不顾自己的名声也该为我家小一姐想想,这成什么样子!真不该放你进来,十足的登徒子……” 充耳不闻尖一叫般的怒斥,他低头吻了吻粉一颊。 “我等你穿好衣服。” 霜镜重重的摔上一门,嘴里仍在不停的咒骂,想起刚才的荒唐尴尬,她渐渐开始发笑,笑得全身发软,无力的蜷在被子里望着屋梁发呆。 他……竟真的找到了,该怎么办。 银鹄碧隼难得好心的接住了青岚。 下意识的想道谢,左右一边凑上来一张脸,带着毫不掩饰的好奇。 “你看见了什么?” 看见…… 眼前浮起软玉似的肩,失惊的盈盈清眸,雪颊上令人心动的绯色……突而莫名的红了脸。 “他看了不该看的。”银鹄中肯的评论。 “谁叫他那么冒失。”碧隼有些幸灾乐祸。“我赌他会被修理的很惨。” “我就知道不宜踏入,这干柴烈火的……” “所以你才怂着他去。” 没觉出突然插口的声音不对,银鹄犹在得意的点头。“不然我们怎么清楚里面到底在干什么。” “三哥……”终于觉察自己被人利一用了一把,青岚对站在跟前的人扯出讨好的笑。“我只是担心,你一夜未归,怕被人家扣下了……决不是有一意撞破你的好事……呃……” 只见俊美的三哥露一出一个杀气腾腾的笑,轻声附在耳边低语。 “你看见的给我迅速忘掉,要是让我听见一个字……” 青岚机伶伶的打了个寒颤,头点得如捣蒜。 在偏厅候了没多久,下侍抬入几个火盆,屋内的寒气迅速驱得干干净净,有旺火而无明烟,全无冬日取暖不可避免的炭气,不知烧的是何种材质。 青岚觉得热,叨咕着唤人把火盆撤下去,被谢云书制止。 “这火盆可不是为我们设的。”左右无事,碧隼代为解释。“主上畏冷,没发现这里一切布置都是为此?” 暖炉,温泉,地龙,火盆,温玉,甚至坐垫都是熊皮褥子。倘若足不出户,根本感觉不出是在北方过冬,做到这般细致,不知要耗费几许人工财力。 “君家果然是豪富天下,名不虚传。”细细打量着四周,银鹄自言自语。 难得的是并无爆发的气势。 与天山上的过一度铺排不同,君家的阔不在表面的镶珠嵌玉,而在留心才看得出来的细枝末节,要说平常也真平常,若说奢侈足可让最有想像力的人咋舌。 尚未看完,门口光影一动,踏进来的人已换了一番装束。 天青色的胡服织着极淡的花纹,襟领一袖口滚了一圈雪狐毛,衬得脸庞粉一嫩玉白,乌发如墨。光滑的额间悬了一粒姆指大小的明珠,圆一润莹亮,却压不过点漆双眸的清光。 明明是素净的妆扮,竟有种逼人的明丽,映得屋子都似亮了几分,众人均有一刻的失语。她自己倒未觉,眸光打了个转,算是一一招呼过,在谢云书对面的椅子上坐下来,摒退了屋内的侍女。 “看来你过得不错。”原本想单独谈谈,现在青岚跟了过来,只有在一群人之前探问。 “我从没这么悠闲。”长长的眼睫颤了下,浅浅一笑。“每天除了吃就是睡,完全不动脑子。” “你喝了多久的药。” “三年零七个月。”她回忆了一下。“变了很多?我也没想到自己居然还能长高。” “他替你找来傅天医?”其实不问也知,迦夜自己是断不会费这般心思的。 见她颔首,心里微微泛起酸涩,这样的事情原是该由他来做的,禁不住问出了口。“为什么他能找到你,我不能。” 她一怔又笑了,唇角有一丝俏皮。“因为我躲的是你,不是他。” 静了静,她又道。“当年我离开扬州来了北方,心想离南方远一点比较容易藏匿,没想到冬天那么冷,恰好旧伤发作……险些冻死,是他救了我。”那样狼狈的经过,她说来只是平平。“后来我就到了君王府。” “你的旧伤……” “那些药会让痛苦轻得多,已没有大碍。”她答得很轻一松,掠过无意细说。“他……四处搜集灵药,傅天医很费了些心力,多数都很有效。 “他是你什么人。”他忍着心痛,眼神却泄一露了心绪。 “什么也不是。”素颜毫无犹疑。“他对我很好,如此而已。” “听说你现在有另一个名字。” 她牵了牵唇角。“对外总不好称迦夜……所以随便起了一个。” “谁起的。”他盯着她,不放过一丝表情。 没想到会问这个,她错愕了一下别开头。 “不记得了,大概是他吧。” 蹁跹……蹁跹若蝶……蝴蝶…… 她飞快的掠了一眼,又垂下睫。“你能来我很高兴,可惜我多数时候在睡,无法作陪,或者……请随玉陪你看看长安的风景。” 气氛一瞬间僵滞起来,青岚坐直了身一体瞪着她。 他尽力让自己忽略掉后一句。“我来带你离开。” 她静静的看自己的手,笑的相当冷淡。“多谢,可我不会走,你也看到了,我在这里过得很好。” “他能给的,我一样可以做到。” 遥望着那一卷珠帘,她隐隐有些怅然。“不一样的。” “你想要什么?”凝视清丽的娇颜,他想弄清无数的疑问,说出口的却是这般意气的一句。 她自然听得出来。“我什么也不要。”说着微微叹了一声,“你……会遇见更好的女子,不要再浪费时间了。” “留在这你又能得到什么。”嫉妒犹如毒蛇啃啮着心房,语调仍然平静轻柔。“他对你好,你拿什么换。” “不是每件事都有代价。”纤指轻抠着光硬的扶手,黑眸略微自嘲,忽然淡淡一笑。“或者你也可以说……有些代价,是我心甘情愿。” 真假 兜兜转转,又成了四年一前的僵局。 早该想到,她从来不是一个温驯听话的人。 不同的是这次还牵扯了另一个人,一股不得不考虑的势力。退出来的时候并未去见君随玉,对他了解得太少,还无法探知该用什么样的方式应对。 他和迦夜……是什么关系,那样大方超然的态度,因何而出。 迦夜……一口拒绝不愿离开,她在想什么。 最后一句隐晦的暗示,到底是真是假。 汹涌的妒意充斥着头脑,几乎难以理性的思考。如果可能,他很想打晕她带走,囚一禁在谁也找不到的地方逼问答一案,而非正襟危坐看她面不改色的虚词敷衍……碰上她,他总是束手无策。 迦夜离开四年,期间发生了什么,君随玉竟然能获取她的信任,那个戒心强得令人绝望的女人怎可能这样轻易的接受了别人…… 冬日的寒气吸一入肺腑,无法让他感到一丝凉意。 “她一定是贪慕虚荣,看君王府财雄天下有名有势,就嫌贫爱富不把三哥放在眼里了。”谢青岚自出来就气鼓鼓,为兄长不值。 “谢家很穷?”碧隼懒懒的挑着话头。“怎么说也不算贫吧。” 谢家在江湖上的影响力或许与君王府相当,财力却及不上君家数代之厚,这点青岚有自知之明。“一看就知道君王府更富,她肯定是冲着这个,谢家又不可能让她过得那样奢华。” 银鹄怜悯的瞟了一眼,碧隼同样怪异的望他,弄得青岚莫名奇妙。 “你们那是什么眼神。” 碧隼难得搭着他的肩膀。“谢五公子,你是不是把我们天山出来的人当叫化子?” “什么意思。”青岚警惕的想躲开,生怕又被两人算计。 银鹄搭上他另一边。“你知道主上原先是天山的四使之一吧。” “知道,那又如何。” “所谓四使,已经是教王之下,万一人之上的地位。”碧隼极具耐心的说明。 “三十六国奉一教,四使的居所住行衣食用度,无一不是尊贵之极,足可说大多国主都比不上。”银鹄补充。 “你今天见她在君王府的用度规格,大致与天山时相当。”碧隼一副这你总该明白的表情。 “我知道,她一定是想恢复过去的地位享乐。”青岚的回答险些让两人气结。 “你确定他真是老大的弟一弟?”碧隼忽然说起题外。 “我现在不怎么相信。”银鹄怀疑的打量。 “果然是龙生九子。” “幸亏被捉到天山的不是他,不然我们一定死了很多遍。”两人心有戚戚。 “你们到底什么意思。”再迟钝也知道对方在挖苦,青岚双臂一振,跳出丈外怒瞪。 “内力不错,看来还有些长处。”银鹄终于发现了一个优点。 “我们是指,如果雪使要的是名利财富,她根本不用从天山下来,一切早已握在掌中。”碧隼也不再调侃了,真惹火了也不好玩。 “她不肯走,必定有其他原因,绝不是你刚才猜的那么简单。” “三哥找了她那么久难道还抵不过一些莫一须一有的理由。”青岚想起来犹自恨恨。“她还跟君随玉不清不白,哪对得起三哥一片真心。” “这事有点奇怪。”银鹄在这一点上倒有同感。 “确实,能近主上三尺以内的男人,过去只有老大。” “君随玉是怎么办到的,我实在想不通。” “莫非……” “难道……” 正在叽叽咕咕揣测,前面的人忽然停下了脚步。 “银鹄!” “在。”低议迅速消声,无人敢在此时惹怒那个脸色难看到极点的人。 谢云书沉默了许久,捺住烦燥下令。“你去查君家上一代家主君若侠,着重调一查他可曾与其他女子有来往,再查一下傅天医,弄清目前的行踪,必定就在西京的某一处。” “碧隼,九微前些日子传来消息说已入了中原,你去接他过来。” “青岚去写封信,请二哥务必来一趟西京,我有要事。” 两人肃手领命,青岚一脸难色。 “三哥,不是我不帮你,大哥叫我跟到西京就是为了监一视,叮嘱我千万看好你,我已经违背了大哥的话,还叫二哥来,回去肯定被爹揭一层皮。” 谢云书瞥了一眼,拍了拍五弟的肩。 “罢了,我自己写,也算难为你了。”沉沉叹了口气,郁结的眉心化不开的烦乱。“这件事,对我很重要。” 灯节刚过,就下起了大雪。 鹅毛般的雪花纷纷扬扬飘落,覆盖了一天一地,整个西京一片莹白。枯涩的枝条化作了玉树琼枝,长长的冰凌悬在檐下,宛如清亮的水晶。难得有几个时辰的清一醒,她静静一坐在檐下赏雪。 膝上覆着厚厚的裘皮,双手笼在袖中,阻隔了寒意,只余雪色。 “冷不冷。”君随玉轻问。“或者进去歇着?” 她摇了摇头。“整日在屋子里有点闷,想看看雪。” “谢云书那天说了什么?” 她不出声的笑了笑。 “他很喜欢你。”他明白答一案,明知无用仍是轻劝。“或者你该答应他。” “感情……改变不了任何事。”她的神色微倦,淡泊得像一片死水。“我和他一开始就不应该。” “他并不这么想。” “他什么也不知道。”抬起纤手对着天空照了照,日光下全无血色的冰白。“这样最好。” “我希望你能快乐一点。” “现在就很好。”她淡淡一笑。“像这样安详的看雪落,真不容易……总有一天他会找到自己的幸福。” “蹁跹……”他默默的叹息。 “做回蹁跹……好像梦一样。”细指轻一按着一滩积雪,留下一枚枚小小的掌印,有如一个无形的小人从雪地上走过。 “只要你愿意,你尽可有足够的身份堂堂正正的嫁入谢家。” “小时候我很希望当新娘,娘说最漂亮……等长大了我才知那微不足道,许多事更重要得多,嫁人也并非想像中的好。”她答非所问。“我已经不是孩子了。” “他一定很为你的固执头疼。”他隐然同情那个谢三公子。 她微微笑了,坦白承认。“是,可我固执的时候才会觉得自己还活着。” 见面固然是意外之喜,却也带来了麻烦,他未必肯就此罢休,或许…… “你想离开君王府。”男子的声音清沉,是询问也是肯定,不容一丝回避。 良久,她轻吐了一口气,“我确有这个打算。” 气息一刹那静默下来。 她抬眼笑笑,“你们各有势力,身份非同一般,再留下去怕会出什么乱子。虽然这几年养尊处优浑浑噩噩,但我还有能力照顾自己,无需牵挂。” “你何时在乎过旁人怎么想……”低微的话语渐渐消失。 “对不起。”她略带愧意的望着他,“我并不想让你难过,你已经为我做得够多。” “该说对不起的是我。”柔一软的目光痛而决绝,他忽然道歉。“答应过让你自己决定,但我做不到。” 来不及开口,一只手已无声无息按住了背心。奔涌的内力冲入经脉,瞬时而来的激痛有如利刃穿胸,她禁不住弯下腰,呛出了一口血。 雪落无情,血落无声。 刺目的鲜红缓缓坠入白雪。 逐渐融化了冰冷。 真假 兜兜转转,又成了四年一前的僵局。 早该想到,她从来不是一个温驯听话的人。 不同的是这次还牵扯了另一个人,一股不得不考虑的势力。退出来的时候并未去见君随玉,对他了解得太少,还无法探知该用什么样的方式应对。 他和迦夜……是什么关系,那样大方超然的态度,因何而出。 迦夜……一口拒绝不愿离开,她在想什么。 最后一句隐晦的暗示,到底是真是假。 汹涌的妒意充斥着头脑,几乎难以理性的思考。如果可能,他很想打晕她带走,囚一禁在谁也找不到的地方逼问答一案,而非正襟危坐看她面不改色的虚词敷衍……碰上她,他总是束手无策。 迦夜离开四年,期间发生了什么,君随玉竟然能获取她的信任,那个戒心强得令人绝望的女人怎可能这样轻易的接受了别人…… 冬日的寒气吸一入肺腑,无法让他感到一丝凉意。 “她一定是贪慕虚荣,看君王府财雄天下有名有势,就嫌贫爱富不把三哥放在眼里了。”谢青岚自出来就气鼓鼓,为兄长不值。 “谢家很穷?”碧隼懒懒的挑着话头。“怎么说也不算贫吧。” 谢家在江湖上的影响力或许与君王府相当,财力却及不上君家数代之厚,这点青岚有自知之明。“一看就知道君王府更富,她肯定是冲着这个,谢家又不可能让她过得那样奢华。” 银鹄怜悯的瞟了一眼,碧隼同样怪异的望他,弄得青岚莫名奇妙。 “你们那是什么眼神。” 碧隼难得搭着他的肩膀。“谢五公子,你是不是把我们天山出来的人当叫化子?” “什么意思。”青岚警惕的想躲开,生怕又被两人算计。 银鹄搭上他另一边。“你知道主上原先是天山的四使之一吧。” “知道,那又如何。” “所谓四使,已经是教王之下,万一人之上的地位。”碧隼极具耐心的说明。 “三十六国奉一教,四使的居所住行衣食用度,无一不是尊贵之极,足可说大多国主都比不上。”银鹄补充。 “你今天见她在君王府的用度规格,大致与天山时相当。”碧隼一副这你总该明白的表情。 “我知道,她一定是想恢复过去的地位享乐。”青岚的回答险些让两人气结。 “你确定他真是老大的弟一弟?”碧隼忽然说起题外。 “我现在不怎么相信。”银鹄怀疑的打量。 “果然是龙生九子。” “幸亏被捉到天山的不是他,不然我们一定死了很多遍。”两人心有戚戚。 “你们到底什么意思。”再迟钝也知道对方在挖苦,青岚双臂一振,跳出丈外怒瞪。 “内力不错,看来还有些长处。”银鹄终于发现了一个优点。 “我们是指,如果雪使要的是名利财富,她根本不用从天山下来,一切早已握在掌中。”碧隼也不再调侃了,真惹火了也不好玩。 “她不肯走,必定有其他原因,绝不是你刚才猜的那么简单。” “三哥找了她那么久难道还抵不过一些莫一须一有的理由。”青岚想起来犹自恨恨。“她还跟君随玉不清不白,哪对得起三哥一片真心。” “这事有点奇怪。”银鹄在这一点上倒有同感。 “确实,能近主上三尺以内的男人,过去只有老大。” “君随玉是怎么办到的,我实在想不通。” “莫非……” “难道……” 正在叽叽咕咕揣测,前面的人忽然停下了脚步。 “银鹄!” “在。”低议迅速消声,无人敢在此时惹怒那个脸色难看到极点的人。 谢云书沉默了许久,捺住烦燥下令。“你去查君家上一代家主君若侠,着重调一查他可曾与其他女子有来往,再查一下傅天医,弄清目前的行踪,必定就在西京的某一处。” “碧隼,九微前些日子传来消息说已入了中原,你去接他过来。” “青岚去写封信,请二哥务必来一趟西京,我有要事。” 两人肃手领命,青岚一脸难色。 “三哥,不是我不帮你,大哥叫我跟到西京就是为了监一视,叮嘱我千万看好你,我已经违背了大哥的话,还叫二哥来,回去肯定被爹揭一层皮。” 谢云书瞥了一眼,拍了拍五弟的肩。 “罢了,我自己写,也算难为你了。”沉沉叹了口气,郁结的眉心化不开的烦乱。“这件事,对我很重要。” 灯节刚过,就下起了大雪。 鹅毛般的雪花纷纷扬扬飘落,覆盖了一天一地,整个西京一片莹白。枯涩的枝条化作了玉树琼枝,长长的冰凌悬在檐下,宛如清亮的水晶。难得有几个时辰的清一醒,她静静一坐在檐下赏雪。 膝上覆着厚厚的裘皮,双手笼在袖中,阻隔了寒意,只余雪色。 “冷不冷。”君随玉轻问。“或者进去歇着?” 她摇了摇头。“整日在屋子里有点闷,想看看雪。” “谢云书那天说了什么?” 她不出声的笑了笑。 “他很喜欢你。”他明白答一案,明知无用仍是轻劝。“或者你该答应他。” “感情……改变不了任何事。”她的神色微倦,淡泊得像一片死水。“我和他一开始就不应该。” “他并不这么想。” “他什么也不知道。”抬起纤手对着天空照了照,日光下全无血色的冰白。“这样最好。” “我希望你能快乐一点。” “现在就很好。”她淡淡一笑。“像这样安详的看雪落,真不容易……总有一天他会找到自己的幸福。” “蹁跹……”他默默的叹息。 “做回蹁跹……好像梦一样。”细指轻一按着一滩积雪,留下一枚枚小小的掌印,有如一个无形的小人从雪地上走过。 “只要你愿意,你尽可有足够的身份堂堂正正的嫁入谢家。” “小时候我很希望当新娘,娘说最漂亮……等长大了我才知那微不足道,许多事更重要得多,嫁人也并非想像中的好。”她答非所问。“我已经不是孩子了。” “他一定很为你的固执头疼。”他隐然同情那个谢三公子。 她微微笑了,坦白承认。“是,可我固执的时候才会觉得自己还活着。” 见面固然是意外之喜,却也带来了麻烦,他未必肯就此罢休,或许…… “你想离开君王府。”男子的声音清沉,是询问也是肯定,不容一丝回避。 良久,她轻吐了一口气,“我确有这个打算。” 气息一刹那静默下来。 她抬眼笑笑,“你们各有势力,身份非同一般,再留下去怕会出什么乱子。虽然这几年养尊处优浑浑噩噩,但我还有能力照顾自己,无需牵挂。” “你何时在乎过旁人怎么想……”低微的话语渐渐消失。 “对不起。”她略带愧意的望着他,“我并不想让你难过,你已经为我做得够多。” “该说对不起的是我。”柔一软的目光痛而决绝,他忽然道歉。“答应过让你自己决定,但我做不到。” 来不及开口,一只手已无声无息按住了背心。奔涌的内力冲入经脉,瞬时而来的激痛有如利刃穿胸,她禁不住弯下腰,呛出了一口血。 雪落无情,血落无声。 刺目的鲜红缓缓坠入白雪。 逐渐融化了冰冷。 共饮 时间过去了一个月,冰雪渐融,绵延日久的寒冷消退,枯黄的草地上又有了绿意,令人畏惧的严冬仅剩了余韵。 这一个月异常难熬。 不管谢云书何时去君王府,回答他的永远是恭敬有礼的谢绝。 小一姐已经入睡,小一姐尚未醒来……她似乎永远在沉睡。 暗地潜入同样不复可能。比起过去,守卫更紧了数倍,纵然用上了一切手段,仍在前一处院落被拦下,出来应对的君随玉婉言劝阻,很客气,也很坚决。 他不知道这究竟是出自迦夜的授意,还是君随玉的私心。 明明知道那个人近在咫尺,咫尺……已如天涯。 他甚至开始怀疑人是否还在府内,闹出了那般喧嚷的动静,她不会不知。 她怎么可能这样狠心。 她怎么可以这样狠心。不是没想过撕一破脸,在君王府的势力内,发难的后果可想而知。 着了魔一般的牵挂焦虑,放不下。 “老三。”谢景泽风尘仆仆的立在门口,身边是一脸郁忿的青岚。 摸了摸五弟的头,景泽一个人踏入房内。 “回去吧。”听着青岚说过了经历,望着三弟憔悴下来的脸,只能道出这句话。“爹娘很担心,要我带你早些回扬州。” 他轻轻摇了摇头。 “你要执拗到什么时候,她已另选了别人。”谢景泽叹气。“论起声名,君随玉与你可称瑜亮,又在北方……你争不过他。” “我不是在和他争。”谢云书凝视着案上的水仙,摘下了一朵因枯萎而行将坠落的白花。“我只想确定她的心。” “她若心里有你,也不会跟了君随玉。” 谢云书沉默了,谢景泽再度开口。 “就算……爹当年的反一对令你们分开,如今是不可更改的事实,别再总想着挽回,有些事错过了就是错过。”谢景泽语重心长的相劝。“你放了手,两人都能过得很好,何必自我折磨。” “二哥,求你帮我一事。” “关于她就罢了。” “如果……这件事有结果,我会做出决定,不再这样耗下去。”他勉强笑了一笑。“二哥,自小你就帮着我,这算最后一次。” “你……”好脾气的谢景泽不知该叹气还是该痛骂一顿执迷不悟的人,见三弟那般失意,终是不忍。 “好吧,你说。” 踏进院子的时候,臂上还在渗血。 看见她的一刹,突然感觉不到疼痛,只有隐然松一弛的释怀。 她还在,安然无恙。 正跪在庭中的大树下挖着什么东西,有一下没一下的戳土,衣襟粘满了泥。霜镜随侍在一旁,见鬼一般瞪着他。 “你在做什么?” 他设想过无数次再见她的情形,时而愤怒得想掐死她,时而又想吻昏她,最终却是一声柔一软的轻问。 迦夜呆了一呆,不敢置信的抬头。 那个人立在树下,撑着手俯视她。肩上一道深长的剑伤,看来有些狼狈,分明的轮廓又深了,血顺着臂流下来,染红一大片衣袖,却像没事人一样柔和的对她笑。 “你怎么进来的。”霜镜问出了最大的疑惑。 “硬闯。”他依然在看她,嘴角一扬,几份骄傲的自负。“我知道今天君随玉不在。” 单人匹马闯进戒备森严的府邸……霜镜张口结舌,不知这算愚蠢还是勇敢。 “总见不着你,怕你趁我不察又去了我找不到的地方。”无视逼近的众多侍卫,他像解释似的笑,任凭血一滴一滴落。“见一见,心里安一点。” 黑一黑一的眸子渐渐有了雾气,呆呆的望着他。 “你在挖什么?我帮你。”他蹲下来拭去粉脸上的一点泥,神色温柔。 她眨了下眼,慢慢凝起散乱的心神,咬唇笑了笑,看起来却像哭。 “已经挖好了。” 泥坑里有一个脏兮兮的坛子,看起来埋了许久,他替她拿起来,坛子里有什么液一体在微微晃动。 “酒?” 点点头,她又怔了好一会。 “你来得正好,今天我请你喝酒。”摒退了如临大敌的侍卫,他被引入隔室耐心的等候,直到霜镜过来唤人。 迦夜的卧房依然是温暖如春,红泥小火炉升腾着热气,几碟精致的小菜,清洗干净的酒坛。在软榻上舒适的偎下来,重帘半卷,银杯净亮,一切都是那么舒适,何况还有容色无双的佳人温言以待。 换了件随意的衣裙,长发松松的半挽,迦夜坐在身边替他上药裹伤。 动作很小心,眼睫如扇子般轻垂,一直咬着唇,好像疼的人是她。他深深的看她,贪婪似要把她放入心底,目光一刻也不曾离开。 裹好伤,又令霜镜端来银盆,为他洗净双手。细致而体贴,像一个照顾丈夫的小妻子。他很想轻一吻,又怕破一坏了难得的气氛。这样的相处,梦里期待过无数次。 收好药盘,摒退了侍女,她启开了坛上的封泥,醇厚的酒香剑一般冲出来,迅速弥散了一室,闻之熏然欲醉。 “女儿红?” 她盈盈一笑,拿起银勺轻轻搅着澄亮的酒液,不知封了多久,缩得只剩半坛,香气越发浓烈。试着兑入新酒,一点点品尝,微蹙的眉尖渐渐舒开,最后移入银壶,捧入炉上温着。 “你说的没错,喝的时候果然得兑酒。” “这是多少年的。” 她笑而不答,忙着剥一枚鲜红的橙,银刀一点点旋过,褪一下来的橙皮置在熏炉上,空气中立时有了清雅的橙香。纤白的指尖又撕去膜衣,将橙红的果肉喂进他嘴里。 冰冷而甘甜。 情不自禁的把娇一躯圈入臂弯,她没有推拒,软一软的倚在怀里,皓腕如霜,纤指似玉,黑亮的丝发披了一身,说不出的娇美可人。 酒温好了,他执起壶倒了两杯。馥郁的浓香入口绵长,滚落喉间醇厚芬芳,诱得人想一饮再饮。 她替他挑着菜,谈着些散淡的话题,谁也没有涉及可能不愉快的字句。 娓娓谈来兴致极欢,甚至说起了天山上的初会。 “……本来挺期待,想着教王或许赏点奇珍异宝,我也好拿来打点别人。结果居然赐了一个人,真是……” “你很失望?”他没生气,梦寐以求的佳人倚在身边,被损几句又何妨。 她斜他一眼,悠然一笑,陷入了回忆。 “那时我回头……觉得,世上怎么会有那么好看的人……明明是跪着,眼睛却锋利得要命,直直的瞪着我……” 那个卓然夺目的风华少年,鲜明一如昨天。 “当时我就感觉,你肯定是个麻烦。” “原来你有这种印象,难怪一整年都不理我。”他忍不住咬了咬小巧的耳一垂,颇为不满的抱怨。 她缩着脖子轻笑,眼神因追忆而恍惚。 “也不是……最初我还没想好,不知该不该让你出任务。走上这条路未必能再回头,可后来……” “发现我连自己都保护不了。” “……是我没办法护住你,你太显眼,而我不过是个小小七杀……必须让你自己变强。” “你一直在帮我。” 她白了一眼。“别说这么好听,是我一直在利一用你帮我。”轻轻拔弄着牙箸,听取碰击的脆声。“我知道你想回去……肯定能熬下去。” “就像你想杀教王。” 迦夜微微一笑,洁白的细齿有如编贝。“说的对,有目标才能撑下去。” “现在有什么目标?” 她静了一瞬,眼波水一般轻漾。 “我想灌醉你,好让你任我摆一布。”他低笑出声,立刻配合的躺倒,摊开修一长的四肢。“你可以下手了,我保证不会动。” 她也笑起来,呵了呵细指,佯装出来的狰狞在美丽的脸庞上不怎么成功。软一绵绵的挠了半天毫无反应,她聪明的通一过眉梢的细颤发现了变化,立时调整了方位,很快痒得他绷不住,笑不可抑,不得不拘住了她的手。 “……你答应过。”被制住的人不依不饶,娇颜微嗔。 “你试试。”他承认自己耍赖,并理直气壮。“我宁愿你拿刀砍我。” 窄肩被他揽在胸前,听着有力的心跳,唇角始终噙着一抹笑。指尖挠着他的掌心,忍了又忍,他终于翻过身以深一吻惩罚淘气。 这一日她没有睡。 笑吟吟的和他饮了一杯又一杯,黑亮的眸子盈着温暖的情意,嫣然娇一媚,柔情似水。酒气氤氲菜色可口,心情前所未有的好,喝干了一坛仍觉得意犹未尽,他晃了晃空荡荡的酒坛,试图再倒出一些。 酒坛很轻,尚余少量残酒。忽听得叮然脆响,翻过来倒了倒,一件事物掉出来落入杯中,映得满杯皆绿。 拎起来一看,却是一块色泽清润的碧玉。 玉色流动极似水光,犹如春日满铺的翠色,通体无一杂点,雕工极细,刻着百种芳花蔓然招摇,活泼绚亮,妙到毫巅,一只寻芳而至的彩蝶在花中轻舞,翩然如生。 迦夜凑近来,接在掌中翻看了一遍,黑眸渐渐朦胧。 “怎么会在酒里……”他审视了半天,确是普普通通的一只酒坛,封泥多年未开。这一方玉不知浸了多少时日,光泽丝毫未减。 笑如水一般在娇颜上漫开,眸光极软。 “或许是好酒多年可以生玉?”她戏谑的玩笑,随手把玉抛到一边,又被他拾过去。 “不是你的?”他锁住迷离难解的清眸。 “谁知道是哪里来的东西。”她抿了抿唇,神色全无异样。“我不过是听说那里有埋藏多年的陈酒,一时好奇挖来看看。” “你不要?”“不要。”她真个不放在心上,看也没再看一眼。 “那我要了。”他握住掌心的一方冰凉,盯着她的脸。 执筷的手微微顿了一瞬,“喜欢就拿去吧,送给你。” 西来 那一日梦一般甜。 不是握在掌心的玉,他会怀疑是真是假。 不知迦夜什么时候下了迷一药,又被算计了一次,醒来的时候已由君王府的人送回了宿处,青岚罗嗦了一顿,好半天才耳根清净。 又见蝴蝶。 还是在深埋多年的酒坛里。 单凭玉色已然无价,何况雕得如此精致,她却毫不好奇,弃若敝屐。 银鹄探得的情报扑朔迷离。 君随玉的父亲君若侠娶妻清乐郡主,据称夫一妻二人感情甚笃,相敬如宾。君若侠潇洒倜傥,持身自好,鲜少有红粉韵事沾惹,更在妻子过世不久后因病成疾,英年早逝,看不出什么疑问。 但……扬州有他的别业,十几年一前曾住过一段时日,极是爱重那一苑风景,以致后来甚至将房屋树木悉数移至西京,起了一模一样的华苑。那般庞大细致的迁邸,花费更是天文数字,多年后仍有人感叹传述,成为君家豪阔的又一例证。 迦夜住的一苑……依稀有扬州建式的影子。 偏好扬州菜……满是珍品的家,打碎的和阗汉玉耳杯,极尽宠爱却让她隐隐怨怼的父亲……消失未见的盛骨玉坛…… 君若侠花了那般大的力气复制出一模一样的院落,重要的究竟是那间华宅,还是宅内曾栖过的人? 无数种揣测如走马灯闪过,隐约的答一案呼之欲出,却无从查证。 迦夜……君蹁跹…… 他定定的凝视着一方碧玉,脑中萦绕的是一双清冷黑眸,宛转顾盼,嗔视也有情。极似一只翩翩飞舞的彩蝶,让人既想留住美丽,又怕伤了彩翼。心如千叠,飘忽不定,怎样也把握不住。 一只手猝然抢过了碧玉,他反应极快,手腕一翻转瞬抢了回来。锐目过处,微黑的男子面容大刺刺的对着他,眉梢溢满坏笑。 “九微!” 数年不见,惊喜非同小可。上去狠狠的互捶了几下,俱在呲牙咧嘴中大笑起来,一时无比畅快。 “我该恭喜你做了教王?”他笑着调侃,上下打量好友,或许是经历了激烈的权位之争,九微多了一股强悍无伦的霸气,也更自负自信。 “呸。”九微毫不客气的抱怨。“当年你拍拍屁一股拐了人就跑,哪管我的死活,少来假惺惺。” 他全无愧色的驳回去。“你还敢说,以为我不知道,她走了你不知多高兴,现在倒来吐苦水。” 九微大笑起来,微蕴心照不宣的谢意。“没错,虽然少了你的臂助,但去了千冥一半势力,让我做梦都想笑。你没看千冥那几天脸有多臭,他还以为能一箭双雕,结果赔了夫人又折兵。” 猜也猜得到。“他实在高估了迦夜的野心。” “我本以为她是托词,谁知道竟是真的毫无恋栈。”九微坏笑着戏谑。“都是被美男计所惑……哎呀呀……” “去他的美男计。”他笑斥着回骂。“你对紫夙才是用了这招。” 久违的两人再次大笑。室内杯盘狼藉,空空的酒壶丢一了一地。九微往嘴里抛了一粒花生米,微醺的坦承从未对别人说过的心事。 “……这教王真不是人当的,每天看下面勾一心一斗一角,还得时时警惕,不留神一个浪打过来什么都完了……费了多少心力血汗混来如今的地位,却连个安稳觉都睡不好……” “你不是已经除掉了千冥。”心下微悯,嘴上却不依不饶。 “何止是千冥,我连紫夙都杀了。”九微苦笑了一下。“她野心太重,靠媚一术和手段拢了一批人,威胁太大……” 紫夙也……他不由一怔。“天山上还没出过女教王。” “她倒是有这个意思。”眼中掠过一抹狠意,霸悍之色一现即隐。“可惜没机会了。” “看来你这几年过得很是辛苦。”摸了半天,他拣了一只尚有半满的酒壶替对方斟了一杯。 “累死了。”九微一饮而尽,郁闷的咂咂嘴,“说实话,我经常羡慕你能一走了之,可惜上了这个位置就不得不做到底,不然死得更惨。” “现在无限风光,也算是值得了。” 九微明白他的意思,笑得复杂而无奈,“当然,比失败还是好那么一点。” 他暗里恻然,叹了口气,恰好九微也叹了一声。 俩人一怔,皆笑起来,一扫阴郁之色,九微故态复萌,又是一贯的佻达不羁。 “你和迦夜怎么回事,我听碧隼那小子说不太顺利?”不可思议的挑了挑浓眉。“这么久还没搞定她?” 他丢过一个白眼。“你以为我是你,把人拐上……就算成了。” 九微蓦然笑得极其暧昧,眼神闪动。“原来你得手了。想也是,凭你这长相还有拿不下的女人?说说看滋味如何?” “去死。”他没好气的唾弃。“净想些不干不净。” “男人嘛。”九微不以为意,益加兴致勃勃的凑近,颇有就此详谈的架势。“抱起来什么感觉?不用说你肯定是她第一个男人,身材估计差了点,皮肤看着不错,摸起来应该很细……” 一枚苹果塞住了滔滔不绝的嘴。 “好得不得了,满意了吧。”他控一制着不去回忆,却禁不住漾起了笑。 “满意个鬼,一点细节也没有。”悻悻的拔下苹果啃了一口,九微心知问不出所以。“笑那么银荡,看来她确实让你很销一魂。”眼角好笑的斜睨,他只肯说一句。“是你想像不出来的好。” “切。”九微嗤之以鼻。“女人不都一样,多稀罕。” 他倒也不驳,只是笑,笑得仿佛隐了无限满足,让人恨不得把菜盘扣在他脸上。越是含糊九微越是心一痒难耐,百般盘一问无果,瞧着牙痒痒的,只好没话找话。“不说就算了,既然你得了手,怎么会成为这副鬼样子。” 正中心事,他再笑不出来,丝丝苦涩又泛了上来。 “我想娶她,她不肯。” “她愿意跟着你,却不愿嫁?”九微愕了一愕。 他摇了摇头。“她不愿和我一起,起初是因为家世……”约略的说了下大概,“现在找到她,却不明白是为什么了。” 九微隐约明白了一些,了然的叹了口气。“不奇怪,要她那样骄傲的人去低眉顺眼,比杀了她还难受。以你的家世也不可能容忍这样傲气的媳妇,她和令尊是王不见王。” “所以我想离家。”他心事重重的盯着某一处发呆。“这样才能留住她,可她……藏得鬼都找不着,我费了四年功夫寻出来,仍然拒我于千里之外。” “而且摇身一变成了声名赫赫的君王府中人。”九微摸不着头脑。“她和君随玉到底是什么关系。” “或许她本就出身于那里。”尽管无法证实,却最有可能接近现实。 君随玉曾言及她似一位故人,怎样的故人能令一方霸主远赴扬州,亲证身份,基至甘愿动用武力吞并方家以成其心愿?他不认为君随玉会随意认一位义妹。九微的目光愕了一瞬,不置信的干笑起来。 “怎么可能,那种人会到天山?” 他没笑,慢慢说了此番查探的细节,迦夜无意道过的只言片语,直至数天前的偶然得获的碧玉。 九微打起精神寻思了半晌,将信将疑。 “既然有这样的身份,她大可以名正言顺的嫁给你,为什么反而拒绝。” “我不知道。”眉间无法抑制的浮出苦涩。“她的心思太难猜,一直要逃,我光抓一住她就已心力交瘁了。” 望着他的神色,九微隐约同情。“或许她根本不喜欢你,我从没发现她的头脑里有什么东西能称之为感情。” “我不觉得,在我怀里的时候我能确定,她不排斥甚至喜欢我的亲近,可一旦离开……”他挫败的摇头。“永远别想从她嘴里听到真心话。” “也许你该把她绑在床一上。”九微突然坏笑起来,轻浮的打趣。“女人那种时候最诚实,只要技巧得当,想听什么都行。” 他也笑了,笑得很落寞。“其实我累死了,不知该拿她如何是好,完全不给人一点机会,无计可施。” “谁要你爱上这么麻烦的女人。”九微嘀咕了一句,转手替他倒酒。 “能不爱就好了。”他唏嘘不已,坦承自己的无措。“我真希望她别那么固执,乖一点留在身边,要什么我都答应……可她什么也不要,除了离开,什么也不要。” 那样漫长的追逐,他投入了太多感情,犹如扑火的飞蛾全无反顾,她却只留一个背影,永远不变的疏离飘渺,似远似近,犹如隐在雾中的山峦遥不可及,以致偶然的缱绻都成了梦一般的惊喜。 酒一点点见底,人在心事中醉去。 望着醉得失去知觉的人,九微默默的叹息。 时隔这么久,他仍为一个女人而沉醉,漫长的爱恋犹如炙热的火,穿越多年不熄,迦夜迦夜,你怎么忍心。 真言 日上三竿,君王府门前出现了一个锦衣人。 依礼的请见君蹁跹,隐然一股令人不敢怠慢的威严。 “请通报君小一姐,故人九微,祈盼一会。” 既然迦夜已经更换了院落,连殊影都探不出,他也唯有循正道请见。很快即有回报,侍从恭敬的请入,在君王府某处静苑,他见到了坐待的人。 即使听碧隼提过迦夜的外貌,他仍是恍神了一下。 “一别数年,雪使委实变化惊人,我还担心被拒于千里之外。” 迦夜纤手引客,霜镜奉上清茶果盘又退了下去,留下两人单独相谈的空间。九微不着痕迹的环视,静谧无人的院落看似空荡却伏有多处暗卫紧密戒备,重重设防并不合迦夜的脾性,想来应是君随玉的安排。 ……以她的武功根本不需要如此森严的防卫,究竟为保护抑是…… 心底犹在寻思,迦夜已开了口。 “故人好容易来江南,自该尽地主之谊。”说着她轻浅一笑,“何况是天山新任教王,岂敢怠慢。” “哪里,想来多亏雪使成全。”他呷着茶,打量着容颜胜雪的女子。 “既来江南,想必西域已定,该说一声恭喜才是。”长睫漫不轻心的眨了眨,并无多少慎惧。 “不过是侥幸未死而已。”九微自嘲的一语带过。“倒是刚来此地就听说雪使入了君王府,好不意外。” “机缘巧合,运气使然。”迦夜不露半分心绪。“不知教王此来……仅是探访?” “我有点好奇。”九微淡笑着坦承。“想知道君王府的千金十九年一前如何到了天山,简直不可思议。” 男子突然点破了话语,迦夜静了半晌,忽尔笑了。 “既然疏勒国的王子能化身月使,甚至登上玉座,我上了天山又何足为奇,不都是造化弄人?” 她没有回避的直承了事实,倒教他有些意外。 “你果然是君若侠的女儿。” “是又如何。”她托起茶碗慢慢拨去浮沫,全无一丝波澜。 “为什么避着殊影,他的心意你不会不懂。四年一前也就罢了,如今依你的家世尽可与谢家比肩,何况君随玉……似乎对你相当重视。”话语故意顿了一下,九微又道。“或者你压根是耍着他玩?我既不是殊影,你也无须掩饰,同一僚多年,真话假话我还分得清。” “原来教王此来是为探问这般琐事。”迦夜轻讽。“真是不敢当。” “毕竟朋友一场。”九微无所谓的笑应。“相交多年,看他为了一个女人失一魂落魄,折磨得憔悴可怜,想袖手也于心不忍。” “你很够义气。” “没办法,谁教他当一局者迷,束手无策,只好我这旁观者来清一清了。”这话也只能由他来问,换了银鹄碧隼是不敢的。 迦夜没说话。 “你到底怎么想,就算是杀一人也该痛快一点。”冷眼盯着淡漠的素颜,决意要替挚友问个分明。 空气一片死寂,沉默蔓延了许久,她忽然给了答一案。 “我……活不了多久了。” 千想万想也没想过这种理由,九微一时惊住。 她没看他的脸,目光落在虚空的某一处,仿佛又回到了四年一前。 白发苍苍的老人诊了许久,几乎捻断了数根白须,松开手久久不语,抬眼示意君随玉。 “不必换地方,就在这里说吧。”大致也猜得出不妙,女孩扯了扯唇角。“生死有命,没什么好顾忌。” 年迈的医者微感诧异,望向一旁的君随玉,见对方蹙着眉点头才道了出来。 “姑娘病情实为老朽平生罕见,身中的花毒倒还罢了,虽则拔毒不易对性命却是无碍,但……”踌躇片刻,老人叹了一声。“所练的功夫太过霸道,祸一害非常。如今已是寒入百脉危若悬丝,数年内必定经脉寸断,伤重而亡……” 女孩没什么表情,男子的脸色发青,好一会才能出声。 “敢问神医可有补救之法?” “很难……”老人示意随侍的小僮收起药囊。“若是废去武功,以针药调理,当可多延几年。” 女孩突然询问。“照现在的状况,还有多久?” “不出七年……”老人惋惜的低叹。“再要妄动武功时日会更短。” “蹁跹!” “办不到。”黑冷的眸子极其坚决。“废掉武功,我宁愿立时就死。” “留着它会害了你。”医者离开后,男子苦苦相劝。“君王府的力量足以让你安枕无忧。” “舍了又怎样,不过是苟一延一残一喘。”清丽的脸庞异常平静。“我早知有这么一天,活到今日已是上天宽待。” “别这样说,还有机会,一定会有办法。” “生死寻常事,早晚也无甚差别。”无视他的苦劝,她坚持已见。“你答应过由我自己决定。” 是,他是答应过。 这是她点头同意延医诊治的条件。 但他怎能眼睁睁的看她走上不归路。 “蹁跹……”怎样也说不动,被她的执拗逼得五内如焚。“君王府任你驱策,不管你想一做什么都不必亲自动手,杀一人也好报复也罢,吩咐一声自有人办得妥妥帖帖,当年阴错阳差让你受苦,如今已无需独自承担,你回家了。” 她淡淡的笑了。 关怀的眼眸温暖焦急,让她想起另一个倾心相待的人。 偶尔有些回忆不错,但都过去了。生命多数时候困顿乏味,活那么久相当无趣,何况还得软弱无一能的依附于人。 “命运让我从江南到天山,从天山到西京,又在这里受你庇护……也能让我再度匍匐在它脚下。我不清楚将来还会怎样,宁可保留这一点力量,至少还能有所选择。” 望入痛心的眼,她说的很认真。 “这是我的命,我想……请你让我自己做主。” “我练的功,本来就是极损经脉的一种。当初为了杀教王不惜后果,其实……也无所谓……”没人将秘术练至那样的程度,母亲都不知晓的代价,四年一前她才明白,获得超常力量的时效原是这样的短。 “你……此话当真?”他着实不敢信,难以想像这个女人会有濒死的一天。仔细观察她的气色反而比天山时更好,唯有目光失了锐利,隐隐一抹倦怠的空乏。 猜出他的怀疑,她大方的伸手。 “你自己探。” 九微狐疑的按上细腕,嘴里仍在调侃。“我可不是名医,让我看也白……你……怎么……”声音蓦然顿住,震一惊的说不出话。 她收回手,疲倦而无奈,懒得再扯出虚假的笑。“你明白了?我只剩了一个空壳。” 他好一会说不出话。 “反正时日无多,道破了更麻烦……索性发点善心放了他,免得最后还害一个人……”长睫一颤,捧起茶又抿了一口。 “为什么愿意告诉我,你一直咬死了不说。”勉强回神,九微些许迷惑。 她望着远处,春日的生机弥散到庭院每一个角落,到处是绽放的春芽,嫩黄一浅碧的恣一意铺陈,在暖起来的轻风中摇曳。 “因为你讨厌我。”黑眸转过来淡瞟了一眼。“而且你比谁都看重他,希望他过得好,所以一定会守密。” 九微唯有苦笑。“我现在后悔自己不该问。” “可是我想说。”她恍惚低喃。“总闷在心里很难受。” “本想躲上几年死了也就罢了,反正他迟早另娶名门淑女,忘了我这么一个人,谁知竟找到了这里……”纤白的指尖抚着额,细细的话语近乎失神。“我该说的更难听一点教他彻底死心,可看他的样子……我说不出口……什么也……他那样的傻一瓜……” 入眼对方百年难见的烦乱,再想起昨日醉酒的人,九微禁不住叹息。 “我清楚他对你好,现在你对他如何我也算明白了。” “我对他……?”她不自觉的咬住了唇,樱一唇泛白。“我对他一点也不好,不懂他到底看中我什么……” “我的确讨厌你。”回忆着昔时的印象,九微坦言。“你太冷太聪明,对自己毫不留情,完全没有弱点无隙可乘。做你的敌人会很头疼,一点也不像个女人。” “本以为你对他只是利一用,没想到……你会冒险去鄯善。还替他解一开了受制的内力,他现在仍不知你是如何解一开。” “紫夙曾对我说你从死囚牢提过七个人,后来我才得知是用以试针,为了他……” “你一直没告诉他。” 迦夜默然不语。 “因为那个傻一瓜会内疚,他跟我们不一样。”九微笑叹,易地而处大概也会做同样的事。“你……配得上他这么多年的感情。” 九微第一次露一出欣赏。 她勉强一笑,捧着茶杯的手微微发一颤。 激怒 九微有时会看他出神,仿佛心里藏着什么。 每每见他盘算如何寻到迦夜所居的院落,固执的不肯放弃,总是隐晦的劝诫,结果无一例外的被他当作耳旁风,极是无可奈何。继而以远来不易的由头,拖着他在长安四处漫游,整日混迹于街市巷井,舞榭歌台,把西京逛了个遍。众人心意如一,似约好了一般轮流建议,日日变换着不同的花样,完全不留时间让他独处。 家里催行的信如雪片般飞来,父亲的口气日盛一日的严厉,耽在西京迟迟不归的缘由早被二哥传回家中,均是极其不满。 清楚身边的人在盼望什么,可他不想走。即使见不到迦夜,毕竟她还在君王府的某一处,谁知回转后何时能再来,若她复又消失,他如何能再寻四年。 “所有人都希望你放弃,甚至是她。”九微说的很直接。 他明白这是事实,也知道怎么做理智,心底却总伏着不甘,卑微的存着无法割舍的情焰,随着时间流逝,在压力中越来越焦灼。 “看你把自己整成什么样子。”九微似想嘲谑,扯了扯唇角又叹息。 他凝视着长安御池边的青青柳色,在早春的微风中轻拂,如散落未梳的缕缕丝发,等不及的纸鸢三三两两飞上了天,伴着澄蓝透一明的天空,让人想起比春风更美的笑颜…… “再过一日,收到二哥探到的消息,我就回去。” 九微明显松了一口气,又不太置信。“你说真的?” “真的。” 回去将手边的事务终结。 等他再度离家,复归一无所有的飘泊,迦夜还会不会那样决绝。 如果她还是逃……忽尔无奈的笑了,纠结多日的答一案只有一个。 不管君随玉与她是何种关系,不管迦夜隐着什么样的心结,等他孓然一身,有的是时间一一研磨,那么多年的纠缠羁绊,岂容她说断就断。 他不会放手。 九微看他的脸猜出了八一九分,心下恻然,再说不出劝告的话。沉默了许久,又想起此前的疑惑。“你让他去探了什么?” 他微微一笑,直到进了歇宿的客栈才回答。 “我请二哥去接近一个人,他所学的东西比较好套话。” “谁。”渐近房间,隐隐传来争吵声。九微随口问,心神已留意了门内。 “傅天医,替迦夜看诊的中原第一名医。”他同时入耳争吵,听出谢景泽的声音,不由加快了脚步,没发现挚友突然僵滞的表情。 “……你不用告诉他,只需和我一起押着他回扬州,这也是爹的意思。”怒气十足的声音竟是谢曲衡,心下一沉,大哥果然按捺不住也来了西京。 “大哥,三哥查了这么久,该让他知道。”青岚的声音有些犹豫,迟疑的反一对。“迦……君姑娘的病……她是一番好意才……” “我承认她是好意,所以更应该瞒着三弟。反正她也活不了多久,何必让老三徒增伤心。” 脑中嗡的一响,几乎听不清屋里的话,隐隐约约听得谢景泽道。“万一三弟日后知道……” “回了扬州,有关她的消息一律压下来。”谢曲衡顿了顿,“时间久了自会淡去。” 青岚闷了半天。“二哥会不会弄错了,我上次见她气色极好,根本不像是……” “那是君随玉不惜灵药托着一点精神,她每日睡那么久正是因着耗损过重,犹如风中之烛……”谢景泽也有些唏嘘。“据说君随玉近年搜尽天下奇方,竭力寻几味珍罕的药材,若是得了,说不定能多撑几年。” “我看她身量变化,想是毒已去七八,怎么还会这般严重。” “致命的不是毒,而是她练的武功,傅天医力劝她废了功夫,虽然一时经脉阻滞,用针灸汤药调理还能再延一段时间,否则犹如饮鸠止渴,自短其命。”想起傅天医一脸憾色,谢景泽不禁摇头。“她怎么也不肯听,宁死不依,连君随玉也无法可想。” “她倒是不怕死,却迷得君随玉替她提心吊胆。”谢曲衡冷冷的道。“那家伙也是昏了头,自行下手废了她的武功便罢,居然由得她折腾。” “傅天医曾如此建言。”谢景泽苦笑。“君随玉却是不敢。” “不敢?”青岚不解。“她一天睡八一九个时辰,难道还怕没机会。” “她心志极坚,所以才能练成这极难的功夫,却不知为何了无生意,死活全不放在心上,诸般灵药也因此打了折扣。万一废了武功,心神一溃,怕是……反而要了她的命。” 谢曲衡意外了一瞬,又冷笑。“原来她对君随玉也不怎么放心。” “大哥!”青岚对兄长的态度不满,到底是三哥眷眷心上的人,连他听着都有些不忍。 “她若不曾贪慕虚荣攀附着君家,或许我还敬重一点,现在……你也见到了。”谢曲衡毫无怜恤。“幸好她还有一点良心,自知不久人世,又已另寻高枝,没再纠缠老三。” 谢景泽叹了口气。 “就这样定了,等老三回来推说什么也不知道,明日启程回扬州,谁都不许再提。”谢曲衡以强一硬的口气下了决断,起身安排事宜,一开门正对上苍白透青的脸。 所有人都僵住了。 僵立了半晌,谢云书转头就走,快得让人无从反应。 九微第一个追了上去。 “等等!”使出全力,终是在路口阻下了他。“你知道她在君王府哪一处。” 他静了一瞬,闪身要绕开。 “我告诉你。”一句话钉住了脚步。 九微叹气,拗下了一根树枝在地上划出路线,标出院落,一一道出暗桩明哨,潜入死角。 “你什么时候知道。”话从胸臆中挤出来,痛彻心肺。 “半月前,我去君王府见过她。”九微直视,“她不希望你知道。” “原来……你们都清楚。”心里一阵发紧一阵发潮,什么也想不了,乱得像千百枚钢针一刺戳,竟觉得眼前一片昏黑。 “老三。”谢曲衡拦在他身,“别做傻事,她已病入膏肓,你去了又能怎么样。” 谢景泽实在劝不出口,青岚也不知说什么好,拦也不是,放也不是。 银鹄碧隼跟着两人回来,自是听得一清二楚,一时均傻了眼。 谢云书将地图每一寸烙在心底,挥开兄长探出的手,喑哑的话语破碎而凌一乱。“我……顾不了那么多……请大哥恕罪……” 咬着牙说完,长剑出鞘,逼开了骇然的兄弟,头也不回的冲了出去。 “银鹄碧隼,远远的缀着他,别让他出事。”九微立即道。银碧二人无异一议的点头,立时消失在眼前。 早春凛冽的寒风卷起了街上的扬尘,漫散在长安的天空。 谢曲衡瞪着三弟远去的方向,无比懊恼。 “小一姐,进去吧,外面风大。”霜镜柔声轻劝,要上前抱起她。 “我想吹吹风。”她避过了手,脱一下一身上的狐裘递过去。“已经是春天了,不妨事。” “风冷得紧……” “坐一会就好。”手扶着丝绳,秋千架轻轻摇晃。“这样心里静一点。” 霜镜退了两步,不再劝了,眉间隐有忧色。 倒也没想什么,倚着秋千绳看碎云中露一出一抹青空发呆,熟悉的冰冷逐渐渗入肌肤,隐约有些怀念。 云被冷风吹合,天空转成了铅灰,漫天洒下晶莹细碎的雪花。明明是春时却又下起了细雪,极小的白色片絮弥散,摊开手去接,不待落至掌心已瞬间融化,消失得无影无踪,只余空落落的寒气。 秋千架轻响,茫然的目光掠过高树矮墙,飞翘的檐角,桃花树上满枝待放的春蕾……树旁立着的人…… 心忽然狂跳起来。 那个人立在树下,不知站了多久,与背后的风景化成了一片。 那样绝望……痛而乱的眼神仿佛伤到了极处,危险的可怕,沉沉的盯着她。 他……知道了。 她突然明白过来,惊一骇得不知如何是好。 眼见霜镜上前拦住喝问,竟作出了做梦也未有过的举动,跳下秋千逃走。 他来了……他知道了…… 没什么地方可以躲得了,尽管明知,还是用尽了力气跑,像回到房一中便可逃避一切,什么也不用想。 模糊的听到霜镜的惊唤。 腿一软,跌了一跤。顾不得回顾,她勉力爬起来接着跑,往日轻一松的动作艰难而吃力,她却不敢停。越是心急越是难过,竟又摔了下去,这一次重了些,刚爬起来肩上已搭了一只手。 指节有力,白一皙修一长,曾经温柔的抚过每一处,现在却重重掐入肩膀,用一力扳过了身一体。 被激痛和愤怒烧得失常的脸,毫不留情的手……她疼的神一智都快模糊了。 他想让她痛,想让她和他一样痛。 纵然到了这种时候,她见他依然是逃。 眼前的人气息不匀,眼睛里没了倔强,无法掩饰的慌张。数次狼狈的摔倒,指下探不到丝毫内力,一度锋芒淬厉的顶尖杀手,突然成了不谙武功的普通人,那一身令她痛苦也令她骄傲的武学,竟消失得半点不剩。 衰弱至此还在掩盖,一味想无声无息的隐没于他的生命中。 手渐渐收紧,掐得越来越重,她一直忍着,忍到冷汗一点点渗出,几欲昏一厥。 他静静的看,看到自己再忍不下去,扣住下颔死死吻住了她。没有轻怜蜜一意,更像是一种惩罚,野蛮而暴一虐,吻得嘴里渐渐有了血的味道。她无声的承受,像感觉不到疼痛,心里的火越来越盛,全无丝毫快一意,充斥着毁坏的欲一望。 霜镜倒在地上动弹不得,心急如焚,眼睁睁的看那个男子毫不怜惜的捉住纤影,一把带进怀里恣一意轻薄,甚至抱起她走入了寝居,一脚踢上了门。 想放声喊来所有侍卫,禁制却令她发不出声,一旁忽然响起了惊叹。 “我的天……老大这回可是……银鹄你有没有看见。” “我又没瞎,当然看见了……”另一个人喃喃低语。“我有点奇怪……主上……” “居然没还手。”越墙而入的两人只看见后半截。 嘀咕了半晌,终于有人发现了伏一在地上的女子,一张明朗的男子面容出现在眼帘,好奇的俯首。 “老大也太狠了,用了这么重的手法,真要让人躺一天么。”随着低语,身上忽然一松,她立时弹起来要冲进去,腕脉一麻,又被人扣住了。 “别过去,这是他们自己的事。”碧隼对女性一向优厚,好声好气的劝。“况且她岂是好欺负的,你就更不用担心了。” 霜镜急得要命,声音都嘶了,不自觉的流下了泪。“你们懂什么,小一姐根本没有武功了,她连路都走不好……” 两人一时没了声音。 半晌,碧隼轻点了几处穴一道,暂时制住了忠心耿耿的侍女。 “你放心,不会对她怎样。”越想越是恻然,心下极不好受。“这世上最不忍心让她受苦的,就是他。” 剖心 随着房门合上的巨响,心底生出了凉意,身畔的气息令人恐惧。她开始徒劳的挣扎,随着撕衣的裂帛声响,层层冬衣有如绵纸般破碎,瞬间已赤一裸如婴儿。 压倒性的力量全无应对的余地,眼看他脸色苍白裹挟着怒意脱衣,她遏制不住恐一慌,指尖微拢,尽被他看在眼里。 “你知道我要做什么,我也明白你还留有杀着,想让我停下来只管动手。不是将生死都算计好了?掌控我更不在话下。” 她的脸更白了几分,听着对方痛极而讽的口吻竟出不了声。 见她一言不发,他恨怒愈盛,一手分开了纤细的腿,颀长的身躯压上来,贯穿了她的身一体。 难堪的剧痛令她一瞬间弓起来。 这样的动作对两个人都是一种折磨,他却刻意侵入,盯着被困在身下的人,深黑的眼睛寒如冰雪,扣着她的指掌几乎陷入肉中。她绷得死紧,咬破的唇渗出了一滴血,惨白着素颜忍耐他的粗一暴,干涩紧窒的身一体因疼痛而轻一颤。 原来他这样的恨。朦胧中有什么东西泛上来,哽得喉间发疼。 想是该当的,他骨子里也是恁般骄傲的人,却独独在她面前折戟沉沙,步步退让,到头来……附在男子腕间的玉色指甲一松,嗒然坠落。她垂下睫,静静的承受全无温情的凌一虐。没有求饶,没有喊疼,屈辱的神色漾在眼中,混着悲哀氤氲成一片。 忍不下去的仍然是他。 忽然退出来把她翻过了身。指尖滑一入她的唇,撬开紧一咬的牙,与此同时,他从背后深深的刺入。无法闭合的齿间再隐不住战栗,传出了一声惊喘,她仍然僵硬,身一体却本能的渐渐湿一润,缓解了粗糙的痛。 模糊的听到一声闷一哼,埋在身一体里的坚一挺开始移动,在柔一软深处一下接一下的顶撞,渐趋狂烈。他从没有那样粗蛮,她几度透不过气,忍不住低微的呻一吟,他反而越加激狂,箍一住了细一腰狠狠撞进去,迫出更多失控的声息,谁都遗忘了纠缠的伊始,疯狂的欲一望吞噬了一切。 明知这样的行为有多卑劣,明知她已然放弃了抵一抗,却控一制不住肆虐的冲动。曼妙成熟的曲线勾人上瘾,他沉沦其中难以自拔,像永不满足的需索,在柔一软娇一嫩的女一体上寻找安慰。细致的肌肤被蹂一躏得轻红,她虚弱的推搡乞求,始终逃不开纠缠。他锲入她最无助的地方,贪婪品尝着甘美,时而凶猛时而温柔的厮一磨逼得她近乎崩溃,在情一欲的攻掠中一败涂地。 天色由亮转暗,暗了又亮。 不知是几度醒来,这一次的静谧令她有种错觉,好一会才想起来,慢慢的侧过头。不复初时的狂一暴,沉睡的俊颜褪去了戾气,睡得很安静,匀实的身一体散发着热力,紧紧一贴着她,一只手犹扣腰上。 默默望了许久,她很想用指尖抚平微皱的眉。 幔帐低垂,光影暗淡,分不出是什么时辰。屋外一片沉寂,完全不像是护卫重重,居然任由他……这样荒谬的放纵…… 不愿再想下去,勉力推开腰间的手,难以启齿的酸疼几乎不堪承受。掀开丝被微微吸了口气,刚要试着挪动,健臂无声的扣上来。 “想去哪。”沙哑的声音低响。 她僵了一下,默然片刻,指了指隔壁的浴一室。 他看了一眼,将她抱起来走了过去。 浸在温热的池水里,腰软得要命,险些坐不起来。他没出声,揽着她依在怀里,轻轻替她沐发,洗净一身的粘腻,抚过深深浅浅的青紫,全是他留下的痕迹。 “疼不疼。” 她摇了摇头。 他低头在肩上用一力咬了一口,留下深深的齿痕。 “疼么?” 她白着脸忍受,用水冲去慢慢渗出的血。 “我希望你说疼。”他用舌一尖舔一了舔,感受着铁锈一般的血一腥气。“我不想你忍着,不哭不语,像什么也没发生,毫无感觉。” “哭了说了……就不疼?”她勉强回应。 “依然会疼。”他从背后揽住她,避过自己制一造的伤口。“可我会知道你疼,会想办法让你不那么疼。” 沉默一直持续,他一直等,等着要她的承诺。 她终于开了口。 “很多年一前,我也翻过佛一经。”黑亮的眸子淡漠疲倦,“只记住了一句话。” “人在爱一欲中,独来独往、独生独死,苦乐自当,无有代者。” “你很怕?”没有愤怒,他反而笑了。 她不懂他的意思,也不想问,默默的感受着水在指间滑过。 “猜猜看,你是怕有一天依赖的人转身离去,还是怕自己因为依赖而被人看轻?”修一长的手指梳理着黑发,他近乎残一忍的掀开她隐藏极好,几至无形的恐惧。“你没有安全感,这不怪你,你是靠自己的力量长大,所以信不过任何人。” “即使君随玉是你的亲一哥一哥,对你百般照顾,却依然不肯舍弃已成为祸一害的武功,唯恐失去了对现实的控一制。你畏惧自己的无力更甚于死亡。” “你只信沈淮衣,他死了,永远不会改变对你的好。而我……还活着。”他涩涩的笑。“所以你害怕,怕我某天后悔为爱你而付出的一切。” “你怕别人的非议最终消磨我的爱意,落得和绯钦一样的下场。” “你怕我知道你的伤,看见你衰弱得失去支配的模样。怕我因冲动而亲近你,却又因厌倦而不愿再背负责任。” “或许……你更怕你有一天会恨我。” 她的身一体渐渐颤一抖,又极力抑住,死死抱住膝盖,脊背弯得像一张脆弱的弓。 他的声音极软,温柔的看着她,却没有触一碰。 “看,你这么胆小,没有我怎么行。” “不会……我一个人……什么也不怕……”喃喃的话语像是在说服自己。“错了……一定是你错了……” “是我错,竟不曾察觉你有这么多恐惧。”他了然的叹息。“……你有多害怕就有多爱我。”尽管她死也不会承认。 “我伤了你……可我不会道歉。”他揉开肩头乌青的手印,目光有怜疚与轻悔,嘴上却是淡淡。“假如你执迷不悟,我会一而再再而三的这样做。”温柔变成了不容拒绝的霸道。“你是我的,每一分每一寸。我也是你的,不许你不要。别再想逃,别让我恨你,别逼我用伤害的方式留住你。” 水声轻响了许久,细指痉一挛的握紧。 “已经太晚了。”声音到最后带上了哭音,深深的埋进池中,被他扯起来时满脸是水,用一力的咬着唇。 “我尽力了,我不后悔杀了教王,但……”她说不下去了。 她是知道的,知道他有多好,可她已是毫无希望的存在。 为了复仇,她心甘情愿的押上了所有的一切。不后悔那样惨重的代价,却再也没有余地去奢想其他,心动了又怎样……没了武功,她只会是个麻烦无比的拖累。 不该与他同回江南,更不该纠缠良久越陷越深,让一切都越来越糟。 他总想要她的回答,她能说什么? 糟糕至极的身一体,恶劣的脾性,声名狼藉的过去……她还有什么可以给他。 他拭净素颜上的水,终于看见大滴大滴的泪坠下来,扑簌簌犹如珍珠滚落,打得胸骨隐隐作痛,心被撕扯割裂一般痛,悲凉透骨的绝望。他曾想让她哭,没想过她一旦真的哭泣,竟会这么难受,他怎么可以失去她。 “你的武功是君随玉……什么时候。”他竭力让自己语气平常。 “你见过我之后没多久,他答应过我由我自己选择,可……” “你的腿也是那时候开始?” 她抑住泪,哽咽着点头。“用了近一个月打通阻滞的经脉,勉强可以行走……” 他闭了闭眼,痛恨自己的粗疏。饮酒的那天她不曾站起来,他竟未发现,一味沉醉在清甜的笑颜里。那一日的软语温存,嫣然笑面下,究竟是什么样的心情。 “还有多久。”多么残一忍的一句话,问出来近乎费了全力。 “我不知道。”她吸了吸鼻子,黑白分明的眼微红。“本来只剩三年……现在没了武功,不知能多延几日……虽然不用再一直睡……没有用,我已经是个废人,你看这双手,根本拿不起比杯子更重的东西……”黑眸又有了水光,她把头扭到了一边。 三年……真短……但……至少还有三年。 他轻摩着柔若无骨的手,良久忽然一笑,垂下眼藏住了凄伤。 “你……还能喂我喝酒,也能陪我看花。况且你那么轻,我不介意抱着你去任何地方。” 她怔怔的看着他,突然抽回了手。“我不用你同情。” “我倒想求你同情我。”指尖点了点粉一嫩的唇。“可怜我追了那么多年,到今天才算捉住了你,我很高兴你没了武功,看还怎么逃。” 吻着匀美的细颈,他的话语近乎呢喃。 “别再闹别扭,以后我们每过一日,就要快活一日,我不想再放开你,你剩下多久我要多久。” “好不好?” 她鼻尖酸了酸,再度咬住了唇。 他的唇不满的落向了酥一胸,在轻吮中发出含糊的声音。 “好不好?”指尖滑过了裸一背,柔白的肌肤瞬时起栗。 几度欢一爱,她已经十分敏一感,险些控一制不住声音,一把握住了他的手。“你……别这样……” 他充耳不闻,轻浮的挑一弄,对她的身一体全然洞彻,轻易勾起欲一望。 “还不肯说?”邪气的笑低响,他轻巧的托起修一长的腿,以一种男性的鸷猛冲进了娇一躯深处。 炙热的入侵坚一硬而强一势,她忍住了一声惊叫,却抑制不住紊乱的呼吸。没有喘息的机会,狂猛的冲击暴雨般频密,酸麻和快慰在身一体中激荡,她无力的依在臂弯,虚软的任由掠夺,细碎的呻一吟交织着水声,情一欲随着雾气蔓延。 湿一淋一淋的长发随水荡漾,丝丝缕缕浮沉,覆住了缠一绵的人。 议婚 九微踏入院子的时候吃了一惊,又有些好笑。 银鹄碧隼无聊的斗嘴,桌上居然有茶水点心,一个女人默不作声又些微不耐的听着,碧隼明显的刻意套近乎,一望即知居心不良。 咳了一声,两人立即站起来。 虽已无过往,但毕竟是天山新任的教王,自然有种慎让。 “他呢?” 银鹄浮起一抹古怪的笑,仿佛隐着什么内一情,以至于看上去暧昧之极。 “在房间里。”画蛇添足的跟了一句。“雪使也在。” “什么时候进去的。”他当然明白那种笑意味着什么,不禁也笑了起来。 “昨天到了这里之后。” “一直没出来?”看了看天色,简直要吹一声口哨。 “嗯。”碧隼压低了声音。“几乎是把她扛进去的,我看这次惨了。” 他极力忍住大笑的冲动。“你们就坐着等?” 银鹄摊了摊手,“我们不敢打扰,上次无意撞破,已经被老大狠狠修理过一回,何况还有警告。”顺着所指的方向望去,一截雪亮的剑尖突兀刺出,将两扇漆扉钉死。“擅入者死。” 碧隼也很正经的回话。“霜镜去敲过,证实雪使还活着,但老大不让人进,更不让她出来。” 大概唯有霜镜是真心愤慨。“那个该死的好色之徒。” 九微玩味的挑眉。“这位是?”这般行为确实有欠风度,他内里赞同。 “君王府的人,贴身服侍雪使。”碧隼十分狗腿。“功夫很不错,曾是君随玉的近侍。” “既然如此,怎么不进去帮帮你家小一姐。”或许可以期待一场好戏。 霜镜气呼呼的瞪了一眼,懒得答腔。 “我们来的时候也很顺利,后来才知君随玉早下过令。”银鹄主动提一供答一案。“自从老大上次不惜代价硬闯之后,君随玉下令若谢家三公子再来不必阻拦,除非把主上带离君家,否则可听之由之。” “所以唯有看着。”碧隼不无纳罕。“禀过君随玉这里的情况,他似乎并无插手之意。” 君随玉……倒似乐见其成,确是个有一意思的人物。沉吟片刻,九微噙着一抹坏笑上前拍门。 “咳咳,殊影,不是兄弟我煞风景,你在主人家呆得够久,是不是该出来给个交待。”声音不大不小,恰好传入紧闭的室内,带着显而易见的谑笑。“雪使身一子虚弱,你……缓一缓再折腾,别把人累坏了。” 半晌无声,他又咳了一下。 “你要不出来,霜镜会担心她家小一姐的贵体,迫不得已要把门撞开了,我再给你一柱香时间,你自己把握。” 这个九微。 听着室外促狭的声音,谢云书咬牙,又忍俊不禁,伏一在温一软的胴一体上闷笑,半晌才懒洋洋的起身。 迦夜的脸埋在丝被里抬不起来,小巧的耳一垂通红。他穿好衣服吻了吻,不让她动手,从柜中挑出衣饰,一件件从里到外的着衣。穿好罗袜,套一上小羊皮靴,抱至镜台前替她梳发,漆黑的长发柔顺丝滑,拈起来又散落下去,最后只得笨拙的束起,不甚满意的拨一弄了半晌,瞧着清爽齐整了,门栓发出断裂的颓响,两扇门轰然倒地,屋里一下子亮起来。 九微立在门边,脸上满是恶作剧的坏笑。啧啧有声的打量,从撕碎一地的衣服到凌一乱不堪的牙床,再到满室的情一欲气息,眼睫下淡淡的青影,笑意越来越浓。 银鹄碧隼倒知道分寸,没敢上前,不过也在院子里伸长了脖子望。 他没好气的睨了一眼,抱起她走了出去,置在邻室的熊皮垫子上。霜镜赶紧取来手炉递过去,又倒上参汤。春日的气息已暖了起来,仍不敢有丝毫疏怠。 尽管笑得让人难堪,九微说出的话却很正经。 “你决定了?” “嗯。” “打算怎么办?”问归问,九微心下大抵明白将是怎样的回答。 “我会带她离开。”他已全盘考虑清楚。 “不回扬州?” “嗯。”她的时间已经不多,他不想浪费在说服家族和人情世故上。 “或者你们到西域。”九微提议。“我保证你们会过得很好。” “我会和她商量。”他瞥了一眼身后,眸光无限深情。 “一会我传书让墨鹞蓝鸮动身来西京。”银鹄十分知机。“同时交待他们把手上的事务尽快交割。” 谢云书点了点头,“我还要去和君随玉一谈。”毕竟是她的兄长,礼节上还要知会一声。 “不和你大哥说几句?”九微笑的很诡秘。“你两位兄长一位幼弟都在西京,就这样一走了之?” “稍后我自去交待。”他有深深的歉疚,却心意凝定。 “那倒是能省点时间,你直接去前厅见人即可。”九微抛出答一案。“他们正在和君随玉相谈,你可以一并解决。” 看他愕然,坏笑着补充。“我和他们一起过来,直接找到了这里,他们被君随玉请去叙话,也不知谈得如何了。” 他心下一凝扫了眼迦夜,嫩一白的脸有些发呆,微微蹙起了眉。 “我过去看看。” “我也去。”她待要站起来,被他一把按住。 “你别去,就在这好好休息,我一会回来接你。”他的语气极温柔,又极坚定。 “和我有关,我自己去跟他说。”手压在肩上,本就无力的腿更站不起来,她不满的瞪他。 “现在这些事交给我。”他俯下一身轻哄。“你什么也别想,留意身一体就好。” “我……” 一根修一长的手指比在唇上,截住了反一对的话。凑在耳畔的声音极低,带着亲一昵而暧昧的威胁。“乖一点,不然我让你几天都下不了床,直到你……的求饶。” 好听的男声令耳畔微微震痒,热气轻拂,更烫的却是他吐出的话话。明知旁人听不见,她的脸仍烧起来,红得一发不可收拾。 玉一般的颊笼上了胭红,羞窘万分。眉尖微拧,胸口憋着气却又不好发作,连匀柔的细颈都染上了绯色,如雪上映霞,美得教人透不过气。 在场的人心神一荡,几乎看直了眼。 走出房间,九微匪夷所思的叹了口气。“算你厉害,让冰山化成绕指柔。” 提防戒慎多年,那一刻才发觉冷淡无情的同一僚兼对手原是个倾国倾城的绝代佳人。一瞬间的柔媚足以消魂蚀一骨,什么英雄豪气雄霸天下,到了盈盈秋波前皆化了灰飞烟灭。这样的女人是该藏在深闺内院的,不然还不让男人都疯了。 “你看女人的眼光……比我好。” 相较于这厢的轻一松,君王府待客的前厅却气氛凝肃,一片紧张。 简单的客套之后很快切入正题。 “请君公子让我那不成器的三弟出来。”谢曲衡拱手致歉。“抱歉扰了贵府的清净。” “哪里话,我与几位谢兄相交一场,与三公子更是投契,何必这般客气。”君随玉嘴角含笑。“不过纵然如此……三公子在舍妹闺房盘桓如许之久,是否该给个交待。” 谢家三人一时尴尬,谢曲衡清了清嗓子。 “此事是三弟轻薄失行,甚是不当,敢问君公子的意思是?” 君随玉笑得越发温和。“舍妹独处闺中,三公子的行为也是莽撞了些,对女儿家名声损害极重,如今事已至此,我也不便多责,不如……” “不行。”谢曲衡霍然立起,拒绝得极是坚决。“三弟确实对不起叶……君小一姐,君公子如何要求都不过分,唯此绝无可能。” “谢兄嫌舍妹貌丑?”君随玉笑容略收了收。 “君小一姐花容月貌,何来此一说,实在是谢家不敢高攀。” “那谢兄是嫌舍妹家世寒微,嫁妆菲薄?” “君家称一句寒微,谁敢称豪阔,君公子说笑了。”谢曲衡脸板得死紧。 “谢兄究竟是如何不满,倒教在下疑惑。”君随玉淡淡道。“若说不出理由,怕是瞧不起君家了。” 气氛一片僵滞,谢青岚暗里扯了扯大哥的衣角,谢曲衡却声洪如铁,直视着对方。“君王府为北方巨擘,向来行一事有矩深得褒扬,只是姻缘一事岂有强求之理,谢家不才,舍弟无德,配不上君府的千金小一姐。” “谢兄觉得我是强求?”君随玉敛了笑,眉梢一扬。“敢问三公子是我们绑来君府的?舍妹三番五次拒于门外,哪一次不是三公子硬闯进来,怎么谢兄说来反是君家以势相强,谢兄历来以侠义闻名,倒是想请教这番道理。” 谢曲衡一噎,自知理亏,索性不顾情面道破。 “君公子当年去过扬州,自是知晓舍弟当年与君小一姐一番孽缘,如今小一姐既入君府,舍弟早该断了妄念,君公子对令妹的疼爱天下皆知,身名自与过去不同,还请另择良配。” “另择良配,放眼江湖,可还有比谢三公子更出色的英材俊彦?”君随玉似笑非笑。“谢兄是觉着蹁跹名份上是我义妹,配不上嫡出的公子?” “不敢。”谢曲衡口称不敢,眼神却是不屑。“我只知娶妻当娶德,纵然君小一姐貌如天仙妆奁逾万,谢家也断不敢迎她入门。” 这话说得极重,君随玉顿然色变,脸已沉了下来。 “要说身份,蹁跹是君王府亲出小一姐,我一父所生的妹妹,哪里配不上谢云书。”他目光冰冷,夷然不悦。“说起德行,她在天山上十余年,谢三公子再清楚不过,何有供谢兄指摘之处。” 谢家众人一时怔住。 谢景泽脱口。“她怎么可能真是君王府的小一姐。” 君随玉眼神黯了黯。“蹁跹……生于扬州,是先父当年与另一名女子所出,爱如掌珠,视若珍宝,二一十一年一前迎回西京时不幸失散,流落西域。先父为此耿耿于怀,苦寻多年渺无音讯,郁郁而终。直至四年一前在扬州寻回……” “我本是为她才去谢家,为免过于引人注目隐姓化名,起初因年纪对不上始终不敢确定,后来才探明了真一实无误……谢兄若是不信,可查君家族谱,蹁跹之名为先父所取,早已载入宗谱。” “那为何又宣称是义妹。”青岚不解。 “蹁跹执意如此。”君随玉叹息一声,“事已多年,无谓再增街巷风闻,她不愿逝者声名受累。” 心狠手辣的魔女……突然变成了君王府如假包换的千金,听到的都有些绕不过弯。 “昔年她与谢三公子情投意合,如今误会冰释,她也重归君家,如能洗脱纠葛约为婚姻,实是再适合不过,谢兄何必执于成见。”君随玉诚恳的拱手,“不为其他,就算是为谢三公子一番心意也请多加斟酎。” 谢景泽有些犹疑,青岚眼巴巴的望着长兄。 谢曲衡放缓了口气,想想对方来日无多命如游丝,仍是不赞成。“君公子诚意相告,请恕在下先前无礼,但婚姻大事非同儿戏,家父四年一前已断然反一对,实不敢应允。君小一姐门第容貌俱是一流,调养好身一体后不愁佳偶,君公子还是请放舍弟出来吧。” 君随玉默然片刻,忽然冷笑。 “说来说去,谢兄还是嫌蹁跹配不上令弟,可偏偏谢三公子却似并非如此,听说曾经宁肯脱离谢家也不愿作无情之事,这又该如何。” “君公子说笑了,结缡之事全凭父母之命,媒灼之言,岂有任性妄为之理。” “喔?”君随玉语一音从容,不徐不急。“我倒觉得谢三公子是性一情中人,若真因此不容于谢家,君王府招赘了也无妨。尽管有些委屈,但能与心上人比翼连理,想必三公子也不会太计较。” 谢曲衡立时青了脸。另外两人也不禁变色,若谢家看好的继承人被君王府招赘,颜面真个荡然无存。 “君公子可是要挟。” “笑话。”对方出言不逊,君随玉却神色不变,一语双关。“谁能勉强谢三公子作不愿意的事。纵然是亲兄长……也未必做得到吧。” “或者我放出风声,有一意招一位妹婿,以谢兄揣度第一个着急的会是谁?”沉声一笑,君随玉云淡风轻的掸了掸袖子。“还请多方考虑为上。” 遂愿 僵持了半晌,无一人开口。 连谢景泽都忍不住暗里递眼色。 谢曲衡青着脸沉默良久,终于说了句话。 “此事须回禀家父,曲衡不敢擅专。” 情势忽然转换,君随玉仍是谦和有礼。“那是自然,还望谢老前辈体谅小儿女一片痴心,务必予以成全。” 一名亲随走至身边,低声说了一句。 君随玉展颜一笑。 “请谢三公子。” 谢云书隐约诧然,料想必定闹得不甚愉快,可所见却是长兄一脸怒意,二哥神情古怪,青岚挤眉弄眼。 君随玉带着笑意,极亲切的颔首。 “三公子来得正好,几位兄弟候你已久。”坦白说,对这个妹婿确实很满意。 谢云书微一犹豫,当面直言。 “君公子,仓促提起或许冒昧,但我要带蹁跹离开贵府,还望准许。” “离开?去哪。”君随玉早在意料,却故作惊讶。“虽然蹁跹早晚是谢家的人,现在到底未过门,去扬州怕是不合适。” 谢云书愣了一瞬。 “适才我正和谢兄商议两家联姻一事。”君随玉闲闲的道。“许多事初步有了共识,你也不必急于一时。” 大哥……答应了? 他愕然看向兄长,兄弟们怪异的表情登时有了答一案,必定是对方说了些什么,迫得意志如钢的谢曲衡不得不点头。模糊猜到些大概,不禁想笑,这君随玉果然不是等闲人物。 “蹁跹……身一子太弱,想必你都清楚。”收起客套,君随玉有些伤感。“谢家家大业大人事纷繁,只怕她经受不起。” “我不会让她费半点心思。” “若真娶了她,必定要耗诸多心神,麻烦不少,你可想好了。” “能得她做妻子,这些又算什么。” 君随玉宽慰颔首,没再说一句。 “大哥。” 待君府的人皆退了下去,他唤了一声。 “都是你做的好事。”谢曲衡怒气难平。 谢景泽想想又好笑。“如今你可算遂了心愿,大哥都让步了,爹想必也不会反一对,总不能让你真做了君家的赘婿。” 赘婿? 九微扑哧笑出来。 “我本想带她离开君府,去扬州之外的地方,不涉入两家之界。” “那爹娘算白养了个儿子。”谢曲衡不给好脸。 他凝望兄长,既是解释也是恳求。“情与孝我只能取一头,爹娘尚有其他兄弟侍奉敬养,她却唯有我,还请大哥见谅。” 事已至此,无可奈何。 “罢了……世事难料,谁知她竟摇身一变成了君王府的小一姐……”三弟又授人以柄,若再坚拒于情于理都盖不过去,谢曲衡闷道。“爹那边由我去说,与其让她拐了你在外头浪荡,不如收在家里来得安心。” 就算再有什么出身来历的风言风语,凭君谢两家的实力足以压下,总比放两人飘泊在外的好。 最为固执的兄长终于悻悻然妥协,紧绷的心放下了稍许。袖子忽被轻扯一下,青岚灿烂的笑脸现在身畔。 “恭喜三哥。” 他怔了一怔,终于笑起来。 轰动江湖的传闻在数日之内飞遍了天南地北。 谢家即将与君家共结秦一晋之好,江湖最为人称道的世家子终于有了成婚之想,挑一动心弦的佳人来自何方,成为炙热的讨论焦点。 君王府视同拱璧的小一姐出身何地,如何被君随玉带回府中,何时见到了谢云书种种议论纷纷,莫衷一是,由于太过神秘又毫无征兆,什么样的离奇传言都有,漫天纷飞。 有说她不过是君王府旁系远亲,出身卑微,仅是南北两大势力联合的借口;也有人说她貌如无盐,以秘药惑了谢家三公子的心神,诱得男方对她死心塌地非卿不娶;更难听的说法是她用邪一法掳惑了君随玉,却又对谢云书动了心念,百般暗算,才有结亲一事。 风言越来越离谱,甚至超出了理性,愈传愈荒诞不经。 相较于沸沸扬扬的满天流言,君谢两家却异常安静,关于联姻的种种细节都在商讨进行,紧迫而周密。几乎全由谢曲衡与君随玉筹划安排,巨细不遗,谢云书偶尔参与,多数时候都在苑内陪着心上人弈棋斗酒,日子极是悠闲。 九微回了西域,初登玉座不宜离开太久,遗憾又无可奈何。四翼被一应要准备的事务忙得团团转,谢景泽带着青岚回扬州筹措,一切忙乱无比,唯有院内清静平和。君随玉下了严令,没有任何消息能传入她的耳朵,成了西京与扬州两城内唯一不曾听说成亲事宜的人。 此时懒洋洋的支颐听琴。一旁的谢云书铺开宣纸细笔勾描,时而噙着笑凝神端详,终于渲开了最后一抹丽色,俯过来抱着她。 “像不像?” 纸上的佳人宛转如生,星眸若水,墨色乌发斜垂身侧,最动人的是眉间那一线若有若无的情意。 “我是这样?”她些许诧异。 “在我心里你是这般。”他只是微笑。“以前画过很多幅,都是记忆中的样子,现在容貌身形都变了,得比着画更形似些。” “是不是很奇怪?”她不由自主的摸了摸脸。“睡了几年都没怎么照镜子,好像突然变成了陌生人。” “你以前的样子我很喜欢,现在更好。”清俊的脸上有醉人的温柔,“我曾经幻想过你长大的样子,谁知比我想的更美,或许……太美了一点。”他笑着一叹。“看别的男人直勾勾的瞧,我真想把你藏起来。” 心底一漾,她微窘的一笑,脸泛起羞红。 “你……留在西京不要紧么?”一直有些疑惑。“那天到底和你大哥说了什么?” “你猜?”眼见时日将近,终是瞒不过去,他也不打算再回避。 “是不是随玉许了什么条件,让谢家容你在这里陪着,直到我死?”她支着头思索,平静而自然,仿佛在说别人的事。 “不对,你再猜。”心下痛极,俊颜仍是微笑。 “或者是你坚持不离君府,与他们扯破脸了?”她稍稍拢起眉,那样谢震川必定会赶至西京……甚至令谢家和君王府对上……不可能,他和随玉都不会让事情糟糕至此。 “再想想?” 她想了一阵,脸渐渐白起来。 “你……”她说不出口,心里忽然发慌。“你想……” “对,我要娶你。”他终于点破,凝视着失去冷静的素颜,口气轻而坚定。“我要你完完全全成为我的人。” “你疯了!”她一下坐起来,玉杯坠地,琴音戛然而止。“随玉……” “他很赞成。”他不掩欣然的笑。“没有人反一对,不用多久你会跟我一起回扬州,做我名正言顺的妻子。” 她浑身发一抖,费尽力气忍住摔东西的冲动,一字一句。 “我---不---会---嫁。” “你的表情看来不像惊喜,和当初答应的时候不太一样。”他轻一松的戏谑。“真让人失望,在江南我可是许多闺秀青睐的对象。”俊一逸非凡的世家公子,倾慕的芳心自是无数,他的形容还稍稍含蓄了一点。 “我何时答应过你。”不理会他的调侃,怒火直蹿心头。 “你忘了?”他硬拉过纤掌吻了吻手心,带着三分暧昧的轻薄。“那天在池子里,你依在我怀里,无论我说什么都点头。” 似乎……有这么一回事。 那一天一夜的疯狂,她根本记不清自己到底答应了什么,神一智在过一度的情一欲刺一激中一片昏然。 勉强抑住滚一烫的赫意,她的气势弱了些,“不可能,我不记得你提过。” “当时我说……不许你再躲着我,什么事都闷在心里,以后我们永远在一起,不分离。”他轻轻顺着一缕散发,“还有什么比成为我的妻子更合适的方法?” “我以为你只是……” “我要一个名份。”他对视着混乱的双瞳,极是认真。“可以让我保护你,把你留在我身边日夜不离,没人能再说一句。” “娶一个快死的人……”她不知道说什么好,一径讽刺的笑,笑得发苦,几乎忍不住泛上来的酸楚。“别浪费力气了。” “每个人都会死。”他抑住情绪,竭力装得平淡。“我娶你,和你共度的不只三年,我会搜尽世间灵药治好你,和你一起过十几二十个三年,直到我们白发苍苍一起老去。” 她极想狠狠的打碎不可能实现的幻想,最后却闭上眼,绝望的伤恸席卷而来,瞬时击碎了心防。 温热的手覆住纤指,他低低在耳边说着什么,她听不清字句,慢慢镇静下来,许久才又再开口。 “我不会嫁给你。”她像是与什么东西对抗。“更不会去扬州,别以为我没了功一力就会任人摆一布,等下辈子吧。” “你想去哪。”他擒住她的腰不放。“去找君随玉?他的希望与我并无二致,不会由你固执。” “放手!”几番挣不开,她怒极而斥。 “休想。”他只是笑,温柔而不容抗拒。 “下辈子我管不着,这辈子你别再想逃开我。” 纠结 藏有迷一药的指尖在鼻端停了一停。 枕畔的呼吸平稳毫无异样,俊朗的轮廓在黑一暗中线条分明,轻合的双眼一动不动。不可能睡这么沉,用一药也未必有效,反而给了他肆意胡来的借口。想着近日的种种,耳根一热,手又收了回来。 小心的一点点挪下床,他依旧安睡如初,看上去……真假。撇了撇嘴,她随手披了件外衣,强撑着走出房间。 夜里的巡哨看见她都有些惊愕,知道自己有多狼狈,拒绝了旁人扶持的好意,终于行近了君随玉的书房,深夜灯火通明,窗前映着一个伏案凝定的身影。 “蹁跹?” 未至门口他已迎出来,没有多问,抱进书房翻出银貂披风加在外衣上,绞了条热巾替她擦一拭冰凉的手。 “怎么这样过来,霜镜也不管。”温和的眉间有着薄责,隐隐的责怪并不是仅对霜镜一人,眼角轻瞥了下窗外。 “让她去休息了。”略寒的身一体暖起来,她稳了稳气息。“是我自己想过来。” 瞧了一眼她的神色,君随玉微微的笑了。 “你知道了?” “嗯。”她抬起眼,有一抹不自知的央求。“我不想嫁。” 君随玉用热巾拭着根根如玉的细指,直到确定她不再冰冷。 “他是个很不错的人。”一片深情连旁观者皆能轻易看出。 “那又如何。”她无奈的涩笑。“我都不清楚还能活多久,何必把事情越弄越复杂。” “傅天医说过,假如寻得几味珍稀的灵药好生调理,你的经脉会有起色。别总往坏处想。” 她不想反驳这种绝望的希翼有多渺茫。“我不愿最后还惹一堆麻烦,他……在自然好,可婚嫁……非同儿戏,牵涉太多,将来有什么歧见反倒棘手,何必多此一举。” ……大张旗鼓的嫁娶却将于数年内亡故,实在想不出意义,纵然去日无多,她还不至于需要一个空乏的仪式安慰。 “南北联姻的确不是小事。”君随玉沉稳而从容,已是深思熟虑。“我和你未来的夫君磋谈多次,意愿相近,比预期的更顺利,你尽可放心。” 一缕控一制不住的烦燥油然而生。失去了力量,说什么都无济于事,这两个男人私下已决定好一切……纤指紧扣住扶手,眉间戾气一纵而逝,她放弃了再争下去。 “抱歉,是我废了你的武功。”君随玉不曾错过那一线微不可察的神情,话音更柔。“若非他来了西京,我断不敢下这个手。” 长睫静了许久,勉强一笑。“你是为我好。” 他预嘱了霜镜,谴开了护卫,由得谢景泽接近傅天医探出病情。从头至尾就未按承诺过的阻止,放任那个人掀开隐藏的一切,作了幕后推波助澜的手,她了然于心,却无法出言责怪。 “你心里是有怨的。”君随玉轻声说破。“我让你失去了掌控处境的能力,被一迫依附于人,又扣着你不许离开。纵然不情愿,却没办法摆脱被动的局面。” “付出了那么大的代价换到的,一瞬间让我化为乌有。”他有深深的歉意及无一能为力的自责。“对不起。” “你是希望尽量让我活得长一点。”受制于人的蕴怒渐渐平息,她垂下了眼。 “而这并不是你的愿望。”他终于道出从未提及的心语,流露无限伤感。 “我终究是来得太晚了,什么也做不了,让你的身一体伤成这个样子,心也一无牵碍,随时可以安心就死。”她不在乎能活多久,万事皆无趣乏味,甚至厌倦……不管他怎么做…… 收住情绪,君随玉怜疚的握住细指。 “我不想你这么快嫁人,更愿意你留在西京慢慢调养,这样是最好,可……”任是执掌一方,仍有无法企及的遗憾。“我没办法让你快乐,唯有他能做到。” 她怔怔的看着他。 “我也想过……你们不成亲也无妨,流言蜚语永无休止,不去理会便罢,还免了你去应对谢家的种种麻烦。但为了家门颜面,他必定要带你离开西京,脱出两家的势力在江湖上流浪。纵然不致辛苦,但没有上好的环境静养,教我如何放心得下……况且,对他也不公平。” “蹁跹,你很骄傲,这不是坏事。”温雅的声音柔和的责备。“可为什么不想想他?名声家族抛诸脑后,至亲手足无不指责,那样的代价都不肯放手,你还要为自己的骄傲继续执拗下去?” “你以为你在替他考虑,却不愿深想他真正追寻什么,一味的逃避反而更伤人……蹁跹,你聪明如斯,为何单单在情字上糊涂。” “我……”一颗心蓦然揪紧。 “没有你他会更快乐?你不存在我会更轻一松?把自己当成累赘,恨不能早日消失……我真想敲醒你的脑袋……” 他真的凿了一记,她摸了摸痛处,前所未有的迷惘。 “你躲着不肯见,我也由着你。但既然他来了,情意始终未改,你就该猜猜他究竟如何想,弄清楚怎么做才好。别一味轻忽自己,这让关心你一的一人比你更痛苦。” 见她陷入沉思,君随玉反而释然。 “夜深了,该好好休息,不然明日会精神很差。过几天告诉我答一案,不会再有人拦着你过来。”系好披风,君随玉抱起她交给房门外等候的人。 “蹁跹……由你多费心了。” 男子搂紧怀中娇一躯,由衷的微笑。 “我会的。多谢。” 她伏一在怀里一直没出声,裹在银貂披风中轻如羽毛。 抱着她走过长廊,缓步穿回院落。 月明星稀,空气隐约有春草的清香。桃花开得艳粉娇娆,被月光一衬,犹如褪去了严妆的佳人,难言的神秘幽静。 月光映在脸上,宛如饰了一层银粉,雪色的肌肤,漆黑的眉睫,仿如梦境幻出的容颜,幽深的眸子茫然怔忡,不知在想什么。 院子极静,也极美。 他在廊边坐下,随手折下两朵桃花别在小巧的耳际,花瓣在黑发上盛放,凭添了几许柔媚。 “你何必装睡。”半晌,她没好气的低哼。 “我也想听听他说什么。”剑眉轻挑,他隐隐含笑。“看你一路跌跌撞撞的走过去,我真捏了一把汗。” “好像一个傻一瓜。”她恹恹的自语。 “我喜欢你偶尔变傻一点。” 她又静了好一阵。 “我不会是个好妻子。” “我会是个好丈夫。”安然的语气像是已等待许久。 “我……不懂怎么做媳妇,更不会侍奉公婆。”长睫颤了颤,“我什么也不会,脾气又坏。” “你是我心爱的人。”他轻摩着粉一颊,神色温存。“不管将来怎样,都不会改变这一点。” “要是……”她咬了咬唇,话语犹疑。“什么时候你厌倦了,一定要对我说。” “如果有那么一天的话。”他笑得有些伤感,又极温暖。“别这么害怕,你不知道我多想你理直气壮的命令我,一辈子不许离开。” 一辈子……听起来那么长,长得仿佛充盈着希望。他像是忘了怀中的人命如朝露,一厢情愿的描画。 “到了扬州,也会有这样一间院子,我会布置成你喜爱的景致。江南落雪的时候不多,等身一体调养好了,我带你去看雪后湖景,夏天陪你赏月扑蝶……百年之后,我们埋在一起,坟前种上青青的树,春天开出满树的花,风一吹就像我在对你说话……好不好?” 她没有回答,悄悄的收拢双臂,把头依了上去。 胸口微微潮浸,他环拥着她,暖暖的气息拂在发上。 夜凉如水,匹练似的月光铺泻一了一天一地的清辉。 静谧的庭院偶尔响起低柔的话语,像在哄一个微倔的孩子。 相许 冗长而繁杂的事务终究尘埃落定。 谢家长子携重聘复回西京,以隆重的礼节至君王府提亲。不管内心如何作想,表现出的皆是诚意十足,无可挑剔的彰显出谢家对联姻的郑重。 聘礼极重,但对象是豪阔天下的君王府也就不足惊奇。君随玉待之上宾,种种繁琐的礼仪进行极其顺利,交换了庚贴,订下吉日良辰,这桩震动四方的婚娶已是板上订钉,再无可议之处。 于是关于婚嫁的传闻又有了新内容,林林总总不一而足。 据说新郎一早被扣在君家以免婚事不成,谢家迫于无奈才不得不求亲;也有人对君小一姐的嫁妆津津乐道,据称君随玉挑选了数不尽的珍器秘藏,足有君家半府奇珍,势可倾国。 婚嫁所用之物无一不是悉心雕琢,华美万方,一反君家往日的低调极尽铺陈。成箱的南海明珠,数尺高的珊瑚宝树,传说中的无暇璧、却尘珠,玳瑁床、云母屏,数不尽的绫罗丝绮……足以让人说得口沫横飞的一说再说。 一场嫁娶因两个举足轻重的家族而倍受瞩目,提一供如此丰富的谈资,上至名流显贵,下至江湖市井无不疯魔,随着婚期趋近愈演愈烈。 “怎么会喝成这样。”她低声埋怨。 再过一日就要离开西京,他却喝得醉烂如泥,被人抬回了房间。若不是知道他与君随玉夜谈,真个会有些气闷。 “他们谈了什么?”绞了条布巾替他擦脸,当然不是指望沉醉的人回答。 “回小一姐,无人知晓,公子摒退了所有人。听说喝得极多,不单是三公子醉了。”霜镜将醒酒汤放入热水中温着,亦是一脸诧色。“这是我第一次听说公子醉酒。” “随玉怎样了?扶我过去看看。” 那边一径沉睡,近侍喂过了醒酒的汤药,服侍得相当周到。她望着收拢的一堆空坛发愣,弄不懂两个男人怎么会灌下如此多的酒。 回到寝居,霜镜退出去掩上了房门,坐在床边还可闻到浓浓的酒气,俊颜醉红烫一热,她用冰凉的帕子轻拭,见他睡得不甚安稳,每隔一阵即换上敷帕,折腾了几个时辰,渐渐困了,不知不觉的偎在床边睡去。 朦胧中脖子有些痒,她想拍开,反被一只火一热的手握住,一下子清一醒过来。 深遂的双眼犹有醉意,带着酒气戏谑。“你的警惕性差了很多,不过我喜欢。” 恍惚了一瞬,她才发现自己被移到了床一上,与他盖着同一张一锦被。 “你……醒了?” “嗯。”他吻上玉色的颈。“以后别这样,本来身一体就虚,很容易着凉。” 她费力的躲着酒气。“怎么喝了这么多。” “心情好自然多喝了些。”他避重就轻。 “你们到底说了什么。”死死拉住襟领不让他扯散,她很想骂人。 “说了很多,想听哪一段。”闷声低笑,他故意在耳边吹了口气。“讨厌我喝酒?上次你可不是这样。” “我讨厌醉鬼。”她嫌恶的撇开脸,却被压一制的动弹不得。 “君家的酒不错,我刚发现。”他睐了睐眼睛。“或许你也该尝一尝,虽然不及那坛二十四年的女儿红。” 她僵了一下,没有说话。 “原来你早把自己许给我了。”他自顾自道,或许因着醉,话比平日更多。“我还追着你要承诺,真是笨到极点。” “听不懂你在说什么。”她窘迫的想推开他。“放开,我去端醒酒汤。” “不是么?”不容逃遁的抵住香一肩,眼底尽是缱绻柔情。“酒也喝过了,定情信物也给了,人也是我的,还想装傻?” 她的脸渐渐红起来。 他从衣内扯出一根丝绳,坠着的青葱碧玉仿佛在流动。“这个是证明。” 不敢对上得意的笑,她羞窘的转开眼。“那是你要过去的。” “我要了,你给了,所以你是我的。”炽一热的手抚过粉一嫩的颊,白一皙的颈,停在起伏的胸口,热力透过了衣衫,烫得心跳加速。“你的心,更是我的。” 浓重的酒气醺人,她有些昏然。 “他和你说了这些?” “当然还有很多。”他轻佻的揶揄,成功的剥下了外衣。“你想听?” “正经点。”美眸怨嗔的瞪他。 “你知道的不知道的,我都听说了。”酒意上涌,他显然没什么耐心,竟然开始撕扯,和一个醉了的人计较无异于对牛弹琴,她无奈的听凭衣裳化成了碎帛,火一热的身一体熨贴上微凉的肌肤,他舒服的叹息,享受着怀中的软一玉一温一香。 “什么……不知道。”她咬牙捺住悸一动,极想拍开不安份的手,身一体却已然有了反应。 “比如……你是怎样离开扬州。”慢吞吞的话语吊着好奇,醉亮的眼眸充盈着欲一望,抚一弄着温一软的胴一体,气息越来越重。“还有……”他忽然挺身侵入,深深顶一进了她的身一体,猝然的举动打断了静听,她忍不住呻一吟出声。 醉了的他与平日很不相同,仿佛极喜爱捉弄她的感觉,不紧不慢的挑一动,直到她不受控一制的颤一抖,玉颜晕红如火。 “叫我。”他俯在耳边喘息着诱一惑,修一长的手指邪一恶的捻动。 她没有出声,呼吸紊乱,鼻尖渗出了细汗。 “叫我的名字,嗯。”他坚持诱哄,忍得同样辛苦。 “你……”如水黑眸汪着□和怒意,要命的媚惑。 “云书。”他低哑的笑了一声。“我想听你叫我。” 渴望逼得她丧失了理智,樱一唇微微颤一动。 “云……” 只说了一个字,她摇摇头试图推开他,却换来更刺一激的撩一拨,再也抵不住。 “……谢云书!”挟着怒气连名带姓的尖一叫出来,指尖狠狠切入他的背。 他欣然轻笑,俯首亲一吻她的唇,匀健的身躯终于放纵起来,野马一般狂肆的冲撞,释放苦苦压抑的欲一望。她在极乐的欢一愉中忘却了一切,一次又一次迎合,直到筋疲力尽…… “很生气?”他眉目含笑。 纤细的身一体一动不动的背对。 “只是想你唤我。”他软语致歉。“那么动听的声音,一次也好。谁让你从来不叫我。” “我讨厌这种手段。”怒气冲冲的话像是迸出来。 “可我爱看你失控。”他强把她转过来吻了吻,欢一悦促狭。“这样敏一感的身一体,真好。” “你就是仗着我没力气。”她气得捶他,可惜不管如何用一力都是软一绵绵拳头,落在胸膛反而像游戏。 “能欺负你的机会不多。”带着饱饕后的满足,他坏笑的承认。“或者下次换你?” “我才不像你那样……”俊颜无赖十足,她不知该选择什么字眼。 “蹁跹。”勾起秀小的颔,他突然轻唤一声。“我喜欢这个名字,比迦夜更适合你。” 她愣了一下,横梗的意气忽然消失,默默垂下了眼。 “蹁跹……”随着喃喃轻语,指尖慢慢划过漆黑的眉睫,犹如触抚着一件无价珍宝。“……这一次,我捉住你了。” 送嫁 北方武林的巨擘,富可敌国的君府之主君随玉亲身送嫁至扬州。奢华庞大的车队令人咋舌,多少人纷纷猜议君家小一姐的相貌,着魔般想一窥真容。有人传之为天仙,有人道之为狐女,漫天的流言疑幻疑真,在出发时达到了顶峰。 君翩跹隐身于六匹骏马共牵的精致车辇内不见真容,策马随在一边的正是俊美无俦的谢家三公子,不似传言中的受迫,始终笑意盈盈,心情极佳。 车行极慢,如赏花观景一般悠然。 足足用了数倍的时间行至扬州,入住了君家位居扬州的别业。 谢云书与长兄回转谢家,紧紧筹备着即将来临的婚事,更多的贺客从四面八方赶至云集扬州,南北各路世家荟集,宾朋如雨,人数空前,甚至远超出谢震川的寿宴,整座扬州城转入了盛会前的期待。 君家的别业一片安然。既入扬州,一切均由谢家操办,顿时轻一松不少。 霜镜摆上一碗莲子,几碟细点,将她扶至桂树下乘凉。时至夏日,繁星满天,碧草花树间偶有萤虫低飞,混着莲子淡香,宁静清逸。 “一切已安置妥当,明日也是个好天气。”温暖的笑容一如平常。“别再多想,他走前交待我把你看牢了。” “这般慎重其事的铺张。”她禁不住淡嘲。“我哪有机会反悔。” “全是他的心意。” 她轻哼一声没有说话。 君随玉又笑了,大方承认。“好吧,我和他一样,均以为该隆重些。” 岂只是些字可以形容,隐约入耳的三三两两也能推出一爪半鳞,她已能大略猜出明日将是何等情状。 霜镜上前细细说了一遍安排,道出吉日须留意的各色习俗,入门行礼敬茶叩首云云,繁琐纷杂,听得秀眉渐渐拢了起来。 君随玉并不意外。“确是麻烦了点,好在仅只一次。” 良久无言,纤指揉了揉额角。“新娘中途倒下去会不会太丢人。” 君随玉失笑的安慰。“不必担心,喜娘扶着你寸步不离,凭着输过来的真气,决不至闹笑话。” 瞧着细柔如玉的手,她微叹了一口气。 “我真不懂为何要嫁,这样的……” 对面的人不允许渐生的动一摇。“你会幸福的。” “除了杀一人我一概不会,更不是谢家想要的媳妇,眼下又这样无一能,简直除了拖后腿一无是处。”并无自轻自鄙,单纯的就事论事。 “他娶你并不需要你做什么。”君随玉神色柔和。“爱一个人,只要这个人在就好,无复其他。” “难道不会后悔?你知道我有多麻烦。” 君随玉端过一旁的玉碗替她剥一开莲子,青碧的莲衣褪在桌上,莲米粒粒如玉。“他明白自己要什么,何况以他的能力足可承担。” 怏怏的目光落在葡萄架垂下的累累青果。“我宁愿自己强一点。” “为什么我听来有些奇怪。”剔去苦涩的梗心,君随玉将莲子放入纤掌。“如此纠结真不像你。” 她微微愣了一刹,君随玉又笑了,欣慰而感慨。 “但我觉得很好,终于有了你在意的事,牵悬的人。” 想起四年一前的初会,这大概是她第一次试着相信,尝试在感情面前放下自尊戒备。却也因着陌生,益加彷徨无措。“但愿你能对他再多一点信心。” “你在鼓励我软弱?” “别对自己过苛,你我都是凡人。” 她并不赞成。“事事倚人扶助,谁喜欢掮上包袱。” “这样美的包袱,天下的男人会抢着要。”君随玉打趣。“君家小一姐就应嫁给最优秀的人,无须为任何事费心。” 清颜不以为然,他忍不住轻叹。 “爹在九泉之下也会这么想,一定和我一样以你为傲。” 提起过世的父亲,长睫垂了下去。 “我……不认为,也许他会恨我,是我杀了……” “与你无关。”君随玉截住了不让她说下去。“你已经做得够好,好到让我惭愧。” 她静了一瞬。“是他……告诉你?” “嗯。”轻轻掰一开了握紧的掌心,唯有疼惜负疚。“对不起,我只来得及说抱歉,让你一个人受了那么多苦。” 凝视着微颤的长睫,君随玉声音极轻。 “明天你是最美的新娘,他们都会在天上看着……我唯一的妹妹,什么也不用怕,更不必受半点委屈,谢家没人敢轻视你。万一哪天不愉快尽可回家,我自会安排一切。君随玉连自己的亲人都护不住,那才真是一个笑话。” 抬手摸了摸青丝,充满回护的亲一昵。 “翩跹,你很出色,配得上一任何人,不是因为你是我妹妹才这样说。”温和的话语不掩骄傲。“并非每个人都明白你的好,他有眼光,懂得珍惜,会让你幸福。” “谢谢……你为我做的一切。” 沉默了半晌,黑眸雾朦朦的一笑。 “哥一哥。” 合婚 六一月二十四观莲节。 谢家宴开千席,宾客如云,以前所未有的规模迎娶这位来头甚重的佳人。 无数声名显赫的贺客汇聚一堂,众多世家均有到场,南北武林为之一空,谁也不愿错过这场空前盛宴。各路车驾雍塞数街之远,观者如云,鼓乐动地,贺礼堆积如山。新娘妆奁之盛,仪仗之华,皆令人叹为观止。 当喜娘扶了新人下轿,所有人望过去,恨不能看穿流苏结络的红绫盖头。鲜红的嫁衣繁复华美,纤腰楚楚,细步盈盈,一举一动娇柔万方。 未见其面,一多半已生了怜心。 人群中有几双眼紧紧盯着,其中一双泪光莹莹,若不胜情,全然听不进身边兄长的劝慰。君随玉为女方亲眷坐于堂上,微笑看新娘由喜娘伴妇簇拥而入。轰然笑语中依例行礼,拜过天地,敬过高堂及一众宾客,场面热闹而喜气。好容易停当,新人被红绫牵往新房,没走几步,突听得一声哀鸣,斜刺里窜出来一只雪白的小狗,直冲新娘的罗裙,温驯的宠物忽的失常,谢夫人花容失色,全场惊哗。喜娘应变极快,纵前足尖一引,轻巧将小狗挑至一边,化开了一场惊扰。 罗帕覆头辨不清情形,多种繁琐的程仪早令双一腿疲惫,此时失了扶持,站不稳退了一步,不巧踏住了曳地红裙,登时要向后跌倒。谢云书眼疾手快,一手挽上纤腰堪堪止住跌势,新娘头上的红绫盖却没能救住,飘飘然随风落地。 更糟的是回身之际扯断了凤冠悬垂的珠络,一络明珠顿时散坠,辟里叭啦的砸落,粒粒指肚大的珍珠光润莹亮的滚了一地。 喧闹的喜堂瞬时寂静无声。 流光溢彩的凤冠下,现出了一张倾国倾城的脸。 眉心贴花钿,雪腮绘妆靥,嫩一白如玉的面颊透着绯红,如水明眸懊恼羞窘,望着手上残留的两粒明珠不知如何是好。 静滞的气息越发让人尴尬,绝美的脸越来越红,求救似的望着谢云书。 “……这……衣服有点长……” 彷徨无措的娇颜教人从心底疼惜,尽管清音极小,满堂皆听得一清二楚,尽在心底应了一声,看得眼睛都直了。 一身红衣的男子俊朗如玉,自纤手接过明珠,大方一笑。 “是我的错,该护着你进去才是。” 说着不顾礼数,一把将她抱了起来,纤秀的娇一躯入怀,四周一片哗然,口哨和笑闹几乎掀翻了屋顶。众多的叹息笑语伴着一对壁人背影,赞誉之余不无艳羡,谁曾想新娘竟是美貌财富兼具的绝代佳人,姿容家世足堪匹配的天作之合。 喧嚷中有一张失一魂落魄的脸,凝望着人影消失的方向,蓦然滚落了珠泪,任由兄长带到不显眼的角落。 “凤歌,你这又何苦。”挡在妹妹身前,白昆玉低劝。 “你看见了?那是她?”姣好的面容不甘而坠泪,险些控一制不住情绪。“怎么还是她,她怎会成了君王府的小一姐。” “他们已经成亲了。”白昆玉心头有同样的疑惑,却只能按下。“今日南北势力联姻,别再做傻事。” “我不信,她明明是个那个魔女,变个名字就换了身份,装得像名门闺秀一般,欺一骗了所有人。”她的声音哽住,几乎要冲破这个秘密。 “白公子,白小一姐。”温雅的公子在不远处点头微笑。“远来道贺,招呼不周,可得多喝几杯。” “君公子客气了。”白昆玉不敢怠慢,顾不得妹妹拱手行礼。 白凤歌侧过头,忽然开口。“敢问君小一姐……” “翩跹虽是我义妹,实如至亲手足,今日嫁入谢府喜得良配,既了结谢三公子苦恋,又成就西京扬州一番佳话,真是两家幸事。”君随玉轻巧的打断了问话,客套有礼的回应。 白昆玉笑得有点发苦。“君公子说的是,莫说敝府当年曾蒙恩一惠,即使冲着两家的交情,白家也是诚心恭贺,失礼之处望请海涵。” “多谢白公子盛情。” 君随玉莞尔一笑,前一刻闯了大祸的小狗乖乖的趴在臂间,圆溜溜的黑眼瞪着白凤歌,不满的呜了几声,他轻拍了拍雪白的长毛,转身而去。 白凤歌失神的落泪,被兄长无言的带了出去。 远处的蓝鸮墨鹞对望一眼,松了口气。 银鹄碧隼对着的却是另外一个人。 “殿下?”碧隼皮笑肉不笑。 赤术隐约有些怅然。“果然是她。” “听说殿下行将回国,居然不忘送来贺仪,实在难得。”银鹄抱臂调侃。 赤术笑了一下,叹口气。“我只好奇什么样的女人能胜过她,令谢公子改弦更张,原来还是旧人。” “未想殿下如此关切。”碧隼挖苦。 “不是已经有烟容?”银鹄打量对方的神情,看出几分怅然失落。“老大问过了烟容,已经答应让她随你回龟兹。” 据说一次街头偶遇,赤术邂逅了烟容,一番苦追终于打动佳人,恰好龟兹王谴使携重礼上下打点,凿通了关节,朝一廷许可赤术启程回国,不日将离中原。 “我以为……”赤术没说下去。 银鹄心照不宣的笑笑,了然洞悉。 烟容的相貌或许曾有三分相似,现在却如云泥之别,不见还好,一见必定是惆怅万分。 “殿下还是及早回龟兹安定大局。”到底同为天山所出,也希望那般温柔的女子有个好归宿,银鹄难得的劝。“请殿下善待烟容,亏差了主上可会不高兴。” 赤术点了点头,不曾再说一句。 握起的掌心内,一粒浑一圆的明珠悄悄泛着微光。 在喜床一上等了又等险些睡去,终于等到了笑闹的杂声,醉醺醺的人被几个兄弟扶进来放在了床一上。 等人都散去,她合上一门倒了一杯茶,刚走近手腕被人一带,整个扑上了强一健的胸膛,茶杯跌落红毯,俊颜笑吟吟的望着她,明亮的眼睛一无醉色。 “你没醉?”身上明明有浓重的酒气。 “不过是装装样,这么好的日子,我怎么舍得醉。”拥着玉人翻了个身,替她取下沉重的凤冠,黑发如水披散,红衣丽颜,清艳一照人,一时看得痴了。 华宴乐声不断哗笑喧然,红烛高烧丝幔低垂,盛装浅笑的佳人在怀,竟像是梦中的场景。多年追逐一朝得至,竟忘了言语。 “翩跹?” “嗯?” “翩跹?” “嗯。” “翩跹?” “……嗯……” 修一长的手捧着娇颜,笑容越来越盛。 愣愣的望着亮如星辰的眼眸,渐渐红了眼眶,抬手解一开束冠,漆黑的长发相混,缠一绵纠结难分,纤指挑出一缕打了个结,温柔羞涩的一笑。 结发为夫一妻,恩爱两不疑。 欢娱在今夕,嫣婉及良时。 龙凤花烛静静燃一烧,映照着案上一对空空的酒杯。 夜色深浓,春意盎然,鸳鸯帐内自有情致无边。 番外之蝶变 银烛静静的燃一烧,一滴烛泪悄悄滑落,淌在锃亮的烛台上慢慢凝固。 女孩觉得冷,从迷糊中醒来揉了揉眼,更近的偎紧了母亲。 美丽的女子虚软的躺在床一上,幽暗的目光已经凝定了许久。 女孩把被子掖紧,眼巴巴的望着她,见母亲的嘴唇苍白干涩,贴心的跳下床,爬上凳子倒了一杯水,颤颤巍巍的捧过来。 “娘,水。” 女子冰冷的目光动了一下,泛起了柔和的暖意。“蹁跹乖,娘不渴。” 女孩愣了愣,乖乖的放下手中的杯子,钻回母亲的身边分享温度。 “娘,我们什么时候可以离开这?” 女子沉默着没有说话,微微侧头,倚着女儿细软的发。 “这里好冷。”小人儿嘟着嘴抱怨。“我想家。” 抬眼瞄了瞄母亲的脸,女孩细声细气的问。“真的不能再见爹吗?” “蹁跹后不后悔。”女子的声音很软,低头看着稚一嫩的脸。 女孩想起离开前母亲的问话,摇了摇头。“蹁跹要和娘一起,爹是男人嘛,娘没有人陪不行。”说归说,黑亮的大眼眨了一下,禁不住心情低落。“但我也很想爹。” “是娘的错。”女子喃喃低语,深深的悔意泛滥。“娘该把你留在扬州就好了。” “娘……”女孩惊住了,看着母亲眼中滚落的泪,慌张的小手忙去擦一拭。“娘怎么哭了,是我不好,我不想爹了,娘不哭……” 忍住心头的酸楚,泪眼模糊的凝视着玉一般小人,不敢想孩子会面一临怎样的命运。虽然极受宠爱,蹁跹却很懂事,这一年跟着她颠一沛一流一离受了不少苦,还经常安慰着母亲,为了怕她伤心,每每扮着笑脸,甚至不提最为依恋的父亲。 是她的错,为了一已私心不舍,将她带离了无微不至的护佑,流落在塞外的粗砺的风砂中,又被捉到了这个鬼地方,无路可逃。 她不在乎自己的死活,可……蹁跹怎么办。 那个教王说的很明白,执意不从,蹁跹会遇到怎样可怕的遭遇,但……从了又如何。 幽亮的清眸蕴起一线冷光。 就算是任由欺辱,仍不可能保住女儿。她的武功早就废了,已无重拾的可能,没有力量,在这种魔窟注定沦入悲惨的下场。蹁跹……容貌太美,及至长成,必定躲不过觊觎,根本无法逃脱淫一邪的魔掌。 只要她还活着,蹁跹就会成为控一制她的棋子……冷冷的眼神仿佛穿过了墙壁,看见了另一苑的景致。 如果她死了……蹁跹大概会被留在这里豢一养,长大了将如这园子里的女人一般成为任由享乐的工具,但……有时间,有机会,或许可以逃离…… 蹁跹才五岁,一个人在这可憎的环境里生存…… 她费力的抚着女儿柔一嫩的颊,恋眷不舍。 那个人……若是知道女儿落在这种地方,一定痛彻心肺。此刻他在做什么?会不会还在无望的搜寻? 离开的时候,她是不是该留下只言片语,告诉他自己一点也不怨? 尽管他骗了她。 隐瞒了有妻有子的现实,却给了她几年梦一般的日子,还给了她这样可爱的宝贝,她真的不恨他。 走的时候好像逃亡,她不敢带走任何忆及他的东西,唯独……舍不下幼小的孩子。 对不起,我要死了。 对不起,让你伤心。 对不起,我带走了你最心爱的蹁跹,又把她丢在这地狱般的天山。 “蹁跹。”轻柔的声音低唤。 “娘?” “答应娘一件事。” “什么?” “将来不管发生什么事,你都不可以自毁,自伤,更不可以自尽。” “什么叫自尽?”懵懂的孩子尚不明白。 “答应娘。” “嗯。” “除了化入圣湖,苍梧国的人是不能自尽的,否则死后神魂永受烈火焚烧,你若是自尽,娘替你去火狱,记清楚了。” “娘……”女孩怯怯的不太懂,却畏怕起来。 “蹁跹不怕。”女子吻了吻女儿的额,苍白而平静。“娘要暂时封住你的记忆,记得太多,你会忍不了苦。” 她一一背诵功一法的口决,细细的讲解,又让女儿一遍遍重复,直到确定熟极而流,才复又叮嘱。 “这门功夫很危险,将来练的时候一定要仔细,若非迫不得已,不要往高处练,逃离了险境,确定安定来下以后,别犹豫,立即废了它,否则会反会害了自己……回去以后爹会保护你。” 女孩似懂非懂的点头,望着母亲疼爱又不忍的脸。 银烛将尽,窗纸上映出了些微晨光,女子看了一眼,又低下了头。 “蹁跹,原谅娘让你受这么多苦。”温情的眼眸不舍爱一女。“日后你想起来,一定会很难过,可你要记住这是娘的意思,娘借你的手自尽才不用下火狱,是你帮了娘。不管别人怎么说,你没有任何错。” 看着渐渐发慌的女儿,她牵挂而依恋。 “蹁跹,亲一亲娘。” 小人听话的凑上去香了香母亲的脸,正想说什么,美丽的眸子忽然透出了熠熠华光,瞬间空白了心神。 嚓。 她猛然弹起来,额际一滴滴落下冷汗。 银亮的烛刺刹那扎进了胸口,手上似乎还有温热的血。 心,狂跳。 跳得心头一片紊乱,无数的影像迸散,封一锁多年的记忆潮水般涌一出,身一体不自觉的颤一抖起来。 “迦夜!”少年扶着她的肩,微愕的轻唤。“你怎么了。” 单薄的肩膀抖如落叶,脸色白得吓人,从未见过她如此失态。 重重抵着抽痛的额,耳边嗡嗡的什么也听不到,只有母亲宁静的容颜,幽亮的眼睛消失了神采,似一朵离开了枝头的白花,无力的垂下手。 “迦夜!”黑一暗中仿佛有人在唤。 迦夜? 不对,她是蹁跹。 明明是……茫然的垂下眼,眼前一双纤小的手,指上结着薄茧,还有……怵目的鲜红。 是……谁的血? 她跳起来奔出藏身的山洞,冲到一颗树下呕吐起来,吐得胆汁都空了,鼻尖还能闻到挥之不去的血一腥。 “迦夜!” 水……水…… 茫然中找到一处山泉,拼命的洗手洗脸,一缕一缕的血在水中晕开,化为虚无,她终于停下手,清平的水面如镜,倒映出一张女孩的脸。 是谁? 这个十来岁的女孩,是谁? 身后那个一脸忧急的少年……是谁? 她明明……只有五岁……母亲…… 无法再思考下去,黑一暗重重的淹没了她。 “迦夜,醒醒,你已经睡了一整天。”有什么人在拍她的脸。 终于从深重的倦怠中挣开,模糊的记起了片段。 她……用这双手,杀了母亲。 她……是迦夜。 她已经十一岁。 茫然的看着忧心忡忡的少年,她吐出两个字。 “……淮衣……” “睡得好好的突然跳起来吓成那个样子,又一下子昏了过去,究竟是怎么回事。”少年探了探她的额,仍是放不下心。“是不是那一波追杀太紧,让你乱一了心神。” 还没等到回答,不远处的密林传来了草丛分叶之声,几枚利箭夺夺钉在了身侧,他来不及再问,拉起女孩闪身飞驰。 “跑!” 呆呆的望着身后杀气腾腾的追兵,她踉跄着跟随,轻灵的身一体让这一切并不费力,前方又出现了数人,少年哼了一声,拔剑出鞘,雪亮的弧光斜斜的斩出去,瞬时溅起了血雨。 “迦夜,你到底怎么了?”少年裹一着臂上的伤,诧异的望着倚在树上的人。“竟然连这几个家伙都应付不了。” 她虚弱的掩住脸,怎样也说不出话。 手抖得连剑都握不住。这是她自小看熟了的剑,被母亲小心的珍藏。一年一前鬼使神差的回到她手上,已不知取了多少人的性命。 一身都是血,洗也洗不掉的腥红。 母亲料中了一切,独独没有想到她会被训练成一个冷血无情的杀手。 “迦夜。”少年托起她的脸,审视着怯弱混乱的黑眸。“不能再这样,否则很难活着回去,至少还有三拔追兵,凭我一个人是不行的。” “我知道……”她恨极了自己,连声音都在发一抖。 淮衣的眼睛疑惑而忧虑,她不敢对视,逃一般盯着地面。 半晌,听得少年叹了一声。 没有再说什么,牵着她到水边洗净了双手,翻出干粮递给她。 “先吃点,你一天都没吃过东西了。” 她哽了一下,食不知味的啃了几口,明明薄薄的胃壁在抽痛,却硬是吃不下,肉干的味道变得异常恶心,她拼命想咽下去,终忍不住吐了出来。实在没吃什么,难受得要命也只呕出几口清水,淮衣又一次僵住了。 她木然的跟着前面的人行走,知道自己成了一个累赘。 几次围杀尽是淮衣护着她,无法使剑,无法进荤食,甚至怕血,这样子居然还是七杀,她自己都觉得糟糕至极。 淮衣问过无数次,她不知道该说什么。 她一点也不想回天山,她想远远的逃走,逃到一个没有梦魇没有杀一戮的地方,躲过可怕的现实。 但她不能这样做,淮衣必须回去。 她走了淮衣怎么办。 再说……她又能去哪里。 她记得父亲的样子,也明白家在扬州,又怎样。 时过多年,谁能确定父亲还要不要她,那个……哥一哥一定比她更让父亲喜欢……她杀了母亲,没有人会原谅。 “迦夜!”他忽然抱住她,从草坡上滚落,茂一密的树林遮去了追踪者的视线,他们静静的蛰伏,直到搜寻者彻底离开。 他压着她的肩膀,呼吸就在耳边,心跳沉稳而有力。这是一起从淬锋营里闯出来的伙伴,私底下,他让她叫他的本名,说这样不会忘了自己是谁。如今她想起了过去,却变成了实实在在的拖累。 淮衣默默看着的身畔的女孩,弱小的身一体仍在微微发一颤。一点也没有平日的冷静果决,他不懂是什么让她一夜改变,变得畏怯,退缩,如一个普普通通的孩子。 她真小。 名义上是他的主人,素日的利落无情让他总忘了她还是个孩子。如果不是在该死的魔教,她应该绣花学琴,和同龄人游戏为乐。 事实上,她是杀手中的菁华,放眼西域诸国,无人敢轻掖其锋。稚一嫩可爱的相貌下,掩藏着淬历过千百次的冰霜。 究竟是怎样的恶一梦,让她失去了自控,完全只能依赖他的保护,软弱而无助? 这趟回程异常辛苦。 但…… 他很想一路就这样走下去。 可是……这样的她是无法在教中生存的。 历尽险阻,好容易回到了天山,她仍未恢复。 好在素日应答如旧,除了他,没人知道她骨子里的改变,眼下的状态不知要持续多久。他不放心的探察,见她深夜在床脚蜷抱成一团,才知她仍摆脱不了恶一梦的纠缠。一张小一脸汗淋淋的苍白,却不肯说到底梦见了什么。 “别怕。”他只能轻哄,在黎明前最深浓的黑一暗里安抚濒临失常的人。“我在这里。” “……淮衣……”喑弱的声音像受伤的小兽。 他摸了一手的汗,把她的头拥在怀里,轻拍小小的身一体。 过了许久,才有断断续续的声音。 “……我杀不了人了……我没办法……我一闭眼,就看见……”微弱的嗓子哽住了。“……对不起……” 她说不出来,她说不出自己曾经做过的事。无法想像淮衣嫌憎厌恶的目光,深深的垂着头。 他没说话,牵着她走到庭中的花树下,清凉的风悠悠吹过,让她的情绪逐渐平静下来。 “迦夜。”他轻轻的唤。“抬起头。” 半晌,深埋的头缓缓抬起,沉沉的天幕上,漫天的星芒散落天穹,灿亮而眩目,忽尔一颗流星如萤划落,带着一路光痕消失在山峦。萦绕不去的血一腥消失了,超乎寻常的静谧慑住了心神,从没发现夜色里有这般宁静美丽的一刻。 “迦夜,你和我,都不该在这里。” “有机会,一起逃吧。” 柔和的星光洒在少年身上,理解而怜惜,微笑着伸出手。 “我们一起走,离开这个鬼地方。” 她蓦然哽咽,扑进怀里拼命的点头。 她紧紧搂着他,想把他嵌进怀里,替他分担撕心裂肺的痛苦,不停的擦去嘴角涌一出的血丝。 少年痉一挛的蜷紧,无法言喻的剧痛割裂心神,已经将她的手臂捏出了青紫。 “……对不起……我……” “……淮衣,淮衣……”她呜咽着安抚,连声音都不敢稍扬。“你忍一忍,我去求教王。” “……没有用……抱歉……”他的眼睛赤红得吓人,溢满了痛苦,“我帮不了你……反而让你难过……” 一滴泪落在苍白的脸上,又一滴,带着她的体温,落在了少年心底。 “别哭。”他吃力的看着泪眼,“……以后不要哭,你自己……逃……去中原……不要在这里……” “……淮衣……”更多的泪滑落,无论如何也擦不完溢出的血,大口的黑血中带出了内腑的碎片。 “……迦夜……帮我……”少年痛得扭曲了五官。“……别让我……死得太难看。” “淮衣!” “……帮我……” 那样哀恳的目光,她终于抽一出了剑,清泓的剑身不停的颤一抖。 “……求你……”他再说不出话,非一人的剧痛吞噬了心神,双手已扼住了纤细的脖颈。 她渐渐透不过气,模糊的看着那张疯狂的脸,紧紧闭上了眼。 手……缓缓松开,虚软的垂落。 恢复了平静的脸带着解脱,可怖的血红褪去,温暖的眸子蕴满歉疚不舍。仍是一个干净清秀的少年……再也不会开口。 她呆呆的看,搂着犹有余温一的身一体,久久不放。 风,吹干了残留的泪。 “迦夜。” “属下在。” “你的影卫呢?” “被我杀了。” “为什么。” “他一心想逃回中原,监看起来又太麻烦。” “哦?” “反正他也没什么用处,请教王恕迦夜妄为之过。” “罢了,一个中原人,杀了就杀了。” “谢教王宽宏。” 番外之罪罚 “从今天起,你叫藏锋。” “姓什么随便你。” 清清冷冷的声音很好听,但没什么感情,就像娘一样。 娘即使在哄他的时候,也总是淡淡的,与数位姨娘们柔一腻得发甜的声音截然相反。 或许正因为这样,爹不喜欢她。 连带着,看他的眼神都变得厌恶。冷漠的从身边走过,视而不见,他直直的盯着,微一疏神,被骑在身上殴一打的两个混一蛋重重的拎着头撞向地面,迅速淌出的鲜血糊住了眼睛,再看不清那个高大的背影。 他的几个弟一弟比他小不了多少。 几乎从有记忆以来,身上就没断过伤口。娘起初还会抱着他落泪,后来渐渐没了表情,每日替他上药已成了惯例。 母亲不断的咳嗽,一天比一天衰弱。 父亲派来的丫环总是分毫不差的端上药碗,多数被母亲泼进了一盆茂一盛的兰花。他看着那盆兰花一点点枯萎,叶片焦黑。 宅子里所有人望着这间院落的眼光都是嫌恶中带着戒惕,仿佛住在里面是可憎的怪物。私下的议论恶一毒而轻鄙,已听得毫无感觉。 “娘,什么叫魔女之一子。”不懂事的时候他曾这样问。 母亲没回答,绞着花样的剪刀忽然错了手,生生的剪下一大块连皮一带肉的指甲。 血,染红了半幅素帛。 他想不通怎么会失手到这种地步,但,自此再未问过。 爹踏进过娘的房间一次。 原因是他打了二娘的儿子。 后来他再也没还过手。 他不想看见母亲折断了手臂,半个月不能下床。 娘从来不曾抱怨,冰冷的眼睛永远漾着三分嘲讽。就像毒死守门护卫的时候,牵起他淡淡的道。 “这样的人,娘以前一根指头就能捏死他。” “为什么现在不行。” 娘低头对他笑了笑。 “娘犯了一个愚蠢的错。” 逃亡,躲避,追杀。 他知道那些人从何而来。 父亲想让他们死。 他也很想让那一大家子人死。 可是娘……病得越来越重,看着他的眼光,越来越牵挂。 娘的时间不多了。 他听见大夫私下和娘说的话。 终于到了某一日,娘辛苦的逃到了扬州,把他交给了另一个人。 一个看上去比他大不了几岁的女孩。 从此,他有了另一个名字。 “你要去报仇?”漆黑的眼眸抬起来,在他身上打了个转,看不出赞同抑或反一对。 “我通一过了试练,师父说功夫可以了。” 女子支颐思量了一会,微微一笑。 “碧隼。” “在。” “告诉他地方。” “他去了?”俊朗的面孔挨近云鬓,取下了手中的书卷。 “你明知他一过试炼,定会开口。”女子软一软的倚进怀里。 “他等了十年,早就不耐烦了。”男子低笑,“我可没理由再拖。” 清眸斜睇了一眼。“反正总要了结,此时去了也好。” “若真下手……”男子轻叹了声。“背着弑父之名,到时候在武林中立身可不容易。” “我赌他不会动手。”玉葱般的指替男子正了正襟领。尽管授艺非她,性一情却是看在眼中。 “这般肯定?”心底赞同,故意浅笑调侃。“不怕他年少冲动?” “这孩子不同。” 一步步踏入记忆中的城镇。 越来越多的影像唤一起了情绪,心头激荡的杀意越来越盛,险些按捺不住。 十年,无数次幻想过复仇的一刻,如今已触手可及。 入目旧宅的一刻,忽然愣住了。 高大森严的门墙残破不堪,倾颓了半壁。残损的朱门挡不往视线,展一露一出院内蔓然延伸的野草。 踏入破败的宅砥,齐膝高的荒草中蹿出一只野兔,毫无顾忌的看人,抖了抖长耳蹦入屋内,他着魔般的跟了进去。 一间间屋宇空无一人,残旧而零落的物件散落,仿佛一经历过一场浩一劫。某些地方还有陈年而褪色的血渍,他想杀的人,一个也没有。 当年和母亲被禁的院落同样蛛网密布,他站了许久,终于走出来,门外一张熟悉的脸对他微笑。 “墨叔叔。”一种被欺一骗的恙怒迅速蹿起。 墨鹞轻一松的耸耸肩。“六年一前主上下令毁了方家,替你一娘报仇。” “我要杀的人早就死了!”仿佛蓄力已久的一拳落到了空处,说不出的难受。 “放心,那个人主上替你留下了。”墨鹞望了他一眼,神秘一笑。“我告诉你地方,怎样做随你。” 他会怎么办,当然是毫不犹豫的了结多年夙仇。 可……那……真的是他要杀的人? 卑躬屈膝的谄笑,逢迎往来的每一位食客,一个头发花白的中年男子弯腰点头,恭顺的擦着桌子,一跛一拐的收拾碗碟,看不出半点武者的痕迹。记忆中高壮强悍的人……完全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 “主上灭了方家,杀了所有欺负过你们母一子的妾室,又按天山上的规矩,给你的兄弟一人一把剑……”胜者才有资格活下去。 “他们……” “自相残杀了,主上也有点意外。”墨鹞的神色说不上遗憾抑或讽刺。“听说方老太爷是当场气死的。” 自命不凡的正派大族,本以为能更有骨气一点,竟然在危一机临头的一刻为求活命,拔剑砍向同一胞手足。 “主上吩咐若宁死不肯动手,尚有可取之处,放一条生路由之去,谁知道……”墨鹞摇了摇头。“他们自己砍死了对方,根本不用别人动手。” 起先是怯懦恐惧,后来一剑剑拼下来红了眼,哪管对方是什么人,是否流着同样的血,皆成了杀之而后快的对象。 “最后废了他的武功,烧了家产,流落街头行乞数年,被面摊的老板收留做了杂役,变成此刻的样子。”墨鹞拍了拍少年的肩。“接下来就是你的事,不用急,好好想想。” 他盯着卑怯忙碌的人,站了许久。 想起幼年时母亲凄苦的笑。 想起家人轻鄙的眼神。 想起自己被殴一打吐血,却还要在母亲面前佯装无事。 想起这个人永远视而不见的目光。 想起临终时憔悴怨恨的脸。 手指几度在剑柄上握了又紧,紧了又松。 突然想起曾经听过的话。 “真恨一个人,杀并非唯一法一门,有时反成了轻一松便宜的解脱。”某次闲谈,她淡淡的笑,“让对方承受时间的折磨,失去所有又怯于一死,才是真正可怕的惩罚。” “人最悲哀的,莫过于痛苦而无望的苟活。” 黑冷的清眸微闪,忽而望了他一眼,其间微妙的意味他现在才领悟过来。 静立了许久,久到周围的人纷纷投来目光。 被注视的人蒙然在旁人提醒下抬头望过来,苍老而昏然的目光混浊衰弱,扫过身形如剑的黑衣少年。 那个少年挺得笔直,像绷紧的弓弦,隐隐有种锐利的森然,一望即知受过严苛的训练。无表情的面容似曾相识,气息冷得吓人。或许又是个曾经听说过方家旧事的人。 他疲倦的低头擦一拭着桌子,只手按着阵阵酸痛的腰。每逢阴天,受过伤的腰背疼得几乎断掉,为了生存必须勉力做各种粗活,早已对多年来纷杂的指点议论麻木,昔年强盛的过往如烟花寂灭,乞食数年,他所求的仅是一碗冰冷的粗食,一方容身的木板,再不会为久远无谓的记忆漾起丝毫波澜。 那样的目光终究太过奇异,他忍不住又望了一眼。正瞥见少年收回视线转身走开,紧一握剑柄的手垂落,虎口上的一颗红痣唤一起了某些沉睡的影象。 睛朗的午后,温暖的阳光透入天井,一个秀致明丽的女子为刚满月的婴儿洗浴,亮晃晃的光芒随着水花四溅,孩子咿呀的稚音与女子眼中的微愁相映,他不觉驻足。 婴儿胖胖小手划过女子的发际,幼一嫩的拇指边一颗惹眼的红痣,与他一模一样。 他的第一个儿子……起初,他是很期待的。 不知什么时候起,父辈的斥骂,叔伯的责备,旁系兄弟们轻鄙的目光扭曲了这一期望,他一天比一天疲惫,悔意在心底滋长,蔓延至铺天盖地。而那个女子,也渐渐失去了笑容。 他想,大概自己做错,带回了一个麻烦。或许她没有武功更好,亲人们指责的声音会小一点,对着一个毫无威胁弱女,那些猜疑恐惧迟早会消失无踪。 ……他又错了,当她失去了力量,嗜血的声浪日盛一日,原本畏缩暗讽的人尽皆跳出来,几乎将她生吞活剥。 他不敢站在她身边,那样汹涌敌视的目光,足以令勇气消失怠尽。 一声清脆的碎响,继而是婴儿响亮的啼哭,他回过神,母亲怒气冲冲的摔破了孩子洗浴用的瓷碗,看不出分毫添了长孙的喜悦。 他转过身,快步离去,逃开了一切。 她抱着湿一漉一漉的孩子,仿佛不曾听见婆婆的恶骂,目送着他的背影,淡漠的毫无温度。 再后来……他永远是逃离。 孩子一天天长大,女子没有了情绪起伏,谁都可以当面指责讥骂,久了他也就麻木,进而生出厌恶。她为什么不哭不闹,为什么不像其他妾室一样曲意讨好,娇一媚乞怜,那样他或许还能保留一丝疼惜。更可憎的,那个孩子竟然开始有了同样的目光,大而黑的眸子漠然无波,令人烦乱,随时照见他的怯懦。 男人恍惚了一下,模糊失色的往事泛上来,唯有自己辨得出轮廓。望着少年的背影,他突然明白为什么会有奇异的熟悉。 那张脸,像极了青年时的自己。 弄不清是怎样的冲动驱使,他追上去,瞪着那张年轻的脸,错乱的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你……是不是……我……我……”他想说她的名字,曾经深爱的名字湮灭在时间里,破碎得不堪拾起。“……绯……绯……” 少年冷冷的望着激动得近乎昏乱的驼背男子,一语不发。 以鞘,推开了苍老皴裂的手。 春日,芳草郁郁,庭中缤纷鲜丽的奇花一招摇盛放,招来了无数彩蝶。 一杯温度正好的汤药放在矮几上,女子翻着书卷,无意识的拿起嗅了嗅,抬手泼向一旁的花丛,半途被一只手稳稳的托住。 “蓝叔叔看着呢。”扶正玉盏,少年低声提示。 女子瞥了一眼,现出一抹淡笑。 “回来了?” “嗯。”少年放下一盒细点。“那一带的核桃酥不错,正好就参汤。” 女子蹙了蹙眉,拈起一块点心慢慢品尝。没多久,苑内踏入一个修一长的身影,望着渐渐走近的人,她认命的端起汤盏喝了下去。 “回来了,一切还顺利?”入眼爱一侣因苦味而拧起的眉,男子漾起笑意。 “很好。” 不曾多说,男子也没有多问,径自抱起了柔一软的娇一躯。 “我想明日去拜祭娘。”少年的声音很低。 偎在男子怀中,她伸手探了一下,疏淡的字句透出些微关切。 “随你,先下去休息。” “藏锋。”男子似不经意的想起。“下月初八点苍派掌门之一子成亲,你替我去一趟,送些贺礼。” 寂然片刻,少年躬身应是。待两人离去,他拾起掉落软椅上的丝毯极慢的折起,似乎还能感觉到细柔无力的指按在额角。 微凉。 但,很温柔。 “你料中了。”卧房内,男子点了点挺翘的鼻。 “墨鹞说的?” “我见他有心情买核桃酥,必定是积怨已平。” 她稍稍点了下头,提起一丝好奇。 “为什么让他去点苍?”以往这等事务丢给下属即可。 “这个么……”男子眼神一闪。“点苍派掌门的女儿刚过及笄之龄,据说活泼貌美,我想藏锋也到年纪了。” 另有他一点小小的私心,自然不会说得太细,她无从察觉,轻轻打了个呵欠,被他脱一去软鞋顺势歪在床一上。 丝被轻轻覆上,身边又多了一个人,热意诱得她习惯性的偎近。 “今天不忙?” “嗯。” 拉过纤臂缠上自己的腰,他满意的低语。 “睡吧,我陪你。” 阵阵蝉鸣入耳,花香浮动,日影照人。 初夏的和风拂过层层黑瓦,再无昨日风雨的余迹。 番外-醉 腥气扑鼻的血红,仿佛又多了些不同。 谁的手臂?强一健而有力,扣得那样紧,始终不肯放开。 是谁? 在侍女的扶持下坐起来,残留的睡意不肯退去,头脑滞重而模糊。 窗棂透进了阳光,她已许久不曾理会时日,拥着丝被发了好一阵呆。 纤指按了按额角,尽力让自己清一醒,已记不太清是怎样破碎的梦。长时间的昏怠让人无端错乱…… “翩跹。”温热的手拿下了细指,她微微一惊,发现自己坐在中庭,前方的台上歌乐犹盛,舞姬的云水长袖飞散回弧,声声步步动人。 身边的男子温雅的一笑。“困了?” 她低应了一句,黑白分明的眸子神思焕散,始终集不起焦点,好似有什么一闪而过。 “想睡也无妨。”君随玉一体贴而温和。“或者我让他们散了。” 偌大的戏台下仅有两个人观看,确实空荡了些。 她略一摇头,支着颐又开始出神。 听着悠扬婉转的歌乐,她忽然问。“我来这里多久?” 君随玉望着她,轻轻说了答一案,她有些微的恍惚,不知不觉竟过了这么长的时日?无意识的取过盘中的瓜子一粒粒的剥,朦胧忆起一双深湛有神的眼…… “……扬州的谢三公子,近日遇到了些麻烦。”不疾不徐的话语拉回了注意,君随玉犹如闲话家常。“不知怎的爆出了他与魔教的关联,江湖上传得沸沸扬扬。” 停了半晌,她拾起剥好的瓜子喂进嘴里,却辨不出是何种滋味。 “近几年他一意扩张势力,得罪了不少人,眼红嫉恨的不计其数,此事一出,倒是给了旁人一个极好的由头,风口浪尖上怕是不太好过。” “他……” “他什么也没做。”话语蕴着一丝微妙的意味。“或许是无根流言应对不易,以他的处境也不便有什么作为,极易越描越黑。” ……应该是有办法的……他到底在想什么。 不自觉的蹙起秀眉,无由的气闷。 “为什么告诉我。” 君随玉神色平静。“我觉得你或许想知道。” 或者说……有人希望她知道,不惜这样的代价。 “再这样下去,他会身败名裂。”点了一句,便不再多说了。 美丽的脸庞陷入了沉思,幽暗的黑眸再无空茫之态。 轻瞥了一眼,君随玉微微笑了,也开始磕起了瓜子。 “翩跹近日如何?” “回公子,小一姐谴人去北方后睡得比往日稍少。” 她亲自处理必定不会出错,听及下属陈报的细则,手法巧妙得令人赞叹,但……他想要的可不单是这。 以那个人的能力找到这里……要多久? 需不需给些更多的提示? 翩跹的时间不多了,万一那人担不起…… 无声的一叹,始终踌躇难定。 无论是服药用针汤水进补,均是安之若素的听任。驯服配合的内底,却是对已身的淡漠无谓。她不在乎生死,给机会让他聊尽人事稍补愧疚而已,这样冷情的性子,除开扬州的那个人,世上哪还有能让她牵悬不舍的。 但那一方的家世……真能抛得开? 她的情形又是如此之差,弄得不巧反而…… 虽说对方看来并非薄情之人,到底难料。 “霜镜。” “属下在。” “去认认扬州谢家的徽记,若将来谢家三公子来寻,你一切听翩跹安排,事后再回禀即可。” “是。” 或许顺其自然是最好的选择。 谢云书……你可千万不能让人失望。 朦胧的光映入眼瞳,又等了一会,终于能辨出清晰的影像。手扶着想撑起来,身一体却异常沉重。 床边的人感觉到动静,立即俯身过来按住了她的肩。 沉静的面容隐约紧张,让她稍稍诧异。不等想清缘由,绵一软无力的恐一慌压过心头,瞬时想起了一切。 思绪霎间被抽空,再也没有一点力气。 “翩跹?”扶起她半坐半躺,白得一无血色脸颊令人心惊,眼看着雪额渗出了细汗。“你……感觉怎样?” 黑瞳呆滞良久,终于微微一转,对上了他的眼。 仿佛空无一物的虚,冰寒彻骨的绝望。 “……翩跹。” 掌心又湿又冷,他愈加用一力的握紧。 她任他扣着手,没有一丝表情,不哭不动,不悲不喜,死一般沉寂。 “翩跹!”君随玉嗓子发干,险些失声。 昏昏噩噩的混沌不清,眼前浮着一双焦灼的眼……是谁在唤?好像很担心,迫得她似乎必须说些什么。 “……水……” 真的很渴,为什么觉得这样渴,像沙漠迷路找不到水源一样难受至极,渴得几乎要发疯,如果不是饮了沙鼠的血,她一定已经化为烈日曝晒下的干尸,是幻觉?嘴里开始有了血的味道,又腥又咸,咸得发苦,意识变得飘忽。 “别咬!”君随玉箝住她的下颔强一迫她松开,一缕鲜血从唇边渗出,无边的恐惧。“翩跹,放松,别伤害自己。”头也不回的厉声命令。“水!快!” 那个人……一向沉稳,怎会这样慌乱…… 天青色的瓷杯捧至眼前,她本能的去接,小巧的茶盏竟然这样重,重得她拿不住,眼睁睁的看杯子坠落下去,在厚软的地毯上滚了几滚,一杯水全数倾泻。 屋子里死一般寂。 她的手……愣愣的盯着被茶水泼湿的指尖,她吐出两个字。 “出去。” 身边的人僵了片刻,拾起茶杯默令众人退了出去,无声的掩上一门。 “公子……”霜镜不放心的抗声。 君随玉苍白着脸一摇手,摒息静气听门内的动静。 良久,屋内传来沉闷的坠响,霜镜几乎想冲进去,被君随玉止住。 “小一姐她……” “她在试自己的腿。”君随玉盯着漆扉,仿佛能穿透绵纸瞧见屋内的情景。“别去,她不希望人看见。” 隔了许久,再没有声息。 他推开门独自走入,将伏一在地毯上的人抱回床榻,虚乏的身一体如死般蜷缩。 整整半月,她不曾说一句话,没有一分表情。 傅天医每日替她施针固脉,调一经活络,再也不必整日昏睡,却泯一灭了所有生气。他宁愿她歇斯底里的吵嚷,好过没有眼泪,没有责问,没有一字怨怼的衰颓。 “翩跹。” 她张一开嘴,吞下一勺羹,黯淡无光的眸子毫无反应。 “今天有没有感觉稍好?傅天医说你的手应该可以握杯了。” 如过去的十五天一般沉默。 “他说你的情形比预想的好,再过数日即可试着行走。” 垂落的眼睛凝视着摊开的掌心,使尽力气也只掐出极浅的印痕。 心中一恸,他稳了稳声音。“谢三公子日日请见,昨天险些动上了手。” 长睫微微颤了一下。 “他要见你,看来已经沉不住气。” 没有反应,他继续说下去。“再过些时势必硬闯,不过纵是武世超群,闯进来也没那么容易,我已下令提高警戒。” 良久,空荡荡的眼瞳瞥了一眼南方的天空,终于道出了第一句话。 “……把消息传到扬州,谢家会想办法让他回去。” “你来西京我很高兴。”举杯一敬,主人道出了开场白。 对面的男子仰首一饮而尽,诚恳的致谢。“谢谢你把她照顾得很好。” “她是我至亲,应该的。”放下玉杯,声音沉下来。“可惜找到得太晚,早知在天山……” 静了静,谢云书低叹。“拦不住的,许久之前她已决定复仇。” “我一直在想该不该让你们见面。”君随玉绝少显现的犹豫。“她的身一子很差,比你所知的更糟,这几年几乎是睡过去的。” “至少她还在。”谢云书吸了口气,简短的回答。“我很庆幸这一点。” “你为她……愿做到哪一步?”话入正题,君随玉的目光挑剔得近乎苛刻。“当君家的女婿可没那么容易。” “只要不违家训什么都行。”谢云书坦然对视。“你不是拘于礼法的人,我知道你不让我带她走,执意将她嫁入谢家必有缘由,但请直言。” “你放心,我不会令你在家族中为难。”温文的脸庞高深莫测。“此事对翩跹与谢家可谓两利。” “我相信。不然你岂会到此时才言及。”分明是算准了他不会拒绝。 “原本该我去办。”敛去肃容,君随玉淡淡一笑。“但那里太远,以我势力绝非短期能奏功,翩跹等不了。” “我既是她夫君,自然该由我尽力。” 君随玉注视着那双从容沉定的眼,“我很安慰,她果然没有选错人。” 以两家南北对立的形势,他问也不问便应承下来,内蕴的深情教人动容。 “我明白你是真心待她好。”不论外传的怎样,君随玉对她的爱惜无庸置疑,再怎么机心重重也断不会利一用她谋划私利。 被一个女人拉近距离的两名男子对答数语,均生出了相惜之意。 “当年在扬州就觉得我们可以成为朋友。” “如今又近了一层。”谢云书微笑戏语。“我不介意你做我的舅子。” 君随玉莞尔,忽又提醒。“她不能再耗一点心力了。” “她不会再有任何需要费心的事。” “我还是不放心。” “你尽可多挑些亲信充作陪嫁,谢家那边由我来办。”要娶她,不意味着让她全无力量,他已有准备压下一切滋生的非议。 俩人心照不宣的碰了一杯,默默的饮了好一会。 “有些事我想问你。”君随玉开口。 谢云书抬眼,眸光闪亮。“我也是。” “我没资格问她,又很想知道。”君随玉笑叹了一口气,颇有无可奈何之色。“所以只好问你。” 谢云书也笑起来。“有些事我探过多次,她总不愿提,大概也唯有指望你了。” “那就作个交换吧,你告诉我她这些年怎么过的,做了些什么,又是如何变了现在的样子。”君随玉望着廊柱上的几处远年刻痕。“我告诉你二一十一年一前的事。” 冷峻的眼眸忽然柔下来,静忆了片刻,谢云书开始低诉起过往。 似乎从未说过这么多话。 说起迦夜的点点滴滴,说起多年一前的殿上初会,第一次随行出山,说起她冰冷无情的表相,昏迷之后的脆弱,从来不曾温柔的双瞳,说起勾一心一斗一角的诱一惑廷争,汹涌险恶的倾覆之危,觊觎窥一探的众色目光,终年陷身的阴一谋暗算,深埋在心底的种种如洪水般倾泻而出。 或许是因为酒,或许是因为对面的人理解而微痛的眼。 这个人和他一样心疼,心疼那个在深黑的逆境中艰辛辗转的人,能明白她的好,她的难,她的坚忍不易,她钻石般璀灿的光芒,跋涉在泥沼中强韧而不灭执著。没有经历过的人,永远不懂曾经面对的是怎样深重的绝望。 那一只脆弱的蝴蝶,又是用怎样的毅力飞越了沧海。 一个又一个空坛抛下,他们喝了很多,也说了很多。酒入胸臆,化作了摧人脏腑的哀凉。 他想,他是真的醉了,醉到看见以深谋难测闻名的君府公子潸然落泪,醉到俩人击掌为盟约定争伐琼州,醉到……倾心爱恋的人儿,怨嗔的替他擦脸,执起一缕青丝掠过鼻尖戏一弄。 果然是……醉了。 这个梦真好。 番外-妹妹 青碧如茵的山坡上,色泽鲜亮的蝴蝶鸢低低的飞,随风起伏摇摇欲坠。小小的人边走边跑,不太会放,一味的用一力拉扯,没多久线断了,飘飘荡荡的纸鸢落到眼前,被他拾了起来。 管家在身旁,欲言又止。 雪玉似的小人,黑亮的眼瞳带着婴儿一般的蓝,怯怯的望着他,又回头看看远方树下的人。明白她要什么,瞥了一眼手上软榻榻的纸鸢,偏不想给。 父亲每年大段大段的外出,皆驻留在这里,为了远处那个女人,忽略了西京的家。 这是父亲另一个家,住着一个美丽的女人和……他不想要的妹妹。那个女人为父亲深爱,百般呵宠,甚至不敢让她知道自己早已有妻有子。 所以母亲,永远不快乐。 父亲对母亲极好,温和有礼相敬如宾。除了远行,从不违逆妻子的心意。既是尊重,也是愧疚。旁人都艳羡赞叹,唯有他明白母亲寂寞容颜下的哀伤。 那一日,母亲携他远行,去往山明水秀的扬州城。明白丈夫的心无可挽回,放下了最后一丝尊严带上爱子去扬州……接那对母女回西京。 隐忍到几近卑微的大度,或许唯有这样,才能留下丈夫外出的脚步。 精雕细琢的华邸,饰物摆件样样精致,许多都十分眼熟。主人访友未归,主母不期而至,管家惊惶而尴尬,到底不敢违拗,他终于见到了那个不该存在的女人,还有…… 他一点也不想要的妹妹。 粉一白透红的脸犹带薄汗,童稚的笑颜很甜,甜得让人心情愉快。 “叔叔,纸鸢是我的。”管家咳了几声,笑又笑不出来。“禀夫人少爷,翩跹小一姐没见过外人,只会对年长的叫叔叔姐姐。”微带窘态的说完,又哄着女孩。“该叫哥一哥。” “哥一哥。”女孩脆生生的改口,十分乖一巧。“谢谢你帮我捡纸鸢。” “我才不是你哥一哥!”怒气憋在胸口越来越盛,手指无意用上了力,啪的一声脆响,纸鸢的竹篾断了。 女孩呆了一下,圆亮的黑眸迅速湿漉,透一明的水珠将坠不坠的噙在眶中,委屈而畏怯,犹如可怜兮兮的小狗。 管家心疼不忍的代为解释。“纸鸢是主公亲手制的,小一姐非常宝贝。” “翩跹。” 宛如玉石相碰的悦耳清音,一个雪衣女子柔声轻唤,脸色微微发白,略为惊疑的美一目扫过来,只觉呼吸都窒了一窒。 母亲也算美貌,但…… 不染纤尘的清丽摄人心魂,仿如月下垂落的霜华,纯净无暇,难以描摹的美扑入眼帘,他忽然想起书中所说的倾国倾城。“娘。”女孩转扑进了香一软的怀中。“纸鸢坏了,叔叔凶。” 女子轻轻拍了拍。“翩跹乖,下次给你做一个更漂亮。” “要爹做的。”女孩汪着两包泪。“爹做了很久的。” 他看不过去。“那是我爹,弄毁了又怎的。”还有更多话要出口,母亲按住了他的肩。 素颜蓦然惨白,瞧着他的眼光越来越奇异,又望向他身后的人,最终落在了管家身上,管家左右为难,许久才点了点头。 “娘!”女孩被勒得发疼,一时忘了抱怨。 “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和你谈谈。”母亲的声音很轻,低头推了推。“玉儿,带妹妹那边玩一会,娘想和这位……夫人说说话。” “娘。”女孩觉察到神情有异,抱住腿不肯动。 美丽的眸子僵了半晌,木然俯身诱哄。“翩跹和哥一哥玩,娘一会就来。” 母亲一个人在说,那个女人默默的听,脸上没有一丝血色,那样纤弱的柔美,似乎和下人说的狐媚……不太一样。 手边动了一下,他低下头。 小丫头趁着不注意悄悄拖过了纸鸢,试着将扭曲的纸鸢抚平,可惜笨拙的手法非没能让纸鸢还原,反而损得更厉害。 “不是这样。”他实在忍不住,略略抻平修整,用随身的小刀劈了一根木片嵌入替代,勉强恢复了原状,想再飞怕是不能了,父亲做的……手艺实在不佳。 欢喜的看了又看,女孩轻易忘却了气恼,纯然欣悦。“哥一哥真好。” 甜软的童音天真无邪,他再无法发火,闷闷的哼了一声。 大眼瞧出他仍有几分不悦,溜溜转了转,粉润的小一嘴一翘,忽然唱起了歌。 ……歌……真好听。 听不懂是哪里的声调,柔脆如清溪涌动,粉一嫩的小一脸甜笑,引着一只路过的小鸟跳上了细指,彩色的尾羽拂在幼细的手上,丝毫不怕人的亲一昵。 奇异而自然的影像宛如印在心上,历历清晰在目。 许多年后,他还能想起那天明亮而灿烂的阳光,日影中浮动着木叶清香,稚气羞怯的窥看,渴望亲近的明眸。 他的……妹妹…… 爱不释手的拨一弄着竹蜻蜓,乖乖的坐在一旁。“哥一哥做得好有趣,希望上一书课也能带进去。” 假如……接回西京,爹不会再出门了吧。 “你在习字?” 小人点点头,不无得色。“本来还要学琴的,不过我把先生气走啦。” 看她洋洋得意,他忍不住疑惑。 “爹没骂你?” “娘说了几句。”女孩吐吐舌,张一开细一嫩的十指。“爹才不会责怪,我跟他说指头磨得好疼,爹就不让学了。” 父亲从不放纵课业,日常要求甚严,竟对这小丫头如斯娇惯,听得心头极不舒服,呆了半天,一回神才发觉小人儿躲到了树后,用一截树枝埋头挖土,不一会弄了一身泥,襟袖脏污不堪,他不自觉皱起了眉。 “你在挖什么?” 她嘻嘻的笑,也不肯说,挖了好半天终于露一出一个圆坛。 “这是什么。”叩起来沉沉的。 “娘酿的酒,说等我出嫁的时候才能喝。”女孩费力的揭起封盖。 “干嘛现在挖。”似乎听过这种习俗。 “娘说要等十几年。”稚一嫩的口气充满遗憾,脏兮兮的手在丝衣上擦了两擦,从领口扯出一块碧玉,扑嗵一声丢一了进去。“到时候她和爹都忘了。” “你!”来不及阻止,他一时气结。“这是做什么。” “翩跹的玉在里面。”她抓起泥土糊上封口,弯弯的眼颇为自得。“这样比较好,多久都记得。” “玉丢一了爹会骂你。”同类的玉他也有一块,岂会不明重要。 “爹最好了,从不生气。”女孩一点也没被吓到。“我才不怕。” 弄丢一了家传玉佩,父亲脾气再好也会着恼,有恃无恐的小丫头过一度自信,突然很想她尝点苦头,便忍下了没有再说,看着一把把撒土填埋,封紧拍平,将翻乱的草皮踩实,谁也不会想到树下的酒坛中沉着一块不见天日的美玉。 远方的人谈了很久,他们也玩了很久,他替她折草摸鱼,上树捉鸟,听她抱怨复杂难写的名字,她问着围墙外的一切,满怀新奇向往。 牵着母亲的手,他远远的回望。 一身泥土的小人被雪衣女子搂在怀里,仰首望近乎透一明的素颜,似乎异常慌乱,她知道了?知道很快会迁至西京,与他同住一个檐下。 ……他想再听听她的歌,也许还会陪她玩,虽然任性,但是……很可爱。 等了很久,始终没有等到。 许久以后,他才知道,在见面的第二天,那个女人永远离开了扬州,带着他看过一次的妹妹,无声无息的隐去。 回来只有父亲一人,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满头黑发白了一半,突然间苍老了许多,再没有过去的昂扬洒脱。 父亲没有责怪母亲一个字,依然对她极好,从此不离长安。 只是……再不曾有笑容。 直到母亲离世,憔悴的父亲望着灵位出神,他才有勇气问。 “爹……是不是怨娘不该去扬州。” 父亲沉默了许久,第一次谈起往事。 “你一娘是个好女人,虽然是郡主之尊,又承皇命下嫁,却温良贤淑,贞静明理。是我对不起,没能给她幸福。” “为什么……” “是我的错,我害了两个人。”父亲喃喃犹如自语,瘦得不成样子。“我该知足的,清乐那么好,嫁给我以后处处体贴,是最完美的妻子。”静了静,声音逐渐颤一抖起来,找了张最近的椅子坐下。“……她……我遇见的时候就明白错了,我没有资格,可……我想要她,想时时和她一起,永远不分开。” “爹……可以把她带回家,娘已决定接受……” 父亲疲惫的摇了摇头。“……她是南越苍梧国的公主,那一族的人非常骄傲。纵然只剩孤身一人,也绝不可能屈身作妾。我知道……不管她再怎么喜欢,也不会委身一个有妻室的男人。所以……我说了谎……她一辈都不会原谅我。” 永远忘不了,在母亲的灵牌前,敬若神明的父亲……竟然痛哭了起来。 唯一一次看见父亲的泪。 那时候,他才发现父亲藏了多深的痛苦,受着怎样的煎熬。 从那以后,父亲偶尔会提起一些片段,像是提醒又像交待。 翩跹是七月初八的生辰。 喜欢荷花,口味偏甜,做事不甚有耐心,但天资聪颖,能过目不忘。 容貌极像她母亲,长大了必定是个美一人。 翩跹有可能学武,那般出色的美貌,很容易引来麻烦。 ……但愿她不会武功,平安快乐的生活在某处。 万一……她的功一力超出了常态,必是练了南越的秘术,非常危险。 如果真有那么一天…… 父亲说不下去,凄怆而牵挂的目光一直萦在脑海。 待他一天天成长,父亲也日渐衰弱,终于病倒,药石无效。 他知道,父亲一直在等这一天。 从多年一前的那一日起,已等得不耐烦。 生命的最后一刻,清瘦的脸忽然现出微笑,直直的盯着门口。依稀是当年跃马长安的贵公子,纵蹄踏青觅山水,偶于密柳繁花处惊鸿一瞥,从此魂梦相系。 笑越来越轻快,犹如春风少年脱了羁绊,一洗多年的沉抑。 空无一人的门仿佛有风掠过,帘幕微微一动,复归静止。 十六年的苦寻,几度绝望。 父亲将扬州的别业整个搬到了西京,一草一木一模一样,甚至包括放在床头的竹蜻蜓,唯独少了那只折断的蝴蝶鸢,据说是母女俩离开时唯一带走的东西。 翩跹……应是双十年华了,或许早已嫁作人妇。不知哪家公子消受得起,活泼淘气,娇痴任性,大概过得平静而幸福。 所以……那一定不是她。 那孩子太过清冷,无时不在戒惕防卫。十三四岁的年纪,目光却苍凉淡漠,仿佛没有人的感情。 她身上有种极危险的气息,他不愿动手作生死之博,隐约有些失望,这一趟远赴扬州,想是又找错了人。 谢家三公子谢云书……也是个奇怪的人。 人品相貌皆无可挑剔,难得的俊彦,独独感情上令人指摘,任谁都能看出两人奇妙的牵绊。坊间传闻他癖好奇特,对象又是那般不寻常的女孩,确是……耐人寻味。 她不会是翩跹。 不论怎么看,没有一处能与当年的孩子联一系起来。 但…… 所有的一切证明了事实…… 寸光、蝴蝶鸢、超乎年龄的武功、永不长大的身形、天山里的雪使、玉坛中的女子骸骨…… 棺中那毫无血色,惨白如蜡像的人…… 翩跹……怎么可以变成这样。 他以为她过得很好,没有人会忍心错待那个可爱的小人儿…… 她该是无忧无虑的笑闹,而不是全无生气一身狼狈,平静淡漠的迎接死亡。 寻了十六年的妹妹…… 如果父亲还活着…… 翻开一件件西域传来的秘报,有如盘点她一路足迹。仿佛赤足行过漫长的荆棘地,每一步,鲜血一淋一淋。那般危险的秘术被她练至巅峰,他能猜到她付出了多少代价。 记得蝴蝶鸢,袖中隐着寸光,却矢口否认,一意割裂所有过往。她真的不在乎,不在乎自己曾经是谁,不在乎是否还有亲人。 淡忘了身份,抛却了名字,舍弃了未来。 黑亮的眸子,冷,硬。 过去所经历的种种,他不曾问过她一个字,他知道自己没有资格。 甚至没资格要她废去武功,配合傅天医施药行治。 他见过反噬发作时的情景,绵延漫长的痛苦折磨至极,却始终苦捱,沉默,隐忍,一声不响的承受。 父亲放在手心呵疼,连练琴都舍不得的心尖珍宝。在大漠无情的风霜苦寒下,再也不会流一滴泪。 假如可能……他想倾尽一切,赎回十六年的光阴。 他骄傲的,美丽的,寂寞孤独的挣扎着活下来的……妹妹。 番外-蝶变 银烛静静的燃一烧,一滴烛泪悄悄滑落,淌在锃亮的烛台上慢慢凝固。 女孩觉得冷,从迷糊中醒来揉了揉眼,更近的偎紧了母亲。 美丽的女子虚软的躺在床一上,幽暗的目光已经凝定了许久。 女孩把被子掖紧,眼巴巴的望着她,见母亲的嘴唇苍白干涩,贴心的跳下床,爬上凳子倒了一杯水,颤颤巍巍的捧过来。 “娘,水。” 女子冰冷的目光动了一下,泛起了柔柔的暖意。“翩跹乖,娘不渴。” 女孩愣了愣,乖乖的放下手中的杯子,钻回母亲的身边分享温度。 “娘,我们什么时候可以离开这?” 女子沉默着没有说话,微微侧头,倚着女儿细软的发。 “这里好冷。”小人儿嘟着嘴抱怨。“我想家。” 抬眼瞄了瞄母亲的脸,女孩细声细气的问。“真的不能再见爹吗?” “翩跹后不后悔。”女子的声音很软,低头看着稚一嫩的脸。 女孩想起离开前母亲的问话,摇了摇头。“翩跹要和娘一起,爹是男人嘛,娘没有人陪不行。”说归说,黑亮的大眼眨了一下,禁不住心情低落。“但我也很想爹。” “是娘的错。”女子喃喃低语,深深的悔意泛滥。“娘该把你留在扬州就好了。” “娘……”女孩惊住了,看着母亲眼中滚落的泪,慌张的小手忙去擦一拭。“娘怎么哭了,是我不好,我不想爹了,娘不哭……” 忍住心头的酸楚,泪眼模糊的凝视着玉一般小人,不敢想孩子会面一临怎样的命运。虽然极受宠爱,翩跹却很懂事,这一年跟着她颠一沛一流一离受了不少苦,还经常安慰着母亲,为了怕她伤心,每每扮着笑脸,甚至不提最为依恋的父亲。 是她的错,为了一已私心不舍,将她带离了无微不至的护佑,流落在塞外的粗砺的风砂中,又被捉到了这个鬼地方,无路可逃。 她不在乎自己的死活,可……翩跹怎么办。 那个教王说的很明白,执意不从,翩跹会遇到怎样可怕的遭遇,但……从了又如何。 幽亮的清眸蕴起一线冷光。 就算是任由欺辱,仍不可能保住女儿。她的武功早就废了,已无重拾的可能,没有力量,在这种魔窟注定沦入悲惨的下场。翩跹……容貌太美,及至长成,必定躲不过觊觎,根本无法逃脱淫一邪的魔掌。 只要她还活着,翩跹就会成为控一制她的棋子……冷冷的眼神仿佛穿过了墙壁,看见了另一苑的景致。 如果她死了……翩跹大概会被留在这里豢一养,长大了将如这园子里的女人一般成为任由享乐的工具,但……有时间,有机会,或许可以逃离…… 翩跹才五岁,一个人在这可憎的环境里生存…… 她费力的抚着女儿柔一嫩的颊,恋眷不舍。 那个人……若是知道女儿落在这种地方,一定痛彻心肺。此刻他在做什么?会不会还在无望的搜寻?离开的时候,是不是该留下只言片语,告诉他自己一点也不怨? 尽管他骗了她。 隐瞒了有妻有子的现实,却给了她几年梦一般的日子,还给了她这样可爱的宝贝,她真的不恨他。 走的时候好像逃亡,她不敢带走任何忆及他的东西,唯独……舍不下幼小的孩子。 对不起,我要死了。 对不起,让你伤心。 对不起,我带走了你最心爱的翩跹,又把她丢在这地狱般的魔窟。 “翩跹。”轻柔的声音低唤。 “娘?” “答应娘一件事。” “什么?” “将来不管发生什么事,你都不可以自毁,自伤,更不可以自尽。” “什么叫自尽?”懵懂的孩子尚不明白。 “答应娘。” “嗯。” “除了化入圣湖,苍梧国的人是不能自尽的,否则死后神魂永受烈火焚烧,你若是自尽,娘替你去火狱,记清楚了。” “娘……”女孩怯怯的不太懂,却畏怕起来。 “翩跹不怕。”女子吻了吻女儿的额,苍白而平静。“娘要暂时封住你的记忆,记得太多,你会忍不了苦。” 她一一背诵功一法的口决,细细的讲解,又让女儿一遍遍重复,直到确定熟极而流,才复又叮嘱。 “这门功夫很危险,将来练的时候一定要仔细,若非迫不得已,不要往高处练,逃离了险境,确定安定来下以后,别犹豫,立即废了它,否则会反会害了自己……回去以后爹会保护你。” 女孩似懂非懂的点头,望着母亲疼爱又不忍的脸。 银烛将尽,窗纸上映出了些微晨光,女子看了一眼,又低下了头。 “翩跹,原谅娘让你受这么多苦。”温情的眼眸不舍爱一女。“日后你想起来,一定会很难过,可你要记住这是娘的意思,娘借你的手自尽才不用下火狱,是你帮了娘。不管别人怎么说,你没有任何错。” 看着渐渐发慌的女儿,她牵挂而依恋。 “翩跹,亲一亲娘。” 小人听话的凑上去香了香母亲的脸,正想说什么,美丽的眸子忽然透出了熠熠华光,瞬间空白了心神。 嚓。 她猛然弹起来,额际一滴滴落下冷汗。 银亮的烛刺刹那扎进了胸口,手上似乎还有温热的血。 心,狂跳。跳得心头一片紊乱,无数的影像迸散,封一锁多年的记忆潮水般涌一出,身一体不自觉的颤一抖起来。 “迦夜!”少年扶着她的肩,微愕的轻唤。“你怎么了。” 单薄的肩膀抖如落叶,脸色白得吓人,从未见过她如此失态。 重重抵着抽痛的额,耳边嗡嗡的什么也听不到,只有母亲宁静的容颜,幽亮的眼睛消失了神采,似一朵离开了枝头的白花,无力的垂下手。 “迦夜!”黑一暗中仿佛有人在唤。 迦夜? 不对,她是翩跹。 明明是……茫然的垂下眼,眼前一双纤小的手,指上结着薄茧,还有……怵目的鲜红。 是……谁的血? 她跳起来奔出藏身的山洞,冲到一颗树下呕吐起来,吐得胆汁都空了,鼻尖还能闻到挥之不去的血一腥。 “迦夜!” 水……水…… 茫然中找到一处山泉,拼命的洗手洗脸,一缕一缕的血在水中晕开,化为虚无,她终于停下手,清平的水面如镜,倒映出一张女孩的脸。 是谁? 这个十来岁的女孩,是谁? 身后那个一脸忧急的少年……是谁? 她明明……只有五岁……母亲…… 无法再思考下去,黑一暗重重的淹没了她。 “迦夜,醒醒,你已经睡了一整天。”有什么人在拍她的脸。 终于从深重的倦怠中挣开,模糊的记起了片段。 她……用这双手,杀了母亲。 她……是迦夜。 她已经十一岁。 茫然的看着忧心忡忡的少年,她吐出两个字。 “……淮衣……” “睡得好好的突然跳起来吓成那个样子,又一下子昏了过去,究竟是怎么回事。”少年探了探她的额,仍是放不下心。“是不是那一波追杀太紧,让你乱一了心神。” 还没等到回答,不远处的密林传来了草丛分叶之声,几枚利箭夺夺钉在了身侧,他来不及再问,拉起女孩闪身飞驰。 “跑!” 呆呆的望着身后杀气腾腾的追兵,她踉跄着跟随,轻灵的身一体让这一切并不费力,前方又出现了数人,少年哼了一声,拔剑出鞘,雪亮的弧光斜斜的斩出去,瞬时溅起了血雨。 “迦夜,你到底怎么了?”少年裹一着臂上的伤,诧异的望着倚在树上的人。“竟然连这几个家伙都应付不了。” 她虚弱的掩住脸,怎样也说不出话。 手抖得连剑都握不住。这是她自小看熟了的剑,被母亲小心的珍藏。一年一前鬼使神差的回到她手上,已不知取了多少人的性命。 一身都是血,洗也洗不掉的腥红。 母亲料中了一切,独独没有想到她会被训练成一个冷血无情的杀手。 “迦夜。”少年托起她的脸,审视着怯弱混乱的黑眸。“不能再这样,否则很难活着回去,至少还有三拔追兵,凭我一个人是不行的。” “我知道……”她恨极了自己,连声音都在发一抖。 淮衣的眼睛疑惑而忧虑,她不敢对视,逃一般盯着地面。 半晌,听得少年叹了一声。 没有再说什么,牵着她到水边洗净了双手,翻出干粮递给她。 “先吃点,你一天都没吃过东西了。” 她哽了一下,食不知味的啃了几口,明明薄薄的胃壁在抽痛,却硬是吃不下,肉干的味道变得异常恶心,她拼命想咽下去,终忍不住吐了出来。实在没吃什么,难受得要命也只呕出几口清水,淮衣又一次僵住了。 她木然的跟着前面的人行走,知道自己成了一个累赘。 几次围杀尽是淮衣护着她,无法使剑,无法进荤食,甚至怕血,这样子居然还是七杀,她自己都觉得糟糕至极。 淮衣问过无数次,她不知道该说什么。 她一点也不想回天山,她想远远的逃走,逃到一个没有梦魇没有杀一戮的地方,躲过可怕的现实。 但她不能这样做,淮衣必须回去。 她走了淮衣怎么办。 再说……她又能去哪里。 她记得父亲的样子,也明白家在扬州,又怎样。 时过多年,谁能确定父亲还要不要她,那个……哥一哥一定比她更让父亲喜欢……她杀了母亲,没有人会原谅。 “迦夜!”他忽然抱住她,从草坡上滚落,茂一密的树林遮去了追踪者的视线,他们静静的蛰伏,直到搜寻者彻底离开。 他压着她的肩膀,呼吸就在耳边,心跳沉稳而有力。这是一起从淬锋营里闯出来的伙伴,私底下,他让她叫他的本名,说这样不会忘了自己是谁。如今她想起了过去,却变成了实实在在的拖累。 淮衣默默看着的身畔的女孩,弱小的身一体仍在微微发一颤。一点也没有平日的冷静果决,他不懂是什么让她一夜改变,变得畏怯,退缩,如一个普普通通的孩子。 她真小。 名义上是他的主人,素日的利落无情让他总忘了她还是个孩子。如果不是在该死的魔教,她应该绣花学琴,和同龄人游戏为乐。 事实上,她是杀手中的菁华,放眼西域诸国,无人敢轻掖其锋。稚一嫩可爱的相貌下,掩藏着淬历过千百次的冰霜。 究竟是怎样的恶一梦,让她失去了自控,完全只能依赖他的保护,软弱而无助? 这趟回程异常辛苦。 但…… 他很想一路就这样走下去。 可是……这样的她是无法在教中生存的。 历尽险阻,好容易回到了天山,她仍未恢复。 好在素日应答如旧,除了他,没人知道她骨子里的改变,眼下的状态不知要持续多久。他不放心的探察,见她深夜在床脚蜷抱成一团,才知她仍摆脱不了恶一梦的纠缠。一张小一脸汗淋淋的苍白,却不肯说到底梦见了什么。 “别怕。”他只能轻哄,在黎明前最深浓的黑一暗里安抚濒临失常的人。“我在这里。” “……淮衣……”喑弱的声音像受伤的小兽。 他摸了一手的汗,把她的头拥在怀里,轻拍小小的身一体。 过了许久,才有断断续续的声音。 “……我杀不了人了……我没办法……我一闭眼,就看见……”微弱的嗓子哽住了。“……对不起……” 她说不出来,她说不出自己曾经做过的事。无法想像淮衣嫌憎厌恶的目光,深深的垂着头。 他没说话,牵着她走到庭中的花树下,清凉的风悠悠吹过,让她的情绪逐渐平静下来。 “迦夜。”他轻轻的唤。“抬起头。” 半晌,深埋的头缓缓抬起,沉沉的天幕上,漫天的星芒散落天穹,灿亮而眩目,忽尔一颗流星如萤划落,带着一路光痕消失在山峦。萦绕不去的血一腥消失了,超乎寻常的静谧慑住了心神,从没发现夜色里有这般沉静美丽的一刻。 “迦夜,你和我都不该在这,有机会一起逃吧。” 柔和的星光洒在少年身上,理解而怜惜,在树下微笑着伸出手。 “我们一起走,离开这个鬼地方。” 她蓦然哽咽,扑进怀里拼命的点头。 她紧紧搂着他,想把他嵌进怀里,替他分担撕心裂肺的痛苦,不停的擦去嘴角涌一出的血丝。 少年痉一挛的蜷紧,无法言喻的剧痛割裂心神,已经将她的手臂捏出了青紫。 “……对不起……我……” “……淮衣,淮衣……”她呜咽着安抚,连声音都不敢稍扬。“你忍一忍,我去求教王。” “……没有用……抱歉……”他的眼睛赤红得吓人,溢满了痛苦,“我帮不了你……反而让你难过……” 一滴泪落在苍白的脸上,又一滴,带着她的体温,落在了少年心底。 “别哭。”他吃力的看着泪眼,“……以后不要哭,你自己……逃……去中原……不要在这里……” “……淮衣……”更多的泪滑落,无论如何也擦不完溢出的血,大口的黑血中带出了内腑的碎片。 “……迦夜……帮我……”少年痛得扭曲了五官。“……别让我……死得太难看。” “淮衣!” “……帮我……” 那样哀恳的目光,她终于抽一出了剑,清泓的剑身不停的颤一抖。 “……求你……”他再说不出话,非一人的剧痛吞噬了心神,双手已扼住了纤细的脖颈。 她渐渐透不过气,模糊的看着那张疯狂的脸,紧紧闭上了眼。 手……缓缓松开,虚软的垂落。 恢复了平静的脸带着解脱,可怖的血红褪去,温暖的眸子蕴满歉疚难舍。仍是一个干净清秀的少年……再也不会开口。 她呆呆的看,搂着犹有余温一的身一体,久久不放。 风,吹干了残留的泪。 “迦夜。” “属下在。” “你的影卫呢?” “被我杀了。” “为什么。” “他一心想逃回中原,监看起来又太麻烦。” “哦?” “反正他也没什么用处,请教王恕迦夜妄为之过。” “罢了,一个中原人,杀了就杀了。” “谢教王宽宏。” 番外-九微 恭敬之极的溜须阿谀听久了索然无趣,几乎能背出下一句,作为魔教最年轻的教王,初登玉座的不臣暗涌在持续梳理换血后转为顺服,变换不过数年之间。不驯的,有贰心的一一剔去,换上一手提拔的亲信,以劳苦功高与际遇不符为名,一举提升了弑杀营的地位,让凌锐张扬的青悍勇将凌架于教中耆老之上,森然威压于无形,是顺理成章也是迫不得已。 这位子并不好坐,居高临下,无数眼光潜藏着不为人道的私心,贪婪、狂一热、利欲、野心……混成了令人不愉的霾,层层萦绕着玉座,无形无质,挥之不去,犹如附骨之蛆。 这是他的路。 渴望多年的目标一朝实现,没有说不好的资格。他也相当享受一言杀伐的无上快一感,高高在上的俯瞰,肆意拿捏命运,睥睨万物的滋味令人沉醉。 只是极偶尔……风撩一动高塔铃一音,目光掠过重重雪峰,沙海胡杨,大片茵茵碧草的山峦,会有一丝恍惚。 碧蓝的天穹胡雁飞 美丽的姑娘牧牛羊…… 幻影般的童年泛上心头,仿佛又听见了夕阳中的牧歌。 一场席卷多方的疫病夺去了母亲和阿爷的生命,部落里死者累累,幸存的强者夺去了无主的财物,他与同样沦为孤儿的埃达替人干杂活挣一口饭。每日不间断的辛劳,在日光下晒黑了肌肤,七岁时已是出色的骑手,熟稔的以哨音驭狗牧羊,学着打猎下套,以为一生就这样在草原上度过。 直到一口疏勒话的近臣找上了他。 王子……这个称谓如今听来恁般可笑,当初却欣喜若狂,不辨东西一头栽进了宿命。幼稚的孩子如何能想到浮华之下的潜流,早被虚名炫花了眼。 初入王府,受训压力之大,历练之严,令草原上自一由无羁的人束缚不堪,几度想逃,俱被擒了回来,重笞责惩。他痛苦而不解,直至数年后方得悉缘由。 两任国主尽被刺杀,百一姓沸腾欲反,群臣寒栗震怵,僵局几酝倾国之乱,今时喧赫的疏勒,当日却是风雨飘摇,王座空悬,无人敢于继位。 父亲自国外被寻回承继国主,逍遥王弟的行一事声名略略消释了天山的疑惕,上表称臣,重帛相贿,终于买动了天山左使在教王尊前美言,止住了新一拔刺杀。而后为表恭顺,亲子为质以显其诚。 年少意气,望着王服下两鬓斑白的中年人冷笑起来。曾经的孺慕早在非一人的训练中磨折干净,眼前的男子于他毫无父子血裔之情,只余棋子与棋手的计量。 “你把我找回来,就为这一天?” “就算是吧。”在国一民与强一权的夹缝中周旋,疲色取代了洒脱,密室相对,男人在玉案后的阴影中审视,目光一复杂而晦涩。 “你当初真该多生几个。”他毫不留情的嘲笑。“不然怎么够杀。” “机灵一点未必会死,疏勒的先祖会庇佑你。” 先祖……他笑得险些岔气,男人仿若不闻,觉出失态,他回归正题。 “我以为天山更喜欢一个无一能的质子。” “你不是去做质子。” “真难得。”他颇为意外。“还有比质子更好的选择?” 沉默了半晌,男人沉声道。 “你将作为西域流民被送入战奴营,以后的路全凭自己。” 没有身份的一介流民。“倒是很适合我。” 他皮笑肉不笑。“那个倒霉的质子是谁。” “埃达。” 乍然听闻,瞬间燃起怒火。“不该是他!立即换掉。” “没有比他更适合的人选。”无视少年爆发的怒意,男人扶案而起。“你也没资格命令我。” “我替你卖命还不够?”忍了又忍,他恶声呛道。“别做得太绝。” “他是和你一起进来的,又是一同受训,别人瞒不过天山。” “那又怎样,他受我连累已经够多,难道……”他忽然截住话语,眼神森冷。“你故意的,当年接我回来的时候已是这般计划!” 太愚蠢了,他怎么没想到。 埃达与他同样是孤儿,年纪相仿,身量相近,一道被闭于王府禁止外出……李代桃僵的暗策从许久之前已开始筹划,不然那名疏勒近臣岂会应他的请求许可带上埃达同归。 手臂青筋贲起,他极力抑住狂怒。 “疏勒的事与埃达无关,我做流民质子随你安排,放他走。” 看不见阴暗处一男人的神情,只听话音毫无转寰。“不可能。” 他狠狠的盯住对方,“那休想我会如你的意。” “你别无选择。”男人冷而无情。“别忘了你流着疏勒王室的血,就算背叛魔教也不会信,他会死得更快。” “埃达是我的朋友!”他咆哮出来,满腔愤怒几乎失控。“他和我不一样,不是为了让你利一用而生出来的。” 男人的肩动了一下。 对峙良久,密室终于有了回语。 “我会用重金贿一赂左使,让他在天山好过一点,保住他的命。” 多么天真,他竟然信了,或许是因为不得不信。 而后,埃达死了。 入山仅三个月,为一点小事被枭长老折辱,生生笞死。童年相依为命的伙伴就这样横死,命如草芥,至卑至微。踏出淬锋营,得知了这个消息已是一年以后,连埋骨之地亦无处可寻。 “你在给谁烧纸?”忽明忽灭的火光吞噬着纸钱,俊美的少年轻问。 “我的兄弟。” 暗夜的树梢落着一只夜鸟,静静的望着树下的火光,不啼不鸣。 “希望将来我也有份。” “呸。”想也不想的啐了一声,斩钉截铁的断语。“说什么傻话,你不会死。” 扔下最后一把纸钱,风卷着纸灰旋扬直上,化入了浓一黑的夜色。 密使捎回的消息以暗语写就,用一药烛熏出字句。在天山权力争夺最激烈的巅峰,血色未明的黄昏,无声的道出。 那个世上唯一与他血脉相连的人,三日前病亡。 死了也好。 千冥已嗅出了端倪,那人若还活着,难免成为牵制,所以……此时辞世,正当其时。 一声夜啼惊破了思绪。 这才发现四周一片漆黑,银烛燃尽,灯火全无,不知呆了多久。突然极想找一人喝酒,起身了才又想起,殊影已离了天山。乘夜而走,一声不响的回转中原,那样仓促急迫,仿佛是怕犹豫反悔。 他缓缓坐下来。 生死弟兄不告而别飘然远去,他反松了一口气,只因随之而去的还有他最为忌惮的对手。迦夜素来难以捉摸,纵然殊影是她最倚重的影卫,他仍无致胜的把握。 失了教王内斗已臻白热,立场未明的雪使仍是未定之数。万一介入玉座之争,势必不容与他亲厚的殊影,得力助臂转成肘腋之患,难保不会痛下杀手,以迦夜的狠绝……殊影未必逃得过。 除非能先一步将人拉过来,多年长伴,殊影对其手段秘策了若指掌,又比迦夜更得下属拥戴。可惜太过重情,为那女人连多年渴盼的自一由都弃之不顾,否则……迦夜必已殁于教王掌下,多好。 应该为之庆幸。 不是迦夜的复仇杀心,他必定陷入任人拿捏的死局,与千冥一样沦为素手中的棋子;不是千冥的逼一迫适得其反,他必定要面对两人结盟的现实,凭迦夜驭使三十六国的手腕,就算人已死,疏勒也难免倾国之危……那毕竟是他血脉所出的故国…… 幸好迦夜比他更想除掉教王,幸好她无法一理喻的洁癖,幸好殊影说动了她相偕离教,幸好那个人死得这般及时…… 但为何一在庆幸的同时,心底却是一片空落。 明明……是恨的。 离开疏勒的最后一刻,隐约能感觉出重帘后有人在看,他一次也不曾回头,只望着前行的车队,里面锦衣华服端坐的少年是替他去做质子的兄弟。 成为月使之后,他渐渐明白了许多事。 那个人确实给左使送上了金珠秘宝,却又故意令与左使面和心违的枭长老得悉,恼怒于疏勒的偏颇无视,蓄意寻衅泄愤,埃达由是无辜而亡。假质子多活一天,秘计暴一露的可能便多一分,魔教在三十六国暗间无数,唯有死人能确保安全。局一开始,就已设定好结尾。 不知道埃达有没有怨恨,在乖戾的宿命下无法选择的死去,一如他无法回避的生存。如今高踞玉座,却总想起与朋友在草原上放羊挤奶,斗狗赌酒,无忧无虑的笑闹的时光,绿野上脆薄透一明的春天里,有两个少年并肩躲在石后偷看猎手与心上人私会。 “教王在笑什么?”一双柔一软的玉手揉按着额头,吐气如兰的问。 诡密多变的眼轻合,神色奇特,怀念而微怅,并不曾回答。 佳人按捏着肩,乖觉停了口。许久之后,仿佛睡着的人忽然道。 “紫夙死了。” 肩上的手颤了一下,改为轻捶起颈背。 “恭喜教王去一心腹大患。” “一个时辰前,她的头送到我跟前,若不是表情有些吓人,还真想带过来让你瞧瞧。”懒懒的话语轻一松随意。“她爱重自己的容貌,所以我特地吩咐留下了一张脸,胭脂的颜色一点没乱。” 阖着眼,指尖分毫不差的点了点娇唇。“很漂亮,和你的一样。” “烟容怎敢与花使相比。” 男子似觉有趣的笑了笑。“死人怎能和活人比。” “教王说的是。” “她生前也曾与我相好,总得给几分情面,安排三日后下葬,你猜会有多少人送别?” “烟容愚钝,猜不出。” 男子眼半睁,似真似假的调侃。“烟容是妙解世情的玲珑心,哪有猜不出,不愿说?” 佳人秋波一荡。“教王明知花使身后必然凄冷,又何必问。” 天山上人命最是轻贱,一旦跌落尘埃,谁也不会多一分垂顾,哪管生前何等人物,通通成为失败者。 “我以为紫夙入幕之宾无数,或者有所不同。” 娇一容带上了几份轻谑。“教王真会说笑,男人的良心是系在枕头上的,人都入了黄一泉,哪还有什么余情。” 男子大笑起来。“说得真是凉薄,既然如此你且替我送她一程,也算做件好事。” “我?”浅笑微僵。 “你不是随她习过媚一术,也不算陌生了。” 冷汗立时炸出来,再撑不住笑,膝头一软跪了下去。 “教王恕罪!” “罪?”九微翻身坐起来,似笑非笑。“什么罪。” 想起近日教王种种手段之酷厉,舌一头仿佛被冻住了。 “暗中向她秘报消息的罪?接了玉蛛蛇心粉的罪?试图窃我随身令玺的罪?还是杀掉准备揭破你身份的同伴的罪?”九微一句句道,狭长的眸子杀气一闪。“说起来你倒做了不少好事。” 指尖滑上玉一颈轻轻啧叹。“温柔确实是最好的掩护,谁能想像毫无武功的你还能杀一人。”摘下纤指上一枚平平无奇的戒指把一玩,旋开宝石,一枚极细的尖刺隐现蓝芒。“我还在等你动手呢。” “烟容不敢。”恐惧的跪伏一在地,磕绊得几不成声。“烟容受迫情非得已,虽有曲从却未道过重要讯息,毒粉更被弃锁匣中,绝无半点加害之意,求教王明一鉴。” 苍白的脸像随时要晕过去。“烟容得教王眷宠,绝无奢想,只求平静度日,可花使……生死两难,不得不虚与委蛇……” 自迦夜离教后,千冥野心欲一望双双落空,恨怒满腔,泰半发一泄在与迦夜容貌相近的烟容身上,床笫之间凌一虐非常。他虽有听闻,碍于权争挚肘不便出面回护,唯有视而不见。 紫夙见烟容身份微妙尚有可用之处,暗中指点了几招媚一术,加上卑顺驯服百般乞怜方略为好过。由此开刺探之始,后又被指令伏一在自己身边趁隙而动,一直摇摆不定,他冷眼旁观着人监一视,确无非份之举,寝席之际亦是温存软媚,欢一愉颇多,杀之倒有些可惜。 声泪俱下的哀告并没听进多少,九微注视半晌,突然搓了搓脸颊。看这副面孔哭泣求饶,真是……说不出的别扭怪异,略踱了几步终于决定。 “给你一天时间收拾东西,去江南找殊影,往后你的生死由他决定。”抬眼示意侍从,离开前抛下一句不咸不淡的提醒。 “我若是你,就好生善用这张脸。” 游子 “你是……青岚?”打量了半晌才敢确定,眼前眉目清朗的人确是当年淘气爱闹的小小顽童。 “四哥连我都不认得了?”青岚扭了扭,摆开在头上乱一揉的手。“也难怪,自你上次回来近十年了,娘时常惦着你呢。” 谢飞澜笑起来。“泉州事忙无暇□,听说上次捎来的乌龙和茶饼得娘喜欢,这次我又带了些。” “什么也比不上你亲身回来的好。”青岚围着他转了一圈,瞅着唉声叹气,“就说泉州靠海,吹得四哥黑了不少,人也瘦,娘一定心疼得紧,非让你好生大补一场不可。” 听得谢飞澜嘴角抽一了抽,直想伸手去凿一凿这只皮猴。一别十年身量抽长,自然不会再同少年时期的模样,明明结实了不少,偏偏母亲慈意难违,只怕要硬着头皮灌一肚子补汤,想来就发怵。 “这次爹特令我回来,到底什么事?”迫得他扔下了犹在琼州处理余事的大哥三哥先行赶回。 青岚鬼头鬼脑的看了一圈四周,压低了声音。 “四哥不是没订亲?爹有一意替你牵一牵红线。” ……意料之中,长年忙于海事无暇于此,他并不挂心,长辈们倒是屡屡提及,颇为悬挂。 “哪家的小一姐?”随口反问却不在意,反正父母作主,娶谁都差不多。 “是杭州白家的二小一姐。”青岚支晤了一下。“爹的意思还是随你,正巧二嫂请到家里作客,最好四哥自己合意。” 谢飞澜微一思忖。“漂亮么?” 青岚点头。“那是当然,可算江南名门闺秀中最俏一丽的。” “那就行了,跟爹说我没异一议。”随意而许,毫无谈论终身大事的自觉。 “四哥。”青岚反而急了,道出了一早守在这里的真意。“你可不能答应,你不知道凤歌姐喜欢的是……” “三哥?”男子一扬眉梢,不意外的看弟一弟呆掉的脸。“我当然清楚。”颇有兄长架势的得意。“别以为我在泉州就一无所知,回来时三哥就提醒过爹可能有这层安排。” “那你还……”青岚张口结舌。 说起来一切确实起自三哥。当年以极快的速度迎娶了君府小一姐,跌破所有人的下巴,连带着闺中痴心守望的白二小一姐黯然神伤憔悴经年,家人噤口不敢提婚嫁之谈,芳华蹉跎至今。白老一爷一子为女儿心事成愁,谢震川也有歉意,想着四子留于泉州尚未成亲,便召回来试探一二。 “哎呀,有什么关系。”谢飞澜搓了搓脸,几分漫散的无赖。“反正是个女人,娶就娶呗,也算替三哥解一桩麻烦,将来还可以纳妾,多挑几个喜欢的就是了,又没什么妨碍,她应该不像二嫂那样凶悍吧。” …… 无视青岚傻样,谢飞澜戏言调侃。“没想到三哥真有魅力,成婚几年了尚勾得人念念不忘,打小我就知道他那张脸肯定会惹事,果然说中了。” 四哥……还是老样子。 青岚无力的垮下嘴角,玩世不恭的四哥怎么可能为女人郁结,至始至终替他犯愁的自己好像……大傻一瓜。 说归说,四哥是否真不介意青岚实在摸不透。 望着兄长在桌前独一立,背影寂落失一魂,忍不住探问。 “四哥?” 男子回过头,浓眉深蹙,困顿抑郁,令青岚迅速紧张起来,果然不可能这么洒脱,毕竟是终身大事…… “到底怎么了,后悔还来得及,不能让爹勉强你……” “青岚。”男子叹了一口气,洒脱的气质化成了无奈。“想想……确实有点……” “呃?” “我舍身帮了三哥……解决爹的心事,让谢家与白家成为姻亲,就算她长得漂亮,到底也是牺牲……” “所以?”青岚瞧着四哥前所未有的困扰,脑子一热。“是不是四哥怕爹跟前不好拒绝,那我去说。” “那倒不用。”男子透出诚挚的恳切。“青岚,能不能帮我一件事。” “四哥但说无妨,只要是我能帮上忙的,刀山火海也愿意。” 俊脸突然明朗起来,用一力拍了拍弟一弟的肩。 “好兄弟,帮我把汤喝了。” …… 青岚呆呆的目视兄长挪开后,桌上现出的硕一大汤碗,良久才眨了眨眼。 “你是说……” “娘送来的鸡汤,我实在受不了,倒了又有违一心意,就拜托你了。”谢飞澜一片轻一松,带着解脱后的欣悦。 “……为什么有三碗……”青岚的脸由白变青。 “一天三次嘛,都在这了。不用赴汤蹈火,帮我喝了就成。”言毕潇洒的一挥袖子,愉快无比的出房,忽然被人揪住。 “对了四哥,你是不是又准备去勾引哪个丫环。”暂时把目光从鸡汤上拉开,青岚终于想起了此来的目的,这个四哥其他都好,唯独浪荡风一月,加上暂归爹娘不便管束过严,行止约束较之其他兄弟少得多,更是肆无忌惮。 “别说这么难听,我不过是和她们说说话解个闷。”男子不以为意的摸了摸弟一弟的头。“小孩子家不懂的。” “我……!” 忍下一口气,青岚正色相告。“四哥别怪我没提醒,你多年未归不太明白情况,哪房都好,千万别惹了三嫂院里的,不然……” “不然怎样?”他自诩风一流,与女子交往皆为两一情一相一悦,出手大方,自问无甚供人垢病之处。 “反正谢家最不能惹的就是她,你自己小心点。” 玩味的摸了摸下巴,谢飞澜好奇的探问。 “这么说三哥娶了个母老虎?又不是君家的正牌小一姐,何至于。”在泉州日日见谢云书传书回家,想来均是给娇妻的。 “她是君随玉的亲妹,名份上没公开而已。”青岚翻了个白眼。“劝你是因为三哥护得紧,娘也多有疼爱,惹了她你必定吃不了兜着走。” 这般小心,无非是看重君家地位之尊而已,谢飞澜无声的腹诽了一句。 “我给你说一件事。”青岚睨了一眼兄长,道出谢家年一前的八卦。 约摸半年一前,小夫一妻出现了第一次争吵,原因不明,但三少夫人的恙怒无庸置疑,下人从未见她如此气恼,被频频响起的碎裂声吓住,火速通报了谢震川夫妇,连带各苑都被惊动,派出贴身婢仆替主人一探究竟,青岚自然也禁不住好奇。 谢云书起居的卧房内一片碎瓷破玉,甚至掷出了廊外,二人日常所用的俱是珍品,拿来泄愤的也不例外。九龙墨玉灯、犀角玛瑙杯、羊脂白玉壶、冰纹水晶盘……一件件被砸了个粉碎,看者都心疼不已,不过入眼房一中双颊绯红嗔怒难休的丽人,又觉得不值一提了。 被发作的对象笑吟吟的全无阻止之意,也不让旁人拦,一味轻声细语的劝。 小心脚下,提防伤着自己…… 别扔太远,耗力气…… 喝点水再接着摔,生气容易口干…… …… 听得人直欲捶胸顿足,这哪里像英名远扬的谢家少主,在家中竟是一副畏妻如虎的模样。 独角戏唱得未免无趣,连摔得人都累了,香汗淋淋的细喘,纤手举起了一件越窑青瓷缠枝刻花罐,忽的人影一闪,久未动静的男子一把夺了过去,围观的丫环婆姨皆在暗暗叫好,心道总算是看不下去了,盼着少主能一展威风驯妻。 却见谢云书劈手夺过瓷罐,塞去一只夜光盏,同时软言诱哄。 那个太重,这个轻些,摔起来声音也好听。 …… 谢飞澜瞠然半晌,不置信的咳了咳。“你说的真是三哥?” “绝不会错。”青岚赌咒发誓。“我亲眼所见。” “爹娘……没管?” “爹当不知道,娘说三嫂多病难免烦燥,气过了就好。” “……好吧……”谢飞澜讷然无语,良久又道。 “谢谢你的提醒,我会离那边远点。” 镜花 扬州风和日暖,女儿家娇丽动人,温存多一情,实在是个好地方。 谢飞澜再次慨叹了一把,若非三叔的独子早夭,必定生小在这人间天堂万分快活。只是美一人哪里都有,在泉州成就一番自己的事业滋味别又不同。 懒懒的伸了下腰,估算着两位兄长何时回返,一半心神还在回味昨夜的软一玉一温一香,走着走着竟然迷失了方位。在自家院落里迷路,说出去恐怕会笑掉大牙,他自嘲的耸耸肩,尝试着从迷阵中转出门道。 寂静的午后,整个宅院陷入了沉眠,一个人影也看不见。 穿过相似的几重廊院,一色的黑瓦粉墙扑朔难辨,索性乱走一气,晃过一角圆门,忽然定住了。 炙热的阳光下,门内散出一阵清新水气,凉意诱人。大朵大朵的青荷亭亭如箭,密密开了满眼。一重重随风起伏,粉一白娇红百态千姿,接天的碧色仿佛让炎夏凉了起来。池边柳树如烟,玉白的围栏环绕如带,衬得池心小亭玲珑秀雅,雪色纱帘飘飘扬扬,远处一排朱一红的楼阁,日光下华美静谧。 家里什么时候掘了这么大的池子养荷? 大略眺了下方位,应该是以前待客用的芳华苑,不想数年未归改成了这般模样,景致令人着迷。 层层碧叶下另有踏足之处,方圆如荷叶大小的石板堪堪浮出一水面,一路穿行于花叶浮波之间,趣致可爱,他一边赞着巧思,一边四处打量,不知是哪一位兄弟弄出这般美景,可以肯定绝不是大哥。 信步踏入层层荷箭拱卫的小亭。如雾雪绡淡淡拂动,滤去了稍重的风,一切仿佛静止了。 有人在亭心躺椅上睡去,那样热的天气,竹椅上却垫着白一虎皮,娇一软的柔躯婴儿般微蜷。冰肌玉骨,红颜倾国,玉手斜枕腮下安宁的沉睡,浑然不觉左右多了一个人。 他该立时退出去,眼睛却怎么也离不开,心忽然跳得极快。 如墨青丝散乱,旖旎的情致宛如画境,近看更是心神摇曳。鼻端隐隐有香气袭人,分不清是荷香还是…… 劲风猝袭,他本能的弹开,待回神时已翻落白亭之外,眼前倏的多了一个人。突袭的少年长剑指地,护在女子身前。 功架倒是不错,心下暗咕了一句。 “阁下何人!”少年口气不善,冰冷而戒备。 他抱臂而对,摆出主人的架势。 “小兄弟,这话该我问你,客居于此,连主人家都不认得?” 少年愕了一瞬,忽然想起了什么。 “你是谢家四公子?” “不错。”眼睛扫过少年身后的人。“该是我请教……” “就算你是谢飞澜,此内眷居所也不应擅自而入。”少年语调冷硬的打断。“四公子未免逾礼了。” 没想到对方不假辞色,不觉有些狼狈。“我不过是观赏景致,未想此处有人。” “如今你已知晓,可以离开了。”少年还剑于鞘,气势端然,并不因年少而逊弱。“还请四公子自重。” 他自知理亏,一时哑然无话,唯有在少年逼人的目光下讪讪退开,心底好不郁闷。 待闯入者完全从眼前消失,少年放松一下来,回身看了眼睡颜,拣起滑落在地的绫巾覆上娇一躯。佳人微微缩了下玉一颈,一无所觉的沉眠。少年目视良久,半倚亭柱守候,不久霜镜捧来药盏,见状诧然。 “方才有事?”否则岂会暗守化作明卫。 “没什么。”少年闪了闪睫。“有人走错路。” 无怪守卫放其一路通行,原来是…… 绝美的清颜印入心底,着魔般反复回想。并非少不更事的毛头小伙,寻芳多年经历无数,不乏才貌兼备娇一媚入骨的美一人,对一张一宁谧的睡颜动心,还是头一遭。 “青岚。”抓一住晃过眼前的弟一弟,谢飞澜中断了神游。“你可知哪家女眷恰巧借住于此。” “四哥怎的突然问这个。”青岚诧异的眨眼,“确有几位夫人,你问哪一位?”谢家交游广阔,时常有武林朋友来往,作客暂住的络绎不绝,多是青岚经手安排,自是一清二楚。 “不是夫人,是一位年轻貌美的小一姐。” “呃?”青岚想了想。“那就只有两位。” “哪两位?” “一位是洛阳沈家的小一姐沈明珠,年方十七,游历至扬州上一门拜望。” 十七肯定不是,女人的年龄他有自信不会猜错。 “另一个?” “另一位就是二嫂请过来的杭州白家二小一姐白凤歌,说起来这两位都是美一人,四哥没见过?” 见他神情奇特,青岚恍然大悟,贼兮兮勾起笑。“四哥瞧见谁了?” “我……” 白家的……那岂不是……他第一遭说不出话。 青岚瞟了半天猜出八一九,笑嘻嘻的凑近。“四哥动心了?凤歌姐号称苏杭第一美一人呢。”确为江南闺中小一姐容色之最,他可没夸大。 那样国色天香的佳人,是他……? 俊朗的脸忽然热起来。 “三嫂是个什么样的人。”完全想不通。 青岚一呆,思索了半晌。“不易亲近,但人不错,非常厉害就是了。” “厉害?”听来教人全无好感,想必是个凶悍高傲的世家千金,为何三哥偶尔提起总有笑颜。 “四哥是不知道的,说来话又太长。”青岚挠头吞吞吐吐。“反正她以前……有点可怕,现在已经好多了,总之三哥喜欢就好。” “你不喜欢?”他故意挑话缝。 青岚险些跳起来,涨红了脸。“四哥乱说什么,那是三嫂,我怎么可能……” 谢飞澜哈哈大笑,青岚才知道上了当。 “三哥到底喜欢她什么,说当时为这差点跟大哥闹僵?” “确有此事,大哥一直反一对,比爹还固执,不是三哥坚持肯定结不了亲。” 即使与君王府结盟也不必这般委屈,何况以三哥的人品什么样的佳人不可,谢飞澜不以为然。 “她没那么差。”青岚不知该怎么说,“你见了就知道,俩人感情是极好的,三哥看她的眼神都快化了,巴不得捧在手心,什么都让着她。” “为何一直没见过。”长嫂二嫂会过数次,唯独三嫂从未谋面,说来还真好奇。 “三嫂身一子不好,娘特嘱她不必早晚问安,多半足不出户。恰好今天你有机会。”此番有人作陪,青岚倒是高兴。“大嫂邀二嫂三嫂和白沈两位姑娘去瘦西湖赏景,少不得要人护送,娘吩咐四哥一道去。” 当然也是借机让谢飞澜与白凤歌多多亲近,同住一檐却始终未谋面,四哥更一径寻花问柳,长辈都看不下去了。 往常陪女眷的事务四哥能逃就逃,此次却不曾反一对,异常爽一快的答应,青岚禁不住猜疑是因为某位佳人,暗地偷笑。 所谓的千里姻缘一线牵……或许大抵如此。 水月 十里烟波瘦西湖,樱桃红破一声萧。 此番赏景倒未用船,寻了一地风景佳处,在一株树荫浓一密的古木下悬起软幛铺落丝毯,围了一片清净地闲话怡情。女眷出游,所带的事物少不了零碎周全,当软垫漆几陈设妥贴,瓜果细点一一在案,方有了谈笑的兴致。 佳人佳景,又正对着湖光山色,确是一种享受。 大嫂二嫂相继落座,大嫂携着一个娇俏活泼的少一女笑言相谈,二嫂伴着郁郁微愁的三嫂喁喁细语,最后下车的,是心悬已久的美一人。 她在侍女扶持下入座,若不胜衣的娇柔使人移不开视线,连沈家小一姐都看呆了,明媚的大眼一眨不眨。按说杭州白家也是武林世家,不应此等怯弱,想是刻意做出的情态,放在旁人身上定是矫揉造作,换了她却是我见犹怜,直想倍加呵疼。 愈瞧愈是心动,险些按捺不住趋近搭话,随在她身后的少年冷眼一横,又立时提醒了理智。 “那是谁?”觉察一道目光久绕身畔,女子淡淡扫了一眼。 “谢家四公子谢飞澜。”少年低声答。“久居泉州,近期暂归。” 他的四弟……复又望了一眼,微微一笑。“长得有点像。” 少年俯身替她摆正果盘,借以遮去那抹炙热的眼光,这样的男子他已见得太多,奇怪的是明知叔一嫂之防仍毫不顾忌,着实有些骇讶。 谢飞澜哪知旁人所想,见佳人一笑已神魂顿失。被人一扯才醒过神,对上青岚怪异的眼。 “你干嘛总看着……” “什么?” “没。”青岚吞下了诘问,初见三嫂的男人均是如此,不能怪四哥失态。 谢飞澜也知这般注目无礼了些,勉强收回视线打量座中诸人。 三嫂……容貌不错,不着痕迹的扫了下邻二嫂而坐的女子。举止娴雅合度,标准的大家闺秀,看不出有何令三哥倾心爱慕之处,竟能舍下倾城绝色相就。眼见眉心轻颦如有心事,并不像受尽呵宠娇纵任性的模样,或许是在惦着丈夫远行未归。 沈家小一姐沈明珠年少活泼明丽爽朗,虽是初至却不拘谨,眉目灵动笑语如珠,显然对绝美而沉默的佳人极是好奇,拉着谢家大嫂悄声问长问短,不时偷觑,偶遇回视马上红了脸。 “那又是谁。”少见纯然的小女儿态,容貌依稀有些眼熟。 “洛阳沈家沈明珠,沈淮扬的妹妹。”霜镜亦是莞尔。 沈……她凝目注视了半晌,少一女起先脸红,后来见她凝望,反而大着胆子凑过来。“明珠见过三少夫人。” 大嫂笑吟吟的介绍。“翩跹还未见过,洛阳沈世伯的心肝宝贝,小小年纪一个人游历江湖,真是巾帼侠女。” “我哪当得起这般赞誉。”少一女不好意思的吐了吐舌。“二哥把扬州的景致夸得天下无双,我总想看看,可惜爹爹不准,好容易才溜出来。” “原来明珠竟然是偷着出来的?”大嫂嗔笑着责备。“好大的胆子,也不顾沈世伯担心,该打。” 少一女躲到佳人身后,避过作势掐来的手,一迭声告饶。苹果般的脸颊红一润可爱,一派娇憨天真,大嫂忍不住笑起来,哪还捏得下去。 美丽的脸庞微微出神,黑眸恍惚端详,沈明珠渐渐敛起了笑。 “三少夫人可是想起了我大哥?” 螓首极轻的点了一下。“不笑的时候有几分……” 不自觉的摸一摸脸,明眸盈一满了怀念。“三少夫人万里迢迢送大哥回家,沈家上下无不感恩,我总想寻机致谢,可又怕扰了夫人静养……” 见气氛融洽和谐,青岚略为意外的嘀咕。 “难得沈姑娘能与她亲近……” 谢飞澜离得稍远,听不真切谈笑话语,偷眼暗瞥佳人,一颦一笑心神牵动,竟似回到了初识情味的青涩少年时。 长长的眼睫犹如扇影,遮去了飘忽的神思,因旧忆而泛起轻浅的笑意。抬眼见野花淡淡风卷尘香,飞一燕成双在叶间呢哝,无由的生出寂寥。 淮衣已逝,眷侣未归。 那个锦书频传的人犹在天涯另一头,对着良辰美景,思念忽然如水泛滥。 平静的湖面碧波鳞鳞,暗暗泛起了一串水泡。 猝然炸响,掀起了泼天白浪,数个着鱼皮水靠的人跃出, 雪刃翻飞,突变袭来,散在周边的近侍应变极快,迅速截住搏杀。来者并非庸手,谢家此次所出也是精锐,拼斗起来旗鼓相当,一时僵持不下。 “哪里来的家伙,竟敢在扬州地界挑衅。”青岚极是诧异。 “琼州琼海派的余孽。”谢飞澜认出来历。“想不到居然跟这么远。” “琼海派?”青岚明白了几分。“不是已被击破?” “七七八八吧,毕竟树大根深,约摸逃出了几个。”谢飞澜不甚介意的观战,早料到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不过追到千里江南还真有点意外。 一声惊叫入耳,俩人顿时色变。 回首。 古木落下一道黑影,挟着凌厉的杀气冲向女眷,沈明珠堪堪跳起来拦在两个不谙武功的女子身前,掌势未出应变不及,一望即知挡不住攻势,危殆之极。 黑亮的眸子冷了一冷,随在身边的少年已迎了上去。 捷如游龙,杀气毕露,如一颗飞逝的流星截住了攻袭,惊险万状的周旋。谢飞澜正待上前助阵,却被一名突然现身的青年拦住,青岚似认得对方,捺住了插手的意图。 龙吟般剑响过后,人影猝分,鲜血从半空洒落,碧草上登时腥气扑鼻。 暗袭的中年男子踉跄跪地,胸腹之间血流如注,眼见是不能活了。 少年脸色煞白,肩颈上可怖的剑伤同样怵目惊心。掠阵的青年飞蹿过去,扶住了少年运指连点,迅速止住了血,熟练的上药裹伤。 谢飞澜在一旁观察,心底骇异。 此人随机而动,必定从头至尾伏一在左近,他却蒙然未觉,幸亏是友非敌,不然…… “蓝叔叔。”少年嘴角渗血,硬撑着才没昏过去。 “干得漂亮。”男子低声出言。“没有被诱敌之术分心,出剑也很利落,只是太过行险,避过锋头改为缠斗更好。”也不至于伤得如此之重。 一只柔一软的手拭去无边冷汗,疼痛忽然变得遥远。 “剑法是谁教的。”少年昏迷过去,女子眉尖一蹙。 “碧隼。”蓝鹄开始替同伴哀悼,“其实藏锋学得不错。” “他用不着学这么狠的。”女子淡道。“复仇而已,又不须以刺杀为生,拼法过于博命,很容易八面竖敌。” “是。” 谢飞澜笑颜安抚惊魂甫定的二嫂,留意这厢的情景,暗里悚然。 猝变忽生镇定如斯,身边又防卫重重无隙可乘,不说少年,那一名不知从何处冒出的青年就摸不清深浅。形迹如迷潜身随护,袖手观战不离左右,事毕点评切中利害,一场夺命袭杀仿佛成了淬练艺业的试手。 杭州的白家,竟有这样深蕴的潜藏。 青岚看下属收拾完来敌,恰好听见他极低的自语。 “四哥说什么?” “我是说……”他以目光示意。“她很厉害。” 青岚笑起来。“那是当然,所以我提醒你别误惹。” “你说的确有道理……”谢飞澜望着佳人心不在焉,忽尔觉出不对。“你提醒……你说她是……她……” 兄长脸色遽变,青岚还来不及询问,迅如急雨的蹄声从陌上传至。未几,一骑白马自柳荫深处穿出,马上的男子风尘仆仆,依然掩不住昂藏英姿,入眼此地众人,三分疲态立时转成了欣悦,纵身下马。 “三哥。”青岚惊喜万分。“这么快,大哥不是传书还要十余日才能到?” 兄长归来,谢飞澜面上微笑,心底却禁不住惶惑,如被一只巨手攥紧,竟有些透不过气,她……究竟…… 俊颜一笑,如朗日华光夺人神魄。“琼州事了,我先行回来,比大哥走得稍早几日。” 快了十余天,哪是稍早几日的事,只怕一路上快马加鞭才是。 “三哥惦记着家里呢。”谢飞澜淡笑调侃,掌心不自觉的扣紧。“估摸是回来见三嫂不在才赶过来的。” 谢云书笑而不语的默认。 行过去对几位女眷点头示意,一一招呼过,又瞧向魂牵梦萦的人。 玉白的娇颜透出醉人的神彩,黑眸犹如晨星闪亮,无言的欢喜盈动,渐渐漾起了笑。不等站起他一把拥住她,扣住娇一软馨香的柔躯不想放手,分离数月,浓烈的思念几乎让人没顶。 “我回来了。”低低的,他在耳边道。 她咬住唇,轻悄的,应了一声。 鹣鲽 水声淙淙,波光一明灭,谢云书享受的浸在浴池中。连绵数月的征伐终于过去,长途跋涉的疲累泛上来,被温水一激几欲睡去。 朦胧中有人行过来,纤美的俏影端着托盘,轻轻放在池畔。秀发低挽,窄袖轻罗,仿佛夏日迎风而绽的初荷。 对望片刻,谢云书轻笑一声,拉近她吻了许久,直到气息不稳才恋恋不舍的放开,又蹭了下红一润娇唇,勉强按捺住荡漾的心神,端起托盘上的药盏一饮而尽。 “你……回来比我预想的快。”她在池畔替他按着肩,玉颜微红,没去看水下不着寸缕的健躯。 “因为你想我了。”谢云书仰首望着她,眉梢眼角尽是爱意谑笑。“我怎么忍心让你受相思之苦。” “我哪有。”她正待否认,皓腕一紧,人已被拖进了池中,跌入一个坚一实的怀抱。乍然一惊浑身透湿,她微生恼意,却被他挑一起秀颔深深一吻住,神一智渐渐虚无,久别重逢,年轻的身一体渴望纠缠,爱一欲如烈火燎原。 他粗喘了一口气,强一迫自己退开。还不行,才刚喝了药,至少要等一刻…… “翩跹。”低哑的声音充满了欲一望,他开始后悔不该把她拉下水。半透一明的丝衣若隐若现,销一魂的柔一腻熨烫着每一寸肌肤。 “嗯。” 觉察到他的身一体变化,她也脸红了。湿一淋一淋的黑发贴在颈侧,长睫沾着晶莹的水珠,无邪的甜美让人亟想侵占。 “这是你第一次说想我,我很高兴。” 她不习惯这样亲一昵的表白,窘迫的撇开眼。“我可没说。” 谢云书只是笑,他的妻子是多么害羞的人儿,怎可能直吐心臆。那一页飞鸿万里的四字短笺已道明了婉转低回的相思。 陌上花开。 陌上花开,君可缓缓归矣。 说不尽的缠一绵融在其中,柔情的恋栈盈动心扉,让他一眼看透,恨不能自琼州插翅而归。 一别数月,两地牵悬。若不是琼州蛮荒湿一热多瘴厉之气,她又体弱不堪远行,岂会将她独留家中。他爱怜的看着娇颜,问起离别期间的种种。 “这次去的久,你一人在家可好?” “很好,娘和大嫂都很照顾。” “可有什么烦心的地方?” 她微微一笑,美眸似嗔似怨。“你不是都让霜镜墨鹞他们代决了,等闲事哪入得了我的耳朵。” 谢云书并不否认。“你不喜欢?” “倒也不是。”久被拥着,她索性将头倚在肩上。“真要我去应付未必耐得了烦,就是觉得自己好像有点没用。” “我可不希望你把心思耗在家常琐事上。” “那用在哪?”她不以为意的白了一眼。 “用在我身上。”他狡黠的一笑,不安份起来。“最好能缠着我不放,时时都离不了。”指尖邪肆的揉一弄,娇一躯一阵软麻。 “你……”话音柔媚得听不下去,她费力的咬住。 “别这样。”以吻撬开贝齿,谢云书含糊不清的诱哄。“我想听你的声音。”说话间已扯开了丝衣,顺着腿一间摸上去。 “刚回来就……嗯……”轻一喘的呢喃销一魂入骨。 “我很想你。”喑哑的低语附在耳畔,燃着迫不及待的火焰。“你很快会知道我有多想。” 谢青岚好奇的凑到谢景泽房一中,翻看三哥带回来的琼州奇珍,谢飞澜被一道拖过来,默默的听两人对答,少有的沉寂。不过珍物的样子着实怪异,连心绪极差的人也忍不住仔细打量。最后一役谢飞澜也有参与,但主要在侧翼攻袭,并未进琼派海主殿,见此物尚是头一次。 一方玉匣中以银线扣着一株奇特的植物。 长如六角的星形,星缘却伸出无数凌一乱的墨线盘绕一团,触手柔一软,通体漆黑,却又间杂丝丝金光,散发着奇异的香气,闻之胸臆一清。 “这就是琼海派秘不示人的……” “海冥绡。”谢云书接口,顺手接过去。 “三哥来了,三嫂呢?不是说今天日要再次诊脉。”青岚探头张望。 “她还在休息,下午过来。” “还在睡?”青岚瞟了眼天色小声嘀咕。“这个时候也该……” 谢景泽好笑的提点,拍了下五弟的后脑。“忘了三哥昨天才回来?” 谢飞澜扯了扯唇角,半笑不笑。“想是三哥让人累坏了。” 漫不在意的任兄弟调侃,谢云书微笑着拈起海冥绡细细端详。 两年筹划,数月亲伐,谢家倾力而出,借谢飞澜在泉州经营之利,终于夺来了这一外界只闻其名不见其形的珍物。据说长于海崖秘不见光处,吸海潮一湿气数百年而长成的奇葩,被琼海派视同拱壁,奉为镇派之宝。 青岚偏头瞧了半晌。“这是传说中能起死回生,令武林中人内力大增凭添一甲子功一力的宝贝?”实在看不出来。 “那是骗人的。”谢云书指尖轻摩,淡道。“其实它的功效是续断经脉,补气凝神,去寒毒更有奇效。” “只这样?”青岚略为失望。“琼海派何必一看这么紧,害我们折了那么多人。” “忘了说,还有一层作用。”谢云书忍笑。“之所以能去寒毒,正是因它长于寒湿之地,其性极烈,琼海派的上层均是些老头一子,十分爱重这点。” “哪一点?”青岚不解其意,等了半天谢云书笑而不答,谢景泽低头佯作翻书,只有看向神情古怪的谢飞澜。 半晌,对方嘴一歪,好心的给了答一案。 “壮一阳。” “啊?”愕了半天,青岚涨红了脸,“那……能给三嫂用么。” 谢景泽咳了咳,“用在弟妹身上自然不同,她百脉俱衰,寒毒未尽,用此正好对症,只要调理得当,至少可多延十五年。” “才十五年……”耗费偌大的精力仅只如此,青岚不由遗憾。 “别说是十五年,就算延一年半载我也会去夺。”谢云书平静的合上玉匣。“至少有这时间我可以再去找其他灵药。” 当初君随玉探出海冥绡的消息,碍于琼州与西京相距万里,劳师袭远困难极大,埋线布局又非朝夕之功,便借婚嫁之机商定谢家主攻,君家暗助重帛金资,才有了这一场横跨中原的征伐。 谢飞澜凝视良久,忽然直询。 “三哥这么重视,到底是为她出身君王府,还是……” 谢云书稍稍一怔。“我认识她的时候,她……”想起多年一前的邂逅,重重叠叠的回忆浮上心头,漾起轻浅的笑。 “……她不姓君,我也不姓谢……” 那时,真没想到能有今天的日子…… 天山上的……四使。 那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在西域竟是弹指杀伐喋血万里,三哥都在翼下听凭驱策,青岚的敬畏惧戒原出自于此,这样的人…… “四弟。” 谢飞澜蓦然回神,谢云书轻笑举杯,“此番多亏了你,否则南闽情势曲折,民风粗悍,真不知从何下手。” “三哥说哪里话,都是自家兄弟。”爽朗一笑,谢飞澜满饮而尽,顺手倒了一杯遥祝长兄。“大哥最是辛苦,难得有机会兄弟团聚,必得多喝几杯。” 谢曲衡返家最迟,犹带风尘之色,面上却是轻一松愉悦。 “总算是完成老三一桩心事,不然他天天悬念,看着都烦。正好琼海派在扬州自曝形踪,也算全面了结。” “让大哥费力了。”谢云书敬了一杯,亲厚之情流露无遗。“也谢谢二哥在家里照拂,不然她的病我真放不下。” 谢景泽微笑着受了一杯。 “罢了。”谢曲衡叹了一声。“既娶了人家,怎么做都是份内的事,用点心也是应该的,何况此事对老四也颇有助益。” “君随玉对这个半路找回来的妹妹可真上心。”谢飞澜不自觉带上了微讽。 谢云书一笑,青岚感叹。 “那可不是,四哥有机会到夜阁转一圈就明白了。” “夜阁?” “当年为了迎娶这位来头极大的君小一姐,爹下令将芳华苑等几个客苑合并,赶工起了一处新苑,按三哥的意思请能工巧匠设计了芙蓉玉池,水亭朱阁,遍植烟柳奇花,那一带的景致可称谢家之冠,四哥有空不妨去瞧瞧。” 谢飞澜挑一起一边眉,“好一番大费周章,你说的夜阁又是什么地方。” 青岚说得兴起,滔滔不绝。“君家财雄天下珍藏无数,君随玉陪了半府奇珍作嫁妆,数量太多又不能乱放,三哥在苑内建了夜阁安置。上次我实在好奇,央着三哥带我去开了开眼,几层琳琅满目的秘宝,看得眼都花了,什么夜明珠珊瑚树再普通不过,好多东西听都没听过……” 青岚说得天花乱坠口沫横飞,谢云书无奈的打断。 “别听他吹牛,没那么夸张。” “什么吹牛,那是我亲眼所见。”青岚抗声,忽又唉声叹气。“没见过的真想像不出,害得我后几天做梦全是堆成山的宝贝。” 谢飞澜低哼。“君家可真是阔。” “爹也这么说。”口气如出一辄,谢曲衡失笑。 “说来君随玉未免太过小心,倾出奇珍异宝,无非故示兄妹情重,还不是怕亏待了君小一姐,谢家又不是势利眼,用得着这般提防。”谢飞澜自己也觉话有些过,却控一制不住。 谢景泽一怔,谢云书望了一眼没出声。 青岚没听出来。“四哥说的倒也不怪君家,毕竟……”半晌没再说下去,化为尴尬的笑。 “毕竟当年我极不赞成老三娶她。”谢曲衡淡淡的道。“她虽出身君家,却自幼长于魔教,心性狠厉杀伐过重,疏冷寡情又身染重疾,绝非良配。所以我一直反一对,娶进门实属迫不得已。” 谢飞澜没想到大哥说这么直接,一时怔住,看谢云书却是平静淡然,并无郁色,支着头倒酒。 “但既然做了一家人,别的话也就不提了。”谢曲衡吁了一口气。“成了三弟的媳妇,谢家就得多方回护,容不得外人说一句不好,这点老四也得记住了。” “大哥说的是。”谢景泽难得开口。“有什么话自家人尽可随便,对外还是留心,再说……弟妹尽管身世坎坷,人却极聪慧,娘很喜欢她。”“我觉得三嫂不错,虽然人冷了点,但气度行一事皆胜人一筹,少有及得上的。”青岚颇有不平之色。“反是凤歌姐见着三嫂都不说话,一句谢词没有。” 说起白凤歌,谢云书神色微动。◎看更多精彩正版小说加作者扣扣一四一.一三零零0一零 “四弟真要娶她?爹的打算是另一回事,你怎么想。” “我?”谢飞澜无所谓的笑,一贯的浪荡本色。“女人对我来说都一样,她长相还过得去,只要以后听话省心,娶了也不算吃亏。” 谢云书眉微蹙。“婚娶为一生大事,你久居泉州爹娘不会拘管,大可挑一个倾心的。” “不是每个人都能有三哥的运气,恰好遇上一个绝色佳人娶进房里。”谢飞澜懒洋洋的弹杯一笑,自己也不懂怎会变得如此刻薄。“只可惜是个病美一人。” 谢云书静了一瞬。 “四弟,我知道你不怎么喜欢三嫂,但她已是我妻子,给三哥一点面子,别在她跟前这般口气,我不想她心里不好过。” 谢飞澜心里一悔,嘴上仍是无遮拦的调侃。 “三哥怕回去受娇妻惩诫?我早听说她雌风厉害。” “我倒宁愿是这样。”谢云书不以为忤,俊颜温柔。“可她性子骄傲,受了委屈多半憋在心里,断不会对我说。” “那你更不用担心。”越见如此,谢飞澜心里越酸得难受。“三哥或许不懂,女人是不能太宠的,愈对她好愈不当一回事,若即若离反倒会自己缠上来,再这么放纵三五年,她就要爬到你头上了。” “我娶她,是要她幸福的。”任四弟言之凿凿的胡扯,谢云书倒也不驳,依然沉静平和。“她以前太苦,我只愿尽力让她快乐一点。” 谢飞澜不知是什么滋味,上好的美酒喝下去竟如醋一般,再说不出一句话。 妒嫉 透过树梢,阳光和暖,叶片随风婆娑,惬意非常。 躺在枝桠间枕着双臂,却再寻不到好心情,美一人嫣然相就都提不起兴头,往日的风一月情浓衾枕缠一绵皆失了意趣,直觉索然无味。 屡屡浮起微带欢喜的盈盈一笑,万物都失了颜色。 看遍名花,却只记住那一抹浅笑,如堕魔障不可自拔。掐断自己再想下去,强一迫心神转到枝头的鸟窝,幼鸟探头探脑的抢夺母鸟喂哺,叽叽喳喳的吵嚷,下方隐约有笑语飘过,越来越近。 二嫂苏锦容挽着白凤歌,偕沈明珠一同在树下的石凳落坐。 谢飞澜撩了一眼又无甚兴趣的伏下,近日和白凤歌会过几次,禀持世家子女交往的分寸,有礼而不失矜持,长辈点头赞许,哪知两人内底作何感想。 她……怕是还未死心。 女人的心思并不难猜,眸光一扫,情一动羞怯抑假意虚词俱能洞悉分明,白凤歌貌似温雅自持,眼神却仍牵在三哥身上。他只好奇三哥对爱妻深情有目共睹,她仍在企盼什么。 不想现身亦无意旁窥,浓一密的树荫隔不断声音传来。 “昨日乘船游湖可还喜欢?沈姑娘对传说掌故了如指掌,竟比我还熟悉。”苏锦容对白凤歌笑语。“真瞧不出是第一次到扬州。” “这全因扬州之美天下闻名,此来前将山水传述翻了个遍,明珠早已烂熟于心。”沈明珠言笑晏晏。“遗憾三少夫人未能同行,好生可惜。” 苏锦容微微一哼。“她难得露面一次,身一子又娇贵无比,不来也罢。” “三少夫人羸弱不便出门,该是我去探望的。” 白凤歌柔声轻劝,“我劝妹妹省了这份心,她是君家小一姐,矜贵非比寻常,听苏姐姐说自嫁入后鲜少与女眷走动,足以想见为人,只怕去了被视作巴结逢迎,反遭轻鄙,何苦讨份不快。” 沈明珠愕了一愕。“三少夫人不是这种人,那日我见她虽然话少却应答如仪,定是病弱体虚,情非得已才少了往来,白姐姐大概误会了。” “沈姑娘看来对她甚有好感。”苏锦容冷哂,“也难怪,她生得相当惑人,见过的男人没有不发昏的,没想到连女子也不例外。” “我是想和三少夫人亲近,却不是因这个缘故。”少一女涨红了脸。“当年听二哥说了些许事迹,好生钦佩向往,一心想看看是怎样不凡的女子,才……” “不凡?”苏锦容嗤笑出声。 “沈姑娘大概不清楚她的来历,才有这般臆想。”白凤歌也笑,徐徐而道。“可知她生小混于魔教劣一迹斑斑,在那种肮一脏的地方凭姿色攀附媚上,杀一人如草满手鲜血,嫁入扬州全仗君府强一压,又恃势在谢家横行,哪有半点配得姑娘倾慕。这话或许不该由我来说,但见妹妹被蒙蔽至此,不得不煞风景的明言。” 沈明珠愣了半天,直直的盯着白凤歌,盯到对方几乎挂不住笑。 “沈姑娘不信?不然问问苏姐姐,她可是一清二楚。” 苏锦容正要附和,沈明珠倏的站起来,俏颜十分认真。 “这话确实不该白小一姐来说。”清脆的娇音听得两人一怔。“我虽年纪小,当年的种种也有听闻。杭州白家若无君小一姐一力回护,早已遭倾家灭门之祸,她救了合府上下,白小一姐怎的全无感激之意,反在背后道一人长短。” 从未遇这般直接的指责,白凤歌蓦然冲红了脸。 “那是……那并不是她的功劳,全仗谢三公子的安排……” “纵然是谢三公子的请托,拼上性命的却是君小一姐,有道是救人急难一芥千金,何况如此重恩。”沈明珠年纪甚轻,心直不顾礼节,问得白凤歌无一言一以一对。“君小一姐陷身魔教并非已意,好容易逃出来,犹不忘送我大哥遗骨还乡,我嫂一嫂将她活一埋却被释归洛阳,亦不计较二哥以怨报德,几人能有此等胸襟。所为无不重情重义,与正道中人有何不同,何以被非议至此。” 见白凤歌脸色煞白,苏锦容强笑解围。“沈姑娘年轻,可想过她此等所为不过是故意示好,换一个好名声搏人赞誉,骗得云书对她感恩生疚而已。” 沈明珠闻得苏锦容的说辞,极是不以为然,心气更盛。“谢三公子与她熟识已久,怎会不知为人,何须使险些丧命的苦肉计。就算真是为情用计,救人也是事实,岂可平白抹杀。明珠来扬州蒙二少夫人盛情相待,年轻识浅,心存疑惑冒昧请教,还望夫人不以莽撞责怪。” “沈姑娘一片赤子之心,什么均往好处想。”苏锦容勉强转过话头,“这原是好事,有些话我也不便说,将来有暇与她多相处些时日,或许又是另一般观感。” 白凤歌终于缓过颜色,“沈姑娘想是有所误解,君小一姐之恩我并非忘却,昔年在杭州也算故交,只是后来实在难以接受其品性,方少了亲近往来。” “品性不佳?可否请白小一姐细说?”不喜隐晦模糊的暗指,沈明珠索性直问到底。 “她……”白凤歌樱一唇翕张,僵僵的一笑。“如今我们身处谢家,怎好言及府中人的短处,终是不提为妙。” “凤歌说的不错,好歹也得顾及我这主人薄面,改道些无关闲话罢。” 二女好容易摆脱纠缠,心不在焉的说了些琐事。怎奈话不投机,气氛也无先前的融洽,沈明珠见场面僵滞,自知冲撞,扯了个由头先行离去,两人才松了一口气。 谢飞澜在树上静听,见白凤歌神色游离尴尬,不禁暗中好笑。半天不动忍得难受,一心盼着树下的人尽早离去,谁知苏白二人东扯西拉聊了一阵,竟又另起了话头。 “……四弟年轻俊朗,人又趣致健谈,在泉州也是一方之主,未始不是一段良缘,和你相配可算郎才女貌,凤歌意下如何?” “他一双眼全无真心,竟日风一流,明知我在谢府仍不改其行,这样的男子……”幽怨的话语溢满自伤。“我知谢世伯怜我蹉跎,可再不堪也不愿受这等安排。” “男人都是这样,待成亲就收心了。”苏锦容以过来人的经验劝说。“景泽过去不也逛花楼,你瞧他婚后如何,全看你怎么拿捏。” 言语大有得色,谢飞澜暗自可怜二哥。 “锦容姐,爹只考虑与谢家世交,全不管我怎么想,唯有你明白的,从我遇见起就心里就仅有一个人。” 苏锦容叹气。“我当然清楚,可三弟已娶了妻,你再是深情又能如何,听我的劝,别再想那个不长眼的,他早迷得分不清东南西北了。” “那个女人……”哀伤的话语渐渐哽咽。“以前仗着功夫横行,全不把人放在眼里,现又借着君家的名头压人,支着他东奔西走当牛作马……” “她没一点及得上你,造化弄人偏硬嫁了过来。”苏锦容扯出绣帕送过去,深替好友不值,叹息着抱怨。“三弟护得跟宝贝一样,家里不满的婶姨比比皆是,又能拿她怎样。” 谢飞澜心底冷笑,无非是君翩跹不耐烦搭理碎嘴唠舌的婆娘,落下了清高倨傲的话柄,不过君王府的家世地位足以镇住非议,眼红也是徒劳。 “谁奈何得了她。”俏颜透出几许阴狠。“可上天有眼,她再嚣张也活不了几年。” 好友恨怨如狂,苏锦容莫名的不安。“凤歌,我知你一片痴心,但三弟自琼州寻来了奇药……” “锦容姐。”娇音忽然柔起来。“将来谢家执事的必定是云书,对不对。” “应该错不了,你……” “早年她在谢家养病,锦容姐曾与她言语冲一突,那魔女必然深藏于心衔恨良久,将来坐了谢伯母之位,姐姐的日子可想而知。云书被她蛊惑至深,谢二哥偏好医道恬淡无争,更是斗不过。” 苏锦容思及远景,顿时心底一凉。 “锦容姐出身名门却要屈于魔女之下,连旁人都觉得委屈。”白凤歌微妙的一叹。“可惜我福薄无法与姐姐结为亲眷,否则定是心无二致同枝连气。” “爹如此安排,我又能怎么办。”苏锦容惶然失了主意。 “云书带回来的海冥绡是由谢二哥炼制?” “你是想……”轻轻柔柔的话语听得苏锦容发怵,隐约明白了些。 “君随玉搜遍天下也仅探出这一株灵药,万一没了多好。” “不行!”苏锦容惊得跳起来,转了两圈才稳住乱蹦的心。“三弟费了多大的功夫才夺过来的东西,真要毁掉一定恨绝了我,万万不可!何况她是君随玉亲妹,君王府岂是好惹的!” “姐姐多虑了,无非一场意外,总有办法天衣无缝。谢世伯当初就反一对这门亲事,谢大哥也不喜欢,她一死谢家上下松一口气,谁会在意。就算云书起疑,碍着手足之情也不可能深究。君王府与谢家相隔千里,君随玉手眼通一天也查不出端倪,拿着莫虚有的名目兴师问罪,届时反成了武林的笑话。” 不疾不徐的话语极具煽一动力,谢飞澜击节赞叹,瞧不出白家小一姐竟有此等心计,教人刮目相看,端看二嫂会不会被好友哄得昏头依令行一事。 苏锦容思来想去,终是不敢。 “凤歌你不明白,君随玉将她嫁过来的阵仗你是亲眼见到的,但你不知自她嫁入后,谢家名下各门营生利润徒涨,银子水一般流进来,家中衣食用度水涨船高,远非昔日可比。这皆是君随玉暗中施为,他对这个妹妹是疼到骨子里的,若她在谢家有什么三长两短,南北刀兵立起决不是虚诳。” 不待对方出言,苏锦容又道。 “你也不曾去过她所居的院落,那一带连并数苑,亭台楼阁无不精心雕琢,所费不赀,务求赏心,爹令大哥亲自督建,可见对她的看重。娘疼她年少孤苦柔一弱多病,不单免了晨昏定省早晚问安,甚至亲问饮食,交待各房女眷等闲不得轻扰。三弟授命下人琐事一概辞谢,披阅文书都在房一中左右不离。她汤药过频失了胃口,三弟一点点哄,变着法让她进食;她腿脚不便,他日日抱进抱出不厌其烦,下人都知道三少护妻护得跟眼珠子一样。” “别看她远嫁扬州无亲可恃,君随玉谴了大批亲随陪嫁,个个精明能干八面玲珑,打点得滴水不漏,几无谢家仆役插手的余地,她所居的一块虽在谢家,实同君府,谁也不清楚有多少眼睛瞧着,平常相安无事也就罢了,一有风吹草动君随玉转瞬即知,哪容半点欺瞒。”苏锦容一口气道了一长串,越说越心惊肉跳,忍不住四下张望。 “听姐姐一句劝,别再转危险的念头,徒然引火烧身,否则不单自身脱不了干系,还连累了白家。” 连累白家……累及苏府才是最要紧的吧。白凤歌忍住冷笑,温顺的垂下眼。“姐姐说的对,是我糊涂了。” 闻得此言,苏锦容稍稍松了心,微疚的安抚。“我知道凤歌心里委屈,下次见了她我替你出气,定不教那魔女好受。” 白凤歌蹙眉低叹,“罢了,她如今是君家小一姐,惹了反教姐姐日子难过,有这样的家世,谁能奈何得了。” “那又如何,好歹名份上我压她一重,还怕她翻一脸?凤歌届时看着便是。”早已不满公婆偏倚,闻言更是火起,苏锦容恨恨道。 好一手无形的挑一拨,激得闺中好友出头挑衅,表面不落分毫……幸而二嫂尚知轻重,没应她的话去盗毁灵药。苏锦容人虽嚣张却头脑简单,被利一用得彻彻底底犹不自知,谢飞澜着实忍不住摇头。 白凤歌听着苏锦容好言好语的安慰,心底似有把钢刀狠锉。凭什么他竟娶了那个魔女,凭什么安然享受他百般呵疼,空负自己家世教养姿容娴淑,却落得姻缘无着街巷蜚笑,父亲与兄长时时劝她看开,一口气怎平得下来。一番反覆成了君王府的小一姐,谢家上下慎让三分,日子风光无比。原想只活得三年,三年后他总归另娶,却又出了海冥绡……苍天何其不公。 野火在心头蔓延,嫉妒的怨毒无形扭曲了灵魂。 谢飞澜收入眼底,抬手将跌落的雏鸟送回巢穴,讥讽的笑了。 神夺 碧池荷绽,水榭风回。 衬着亭内的浅笑低语,分外闲适。 一身水碧长裙的女子素巾缚眼,听凭男子翻着一旁的书册。谢云书随意抽取片语,她轻一松的诵出后文,对答不假思索,教人叹为观止。 揽着软一玉一温一香,他笑叹。“难怪你能看完天山那一壁书,竟是过目不忘。” 她不以为然。“这有什么难,你不也做得到。” “我啃完你给的那些很费了点劲。”白日训持,夜间还得苦背,全仗着年少意气硬扛下来。“你可是相当严厉。” 她试着回忆了片刻,“我骂过你?” “你从不骂人。”谢云书轻笑着承认。“只是眼神十足伤人。” 她怔了半晌,“我怎么没觉得。” “那是自然。”他牙痒痒的笑,咬了下粉一白的耳根。“令我经常为自己的无一能惭愧万分。” 眼睛看不见肌肤却益发敏一感,激起一片微栗,她缩着脖子要跳下膝,被他捞住不放。“别这样,大白天的……” “白天又怎的。”他笑得越加放肆,爱极她羞窘微恼的娇一态,偏生不放。 她扭一动着挣扎,玉骨冰肌滑不留手,全不受力。心神一漾竟没扣住,被她挣开了闪躲,却忘了眼睛还蒙着轻纱,脚一下绊,手臂支不住,竟从亭栏跌了下去。亭子贴水而建,这一落几乎翻入碧池。还好健臂及时抄住了她,再晚一点定是狼狈万分。 谢云书将娇一躯收入怀中,替她扯下障眼纱巾。 “吓着了?” 她狠狠白他一眼,禁不住想笑。“如今是我真没用,你可称心了。” “确实,再娇一弱点攀着我发一抖更妙,最好再附送一声相公……好怕……”娇羞畏怯状学得惟妙惟肖,她想捶又无力,直笑得花枝乱颤。谢云书也笑,又戏谑了几句,拥着她轻哄。“起风了,让霜镜送你回房歇一歇,吹病了可不好。” 黑眸略略一闪,没说什么,依言让霜镜扶了进去。 目送纤弱的背影消失在朱楼,谢云书回首扬声。 “是四弟么,过来吧。” “三哥好生享受。”谢飞澜在墙边不知看了多久,似笑非笑。“如此佳人,无怪在琼州日日牵念。” 谢云书勾起亭间纱幕,少了遮拦,风更清凉了许多。 “难得你到我这边坐坐,怎么也不出声。” “出声哪看得到这幕好戏。”谢飞澜言语无忌。“可惜三哥眼睛太尖,不然我还想多瞧一阵。” 谢云书微笑,示意远处的侍从换茶添果,待香茗继杯才缓缓道。 “你来得正好,我正有事想和你说。” “真是心有灵犀,我也有话想告诉三哥。”谢飞澜一扬眉,似正经又似戏谑。“三哥先请。” “前几次要说总被你岔过去,今次算是赶巧。”略为沉吟了片刻,谢云书道。“不为别的,和杭州白家结亲一事我觉着不妥,替你辞了可好。” 谢飞澜没想到话题扯到自己身上,一时怔住。 “正好长辈之意未定,此刻推了不算失礼,趁早了结省得来日尴尬。” “三哥……怎么突然提这个。” 谢云书神色淡淡。“此事因我而起,尽管自问并无不可对人之处,但酿成今日之局多少有愧。拖累你去替我收拾则是错上加错,殊为不妥。就算你不在意,姻缘到底非同儿戏,干脆作罢的好。” “只为这?”谢飞澜凝视着兄长深遂沉潜的眸子。 望着一苑亭亭清荷,谢云书浅笑。“还有……觉得你们性一情并不适合,你无心她无意,这亲结来有什么意思。” “你怎知我无心。”没想到早被看破,谢飞澜下意识嘴硬。 谢云书好笑。“你当三哥是睁眼瞎子?我本以为你素性风一流,但凡美一人均不介意逢场作戏,后来才知并非如此,至少对白姑娘……”守礼守得有违本性。 “我还不至于风一流一到命都不顾。”谢飞澜自嘲,也不再掩饰。“那种女人碰了可没好下场。” 谢云书听出弦外之音。“你是指……” 谢飞澜斜倚亭柱,将日前无意听见的密语悉数说了一遍,本以为兄长必定勃然大怒,却见谢云书仅是默然静听,不禁诧异。 “三哥不信?” 谢云书静了片刻,舒开眉头。“是你所言我岂会不信,我只是没想到原来你也在场。” 也……谢飞澜立即明白了症结所在。“三哥当时在?” “不是我,是我私下伏的暗卫。”谢云书叹了一声。“他一直在左近缀着白凤歌,已将当时的情景密报给我。” 谢飞澜心底一凛,迅速回想了一番,完全不曾觉察旁边另有他人。 “天山出来的人最精潜藏,敛气之术炉火纯青。”谢云书释疑,微微一笑。“他也没发现你在,倒是打了个平手。” “三哥何时布下的眼线。”意外之余忽生不快,警惕虽是好事,连自家人也不放心…… 谢云书知他所想,婉言解释。“我不是提防自家兄弟,但白凤歌素有心结,又与二嫂过从甚密,你三嫂平日看脉取药全系在二哥身上,不能不小心一二。” 到底窒闷难消,谢飞澜淡道。“三哥处处留神,思虑之细令人佩服。” 谢云书不掩歉色。“你的提醒我很感激,我也知道这多少过了些,但她眼下全无防卫之力,性命全系于此,不敢冒半点风险,还望四弟体谅。” 或许多此一举,或许过一度谨慎会让亲人不快,却是势在必行。如今的幸福来之不易,不能为一时疏忽而致终生之恨。 “三哥……做得对。”谢飞澜长吁一口气,吐出了郁结。“虽然不服气,但事实证明你有先见之明。”那场窥见仅是偶然,唯有万无一失的预置才能确保必然。 谢飞澜半感叹半嘲谑。“为了娇妻,三哥可算是煞费苦心。” 谢云书笑了笑。“她既托付了我,自然得对得起这份信任。” “娶妻如此,三哥委实辛苦了些。”见兄长甘之如饴,他竟是忍不住讥讽。“就不觉得累?” 谢云书只是微笑。“将来你若遇上这么一个人……就明白了。” 他想……他已经明白了。 一池风荷中的水亭,轻纱如雾,若隐若现的两人仿佛神仙眷侣。 嬉戏调笑明明亲狎无间,瞧上去却无半点亵意,只觉柔情无限,诱人神往。 轻嗔浅笑,恩爱愈恒。 犹如鸳鸯交一颈,菡萏并蒂,化不开的缠一绵情致。 那一袭轻纱翻落,竟像是坠入了心湖。 荷叶罗裙一色裁,芙蓉向脸两边开。 一瞬间羡慕起亭边的碧叶,能在日光下承托起滑落的如水青丝,触一碰那莹白无暇的肌肤。 纤弱的腰身软如细柳,不盈一握的轻柔…… 那一刻,风停,水静……心动。 秋苑 青岚不无纳罕。 四哥最近越来越沉默了,时常见他一个人独自发呆。 三哥已说服父亲放弃了联姻的打算,还会有什么问题,难道哪家小一姐太难得手,连猎艳无碍的四哥都碰了壁。 思量了半晌不得其解,青岚趋近若无其事的招呼。 “四哥在看什么?” 业已盯着天井中的水缸半个时辰有余,几乎想去捞一捞里面是不是有金子。 谢飞澜的眼睛眨了下,收回了视线。 “没什么,看花。” “花?”哪里有花,青岚瞥了下缸中可怜兮兮的几片睡莲叶子,傻了一下,小心翼翼的探问。“四哥今日不出门?” “嗯。” “四哥……这两天心情不好?” “嗯?”谢飞澜漫然否认,没留神他的窥一探。“没,懒得动而已。” 疑惑的感觉更重了,四哥居然连寻芳都兴趣缺缺,果然非比寻常。 “时近重阳,四哥不出去走走?”青岚异常积极的建议。“听说观音山热闹非凡,登高赏景的游人无数,多家秦楼楚馆的花魁争相结伴而行呢。”只差没言明佳人云集机会多多,不信四哥不动心。 谢飞澜哼了一声半晌不动,忽然抬起了眼皮,漾起一个痞痞的笑。 “打听这么清楚……你想去?” “我……”青岚噎住了正欲滔滔不绝的鼓动。 冷不防一只手勾过来勒紧脖子。“老五长大了,居然知道逛花楼了……”谢飞澜感慨良多的揉一着弟一弟的头。“还不好意思,想让四哥带你去直说便是。” “谁说我想去。”青岚好容易挣出来,气结的涨红了脸。“何况我都这么大了,用得着你带。” “那你摆一副神神秘秘的样子做什么。”谢飞澜惋惜的收回手,“我还以为你终于开窍了。” “什么这窍那窍。”青岚愤愤不平的抗声,忘了初衷。“总把我当小孩。” “家里最小的不就是你,老幺。”谢飞澜露骨的表现出怀疑。“四哥是一番好意,你真有自己去过?” 扭曲的俊脸忍了又忍。“我是看四哥好像精神不佳。” “哦,这样。”恢复了原先懒散的状态,跷着脚坐在檐下继续发呆。“我只是有点无聊。” 无聊你不去寻欢作乐,见兄长要死不活的怏怏之态,青岚捺下暴跳的冲动。“莫非是思念泉州?”或许是离乡多年亲眷泰半生疏,加上家里规矩多,不比泉州自在? 谢飞澜仍是摇头。 青岚绞尽脑汁的寻找可能让四哥稍稍起劲的事。 “或者……我陪四哥聊聊?”但愿能借机探出缘由。“正好很久没一起喝酒。” 谢飞澜思考了片刻。 “你酒量太差又没酒品,喝醉了还会拉着人撒娇,算了。”似乎觉得青岚头顶冒烟不够,坏笑着加了一句。“到时候要我扛你回去,多麻烦。”看着小弟的脸由红变紫,谢飞澜忍不住放声大笑,边笑边躲劈来的掌风,眼底一片暖意,嘴上毒舌依旧。 “就怕你喝着喝着把我当成花楼里的姑娘,那可是太伤四哥的心了。” 屡屡被捉弄,青岚几欲吐血,气得转身就走,又被兄长揽住了肩。 “青岚知道开解哥一哥,确实是长大了。”笑叹着再无半丝戏谑,难得的认真。“谢谢。” 气迅速平了下去。 “我没事,不用担心。”谢飞澜拍拍他,青岚突然感动。 “四哥,我明白其实帮不上忙,但至少是兄弟,陪着喝喝酒还是能行的,你别像三哥一样把什么事都搁在心里。” “你的心意我了解。”谢飞澜点点头,忽尔又忍不住戏一弄。“不过酒量着实欠磨练,还是过几年再说。” “四哥嫌我不会喝,我们找三哥去。”这次青岚倒没生气,想起早先听说的小道消息,绽出诡秘的笑。“我知道他弄了些东西,今天有好料。” 谢飞澜的笑意一凝,被扯了几步,迟疑片刻,见青岚期待的目光,终是没说出来,随之跟了上去。 “怎么走这边。”记得往三哥院落应该不是这条道。 “立秋后得改走北门。”青岚头也不回。“四哥还不知道,三哥院子分两块,景色不同,出入也不一样。” “什么意思。” “南边的池子养荷,开阔通畅,但夏天一过景致就差了,所以三哥自院中划界而分,另辟了北区,适宜秋冬赏景,布置得相当精巧。” 一院静谧,几株桂木犹散着未凋的桂花甜香,沁人肺腑。放眼过去完全不见人踪,任由两人行过,谢飞澜隐约生出了疑惑。 “怎么一个下人没有。” “三嫂喜静不爱人多。”青岚解释。“别看这里好像没什么人,戒备森严却是谢府之冠,能通行无阻的也仅有爹娘和自家兄弟,其他的想进还得三哥三嫂点头才行。” “二嫂被拦过?” “四哥怎么知道。”青岚惊讶的瞥了一眼。“那是三嫂刚嫁过来不久,三哥有几日出门,二嫂过来探访,君家的亲卫借口小一姐不适,硬拒于苑外不让进,气得闹到娘跟前去了。” 谢飞澜撇了撇嘴,不信二嫂那么好心,怕是心急着一探虚实究底,可惜君府的人不吃那一套。 “后来?” “后来才知道三嫂根本不知这一档事,身边的随侍遵着三哥的吩咐自作主张办的。娘说三嫂羸弱禁不住人情往来,随侍护主心切,就把这事揭过去了。”青岚忍不住说了心里话。“二嫂也是,被苏家宠得张扬跋扈,二哥又管不了。趁着三哥不在,自己去不算还带了一帮姨嫂,七嘴八舌闹得要死,恨不得把人家列祖列宗都刨出来问,换了我也懒得见。” “既然娘发话,不开眼的该明白轻重了。”谢飞澜自能想像当时情景。 “底下非议还是很多,不过三嫂平日足不出苑,偶尔给爹娘请安三哥都陪着,没人敢当面言声,君府的亲随又长于打点,渐渐的也就习以为常。”说来挺佩服,在谢家过得耳根清净可不是件容易的事。 斜阳脉脉,宿鸟低飞,天色逐渐转暗,心缓缓沉静下来。 半人高的精巧亭柱燃着夜烛,沿青石碎块铺就的小径两旁蜿蜒点缀,映衬满庭芳草,踏上去别有一番意韵,穿越了一片修竹,曲曲折折的小径终于近了连幢朱楼,青岚熟门熟路的领着他绕进了主人所在。 晚风拂过如丝碧草,刚转红的枫叶零星飘下,与金黄的落叶交织,带出了秋的绚丽,天际火烧似的暮云低垂。一弯清澈的流泉漱漱轻响,泉底青荇扶摇,卵石洁白,轻波扶荡着红叶,化去了秋日的燥意。 楼前有树,树下有桌,桌边有人。 俊美的男子随意披了件外袍,笑吟吟的拢着双臂,瞧地上的人拔弄。 美丽的女子跪在锦垫上,捧起满把红叶丢进红泥火炉,酒香蒸腾,跳动的火光将雪色脸颊映得绯红,火苗一点点吞噬叶片。披落的青丝被热气拂动,娇颜慵懒而妩媚。 “三哥。”青岚伸着脖子望,颇为错愕。“三嫂为什么在地上。” 谢云书见是二人,稍一怔又笑了。 “没什么。”他有些忍俊不禁。“今日本想小酎一番,你三嫂忽发奇想,说古人云煮酒烧红叶,想必滋味与众不同,恰好院子里落叶无数,决意试上一试。” “这……”果然是个怪人,青岚腹诽。“让下人来就好,何必脏了衣服。” “翩跹想自己动手。”俊颜微笑,满目宠溺。“左右无事,就让她玩一玩。” 青岚呐呐的摇头,谢飞澜低头半掩眸光。 忽然来人,不复轻一松自在的闲适,她的神色淡下来,玉白的双足微不可觉的蜷起,悄悄缩入了裙下,小小的足趾划过细草,莹润如脂,匀柔秀致,看得人手心发一痒。再看下去竟连心头都燥热起来,谢飞澜强一迫自己撇开了眼。 觉察到爱一侣的局促,谢云书立时省起,俯身一把将佳人抱进房里,说了几句才掩上一门出来。 “三哥勿怪,是我们来得唐突了。”谢飞澜稳住心神开口。“逾礼失当,打扰了三哥三嫂。” 一时漫散,未想到会有人来,将她赤足抱了出来,恁般娇一媚无依的模样让旁人窥见,确实隐然懊恼,对着兄弟却不便相责。 “自家兄弟何必拘泥。”谢云书淡淡带过。“你们俩是……” 青岚先笑起来。“三哥弄了好东西岂可一人独享,找你要又小气了,索性不请自来。” “鼻子倒灵。”谢云书展颜而笑。“来的正合时候,我吩咐他们多蒸一点,今一晚一道喝上几杯。” 青岚笑嘻嘻的别过头,“四哥还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吧,我告诉你,这可是当季至上美味的……” “螃蟹。”谢飞澜一语道破,换来青岚瞪眼。 “四哥怎么猜出来了。” “带霜烹紫蟹,煮酒烧红叶。”谢飞澜欣羡而微黯。“又在这秋意十足的院子里,三哥好情致。” 小酎 银白的纱灯宛如晨星,悬在半空照亮了院落。 幽暗的中庭在夜色中悠然宁静,酒香馥郁,树影婆娑,意韵十足。 可惜人不怎么愉快。 本应是小两口尝蟹行令情一趣十足的对饮变成了小宴,连谢青岚与谢飞澜都始料未及,悔不该来此。原因无他,除不请自来的两人外,又多了不速之客。二嫂苏锦容携白凤歌假拜访之名不期而至,让这场兄弟间的偶聚变了味道。 不知谢云书内心作何想,谢飞澜隐约不快,青岚话也少了,席间只闻得苏锦容的声音。白凤歌矜持的沉默,俏容微带凄伤,一双含情的眸子不时凝望谢云书。 谢云书仿佛未察,细心的替爱妻剥蟹,哄着她多吃一些。相较于白凤歌妆容精致,君翩跹斜挽青丝,素衣常服,拈着玉杯的指纤细可怜,一点点抿着酒。 “弟妹真是秀气的人儿,喝酒也这样斯文。”苏锦容忍了许久终捺不住,带上了三分轻讽。 君翩跹只淡淡一笑。 “弟妹不能剥蟹,叫个丫环过来服侍就是,三弟何须亲自动手。”拎起桌角的银铃晃了晃,召来一位侍女,指去替了谢云书。 谢云书取过热巾拭手。“区区小事,有劳二嫂提醒了。” “三弟平日也是当家的人,繁务何其多,再分心弟妹哪忙得过来,琐事自有下人照拂,何必亲为。” “多谢二嫂,惯了也不觉得什么。”谢云书微笑道,又替爱一侣挑了一筷子菜。“再说照料妻子本是份内之事。” 他愈是坦然,苏锦容越是气闷。 “弟妹这身一子太弱也确是麻烦,连出入都……” “我觉得还好,比前些时日强多了。”谢云书截口,望着佳人颇为欣慰。“可见二哥炼的灵药果然有效。” 青岚心知两位嫂一子不对盘,在一旁插言。“二嫂不用费心,依我看三哥乐在其中,哪有半点麻烦的样子。” “青岚说的是,这夫一妻情致哪是外人懂的。”谢飞澜带开话题,“最近怎么不见二哥。” “景泽近日一直关在药房,连我这个做妻子的都进不去,送饭还要托人转交。”提起来苏锦容极是不满。“说是三弟的安排,到底是什么意思?” 谢飞澜懊悔失言,立即圆场。“这我听三哥提过,只怪海冥绡药性奇特,炼制之时容不得半点打扰,才不得已而为。” “确是我的请托,委屈二哥闭关几天,事成了我一定摆酒致谢。”谢云书说的很客气,话中却意思极坚。“还请二嫂体谅。” “为了君小一姐的病,谢二哥难免辛苦点,姐姐别恼了。”白凤哥细声细气的帮衬。“一待君小一姐康健如昔,三公子也不必诸多劳累,定能省不少心力。” 谢飞澜听着好笑,脸上还得神色如常。 白凤歌怜恤的望向始终未开口的人。“君小一姐一度身手非凡,如今却举步维艰,处处托赖他人,会不会难过了些。” 被点到头上,清冷的黑眸闪了闪。“习惯了倒也没什么。” “那是多亏了三弟无微不至,不是嫁了个好夫君哪得这等闲适。”苏锦容道。 “君小一姐倾国绝色,自然当得起。”白凤歌婉然微笑。 “虽是容貌无双也得好生调养,不然因病而损,只怕色衰爱弛。”苏锦容掩口而笑。“男人都贪新鲜,弟妹可得小心着点。” 这话异常刺耳,谢云书已无半点笑意。 青岚皱眉,谢飞澜正待开言,却见君翩跹秀眉一挑,拈起丝巾替丈夫拭了拭唇。“二嫂说的不错,得好生照应这张脸。” 打量片刻,她淡淡的揶揄。“将来不新鲜了我可不喜欢。” 静窒片刻,青岚扑的一声大笑出来,谢飞澜侧过一旁闷笑。 僵滞的气氛瞬时化解,谢云书也笑了,执住她的手。 “我一定留意,所以你可万万不能抛了我去另结新欢,嗯?” 原本做戏以对挑衅,但见眼中无限柔情,心湖一漾,浸出丝丝甜意。 旖旎中突听低哼,原来剪蟹的侍女一笑分心,剪下一歪,不留神伤了手。谢云书见血渗得不少,吩咐立去敷药包扎。苏锦容却不肯放,适才的嘲讽被轻易带过,一腔窒意难消,正好借题发挥。 “这是弟妹带过来的陪嫁丫环?实在欠调一教,剥蟹这等小事都做不好,半点用没有,一双手看着漂亮,竟是白长的。” 除了青岚犹未反应过来,其他的皆是一点就透,岂会听不出弦外之音。 谢云书脸一沉,却被纤手拦下,清颜泛起一抹极浅的笑。 “二嫂这话错了。一双手不能剥蟹,可以斟酒倒茶研墨,品书行文算策;可以控缰纵横千里,挥剑斩将夺旗;可以炼药使毒暗算,割喉放血剜骨;至不济的,还能像我这样嫁个家世出众的相公,使唤旁人代劳……有了这样的身份,什么脏手的事都不必自己来,二嫂说是不是?” 明明是款款笑谈,却教苏锦容激灵灵打了个颤,喉一咙竟像是哽住了。 空气一片寂静,螓首轻轻点了点。 “倒是忘了白小一姐,在此预祝早日觅得佳偶,免了长辈牵悬挂念,女儿家青春有限,盲目虚掷一场空可是后悔莫及,似我这等运气的毕竟是少。” 白凤歌两手紧一握,半晌才挤了一句。 “多谢君小一姐提点。” “如今我既为人妇,不该这般称呼了。”姣美的容颜隐隐嘲谑,漫不经心的挑了一筷子蟹肉细品。“还是叫三少夫人吧,听着也顺耳。” 白凤歌再把持不住,猝然起身,明眸滚落了一行清泪,直直的盯着她。 “我也祝三少夫人长命百岁,平安康健,永似今时今日得意……” “有僭了,昔年在扬州多承照拂,有生之年能见白小一姐终身得托,翩跹与夫君定然额手相庆,重礼恭贺。” 白凤歌脸色青白交错,嘴唇颤得厉害,再隐不住怨恨,流着泪踉踉跄跄的奔了出去。苏锦容闻言变色,愤然不平。“弟妹未免太过份,你明知……” “明知她对云书觊觎已久,只等我死,怎能如此不给脸面。”淡漠的语气波澜不惊,秋水明眸照人生寒。“二嫂可是这个意思?” “我……”苏锦容脸乍红乍白,一时语塞。“弟妹多病,怕是心眼多想了,凤歌并没有这个念头,何况她毕竟是白家小一姐,伤了世交情份两家颜面上也不好看。” “她是二嫂的手帕交,自然情谊不同。可你我份属妯娌,她仅是个外人。内外亲疏有别,二嫂莫要忘了自己不单是苏府千金,更是谢家二少夫人。” 一席话说得苏锦容面如滴血。“弟妹什么话,责我行一事不知分寸?我哪一点不是为谢家着想,反倒被指偏颇异心,今日一你好生说个仔细,也让座中的评评理。”不是碍着几个小叔在场几乎要破颜大骂。 “没有自是最好。”君翩跹懒得再理,扬声召唤。“霜镜。” 一个身影在廊下躬身。“小一姐有何吩咐。” “我累了,扶我进去休息,找一人看着白凤歌,提防她弄些寻死觅活的把戏。省得颜面薄的世家小一姐在谢家出岔子,有损二嫂顾全大局的苦心。” 推回谢云书的手由侍女扶起。掠过目瞪口呆的谢青岚谢飞澜,微讽的语气转淡,多了一丝轻婉。 “美酒尚温,清景如画,夫君和四弟五弟继续喝,别让我扫了兴致。” 远忧 白凤歌奔走,君翩跹入楼,苏锦容羞恼的拂袖而去,院子里只余了兄弟三人,终于清净下来。 面面相觑,谢云书破颜一笑,微带歉色的替兄弟继酒。 “这几个女人……”谢飞澜盯着玉杯良久,喃喃慨叹。“没一个省心的。” 活生生瞧了一场好戏,青岚越是回想越是有趣,笑得腰都直不起来。 “三嫂真厉害……明天娘那里有好瞧的,二哥出了药房肯定会被念到耳根发烫。” “二哥出来应是十余日后,那时二嫂的气也该平了。”谢云书支颐饮酒,并不甚担心。“娘不会说什么,翩跹话里留了分寸,拿不到什么短处。” “谁知道二嫂私下怎么说,少不了扯着一些婆姨挑事嚼舌,三哥不管?” “不该听的东西进不了这个院子。”谢云书全不在意。“其他的谁在乎,翩跹也不会放在心上。” “她还真横。”谢飞澜低哼。冷淡无争的应答,话锋却字字见血。“三哥把那件事告诉三嫂了?” 谢云书摇了摇头,无意解释。白凤歌并不清楚自己惹的是什么人,更不会懂让人无迹可寻的死法有多少种,真真惹怒把杭州白家连根拔了都有可能。而今万事漫散,不代一表翩跹就转了性,谢云书心中有数。 “所以我说惹谁都不能惹了三嫂。”青岚吐吐舌一头。“比爹还可怕。”当亲人是最强力的后盾;做敌人是最危险的对手,很久之前他已明白了这一点。 “三哥不让女眷进苑,到底是顾虑三嫂病体,还是怕她辞锋如刀激起众怒?”谢飞澜轻嘲。 谢云书微一楞,渐渐笑起来,目中盈一满了放纵的骄傲。“你若见了她在天山的样子就知道,让她去曲意周旋多么委屈。家里的叔一嫂姨娘或许并无别意,但截然不同的经历性一情怎可能合得来,不是谁都有娘的包容。” 谢飞澜不以为然。“难道三哥能护一辈子?既然嫁进来,早晚得接下娘的担子,不如早早习惯。” 谢云书静了一会,突然转了个话题。“四弟觉得我这院子如何。” “很好,清雅大方,景致极佳,谁看了都羡慕。” “送你如何。”谢云书轻描淡写的问,犹如在说不值一提的碎物。“四弟不回泉州,在这里住下可好。” 谢飞澜一惊,半盏酒泼在了襟上。 青岚也呆了,慑懦的问。“三哥什么意思。” “你也看到了,翩跹做不来娘那样慈和忍耐,身一子骨也不容许。你少小离家历练良多,机敏过人,不囿于一时一地,爹也很欣赏,时常在我跟前夸你,回来接谢家的担子正合适。”显是思虑良久,谢云书侃侃相劝。“泉州那边不必挂心,自有他人接手安排,你不是爱重故乡风情?留下来也合了家人的期望。” 庭中寂静无声,唯有叶片沙沙翻卷。 “三哥……那三哥呢!”青岚霍然起立,惶然脱口。 “三哥想把事情全丢给我,带着娇妻一走了之?”谢飞澜一字一句,脸上透出冷笑。“得了海冥绡即抛亲舍业,嫌这一大家子累赘多舌,碍着你们双宿双栖?”一手揪起谢云书的衣襟,怒发冲冠。“三哥你心里还有爹娘么,纵容你划区而治护妻如宝,纵容她清高不与家人往来,最后还嫌不够,挥一挥衣袖转身走人,你把自己当什么!” “四哥!”青岚见两位兄长说僵了话险些动手,赶紧拉住谢飞澜,头脑一团纷乱。 “青岚放手!”谢飞澜怒喝。“你听听他说了什么混帐话!” 任他揪着领襟,谢云书不闪不避,浮出一抹微倦的无奈,俊颜苍白。谢飞澜终是揍不下去,恨恨的一拳捶在桌上,指节登时见了血。 “我知道是我不孝。”静谧良久,谢云书的声音极低。“辜负了爹的寄望,但我真做不到。” “做不到什么,家里还有哪一点没顺你心如你意。”谢飞澜恶声讥讽。“难道要谢家人全跪在她脚下摇尾乞怜。” “我不会有子嗣的。”谢云书说的很平静。“纵然有了海冥绡,她也受不起生育之苦,我……也不敢。” 青岚听得呆住了,谢飞澜一怔,不自觉松开了手。 “她能活着我已经很安慰,但其他人不会这么想,再过几年,必然会有流言风语,爹属意我执掌家族,岂能容我无后,早晚会提纳妾之事。”谢云书紧紧一握着酒杯,望着兄弟的眼神亮得可怕。“你不知道翩跹的娘是怎么死的,我不能犯同样的错,像君若侠那样悔恨终生。” “三哥你……” “她把什么都托给我了。”谢云书低喃,既是解释,又像深埋的心声。“若我纳妾,不论何等情由,均等于在她心上插了一刀,她纵不恨我,也绝不会再活下去,届时纵然寻得天下灵药……又有什么意义。” “你跟爹说明,或许……” “没用的,爹……此前暗示过。”早已思量过千百次,谢云书深吸了一口气。“二哥对翩跹的病定期细禀,爹和我一样清楚。他如此宽待,凡事放纵,更可让她将来开不了口,无辞可推。” 名扬天下剑寒九州,本该是意气风发,却在爱妻与严父中左右难为……卓然出色的兄长掩不住落寞凄凉,谢飞澜恻然无语。 “爹是为谢家着想,可翩跹……”谢云书声音微哑。“翩跹受不起的……她受不起,我也受不起。” 饮泪哭了许久,门外劝慰的苏锦容知她不愿见人,无可奈何终于离去。适才入耳的一字一句,字字剜心溅血,谢家严密的防卫更令一切肖想都绝了望。想到回杭州见父兄忧挂的目光,一颗心犹如浸落寒泉,冰彻如雪。 拭去颊上的泪,翻出一匹谢夫人所赠的绢帛撕成束,抛过房梁挽了个死结,咬牙将脖子伸进去,脚下凳子一翻,瞬时透不过气。血液一股股往上涌,剧烈的头痛仿佛要裂开一般,眼前一片昏黑模糊。 突然身一子一轻,好一会才发现自己跌落地面,有人将她拎至床一上,毫不客气的拍打双颊,确定了不曾断气,又将丢开手唤人照料。 “……真是个麻烦……” 昏沉中听到这样的低语,她怒火上涌,一口气噎在胸前,真的晕了过去。 睡了许久终又醒来,模模糊糊睁开眼,守在一旁的丫环立即喂入汤药,喉间吞哽剧痛,服下蜂蜜才勉强好过。她由着丫环服侍躺下,眼睛只盯着门边,不知过了多久,烙在心头的身影终于出现眼帘,侍女们皆退了出去。 “白小一姐可还安好?” 男声清沉动听,她痴痴的望着不言不语,一滴滴珠泪落浸一湿一了枕衾。 男子微一蹙眉,立在远处寸步未动。“请白小一姐以身一体为重宽心静养,不可再有轻生之念。万一酝成憾事,九泉之下悔之晚矣。” “我……”气若游丝的声音失了婉转,涩哑难听。“……倒不如一死了之……”虚弱的丽人凄然婉伤,蛾眉紧蹙犹如梨花带雨。“……好过……落人笑柄……” “今日之事,我替内子向小一姐致歉。”深遂的眸子沉静无波。 “……三公子何错之有。”她轻咳了咳,一径苦笑。“……我……蹉跎至今,芳华渐逝,父兄怨责……俱是事实,三少夫人所言无分毫无差……何须致谦。” 男子没有答话。 寂然片刻,眼中又聚起水光。“我只是……好生羡慕……她的福气,并无别意……” “云书不知何德何能,蒙小一姐青眼,厚爱感激不尽,但此生心有所系,唯愿与内子共偕白首,愧对深情尚祈见谅。” 痛苦和失望似要从盈泪的眸子中溢出来。“……我明白,但……控一制不了喜欢……我甚至……不介意做小……” 男子退了半步。“在下无缘享齐人之福,更不敢委屈小一姐。” 她僵硬的攥紧了拳,银牙狠咬。 “……我只恨相见太晚……若不是……” “如果不是她,我早已埋骨天山。”他淡淡的截断,接着说下去。“与朽草同没,亲慈手足黄一泉陌路,更休言与小一姐杭州偶遇。我很庆幸遇上了她,得她心许托付终身,是我前世修来的福份。” 停了一瞬,他的神色忽然冷下来。 “所以,我绝不容许任何影响或破一坏的意图,不论是谁,以何等名义。”冰寒的话语冷锐如刀。“概莫能外。” 一语双关的警告不知看透了几许,俊目杀意充盈,无端悚然起栗。 “……我……”忆起近日绵密无形的提防,她呼吸一窒,禁不住寒悚,迅速分辩。“……我没有……我……对三少夫人绝无失礼之言……三公子不信我可以与她对质……” 隐约有种难言的薄嘲,谢云书道。“对质还是不用了,内子并非大度之人,有些事我也不愿让她费心,二小一姐若出什么意外,我对白世伯及白兄不好交待。” “我……真的不曾得罪,锦容姐可以作证……”第一次觉得俊一逸绝伦的面孔令人恐惧。 “二嫂事友真诚从无疑忌,谢家却不能坐看她遭人利一用。”冰冷的盯了一眼,“此别相见无期,小一姐好自为之。” 白凤歌彻底绝望,望他转身欲出,再捺不下。“那个魔女究竟有什么好,只为她当年给过你小惠?就这样死心塌地!” 脚步稍稍一顿。男子回过头,忽尔露一出轻讽。“敢问一声,我又有什么好,值得小一姐这般深情。为这不足挂齿的皮相?略具名望的家世?抛开这些,若我声名狼藉一无所有,小一姐会多看我一眼?” 嘴唇翕合,她竟道不出半个字。 谢云书微微一晒。“我与她仅是身堕魔教,小一姐却是心入魔道,还望自惕自重,休再一味自误。” 虚荣是引,热愿受挫的不甘是毒,混在妒火煎熬中执迷成狂。戒惕之余唯有远避,他绝不愿一个只剩恶一毒的女人毁掉千辛万苦得来的幸福。 懒得再说,谢云书示意丫环入内照料。“白小一姐目前仍是谢家的客人,还请悉心调养,我已修书昆玉兄,不日即至,迎小一姐回杭。” 夜阁 两碗药放在黑漆托盘中,冒着蒸腾的热气。 谢云书托起白玉盏递过去,自己端起青瓷碗,正待喝下去,她忽然趋近,从后方拥住了宽挺的肩。 “你……能不能不喝?” 他放下碗,轻刮了下翘鼻。“不喝怎么行,让我抱着你却不能碰你,那可太难了。” 她咬了咬唇。“长期用一药总是不好的。” “几天才喝一次不会有碍,傅天医的方子你该信得过。”他轻笑道。“你喝的已经够多,这药自该由我来。 “或者不用一药,我……” “不行。”俊颜凝重起来,话语仍然温和。“不是商量过?只有我俩,不要别的,不管旁人怎么说。” 她依在肩头默默无言。 “什么也别想,我会安排好一切,再过几年我们就能离开扬州。”温暖柔和的眼眸充盈着足以让人安定的力量,她却无法释怀。 “是我自己想……”话语稍稍顿了一下,别扭得说不出口。“生个孩子……” “那也不行。”他坚定的摇头,扯出一个冠一冕一堂一皇的理由。“万一你只疼孩子冷落了我怎么办,想要什么都行,除了这个。”见她蹙起眉,他调笑的轻哄。“不痛快尽管砸东西,只要你舒服就好。” 上次争嘴也是为此,那时她还不知能得灵药续命,一径想给他留下点什么……凝望着清丽的眉睫,心里极暖,禁不住吻上了樱一唇,带着苦意的柔一滑微喘嘤咛,淡忘了所有烦忧。 纤指拈起一张绢帛轻轻的翻过,瞥向下一页。 翻了许久终于看见可用的部分,细细将注解文一字收入眼底,合上了厚重的绢册。吩咐霜镜留在楼外等候,独自一人走入了夜阁。 夜阁名为阁,外观是一幢精巧的两层小楼,机一关重重,守卫森严。地一下深达数层,内蕴的珍宝借地气寒凉,以便更稳妥的收藏,她也只来过一次。 不单是君府的陪嫁,还有成亲时各方宾客的贺礼,东西实在太多,除了受命编撰记录的人,谁也弄不清到底有些什么。眸光一一掠过密密层层的藏宝架。暗室无风,壁上嵌的夜明珠放出光华,映着林林总总的奇珍,满目宝光流转。 九合玲珑塔、珍珠捻金席、玳瑁辟光匣,琥珀杯、翡翠树……价值连城的宝物光彩夺目,堆满了四壁。壁角的银灯架上搁着辟尘珠,让密室全无久闭的尘灰,室中宽大的书案上摞着一匣匣传世古画,随便一卷均是价值连城。 她开始寻找自己的目标,虽然腿脚比过去略为灵便,身一体却依然较常人乏力,物件无数,一点点翻找下来,额角渗出了细汗。一个漆匣搁在较高的架上,尽力踮足,怎么也够不着,指尖微微发一颤。 一只手突兀的出现,替她拿了下来,背后围上一个温热的胸膛,熟悉的男子气息环绕。 “你要找什么?” 她蓦然一惊,垂下眼接过了漆匣,背心微微沁汗。“我……随便瞧瞧,有点好奇,这里的东西还没仔细看过。” 打量了清颜片刻,感觉怀中的娇一躯隐约僵硬,谢云书不动声色道。 “怎的突然想起,也不让霜镜陪着,万一气力不够怎么办。” “哪有那样娇一弱,你不是和大哥外出谈事?” “让老四去了,最近他比较闲。”异样的感觉更重,他低头微笑。“想看什么,我帮你。”随手打开漆匣,十余粒龙眼大小的明珠嵌在锦帛中闪亮,她无形松了一口气。 “这个?”他隐约疑惑,“是想一做首饰?” 她含糊的应了一声,他立即觉出不对。她素来不爱饰物,对宝物更不留心,避开他独自来此…… 眼光一动,他温言道。“陪嫁的东西太多,我也未曾留意,正巧半日空闲,陪你一起瞧瞧也好。”说着又要拿下左近的漆匣,她一急退了一步,脊背撞上了阁架,不是他快手拥着一闪,必定被掉落的盒子砸个结实。 “小心些。”他薄责。惊魂初定,她仰起脸略窘的一笑,一络黑发被细汗贴伏颈侧。 扶稳佳人,谢云书拾起坠地的锦盒,无意瞥了一眼,登时错愕。 盒中置着十余片白玉雕成的书页,间以金丝连缀成册,精致无伦,确是一件珍品,但惊讶的却是玉一面上刻绘勾描的一幅幅活色生香的春一宫图,人物修美,姿一势奇特,毫发细微之处亦极其生动,令人叹为观止。 见他发愣,她低头细看,越看脸越红,立时遮住了他的眼。 他好笑的拉下手,清冷的娇颜红到了耳根,又羞又嗔。 “这肯定是不是随玉送的。” 他也有同感,翻了翻盒内,找出一张短阑,清晰无误的落着送礼人。 金陵宋羽觞。 他隐约想起成亲时曾接到过宋羽觞的贺信,信中洋洋洒洒的对妻子身孕即将临盆而无法亲身来贺感叹再三后,神秘兮兮的暗示,此番所赠贺礼为宋家秘不示人的珍藏,有助于他驯妻,只要领会得当,必定可以将那位出身天山的桀骜佳人一治得服服贴贴。 当时未曾在意,忙碌之余早已忘却,此时想起损友那张没有一刻正经的脸,真是……相当切齿的怀念。 一页页翻过玉册,图样越来越火一辣,怀中的佳人羞不可遏,极不自在的撇开眼,他立时起了逗一弄之心。 “翩跹不好奇?”故意凑近耳边轻吐热气。“难得羽觞有心,可是很少见的玩艺呢。” 忍住麻痒躲开,薄薄的耳一垂犹如红玉。“有什么稀奇,又不是没看过。” “你看过?”他惊讶的扬眉,更不放过。“在哪?” “天山上……”觉出他的身一体渐渐发烫,她些许心慌。“一些医书,我翻过两页。” “哦……”拖长的声音噙着谑笑。“看的时候不觉心动?” 耳一垂忽然被咬了一口,险些跳起来,她语无伦次。“没有,只是……” “怎样?”他好整以暇的追问,唇仿佛不经意擦过敏一感的颈侧。 “很怪,很恶心。”肌肤都快着火了。 “看别人确实有点。”他理解的点点头,话锋忽尔一转。“若换成我和你?”轻薄的指尖随话语探动。“不想试试这些姿一势演练起来什么感觉?”谢云书不动声色的挑一弄,眼眸越来越深。“比如你伏一在……” “不想!”无法控一制随之而生的臆想,她羞窘万分。“你……这……这可不是卧房!” “不是卧房如何?”他笑吟吟的戏一弄。“除了你我谁能进来?” 拦不住游一移的手,她强忍溢出的呻一吟,声音细如蚊蚋。“不行……这……没有……” “床?”幽暗的眸子望了眼密室,一把扫落书案上的字画,现出乌光锃亮的漆面,托起娇一躯一送。“现在有了。” 木质沉黑,肌肤如雪,匀美的双一腿垂在案边。衣衫被扯得零乱半褪,大片欺霜赛雪的春光呈露,散发出勾一魂荡魄的诱一惑。难以抑制的冲动翻涌,他肆意的吮一咬拔弄,温一软的胴一体止不住轻一颤,黑瞳迷乱而昏然。 他喑哑一笑,欺身附了上去。 取舍 少小离乡,与父亲并不亲近,谢飞澜挑了个恰当的时机探问。 “云书叫你回来?”谢震川刚打完一套拳,接过热巾拭脸,端起案上的参茶啜饮。“一切随你的意思,泉州扬州均可居停,家总是在这里的。” “若我回来接三哥的位子?” 谢震川面无表情的看了一眼四子。“不行,谢家将来执事的必须是他。” 谢飞澜并未被父亲不悦的神色吓住。“既然如此,爹又何必为难他。” 谢震川不曾发一怒,了然一笑。“我知道他打什么算盘,你也可以直接告诉他,休想。” “那就别逼他。”谢飞澜直言。“爹明知他有多看重妻子。” 谢震川眯起眼,不轻不重提点。“他首先是我谢震川的儿子。” “硬要他取舍于心何忍。”谢飞澜不解。“他不在乎无后。” “我这个做爹的不能不在乎。”谢震川沉哼一声。“他想离家,等我死了再说。” “爹真想三哥郁郁终生?” 谢震川没说话,提起漏壶浇花,透一明的水帘洒在花叶上晶莹剔亮,愈加鲜灵芬芳,良久才道。“我逼的不是他。” “那是谁。”谢飞澜心念电转。“爹是想君府……” “和君王府无关。”谢震川眼眸深沉。“是他护在背后的那个。” “爹是指……三嫂?!”谢飞澜诧愕,几疑听错。 “她也休息得够久。”谢震川眉心略皱,宛如刀痕一现即隐。“云书这几年把她当成孩子一般养,该是时候了。” “三嫂……不是身一子太弱?”虽然确实被宠得有点过份,但也不至于让父亲看不过眼吧。 “她是身一子骨差,所以我这几年一直放任。”谢震川微喟,持剪细细修整花叶。“但她心智远超同侪,行一事老辣狠决,非比寻常。如今虽已收敛,内底犹在,只是被书儿掩得密不透风。”原本是展翼九霄的云雕,却被爱子养成江南花间的娇莺,着实可惜。 “这……三哥心疼,自己甘愿担了一切,似乎也无不可。” “云书对外游刃有余,但对内……”花剪一落,截掉一大簇泛黄的病枝。“谢家族内众多琐事,明的暗里无数,难道内眷不和都靠他调停问训?眼下是有你一娘打理,将来他必须有个得力的内助,那丫头……”“三嫂的性一情……”谢飞澜想起那抹桀骜的丽色,永远对丈夫以外的人淡漠疏离。 “像你一娘那样未必上佳,过于心慈反易生事。”谢震川深深一笑,蕴着看透世情的犀利。“君翩跹连天山权谋竞斗且不在话下,还理不了家长里短?她袖手养息,一是体弱,二是不愿拂了你三哥的心意。” “书儿实是爱重太过,不舍她受一点累。若是寻常人家也罢了,谢家……”谢震川感慨良多。“凡事一个人扛了,他会异常辛苦。” 让三哥纳妾与这有关?谢飞澜飞快的思索。父亲料定三哥必定不愿,要护着佳人便唯有离家,这样一来…… “爹想让三嫂怎么做。” “她当年宁愿断情远走成全你三哥的前程,如今岂会坐视书儿身负骂名离乡背井。”精明世故的老人微一点首。“一定会说服云书生个孩子,阻断所有疑议。” “三哥说她根本不能生子。”有什么三长两短…… “景泽说有些风险……”谢震川凝望爱妻所在的小楼,恍惚了一瞬。“若是好生调理非不可能,书儿是关心则乱。” “万一……” “人生在世,总是要冒险的。”谢震川回一复了刚毅冷愎。“过了这关,她才是实至名归的三少夫人,能与云书并肩承担谢家的职责。” 巩固地位的同时,兼以事实证明三哥回护过一度,她并不像旁人以为的那样娇一弱。母亲再适时提带,逐步将内务转交……谢飞澜约略明白了父亲的用意,霎时又生出了微惑,父亲究竟是希望三嫂成为三哥臂助,还是心疼娘被琐务缠身?三哥纵然睿智,但对上老谋深算的父亲…… 形式古雅的黑匙透出玉一般温润的光泽,轻轻挑一起一匙糖洒入白玉盏,又挑一起一匙糁入青瓷碗搅拌良久,随手搁在托盘上,玲珑纤手托起青瓷碗,递至正在翻阅文书的男子臂边。 “我的药不必加糖。”男子一饮而尽。“又不像你要喝那么多。” 她嫣然一笑,“是你说甜的苦的都陪我。” 他一时失笑,抬手抚了抚丝发,结缡数年,脱一去冰冷之外,偶尔她会露一出小女儿心性,娇嗔可爱,见之怦然心动。 “随玉说过一阵会到扬州探望。” 接过信笺,她瞧了几眼微微一笑。 “大概是想亲眼看看海冥绡效用如何。”他伸了下懒腰,将爱妻揽在膝上。 “这几年让他费心了,你也累。” “累一点心里高兴。”他的臂略略收紧。“像这样你在我怀里,不知多好。”南拓追寻她的时期也忙,越忙越是焦燥,空乏而烦乱,与此刻的满足感截然不同。 “做你妻子真不错。”螓首侧倚宽肩取笑。“难怪有人念念不忘,这么久了还不死心。” 他略一攒眉,“我已和爹提过,以后她没机会再到谢家。”一路让人盯着她出扬州,好容易送走了麻烦,不是碍于世家情面…… 黑眸冷冷的一闪。“你倒有好生之德。” “怎么这么说。”他故作不解。 清颜似笑非笑,指尖刮了刮丈夫的喉结。 “她要没动什么脑筋,你会这样小心?” “我一向小心。”他含笑轻啄纤指。“你教的。” “让我猜猜她想一做什么?”十指相错,她淡笑着寻思。“亲手杀我无异于找死,下一药也不可能。谢家地面上,谅她也不敢动用白家的关系,最后当然只剩下一条路……” 俊颜微笑不语。 长睫眨了一下,“可惜二嫂不会答应,她又没机会进药庐,只有收一买下人了,买通了几个?” “两个。”他徐徐道出详细。“一个是打扫药房的仆役,替他在外买了一栋私宅;另一个是二嫂身边的丫环,翡翠镯一双。” “丫环有点奇怪,就算白凤歌做戏骗得同情,为一双镯子冒死也不划算,何况二嫂待下甚苛积威犹在,怎么说动的。” “或许正是二嫂平日太苛了些。白凤歌承诺事成后将人要过去,脱了贱籍,带回杭州认作义妹。” “这也信?”一旦所谋成事丫环必定暴毙,将所有线索导向苏锦容,反正宅中尽知二嫂与三少夫人有隙,正好拖来作替死鬼。“你怎不做场顺水推舟的好戏。” “总得给二哥留几分颜面。”他轻叹一声,有些伤感。“再说白世伯看着我长大,待我如子侄。” 她望了一眼,转为淡嘲。“白凤歌是蠢了点,不过倒希望她多呆一阵,我也好打发下时间。” 听来言若有憾,他不禁失笑。“真这么无聊?改天陪你出去走走。” 她懒懒的提不起劲,“不用,只是觉得日子太舒服……简直不像真的。”与君王府如出一辄,那时清一醒之时屈指可数,也就不觉。换了现在……闲得让人叹息。 “你不喜欢?”如拥着一只慵懒的猫,他轻问。 “不知道。”眉间些微茫然。“好像已经足够好。” 仔细瞧她的神色,他静了半晌。 “再等几年,我带你去游历名山大川,遍览各地风情。” “你舍得下?”第一次谈及这个话题,长睫下黑瞳幽幽,潜藏难测。 他良久不语,低头吻了吻粉一颊。“我知道什么更重要。” “你放得了?”稍稍坐直了身一体,她静静的凝视着他。 “……我会安排好。”他又沉默了一阵。“还有飞澜,不是非我不可。” “……值得么?” 令人失神的笑容漾开,俊眸熠熠生光。 “当然。” 她怔怔的望了好一阵,忽然拥住他的颈吻上去。 唇一舌缠一绵,热情得让他惊讶,迅速在体一内点了一把火,细白的指尖探过小腹,带起一阵燥热的急迫。鸷猛的欲一望窜起,他再无法思考,抱起娇一躯向床边走去,交一缠着身一体滚入了床榻。 蕡实 满堂华宴,歌舞频传。 时逢江南武林世家摆酒设宴,谢家两兄弟到场致贺,被奉为上宾而待。 左右酬酢喧嚷,酒过三巡,兄弟二人声音极低的谈笑。 “三哥真过份。”谢飞澜半真半假的抱怨。“娘让我多住一段时日,可不是让我在家当牛作马。一应事务都丢给我,自己去陪养娇妻赏景作乐,完全不体恤兄弟。” “反正你也是闲着。”谢云书浅笑调侃,并无半点愧色。“做得又挺顺手,就当是熟悉一下家里也好。” 谢飞澜气得一哼。“三哥别想得太美,上次提的我可没答应。”父亲那般明晰的决定,岂容三哥私下变更,他倒是想提醒一二,却碍于严父只能守口。 “回来不好么?”谢云书叹息一声。“也免了爹娘悬念。” “回来一个又离开一个,有何不同。”谢飞澜跷脚晃着椅子,轻漫而随性。“再说理一大家子人拘束得紧,爹也看不惯我这脾性。” “你表面不羁,骨子里却方圆有度,行一事稳妥,爹很明白的。” “比你还是差上许多。”攻琼州的时候见识过几许,这一点他心服口服,谢飞澜道。“所以三哥还是死心吧,爹不会放人的。” “只要你答应,爹那边我想办法。” “还是算了。”默然许久,谢飞澜一笑,漫然戏谑。“我没兴趣,除非……三哥院子里也有那么一位绝色佳人等我。” “这个好办。”谢云书笑起来,轻一松的打趣。“江南多的是佳丽,凭你的花一招还有哄不到手的?” “出其东门,有女如云,虽则如云,匪我思存。”谢飞澜也笑,潜藏着无人能解的晦涩。“最想求的似乎总不易得。” “真有中意的?是哪家闺秀。”觉出神情间几份异样,谢云书不禁关切起来。“居然能让你害相思,费点心娶回来好了。” “三哥别说我,台上献舞的美一人可是眉目含情,心有所恨。”谢飞澜嘴角一歪,舞姿绚丽的佳人媚眼欲流,只在谢云书身上打转。“三哥风采非凡,娶妻了还挡不住桃花朵朵。幸好三嫂不出门,否则有你好看。” “你三嫂心眼没那么小。”听来大有幸灾乐祸之嫌,谢云书莞尔。“再说她要是出来,你以为看她的男人会比我少?” 谢飞澜登时语塞,又观了一阵歌舞,谢云书瞧了瞧时辰。 “我去跟主人告辞,差不多该接人了。” 婉拒了友人再三挽留,两人策马出城。 这不是君随玉第一次到谢家,但送嫁之后尚属首次。 谢云书率兄弟亲迎。最为关心的那个人渐趋好转,忧虑一去,均是轻一松而愉快。谈笑随意,话题泛泛铺开,一路亲近投契,转眼已至谢家门邸。 刚要迎进去,一直随在翩跹身边的近侍抢出来躬身禀报。 “禀三少、公子,小一姐前一刻身一体不适,突然晕过去情由不明,正请了二少诊治……”君府拔过来的近侍私下仍称小一姐,数年均未改口。 谢云书一惊,甩了缰绳疾走,适才的好心情荡然无存。 “有没有说是怎么回事?”走的时候明明和平日一样。 “事一前并无异常,小一姐与沈姑娘相谈甚欢,一同在花苑挑选摆衬的秋菊,刚挑了一半……而后火速禀报夫人,立时请了二少过来。” 近侍回话极快,不敢半分停顿,毫不意外几人神色凝重。 甫一来即闻此变,君随玉眉头紧蹙。 未近屋内已见谢景泽步出,不见紧张,倒有些惊诧交织的迷惑。 “二哥,翩跹要不要紧,怎会突然晕了。”尽管茬弱,却不曾说晕就晕,服了海冥绡之后更是好转许多,按说不该有此意外。 “她没事,你别担心。”谢景泽安抚着三弟的惶急,又忍不住疑惑。“倒是你近日……没喝药?” 听到人声,沈明珠从屋里走出,喜孜孜的颇为愉快。 “什么药?三哥怎么问我。”谢云书不解。“翩跹究竟如何。” “弟妹有喜了。”谢景泽见他神色焦急,不便再问。“才一个多月,她身一子较常人要弱,最近又似乎断了补药,所以才……” “恭喜三公子,君姐姐有小宝宝啦。”沈明珠笑吟吟的道贺。 就是突然打个霹雳下来也不会更惊讶。 翩跹……有孕…… 怎么可能,明明…… ……药…… 闻言众人都呆了,君随玉瞬间激起了怒意,狠狠一拳过去,打得谢云书往后一仰。 “三哥!”谢飞澜反应极快,架开了第二下,迅速蹿起火气。 沈明珠惊得一呆,她与君翩跹近日交好,连带对谢云书也甚有好感,不禁生恼。“哪里来的家伙,怎么随意动手打人!” 刚奔过来恰遇君随玉与谢飞澜交了一掌,劲风激荡,震得跌出几步之外,被一只手扶稳,站定了一瞥,却是个从未见过的青年,声音极低的提示。“别插手,他们是亲眷。” 她正要问,便听得谢飞澜怒道。 “君公子未免欺人太甚,当这里是什么地方!” 谢景泽同样不豫,“君小一姐嫁过来谢家不曾亏待半分,如今有孕也是喜事一桩,君公子这是何意。” 谢云书仍在怔忡,仿佛那一拳不是打在自己身上。 君随玉寒着脸,只盯着谢云书。“你在西京怎么答应我的。” 见他不答,心头火起,再度踏前一步。 “随玉!” 窗外的动静惊动了息养的人,霜镜扶着纤影倚在门边,绝美的容颜白得惊心。“你别怪他,他什么也不知道,是我自己想要一个孩子,瞒着他……”突然一阵心悸中断了话语,沈明珠一声惊呼刚要奔过去,身畔掠过两道黑影,一左一右的托住了柔躯。 “不要乱动,快去躺着休息。”君随玉深深的皱眉。“都这样难受了。” 细白的五指抓着兄长的腕,微促的喘息。 “你别生气,真的是我任性……用神木犀玉匙骗过了他。”长睫颤了颤,道出内底。“他不想的。” 谢云书扶着娇一躯,掌心一片冰凉。模模糊糊明白了几分,苦涩和意气混杂,胸口如压了一方巨石,竟撤手转身而去。 “三哥!” 谢飞澜纵身追赶,谢景泽叹了一声也跟过去。君随玉抱起佳人送回卧房,霜镜和一众丫环皆跟了进去,沈明珠一头雾水,想再问问突然出现的陌生人,回头却已不见人影,不禁茫然怔忡。 空荡的书房沉寂了许久。 “墨鹞。” “在。”低声应答自窗外传入。 “去把夜阁珍物名录取来。” “是。” 飞快的翻阅突然停下来,指尖轻轻掠过一柄纯黑如墨的匙形图样,反复默读标注一旁的蝇头小楷。字不多,入眼惊心,瞬时解一开了困惑。 神木犀玉匙,相传为神农氏所遗。 触手温润,角质作匙形。可中和百草之性,令药毒罔效。 他拿起近日常在她手中使用的小勺仔细端详。非金非玉,轻巧古雅,看似普通,却足以使他所服的汤药效用为无,轻易骗过了注意,让她…… 指掌倏合,万金难求的奇珍瞬时寸寸碎裂,化为粉屑簌簌而落,扑散了绢册整页。 他颓然合上眼。 明珠 “你这般鲁莽,完全不顾惜身一体,知道有多危险?”君随玉坐于榻边听了首尾,难得出言责备。“你根本不适合有孕。” “……我此前询过。”拥着厚软的丝被,她声音很平静。“也清楚有风险,但势在必行。” “什么必行。”君随玉忍不住愠怒。“你嫁过来前我已和谢云书道明,他根本不求有子。好不容易得了海冥绡平平安安的过日子,为何要多此一举,别说是你想要孩子,你根本就不是想一做母亲的人。” 白如霜雪的素颜现出一丝微笑。“你……真的很了解我。” “到底为什么。” “其实我根本不在乎有没有孩子。”情知瞒不过,她亦十分坦白。“可既已嫁了他,必须有这么一个。” “谢家人逼你?”语气凝肃起来。 她顿了一顿,仿佛在思索如何说明。 “既然利一用了谢家的势力取药,自得有所回报,我不喜欢亏欠。期间风险我也有仔细斟酎,对照眼下的情况,应该不致意外。原本不喜家世环境的拘碍,麻烦的紧,但既为人妇终得适当敷衍,过于独行代价太高,依着约定俗成的规则更有利。海冥绡让身一体的状态已算最佳,拖下去长远以后更被动。”淡淡的清音娓娓而析,犹如计划一场算无遗策的攻防。 另有一重隐藏的因素未曾吐露。 君家与谢家一南一北两大势力,如今平分秋色各据领域,将来却难保没有一统武林的可能。君家仅只一脉,比不过谢家人丁兴盛,若数十年后此消彼长,威胁不容小视。要使联姻充分发挥效用化解远忧,必须留有后裔,唯有让君家血脉所出锲入谢家核心方可实现。 “……处于这样的家族,云书的过一度回护极易遭人垢病,尤其是对一个有缺憾的妻子。”她微讽的弯了下唇角。“与其回避惹来非议授人以柄,不如冒一次险,躲在背后假装无知闭目塞听,不合我的习惯。再说……他很珍惜家人,我不愿他娶了我而有所失。” 纤细的指尖交叠,清冷的眼中多了一抹柔情。“他为我付出太多,所以偶尔我也想为他作点什么。” 听她说完,君随玉良久道。 “你有没有想过万一……”叹息般的话语停了一下。“他会有什么感受。” “我不能永远躲在你们翼下。”寂静了片刻,她轻浅一笑。“你们都想让我过上正常的生活,获取……世俗的、平凡的幸福,有些事就必须得做。他出身于此,享其利亦蒙其敝。坐看他百般周旋,承担隐忍……滋味并不好过。” 沉默的对视许久,君随玉移开了眼。 “翩跹,我明白你的心意。”冠玉般的脸上没有表情。“但如果你因此……我绝不会原谅自己。” 光洁的额头冒出了细汗。 沈明珠的衣袖被粗悍的妇一人死死扯住,进退不得,眼睁睁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幸灾乐祸的评笑,简直要哭出来。她自小生得可爱,家中长辈多有疼怜,沈家又是一方世族,从未受过什么委屈。一月前大着胆子溜出家门闯荡,仗着机灵嘴甜和不错的身手,一路顺遂快活无惊无险,好不得意,正想着回去可以跟父母兄长夸耀一番,偏偏今日走了霉运。 天知道她只不过打翻了一盏豆花。 可巧那碗豆花全泼在了字画铺悬在路边售卖的花鸟画上。 眼看花红柳绿化作红紫狼籍,画眉鹦哥变成落汤水鸡,她唯有认命的答应赔偿,势利的书画铺掌柜欺她是外地人兼不懂门道,张口叫了个离谱的天价。虽然对字画是门外汉,却不代一表沈明珠是任人宰割的傻一子,刚说了两句,店主的老婆凑上来泼天喊地连哭带闹,急得她一身汗,对泼一妇奈何不得。有心作罢,可身上的钱实在不多,给也不够数,难在了当场。 拉扯间妇一人手突的一脱,踉跄着跪跌在地,她本能的想扶又止住,一名似曾相识的青年在人群中拢袖而观,眼带三分好笑。 “还不走?” 一丝低语传入耳际提醒,望着男子她微一犹豫,又被爬起来的妇一人抓了个结结实实。 看着无奈窘迫的俏颜,青年踏出一步,忽又顿住。 “她要赔多少?”温润的话语犹如和风,吵闹中清晰可闻,一位优雅矜淡的青衫公子询问。 掌柜见来了位贵介公子,远非少一女般可欺,底气立时低了三分。 “一百两。”舔一了舔嘴唇硬着头皮报价,又吹嘘起来。“公子别看价高,这幅鸣翠图是前朝大家手笔,画中牡丹青梗劲秀花叶繁盛,禽鸟形态栩栩如生,通篇气韵不凡,价值极高,足可传世,在下悬张于此本非售卖,但求知音同赏。不料被毁成了这般模样……”边说边叹息摇头,一派痛一心一疾一首的惋惜。“真是暴殄天物,焚琴煮鹤。” 沈明珠自冲一突之后又远远见过两次,认出是君府公子,又被说得如此严重,益发无一地一自一容。被君随玉碰个正着,就算能跑也丢不起人,左思右想别无他法,唯有低声下气的请求。 “君公子可否……借我些银子,我没带这么多,回去立刻归还。” “沈小一姐何必客气。”君随玉扫了眼人群中微带关切的青年,转而面对掌柜。 “但鸣翠图我有缘见过,一百两确不算多,但这幅……喙垂翼缩花色黯淡的赝品连其形亦未得,居然敢拿来讹人。” “你……你信口开河。”蓦然被戳破了根底,掌柜不甘之余色厉内茬的反驳。“我这店中都是真迹,无凭无据的造谣,分明是想混赖。” “真迹为前朝御作,所用密制印鉴混有玛瑙珍珠水晶石研就的粉末,日下可见莹光,此兆鉴者尽知,上方的钤记可有此征?”君随玉一弹画轴。“鸣翠图历经名家收藏,五位留有题跋,此幅何只三位?最后请教一声,依我一朝刑律,私作伪画该当何罪,以假充真当受何刑,讹骗强卖判罚几何?” 掌柜的脸越来越白,腰越来越弯,再也不敢强辞。 从喧嚷闹市换至酒楼雅座,顿时清净下来。 “多谢两位解围。”沈明珠解脱后一派轻一松。 “在下不过略为帮腔。”君随玉看向一旁的青年。“沈小一姐该谢这位。” “墨鹞见过君公子,沈小一姐。”神气与平日无甚分别,君随玉却窥出几分不自在,视及甜笑的佳人,顿时隐约了悟。 “这位公子……我……”沈明珠只觉眼生。 “在下是谢三公子属下,常随主上左右。” “墨兄为暗卫之首,多潜护翩跹与云书左近。”君随玉代之解释,笑中多了一丝趣意。“近来沈小一姐与舍妹叙谈,日日亲近,墨兄自不陌生。 墨鹞此前奉命跟缀白凤歌多日,对与其同游的沈明珠窥察多日,甚有好感,私下也曾与四翼笑谈趣止,尚仅限于欣赏。及至君谢二人冲一突好意现身扶了一把,无端触动了心思,粉一嫩俏一丽的苹果脸时常挥之不去,便知不妙。思及此人身份特殊,索性远避。谁料偶然闲逛遇上冲一突,见沈明珠万分尴尬,嘴扁扁的几乎要哭,禁不住鬼使神差的助了一把。 沈明珠闻言一愣,省起自己屡次谈笑皆入男子之眼,适才又在众目睽睽之下狼狈纠缠,禁不住颜上讪讪,现出小女儿羞一态。 墨鹞心中跳了跳,外表分毫不露。“沈小一姐身负武功,何不一走了之。” “我……”俏一脸红了红,自觉愚蠢,声音变得很小。“对方又不懂武艺,再说开始是我理亏。” 君随玉替她斟了一杯茶。“姑娘宅心仁厚,遇上无一理一取一闹能克制而不炫技,实属难能可贵。”对面普通人的纠缠,世家出身的少一女竟能压下性子忍气不发,沈家家教可想而知。 越听安慰越觉得自己笨得可以,沈明珠耳根都红了,头几乎垂到桌面。如初生稚鸟般纯洁无垢的少一女,墨鹞噙着笑,瞧了几眼识相的撇开,省得有人过于羞窘。 好容易平下郝意。“多亏二位相助,还请君公子恕我初见之时的无礼。” 无礼?君随玉乍然想起一声娇喝,不禁莞尔。 “哪里,那次是我鲁莽,姑娘责备的甚是。” 沈明珠小心瞟了瞟对方的脸色。“或许我这外人不该插口,但三公子对君姐姐真是极好的。”忘了适才的尴尬,俏颜稚气而认真。“起先见君姐姐风华照人,明珠只觉自惭形秽,想不通怎会有如此美的人,女子瞧了都心旌动一摇;后来又见了三公子,才发现世上还是有人能配得起,他们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双。” “我想拜访君姐姐又怕打扰,三公子主动邀我入苑探访,想知大哥的旧事,不待询问三公子主动相告,凡所知的巨细不遗,只请我勿在君姐姐面前提起,他说那是君姐姐永世之憾,一生伤情,不可勉强回忆;每熬新方子,三公子私下亲尝调糁蜜糖,日常行止均以君姐姐为重,事事体贴仔细,哪个男子能深情至此,作妻子的定会被世间女子羡慕……”少一女心如赤子一片真挚,专注的劝诉,君随玉微感动容,余光见一旁的墨鹞神色复杂,心下雪亮。 “……虽不懂那日为何动怒,但三公子绝不会半点有伤君姐姐,必定是君公子误会了什么。”沈明珠只顾说话,未留意隔座的青年,只知君随玉笑得越发温柔,不由脸又红了。 “沈小一姐说的是,确是误会,事后我已向云书致歉。”唯隐忧徘徊不去,终是悬挂。“我是恼翩跹不该有孕。” 沈明珠一脸懵懂,墨鹞突然插口。“主上羸弱,勉强生子相当危险。” 全未想到这一层,沈明珠呀了一声,良久无语,半晌才喃喃道。“可……难道一辈子都……”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纵然再是深爱,哪个男人能甘心无后。 君随玉拔了拔盖碗。“成亲之前我曾道明,他只笑了一笑……说昔年与翩跹杀一人无算,作孽良多,虽是迫不得已,到底有伤天和,时常担忧不能相守终身,有此憾反倒坦然。”不是不佩服的,这等心胸世间能有几人。“若他稍有迟疑,我都不会让翩跹嫁过来。” “这对三公子很不公平。”沈明珠不服气的抗声。“他对君姐姐一往情深,却要牺牲那样多。”墨鹞望着沈明珠,没有说话。 “世上哪有那么多公平。”君随玉浅笑,呷了一口茶。“他可以选择不娶,选了就得按承诺的担当,不是非他不可。” “君姐姐分明也是喜欢三公子的,难道还会嫁给别人?” 一旁话少的青年嘴角微扬,芳心无端一动,却不明白缘由,只知自己似问了句傻话。 “翩跹很聪明,再喜欢也不会把自己托给一个无力承担的男人。”君随玉淡淡道,眉间并不掩饰傲意。“纵然不嫁又何妨,难道君家养一不一起么?” 相当的……护短。 望着君随玉远去的背影,沈明珠对传说中的君府公子多了一重认识。 “他不适合你。”突兀的话语拉回了神思,沈明珠瞪向身边的人。君随玉走前托词有事在身,交待墨鹞护送她回谢家,言辞客气而不容拒绝,此人只是默应,倒似万般为难,她实在……无形中尴尬莫名,口气也冲了起来。 “你什么意思。” “他是个好哥一哥,却不是适合你一的一人。”青年似笑非笑的提点。 “我何时有这个意思!”圆亮的明眸凭添怒气。“你胡言乱语什么!” 俏一脸唯有气怒而无被看破心事的羞恼,墨鹞忽然轻一松起来。“不动心?那可是富甲天下的君公子,北地佳丽梦寐以求的良人。” “……确实名不虚传。”沈明珠承认,又有些迷惑。“和三公子很像啊。” “哪里像?”他可没看出来。 “就是……人很好,但又很难捉摸,似乎连别人心里想什么都一清二楚,怕怕的。”努力想着措词,长睫眨啊眨。“君姐姐好像也有点。” 沈明珠自己也不太懂,墨鹞却似明白了,轻轻笑起来。 “算你还有眼力。” 这是夸奖?沈明珠撇了撇嘴,却见对方像决定了什么,神色正起来。 “沈小一姐。” “呃?” “像三公子那样的好丈夫,我也做得到。” 她一时反应不过来。 “遇见心上人我也能深情守一,凡事体贴。” “啊??”樱桃小口微张。 “另外还有一身足以保护妻小的武功,绝对丰厚的积蓄。” “啊???”她傻怔无语。 凝望目瞪口呆的俏佳人,丢出最后一道霹雳。 “你愿不愿试试?” 啊…… 这个……这个……奇怪的人,到底在说什么…… 脑筋糊成了一团,脸却腾的红起来,结舌得不能言语。熙熙攘攘人来人往的街市上,明爽利落的沈家小一姐,化为了一尊石像。 ……太唐突了……太过份了……太无礼了……太…… 无数斥责的话语盘绕胸中,却怎么也开不了口,清朗的双眸全无半点玩笑,一派认真的等待,沈明珠只能傻傻的发愣。 ……那紧张微握的拳,唇角轻扬的笑,半露不露的酒窝……真是……真是…… 争歧 三少夫人有孕的消息在谢府传开,谢氏夫妇惊喜不已,谢夫人更亲至叮咛探问,拉着三媳促膝而谈,原本就金娇玉贵的疼护又深了一层,看在人眼中好不谙羡,暗妒的不在少数。 面对旁人的恭贺,谢三公子却一无喜意,情绪极差,连话也少了。整日盯着纤影发呆,问也不理,仿佛着了魔一般。 “翩跹……”万籁俱静的深夜,他突然推醒了妻子。“不要孩子可好。” 朦胧的睡意瞬时清一醒。“不行。” “现在还不算晚,我问过二哥,不会太痛。”他不死心的轻哄。“如果你实在想要,待过些年调养好也来得及。” 她望着他一言不发,漆黑的眸子隐没了情绪。 再怎样温柔,谎一言终究是谎一言,下一次他绝不会再留半分可能。 “翩跹……” 下颔有一块犹未消散的青紫,她揉了揉。“疼不疼,随玉出手重了点。” “我该受的。”他苦笑一声,握住了纤手。“是我让你有了孩子。” “是我自作主张。”长睫垂了下去。“对不起。” “翩跹……”他低低的恳求。“求你听我一次,只这一次……” “你会骗我喝落胎药么?”轻淡的问话瞬间僵住了气息。 静默了许久,他答得很艰难。 “不会。”无数次转过这个念头,却……始终不敢。 “那很好。”她扯扯唇角,笑意却不入眼底。“别让我恨你。” 他忍了又忍,狠狠道。“就不怕我恨你?” 剑眉凝着隐忍不发的愠意,盛怒仍是无比俊美,能把他气成这样……怕是只有她。细指触一摸一着挺秀的轮廓,话语轻得犹如梦呓。 “你会原谅的……每次都是。” 他简直要冷笑出来,死死咬着牙。 “君姐姐!” 沈明珠一把托住娇一躯,霜镜捧过银盆,候她吐干净直起腰,侍女递过漱口的清茶,勉强化去了舌间的酸苦。 苍白的额际微微沁汗,病恹恹的乏力。沈明珠小心的扶着在软椅上坐下,偷瞄了眼不远处一动不动的身影。 “适才喝的都废了,让药房再送一碗。”连日孕吐,说话也无甚力气。 “或者先停一停?这道补药味重,喝了必定要吐,已经几天吃不下东西了。”霜镜忧心忡忡的建言,瞧着她日渐消瘦,有些发急。 她只轻轻摇了摇头,霜镜不敢再说,唯有依令行一事。 案边的人仿佛呆不下去,转身出了房间。 君翩跹并无郁色,反而微微松了一口气。 “三公子怎么不闻不问,毫不关心。”沈明珠见人走远,不平的抱怨。“瞧着姐姐这样难受,竟连句安慰的话也没有。”明明娇妻有孕,却一改过去的体贴,倒像局外人一般。 “孩子是我要生的,好坏自一由我承担,与他何干。”娇颜平淡沉静,并无半分委屈。“本就是我自讨苦吃。” “姐姐说的什么话,不是为三公子着想何至如此辛苦,他更应好生照料才对。” 君翩跹忍俊不住,胸口一阵翻涌,抚了好一阵才缓下来。 “他压根不想要,还得感激涕零,为我的任性一感恩戴德,鞍前马后的服侍,可也太难为了些。” 沈明珠听得傻眼,想想还是不对。“怎么说也不该这样对姐姐,我瞧莎琳嫂一嫂怀一孕的时候脾气坏得很,颐指气使的吵嚷二哥,全一家人烦死了还得让着。”说了半晌想起近日神出鬼没的人,脸红了一红,明知寻不到形迹,仍忍不住张望。 君翩跹垂睫仿佛未见。“莎琳……在沈家还好?” “哪有不好的,二哥多护她。”几度逡巡一无所获,沈明珠微生暗恼,皱起了苹果脸。“不懂二哥喜欢什么,娇气又刁蛮,动不动就哭闹,总觉得自己是天下最最委屈的,谁见了都头疼。” 君翩跹沉默了一会。“她长于宫庭,又是西域首屈一指的美一人,在鄯善国倍受尊宠,横遭一番坎坷,难免心绪失衡。” “她确实是公主,可嫁入沈家也太会折腾。”沈明珠提起来一肚子气。“娘起先怜她身世,后来见太不懂事也着了气,逼得二哥两头为难。只好另买宅院安置,家里才清净下来。听说她还嫌院子小了,佣人少了,衣裳不够鲜丽,首饰不够精致,挑三挑四总不乐意,我二哥定是上辈子欠了她的。” 刚说完窗口诡异的露一出半个头,倒挂着扮了个鬼脸后再度消失,沈明珠几乎叫起来,又极力抑住,芳心如花怒放,瞬时欢喜起来。 余光瞥见君翩跹轻一抚心口,她立刻紧张。“姐姐哪里不舒服?我去叫三公子过来。” “没事,不必麻烦。”秀致的眉尖轻蹙,半晌始平下去,恢复了神色。 望着几日之内尖削了许多的脸,沈明珠着实不解。“姐姐如此难受,尽可撒娇使嗔,三公子定会陪护左右,何必独自硬撑。” 君翩跹微笑,黑眸淡瞥,计量着不是该让某人转为明卫,再下去怕是要扭伤了纤纤细颈。 “多谢沈小一姐好意,我想这脾气大概改不了。”温朗的话音自屋外传来,君随玉笑着接了一句。 沈明珠站起身。“君公子也不生气?三公子这样冷淡。” 君随玉端详素颜,按了好一阵脉才松开。 “表面上所见未必是真一实。”望着清眸随口而谑。“只怕有人心里比她更难受。” 沈明珠听不懂正待再问,鼻端传来一阵药香,侍女捧着药盏掀帘而入。 霜镜探探温度正好,便掀了盖递过来。 君翩跹抿了一口略有疑惑,“怎么味道不对。” 侍女躬身应答。 “回小一姐,二公子刚换了方子,说多服些时日效用是一样的,去了几味冲涩,加了些温平的替代,以免胃吐过频。” 缓缓咽下去,药仍是一样的苦,眉头却渐渐的舒开了。 “现下好生调养是重中之重,万不可再随性,记得按时诊脉。”君随玉聊了一阵,看日色不早起身叮嘱。离开西京已有段时日,眼看年关将近,不得不踏上归程,仍由谢云书与谢飞澜送出城。 君翩跹执意送至门边,马车在寒风中安静的等待。 “我再寻些滋补的灵药,有什么缺的尽管传书给我。”下次再来大约已将临盆,君随玉瞥一眼默立一侧的男子,不算太低的低语。“若到时候他还摆这种脸,你抱着孩子跟我回西京罢。” 无表情的俊颜更冷,她却漾开了笑。 皓齿微露,色若春晓,凭添无限风情。 斗气 时光流逝,扬州进入了严冬,几场冷雨过后,朽叶落了一地。 谢府上下无人不知,三公子与娇妻忽生嫌隙,面和心违。 谢家三公子获悉爱妻有孕之后即未曾开颜,亲疏之态与旧时相差甚远。难免私议渐起,猜度如蚊蝇滋生,一旦萌发便不胫而走。 “三公子传讯说今日有事晚归。”霜镜轻声禀报。 近期已成常态,不意外的瞥了下黑沉沉的窗外,撂下剪刀,以竹片挑一起浆糊,小心的将绵纸糊在竹骨上,一枚小小的纸鸢终于成形,仅有手掌方圆。她泛起满意之色,擎在指尖把一玩。 “看来也不是很难。” “这样小的纸鸢?”霜镜捧过热水替她净手。“小一姐怎么不做个大些的。” “打发时间而已。”顺手调出五颜六色信笔涂抹。 “昨个听说沈小一姐已至洞庭。”霜镜见她心情不错,有一意引人一笑。“她嚷嚷着玩遍好山好水竟是真的,墨鹞这一路倒是快活,说不准回来就能办喜事了。”墨鹞打着护送的名义尾随而去,其心昭然若揭。 “难得他心动,比起来还是碧隼聪明,近水楼台的拐了身边人,省了千里苦追的麻烦。”佳人淡笑,少见的调侃。霜镜霎时飞红了脸,半晌才讷讷出言。“我是看好这一对,就怕门弟有差,将来沈家不答应。” “碧隼让你问的?教你替墨鹞来探我的口风?” 霜镜唯有讪笑。“一切都瞒不过小一姐。” “让他自个掂量,只要明珠愿意用什么方法随便,但不许让淮衣父母伤心。” “是。”最怕的便是这条,霜镜暗里叫苦。 “墨鹞跟了这些年,何至于连这也拿捏不好,没有把握他根本不会追过去。”纤手拎起纸架吹干,鸢面花花绿绿一团凌一乱,犹如小儿涂鸦,大异于某人所绘,不由摇头。“过两天请个师父来教我习画。” “何须多此一举,小一姐身边自有高手。”霜镜转了个话头,颇希望借机化解连绵日久冷战。 意兴阑珊的丢开纸鸢,几不可觉的蹙眉。“还是另请高明的好。” 要这般斗气到什么时候,绷着一张冰块脸托辞在外,私底下关心得要命,霜镜着实不以为然。见小一姐露了倦色,小心的服侍就寝,以绫帕覆住照亮的明珠,唯留下壁角一盏夜灯,轻手轻脚的退了出去。 做工精巧却画得糟糕至极的纸鸢搁在黑檀桌面,谢飞澜好奇的翻看。 “三嫂画的?”不是一般的差,很难想像是出自绝丽的佳人之手。 谢云书取过去,没有答腔。“明明推了应酬,又这么在意她,何必躲我这。”谢飞澜看不下去。“三嫂有了身一子,三哥再气也不应罔顾这一点。” “她身边有人照顾。”谢云书连日沉抑已成常态。 “侍女能替代丈夫?三哥到底在恼什么,瞒着你要了孩子?”谢飞澜并不理解。“虽然手段过了些,却是情有可原,何必为细枝末节耿耿于怀。” 果真应了父亲的预计,却未料到她竟直接替丈夫作了决定。他……很羡慕,所以更看不过兄长的阴郁。“莫非孩子不是你的?” 一句话犹如重石落水,谢云书立时抬起了头。“你说什么昏话!” 谢飞澜无视兄长的斥责。“哪个男人会因妻子有孕而冷落疏远,平日又恩爱得要死,除非她怀的是……” 谢云书冷冷的盯了一眼。“这种话以后不许再提,对她对我都是侮辱。” “我不说,别人不会不想。”谢飞澜轻哼,不怕死的反唇相讥。“怪得了谁,三哥最近的行为惹人疑窦,不是你一反常态,谁敢往那方面靠。” 谢云书沉默了片刻。“还有谁在说。” “很多,私底下闲言碎语还有更难听的,说指日可见你休妻。”谢飞澜故意说得稍稍夸张。确有风言,多半皆当茶余饭后的谈笑,君翩跹闭居深苑护卫重重,加之两人鰜鲽情深有目共睹,稍有脑子的都不会信。 “哪一房传出来。”俊目冰寒,已然动了真怒。 谢飞澜回避了追问。“不管何处而始,三哥恢复,流言自不攻而破。” 对峙了许久,谢云书消散了怒气,只余疲倦的怆然。 “说的对,全是我的错。我……”俊一逸的脸庞再掩不住深埋的恐惧。 谢飞澜几疑看错。“你……怕?” 见兄长没有反驳,愈加愕然。“怕什么,她都不怕你怕?” “你错了。”满腹难以名状的苦涩,化作无人听懂的低喃。“她从来不怕任何事,怕的人……永远是我。” 莹白的肌肤在微光下犹如软玉,清秀分明的眉呈优美的弧形,尾端有力的弯曲,隐约昭示执拗刚烈的性一情。浓一密的长睫遮去了灵动的眼,它总是显现出温暖与冰冷,慧黠与无情等截然迥异的神色。他知道她的外表有多坚一硬,也清楚内底又是多么柔一软。 矛盾的,教人又恨又爱的…… 小巧的鼻翼微微翕合,睡得很安祥,为了让她更好的休养,近期的方子加入了宁神药材,也因此,他能在深夜触一碰,不怕惊醒了她。静静的凝望许久,除下外衣掀被躺进去,紧紧搂住了娇一躯。 “小一姐,三公子说今日事忙,请小一姐自己过主苑,他在那里等。” 漫然的应了一声,换上华裳在妆台前坐下,心灵手巧的女侍将如云青丝挽成优美的发髻,描眉点唇薄施粉黛,又自漆奁中挑出钗饰配衬,装扮得雍容绮丽。最后披上白狐裘鹤氅,霜镜撑伞扶着行出门。 纷纷扬扬的雪落满世间,静谧无声,唯有小羊皮靴踏在雪地上的轻响。 “小一姐该多作些华贵的妆束,既衬容色,也更合身份气质。” 呼吸着冬日的寒气,她拥紧了暖炉。 若非年节必要,谁有兴致这般繁琐。势不可少的家宴,每年总有几次躲不了的敷衍场合,往常都是那人陪着寸步不离,接过一厢应酬,今年是不行了。他……还要别扭多久? 晨起后发现昨日画坏的纸鸢被人剥去绵纸重糊了一遍,绘上了纷彩的蝶纹,细微之处亦极尽精细,令人爱不释手…… 结缡数年,又逢争歧,难得他还这样细心。 清冷的黑眸柔光流动,忽尔嫣然。雪中景致别有一番味道,走走倒也不错。 特别是……前方还有人在等。 锦衣如墨的男子迎面而来,自霜镜手中接了过去,倾着伞替她挡住了落雪。原以为不会来的不期而至,无由的多了一丝欢喜。 谁也没有说话,静静的享受一刻宁馨。 雪簌簌而落,遥遥有冷梅香气浮动,天地间仿佛盈动着暖意。 谢府家宴设在遍植梅花的冬苑。 飞雪迎春,红梅朵朵,端的是新年祥瑞,可惜嘈杂纷乱,不免大失清雅。 谢家人丁兴盛,除却五位公子,另有叔伯数人各有妻妾子女,旁系亲眷极多,逢年过节其势不小,劳师动众,不亚于一场送嫁迎婚。 往年都由谢夫人主持打点,每每为此头疼,视年节如虎,过了除夕又逢元宵,内外酬酢不断,累得身心俱疲,谢震川心疼爱妻,今年全丢给谢云书主理,忙得几无□之处,堪堪挤出一点时间接了佳人过来。恰好即将入席,喧嚷辞让之声不绝于耳。 众亲齐聚,多的是私议相谈,谢震川近年多将事务移交给三子,颇有歇隐之势,下一任家主何人不言自明,逾加招人关注。三少伉俪连月异常传闻纷纷,一众亲眷揣度纷纭,好奇心泛滥得不可开交,此刻见两人齐现,目光瞬时转了过去。 君翩跹本就神秘,过门之后久闭深苑,唯年节才见华服盛妆而出,更是引人注目。 蝉鬓云鬟,眉目如漆,雪白的额间衬着一落梅妆,一袭狐裘裹一着红裳,踏着满地落梅的小径而来,清艳不可方物。身边的男子俊美无俦,风姿如玉,一只手扶在玉人腰一际,半边肩头落了不少雪,随意掸了掸,伴着娇妻去父母长辈前循礼问安。 相依相携俪人如璧,满堂华彩竟不抵这一对三分风一流。 喧声停了一瞬,才又低低的响起来,半晌方回一复如初。 谢夫人见三媳身骨渐好又有孕在怀,益发疼怜,细细说了好一阵。谢震川一如既往的刚严,瞥了眼儿媳的气色,点点头并未多谈,眼见亲眷到齐,转首吩咐开宴。 发难 女眷依例另入旁席,谢云书将妻子安排一入坐,与左右嫂姨寒喧数语,已有人趋近请示,只得径去忙碌。 谢家五位公子难得齐聚,谢飞澜更鲜少参与家宴,堂内不分长幼多半俱在张望,青岚压低了声音谑笑。“每年三嫂出来都是如此,像头回见似的。” “那是三嫂露面太少,旁人又不像青岚能时常进出三哥的苑子。”二叔的长子谢临夏笑驳。“少见难免多怪,暗地里瞧的何止是我们。” 这话倒是事实,许多长辈亦在打量。 “三嫂的情况……究竟有无把握。”谢飞澜强一迫自己收回了视线。 谢景泽停下了杯。“本来有点悬,但这一阵汤药进补效果不错,已有了七分成算。” 才七成…… “终有些冒险,难怪老三心绪不佳。”谢曲衡远远望了眼三弟。“老一二多想点办法,务必要弟妹母一子平安,否则……” 一桌人皆静了一刻。 “本觉得三哥运气真好,君王府小一姐又是个罕见的美一人,没想到……”谢临夏不无遗憾。“再康健一些就十全十美了。” “其实何必……”谢飞澜垂目低喃,并不赞同父亲深远的计量。 “三嫂太想不开,纳个妾不就成了。”谢临夏对此颇为不解。“以她的美貌又不愁失宠,非要死心眼自己生。” “君随玉对亲妹视同拱璧,岂会任云书另聘。”谢曲衡摇头否定。“老三也绝不肯的。” “三哥只求她能平安到老已是心满意足。”谢飞澜淡笑道。 “四哥说的没错。”青岚点头,想到那个冷冰冰的女人会如何应对怯弱的妾室,不由打了个寒噤。“三嫂和大嫂不同,她才不可能和别人共事一夫。” 话一出口被谢曲衡瞪了一眼,青岚没趣的摸一摸鼻子消音。 与其他各房不同,谢家家长谢震川从未娶妾。已成家的几位儿子亦如出一辄,唯有谢曲衡前不久纳了一房小星,也幸赖长媳性一情柔顺,与妾室姐妹相待波澜不兴,谢夫人念了几天也就作罢。谢曲衡此事悖了父母之意,好容易敷衍过去,自不愿兄弟再提。 不过这话倒是提醒了谢临夏,颇关心的探问谢景泽。“二哥不是一直想将红颜知已收进府内,何不趁此机会一起办了,省得夜长梦多。” 谢景泽常年出门行医,偶然救了一位卖唱的伶女,两人情投意和缠一绵难分,羁绊多年,早已是公开的秘密,连苏锦容都风闻一二,一度探上一门去打骂。若非得小厮传信溜得快,必定闹得满城风雨。此后谢景泽心有余悸,谨慎收敛了许多,有情人不得已两厢牵挂,时闻他长吁短叹。 谢景泽苦笑着摇摇手。“我家里那个……怎能和大嫂相比,娶回来反而糟践了人家,不如断了由她另择良配的好。”那样纯真温柔的女孩,入了门只怕倍受折磨,耽下去又蹉跎青春,宁愿送笔丰厚的嫁妆让她改适他人,或许还能幸福。话虽如此,情意却是眷恋难舍,脸上不自禁带出了伤感,明显的口是心非。 谢家无人不知谢景泽惧内,尽皆哄笑起来,推杯换盏的灌酒,时值岁末繁务暂搁,心情佻达放纵,迅速拉开兄弟间肆无忌惮的哗闹。 厅堂满坐,笑语喧然,同席的除了大嫂二嫂,余者多为各房叔伯妻妾,皆有贴身丫环随侍。大嫂笑颜攀谈,询问起居近况,亲切温柔与谢夫人一般无二。 她吃得很少,一来胃口不佳,二来年节盛宴的味道总不及苑内膳食合意,随便挑几筷子作罢。男席上闻得阵阵笑谑声浪,这厢女席也渐渐随意起来,言语之间调笑无忌,猜枚划拳不让须眉。二嫂苏锦容一迭声的吩咐侍女倒酒,喝起来全不推避,颇有江湖豪气。不多久眉梢眼角已染上醉色,说话也有些不利索了。 “这杯我敬弟妹。”一杯酒啪的撂下,苏锦容喝遍一席,终于挑到滴酒未沾的人前存心为难。“弟妹是君府千金,瞧不上与我们往来,今日过节总该赏个薄面。” 清颜平平如常,随口推拒。“二嫂醉了,翩跹有孕在身,不敢饮酒。” “有孕又如何,两三杯无碍,别当是多大的事。”苏锦容咯咯轻笑,扬手掠了一圈。“不信你问席上的嫂一嫂姨娘,生儿育女天经地义,谁不是这般过来,哪有你那样艰难。” 大嫂一听不妥,从旁相劝。“锦容别闹,翩跹还在用一药岂可饮酒,方子还是你相公开的呢。” “无非是些补药罢了。”苏锦容借醉轻讽。“听说君公子又送来不少灵药,这般深厚的兄妹情谊实在罕见。” “二嫂说的是。”她漫然应了一句。 席上的笑闹不知何时停了下来,听着苏锦容明讥暗讽,神色各异,泰半存了看戏之心。 君翩跹嫁入后鲜少与亲眷往来,隔膜颇深。谢夫人又多疼惜颇袒,任由谢云书溺爱呵怜,行一事殊异屡屡破格,众多女眷暗里皆有不满,但究其根底来势非小,地位亦数年稳固如一,无人敢于轻慢。唯苏锦容风头凌厉素不饶人,前次受挫引为大恨,此刻觑得谢云书不在趁酒寻衅,着意羞辱。 “谁能想弟妹是怎样的造化,流离多年还能重归君府;入了谢家又有三弟承担一切,舒舒服服坐享其成;好容易生个孩子,弄得大家战战兢兢,唯恐出半点纰漏,简直可比皇后孕龙胎。” 声声刻薄犹如风过,她耳畔听着,不着痕迹的瞥了一眼主位。谢氏夫妇所在的席面赫然一空,人已离席,连带五个儿子俱不在位,想是送父母回苑歇息去了。 明眸一暗,心下微恼,眉间凝起三分冷意,立时盘算着退席。 “……怪道是三弟对弟妹那般爱护,怎么近日反而疏远起来。”苏锦容也随之看了一眼,见公婆及谢氏兄弟皆已离席,更放了胆子,一意要撕下对方平淡无争的面具。“自弟妹有孕后,三弟时常出门寅夜不归,让嫂一嫂好生奇怪。” “锦容!”越说越是不对,大嫂脸色发白的出言斥责。“你喝多了,乱说些什么。” 苏锦容听而不闻,逾加咄咄逼人。“闻听弟妹用君王府的秘珍,令三弟服药失效才怀上了孩子。贵府豪阔秘藏无数,我这寒门小户见识少,倒不知什么样的珍物有这等奇效,何不借来让大伙开开眼?别是子虚乌有的教江一湖一骗子给欺了。” 含沙射影的言辞内蕴之意使霜镜异常愤怒,夷然变色。“二少夫人信口开河尽说些无根之谣,究竟是什么意思!” 君翩跹弹了弹指压住,黑漆漆的眸子深不见底。 “二嫂想说什么?” “我正是为弟妹的清誉着想,盼能拿出凭据辟谣。如今府里流言纷飞,弟妹或许是不曾听闻,怎样难听的都有,还有人说……”苏锦容微微冷笑,似不经意的逡过身畔,灵俐的丫环飞快的接下去。“说三少夫人怀的未必姓谢,不知是……”说话间突然道不下去,绝美的娇颜仿佛添了些别的东西,瞧着竟然哆嗦了一下。 席面霎时寂静如死。 流传虽多,皆知不实,台面上无人敢擅言,连在谢氏兄弟面前都避口不谈。苏锦容此刻得意的揭破,众人尽知不妥,唯恐受其牵累,一时无不色变。 “弟妹听见了,空穴不来风,是不是该……”苏锦容犹在倨傲的讽笑。 “若非二嫂提醒,我还真不知府里生出这般不堪的传言。”慢吞吞的打断,清颜毫无火气,秀致的眉梢一扬。 “来人。” 语一音并不高,飞檐上落下两个矫健的身形,毕恭毕敬的俯首。 “小一姐有何吩咐。” “把这丫头拖下去打二十杖。”淡淡的语气水波不兴。“打完了送刑堂论处,惩其传谣惑主,妄言诽上。” 苏锦容险些以为听错,激气得说不出话,身边的丫头已被扭住拖了下去,这丫环自苏府陪嫁而来,一向得主人心意,仗着有人撑腰跋扈行一事,哪受过这等惊吓,骇得面无人色。 秀致的眉梢一扬,尖一叫尚未出口即已消失。 “住手!”苏锦容连声喝止,动手阻拦尽被挡开。君家的侍卫置若罔闻,转眼拎着丫环离去,谢家随侍立在一边,拿不准该听谁的,谢云书虽排行第三,却比谢景泽更让人忌惮。 满堂皆惊,所有眼睛都望了过来,不解情形的宗亲尽在观望,好心如大嫂在旁边劝,全被苏锦容一掌挥开,涨红了脸,怒发冲冠的质问。 “什么意思,打给我看!你有何资格发号施令!仗着是君家小一姐横行无忌,一言逆耳就摆威风,干脆连我一块打了。” 君翩跹拈过素巾拭了拭手,仿佛不曾看见苏锦容愤怒至极的神色,轻描淡写道。“二嫂心慈驭下不严,竟出了这等嚼舌谤主的,代为教训一下自是应该。若让外人听了无根之言,谢家声名遭污谁担得起,留她一命已是宽仁,二嫂不该护短不知轻重吧。” 苏锦容几欲暴跳。“轮得到你来教训我?算什么东西,明明是你不……” 心知对方欲将事情闹大,黑眸一瞟,霜境立时制住了将激滔滔倾出的辱一骂。苏锦容虽有武功却荒怠多年,加上猝不及防,瞬间受制,迫不得已被扶回椅上,双眼睚眦欲裂。 “弟妹你……”吵嚷消音,大嫂松了一口气,又开始犹豫。“锦容她……” “二嫂与这丫环主仆情深,遇事难以淡处,却忘了此下正属年节之宴,想必冷静一会就该明白了。” 纤手轻拍了拍苏锦容的肩。“谢家家规五十六条,凡传谣惑主,妄言诽上者。责二十杖,逐出府外永不复用。规矩如此,落在谁手上都是一样。二嫂勿恼,不服只管去爹娘跟前说个明白,是非曲直自有公一道,何必为一个下人生此闲气,区区二十杖还死不了人。” 兔起鹄落,纷乱极快便平静下来,在场多半只听见二嫂嚷了几句,犹在懵懂,左近的洞悉首尾却不欲沾惹,幽冷的眸子一个个瞧过去,被望的心里一寒,尽皆低下了头。 苏锦容脸红里透紫,险些气晕过去。 “二少夫人太过份了!”拔下钗环,撤去簪饰,霜镜气怒难平。“真该连她也打个二十杖,看还敢不敢胡言乱语。” 温润的白玉簪玲珑精致,纤指漫不经心的摩挲。“不然如何,她毕竟长我一节。” “她说的那样难听,难道就这么算了?怎么说也该给个教训。” “教训她?我岂可以下犯上。”清颜淡淡一笑,转了下细长的玉簪。“只是我这病多承二哥费心,也该有所回报了。” “小一姐是指……?” “听云书说二哥的妾室在外有孕了,怎可任其无依,明日教人接进苑里。既与我作个伴,就近照料也免了二哥时刻牵念。” 霜镜立时明白过来,一下笑出声。 “小一姐主意真好,夫人一定赞成,总不能让谢家骨血沦为私生子吧。” 唇角弯了弯,丢开簪子起身宽衣。“待孩子出生挑个吉时正式纳了,圆了二哥一番苦恋,这才是皆大欢喜。” 霜镜不知想到什么,笑得极欢,双眼闪闪发亮。 然诺 “就是这样?” 狼籍的席面空空荡荡,饮宴已罢,家人均已退去。 只剩几位女眷和去而复返的五位公子,多数人知趣的提前离场,两边都不愿得罪,始料不及的尴尬局面避之唯恐不及。 霜镜制穴手法为君随玉所授,旁人无计可施,苏锦容迫不得已作了半天木头人,穴一道一解,立即扑进丈夫怀中痛哭,又撕又闹了好一阵,谢景泽措手不及,人又文弱,弄出了一身汗。 同一时间,其余人从大嫂口一中得知了前后首尾,脸色均难看起来。 “老一二,带弟妹回去休息。”示意谢景泽点了睡穴,斜睨终于静下来的女人,谢曲衡面沉如水,极其不悦。“回头教她明白点分寸,嫁过来这么多年还不懂什么话不能说,一点规矩没有。” 转首又责备妻子。“你也不拦着,那些话能听么,竟由着她信口胡说!” “不关大嫂的事。”谢云书接过二哥歉意的眼神,俊颜铁青。“也是我自己失常才惹出风言。” 好好的一场家宴横生意外,谢曲衡叹了一声挥下手。“你回去好生陪陪弟妹,这边的事我来处置。” 青岚在一旁点头,“大哥说的是,二嫂必定喝多了,三哥千万别往心里去。” 陪着兄长走过湿冷的石径,雪停了,只余寒气凌人。 “三哥打算怎么办?”谢飞澜突然问。 沉默良久,谢云书淡道。“前一阵我接得传书,苏府近年行一事乖僻,屡屡仗恃谢家姻亲一系张一狂放肆,得罪了不少江湖同道。” 谢飞澜一怔,有些不置信。“你要……不怕爹反一对?” 谢云书轻吁了一口气。“任其张扬下去,将来出了什么事反受牵累,让谢家被动,不如趁现在敲打促使收敛,借助其他势力可以不着痕迹,只要不损亲家情面,爹不会说什么。” 谢飞澜想叹又想笑。“三哥一怒为红颜,不怕爹看出来?” 耳边闻得轻嗤,他错愕的瞧见兄长神色嘲讽。 “这不正是爹的意思?”俊颜掠过一丝洞悉的冷彻。“娘或许不知,可谁能比爹更了解家里的情形,他早知流言却故意放纵,就是为了今天。翩跹平日足不出户,二嫂家宴时才有机会教她难堪,又怕有人回护,所以叫走了兄弟几个。” 难怪爹借口妻子疲倦提早退席,又点了五个儿子过去聆训。 “他想逼翩跹出来应对,借她的手修整二嫂。”思遍前后,谢云书恙怒非常。“顺理成章的接娘的担子,也不顾她现在……”身一子还那么弱,连生产都有困难。 “难怪……”谢飞澜半晌无语。 “什么。” “难怪大嫂说,她送三嫂的时候听见一句奇怪的话。”明明兄长气恼愈恒,谢飞澜却着实想笑,越说越觉得滑稽。“大概是三嫂自言自语,她说……那只该死的老狐狸。” 静了半晌,谢云书也笑了,怒色化成了疼怜。 “爹真是个老狐狸。”话中没了恼意,只余不甘心的抱怨。“这样处心积虑,我一个人不够么,非连翩跹也算计在内。” 谢飞澜笑了半晌,“我倒是想问,如果你心疼妻子受困于繁琐纠葛的家务,娶回来的儿媳有足够的能力做得更好,只不肯接手,你会怎么办。” 谢云书哑然无语,许久悻悻然。“可翩跹身一子太弱,根本受不住。” “娘当年身一子也很弱。据说生大哥的时候爹担足了心,同你此刻一般无二。”谢飞澜在苑前停下了脚步,眼中掠过一抹复杂的情愫。 “她不是寻常女子,方能和你比肩而立。但既做了你的妻子,又岂能只当一介弱女,三哥该明白这一点。” 谢云书沉思,“四弟的提醒,我会好好想想。” “三哥能想通是最好。”谢飞澜吁了一口气,“我走得也轻一松。” 谢云书微感意外。“你要走?” “我还是喜欢泉州,过完年也该动身了。”谢飞澜慵散一笑。“路途遥远,再回扬州不知何时,好在有兄弟们照料爹娘,我也少了牵挂。” “你决定了?”话语有不容劝说的坚持,谢云书已知无庸多言。 又回一复了一贯的佻达,谢飞澜点点头。 “三哥肩上担子不轻,好生保重。” 兽香不断,锦幄低垂。 纤弱的人儿仅着薄薄的丝衣,对着铜镜梳理一头长发。白玉般的足踏着绵一软的地毯,素手轻一握发尾,顺滑黑亮的乌发随牙梳拂动,犹如水瀑顷落。 等回过神,已拥住了被他疏淡多日的玉人,道出了纠结的情绪。 “对不起。” 她微微一动,又柔一软一下来,丢下牙梳倚入坚一实的胸怀。 “让你遇到这些……”沉沉的话语充满了挫折,伤痛而失落。“真想把你藏在心里,除了我谁也找不着。” 环绕的气息盈一满不安,长睫轻垂,注视着交扣腰间的手臂。 “云书。”她极少唤他的名字。 “嗯。” “我不会死的。” 深遂的眸子凝住,平淡的话语刺中心底隐秘的恐惧,胸口突然哽住。 “我……一定不会死。”轻一抚埋在肩颈的头,清冷的容颜有种近乎温柔的爱意。 我不会死。 我会平安的生下这个孩子。 所以不要怕。 他忽然僵硬一起来,良久才逐渐平复。说不出口的,纠缠多时的梦魇刹那揭破,他终于有勇气面对。 “我恨你。” “嗯。” “为什么要瞒着我决定,这么多年你仍然不信,不信我能处理好一切,让你无忧无虑的生活……起初我真恨你。”他低低的诉说,袒露一出内心的怨怼。 “后来我又恨自己。”低沉动听的声音苦涩难当。“我把你卷进了这个家,却忘了你从不喜欢让别人承担。归根究底是我不够决断……逼得你铤而走险。” 肩头慢慢渗开了湿意,她轻轻把脸贴上去,感受着发际的温度。 静寂了很久,她附在他耳畔轻语。 “你对我,非常重要。”从未说这样的情话,雪色双颊微微发烫。“我不想你俯下一身来护着我,孤独的背负一切,想和你一起担当。” 指尖轻一触刀裁般的鬓角,嘴角泛起微笑。“因为你太好,所以我不能那么自私,让你的世界只剩下我。以后……我不会再骗你了,真的。” 他没有抬头,双臂搂得更紧,她忍了一小会,郝红着脸提醒。 “云书,孩子……” 手臂立时松开,她吐了一口气。头抵额间,清亮如水的俊眸柔情无限,落下了一个缠一绵至极的深一吻,良久才分开。 娇颜绯红的轻一喘半晌,好容易呼吸平稳,她仰望着调皮一笑,拉过修一长的指掌放在小腹。虽已数月身孕,腰身却并未有多少改变,他隔着丝衣小心摩挲。 “这是你第一次摸,会不会有点奇怪。” 他低头吻了一下。“我每天晚上这样做,在你睡着以后。” 她张大了眼颇为讶异。“我以为你讨厌它。” “我是很讨厌。”他淡淡的道,指下仍然轻柔。“我时时期望它不要长大或干脆消失,一想到可能危及你的性命,我就想掐死它。” 她忍不住轻笑,在棱角分明的唇上咬了一口。 “其实我开始也不喜欢,总觉得很麻烦,要不是……我才不愿生它。后来想如果有一天死了……”臂上一紧,她无奈的换了个说辞。“……多年后我先走一步,必得你好生敛葬。若复多年你也过世,届时又由谁呢?” “这么一想,觉得生一个孩子也不错。”她低头看看小腹,漾起一个微笑。“总得有人把我们埋在一起。” 他许久出不了声,终于话音微哑道。 “说好了,一起老,一起死。” “嗯。” 不知何时,屋外又下起了大雪。 跳动的烛火映着窗棂,百子石榴彩蝶纹的窗花红彤而喜气,隔绝了尘世的喧扰,只余暖意融融。 尾声 和风吹拂的春日阳光一明媚,一冬的冰冷消散无踪。 正值春好,整座谢府开始季节性的收拣更换,各房各苑抬出一件件箱奁,趁着暖阳翻晒,清除密闭储藏的陈气。 大大小小的孩子无心功课,呼朋引伴,肆意嬉闹。游戏的方式也多式多样,有斗草猜枚,有竹马打仗,三三两两的纸鸢在东风的捎带下忽高忽低,偶尔一枚旋落,立时听到惊呼。 相较于普遍的慵散,某座独苑却是安静如空。 心无旁鹜的练完剑,在严苛的训持下做妥一应课业,男孩捞起放在一旁的纸鸢奔回朱楼,漂亮的小一脸欢一悦而期待,穿过竹林,群芳盛放的绚烂扑面而来,青嫩鲜翠的绿色染遍庭院,花香草香袭人。 美丽的身影立在花丛,螓首轻垂,说不出是哪里不对,却与平日隐约有异。 轻快的脚步惊疑的停了下来,正要呼唤,忽见女子俯身从足畔的漆箱拾出了一把剑。 那是一把从未见过的乌鞘剑。 女子低头凝视着掌心的剑,良久,平举至眼前,缓缓拔一出鞘。 锋锐的剑身清澈如水,微微转动,仿佛摄人心魄的澄明。 寒光如雪,倒映出一双漆黑的眼。 一瞬间忘了所有。 金一戈一铁一马的大漠风砂扑面而来,三十六国的烽烟往事瞬时席卷,再不觉明亮的日影,惟见夜半霜寒伏梁暗刺,冷雨如冰同跻残杀,鼻端又闻到了血与火的气息。 树梢的鸟声不知何时停了,庭院静得可怕,男孩发现自己出不了声,肌肤爆起寒栗。 那是谁? 明明是最亲的人,却变得那样陌生。心慌得像要跳出来,难以克制的恐惧,正咬牙强一迫自己挪动,肩上被一只手拍了拍,立时定下心来。 男子低头比了个噤声的手势,示意孩子留在原地。 稳稳的,一步步走近。 健臂自背后绕过,握住了纤细的指。 清泓淬厉的锋芒一寸寸隐入鞘,封藏起最后一丝杀气。 长睫眨了一下,恍惚间回过神,跌入一双温暖深遂的眼眸。 剑鞘上的铭文折射一出金光,熟悉的质感诱使她恋眷轻一抚。片刻之后,被人接了过去。 “以后再看,孩子等你一起放纸鸢。” 不等她顺着方向望过去,男孩一头扑进了怀里。 “娘!” 腰被搂得极紧,她伸手一推,却摸了一掌的汗,微微愣了一下。 “出这么多汗?今日的剑法很难?” 男孩胡乱摇了摇,抬头露一出笑脸。 “娘答应学会心诀就陪我放纸鸢。” 这样快? 她望了一眼伴侣,男子了然的调侃。“不看是谁的儿子,下次条件再难一点好了。” 她很想翻个白眼,衣袖被孩子扯住用一力拖拽,迫不得已跟了过去。 男子笑看,背在身后的手腕轻轻一抛,短剑划过一道弧线,跌入漆箱,落在一方黑底彩绣软缎上。 他俯首看了片刻,微微一笑,随手合起箱盖,跟上了走远的妻儿。 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om - 手机访问 m.bookben.com--- 书本网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